河西
2018年3月19日凌晨,臺灣著名詩人洛夫因病離世,享年91歲。在李敖之后,在朋友圈又掀起一輪新的刷屏。
相對李敖的普及性,洛夫?qū)τ诖蠖鄶?shù)讀者來說可能是一個相對陌生的名字,可是,在臺灣詩壇,他卻是耀眼的存在。
臺灣出版的《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這樣評稱洛夫:“從明朗到艱澀,又從艱澀返回明朗,洛夫在自我否定與肯定的追求中,表現(xiàn)出驚人的韌性,他對語言的錘煉,意象的營造,以及從現(xiàn)實中發(fā)掘超現(xiàn)實的詩情,乃得以奠定其獨特的風格,其世界之廣闊、思想之深致、表現(xiàn)手法之繁復多變,可能無出其右者。”
洛夫素有“詩魔”之稱,是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候選人,詩風經(jīng)過數(shù)次蛻變,從早期深受超現(xiàn)實主義影響到后期對中國古詩的重新發(fā)現(xiàn),洛夫時而神游八方,時而靜若處子。左手長劍右手長袖,豪氣沖天;長袖善舞,縱橫開闔皆為文章。
有時候,他豪放雄渾:
“落日如鞭,在被抽紅的海面上
我是一只舉螯而怒的蟹”
——《石室之死亡》
有時候,他又婉轉(zhuǎn)低回、細膩動人:
“在那小小的夢的暖閣
我為你收藏起整個季節(jié)的煙雨”
——《靈河》
就是在《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中,他被評為中國十大詩人之首,對洛夫特別推崇。而洛夫,也絕非浪得虛名。他與與余光中并稱詩壇雙子星座,寫詩、譯詩、教詩、編詩五十余年,出版詩集三十一部,散文集六部、評論集五部、譯著八部,特別是他與痖弦、張默于1954年共同創(chuàng)辦的《創(chuàng)世紀》詩刊,與紀弦早一年創(chuàng)辦的《現(xiàn)代詩》一起,開創(chuàng)中國臺灣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新時代,其創(chuàng)作,其意識,在當時,在現(xiàn)在,亦都可算是開宗立派的氣象。
1982年他的長詩《血的再版》獲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同年詩集《時間之傷》獲臺灣的中山文藝創(chuàng)作獎,1986年再獲吳三連文藝獎。
他說自己寫詩只是真。
真,所以才表現(xiàn)得有點魔怔。所謂:不瘋魔不成活。
洛夫如是談魔:“詩之入魔,自有一番特殊的境界與迷人之處,女人罵你一聲‘魔鬼,想必她已對你有了某種欲說還休的情愫。古有詩圣、詩仙、詩鬼,獨缺詩魔,如果一個詩人使用語言如公孫大娘之使劍,能達到‘霍如弈射九日羅,矯如群帝驂翔的境界,如果他弄筆如舞魔棒,達到呼風喚雨、點鐵成金的效果,縱然身列魔榜,難修正果,也足以自豪了,唯我目前道行尚淺,有待更長時間的修煉?!?/p>
這道行可就不淺了。鶴發(fā)童顏,神龍見首不見尾,他使出少林瘋魔杖秋風掃落葉,或者就是那樣禪定著,說一句偈語,都讓你的心意有了別樣的感受。就這樣,他的瘋魔,解了你的心魔。
真是:詩魔一出,誰與爭鋒?
洛夫先生生前,我有幸采訪了他,聽他暢談人生與詩藝,是難忘的過程。斯人已逝,只有往事,留待追憶。
南都周刊:我知道,在成為著名的詩人之前,您參加過國民黨的軍隊,1959年,您還在金門擔任聯(lián)絡(luò)官,您經(jīng)歷的金門炮戰(zhàn)是怎么樣的?
洛夫:1959年8月23日,臺灣外島金門與對岸廈門爆發(fā)了一場轟動全世界的炮戰(zhàn),當時我們剛從軍官外語學校畢業(yè),分發(fā)到金門當任聯(lián)絡(luò)官,負責接待來自各國的新聞記者。白天冒著炮火帶領(lǐng)記者們到戰(zhàn)地采訪,頭上炮彈嗖嗖而過,驚險萬分,晚上則睡在堅固的山洞里,開始很不習慣那種心驚膽跳,孤單寂寞的戰(zhàn)地生活,經(jīng)常失眠,躺在硬板床上胡思亂想,有時靈感來了便想寫詩。
我的第一首長詩,具有個人里程碑性質(zhì)的《石室之死亡》,便是那時開始動筆的。記得那天我在石洞里寫下《石》詩的第一首時,洞外突然想起一陣爆炸聲,石室一陣搖晃,土石紛紛墜落,坐在我對面的一位軍官嚇得躲到桌子底下去,而我卻面不改色地仍在琢磨一個詩句,雖面臨死亡威脅卻毫無恐懼之感,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真有點后怕,只是當時隱隱意識到一件事:如果以詩的形式來表現(xiàn)“死亡”這件事會不會變得更加親切,甚至成為一件莊嚴而美麗的事。
這是我對死亡最初的體驗,其實面對死亡誰都會怕,但當時我正沉迷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神思中,感覺不到恐懼,這種可笑的癡愚,也可說是人生中難以忘懷的念想。
南都周刊:后來您又參加了國民黨援助南越的軍事行動,就是那段時間您開始喜歡上詩歌的?
洛夫:對,1965年,越南與美國的戰(zhàn)爭正處于高潮,命運又讓我趕上了這場熱鬧。剛經(jīng)歷了金門炮戰(zhàn),又被派到駐越南西貢(今稱胡志明市)的顧問團服務(wù),實際上做的是翻譯與聯(lián)絡(luò)的工作。
在西貢待了兩年,雖然沒有直接參戰(zhàn),卻也經(jīng)常面對暗殺、爆破等威脅。那是我配有兩把槍,一支卡片槍,一支美式手槍,真有點枕戈待旦的味道。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一個和尚為抗議官員貪污而自焚,第二天我竟忘了與南越政府的盟友立場,糊里糊涂參加了反政府的游行行列。另一次被派去觀察西貢市的選舉,差點在爆炸中喪命。
由于戰(zhàn)地工作很忙,這兩年幾乎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寫詩,但仍盡量把戰(zhàn)地所見所聞,以及在戰(zhàn)爭中體驗到的生命無常感,都記在日記里,1967年調(diào)回臺北后才把記錄下來的零碎意象整理成詩,逐漸發(fā)表,這就是日后收在《外外集》中的“西貢詩抄”,共有二十多首。有人半開玩笑說:越戰(zhàn)打完了,什么也沒有留下,只留下了一部西貢詩抄。
南都周刊:您寫的那些愛情詩,也是最美、最溫婉動人的,《眾荷喧嘩》《靈河》《煙之外》都美輪美奐,我極為喜愛,常反復閱讀。您在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的一本詩集,以《煙之外》作為詩集的名字,這首詩是否也是您本人偏愛的?
洛夫:所謂“少年情懷總是詩”,我年輕時寫的也都是抒情詩,題材多為愛情,以及對大自然的感覺與生活中一些瑣事的描述等,特別講究詩的情趣,追求一種詩性的空靈之感,偶爾也寫一些帶有禪味的詩,如1956年寫的《窗下》。
《煙之外》也是我早期的詩,背景是一個男子失戀與懷舊的故事,風格仍是抒情,但添加了戲劇性,其中有任務(wù),有情節(jié),整體表現(xiàn)類似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這首詩有著動人的節(jié)奏,適于朗誦,曾多次在臺灣和大陸的大型詩歌朗誦會及中央電視臺上朗誦過,因為知名度很高,故我覺得適合做詩集的名字。
南都周刊:1989年,您寫了《走向王維》,是晚年之后,心情趨于平靜,不再大悲大喜,所以要走向詩佛?
洛夫:對啦,中年以后我特別喜愛王維的詩,這與宗教沒有關(guān)系。我也不信佛,雖然經(jīng)常讀一些與禪宗有關(guān)的書。其實我很早就寫過禪詩,有時我發(fā)現(xiàn)抒情詩與禪詩是一體的兩面,難以分辨。
“禪”這東西本來源于對生命的體驗與超越,我稱之為生命的“覺醒”,而抒情詩通常是我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情感反應,二者首先必須是詩的,都必須經(jīng)過審美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過程。多年前我曾把歷年累計的“現(xiàn)代禪詩”結(jié)集出版。最近臺灣一家出版公司也約我編了另一部《禪意共舞——洛夫禪詩·超現(xiàn)實詩精品選》。
南都周刊:從您的詩作中也可以看到,中國古典詩詞的影響也很明顯,不論是在字里行間,還是像《與李賀共飲》這樣以李賀為主角的詩作,還有一些以杜甫等人詩句寫的藏頭詩,都能體現(xiàn)古典詩詞對您的巨大影響,是不是從小打下的基礎(chǔ)?
洛夫:我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老師教過一些淺易的唐詩,但只求背誦,不作解讀,大多似懂非懂,更不要說對詩的意境的了解與欣賞了。不過小時候能背誦的幾十首,唐詩已深入腦海,一直銘記在心,只是日后從事新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五四時代反傳統(tǒng)的影響,尤其在1960年代接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洗禮時,反傳統(tǒng)成了當時詩人最響亮的口號,甚至有人提出“新詩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這樣不無爭議的主張。這種趨勢一直到1980年代才在詩歌理論與創(chuàng)作路線上有了新的轉(zhuǎn)向,發(fā)出了“回歸傳統(tǒng)”的呼聲。
但在各種雜音的喧囂中,我漸漸變得冷靜理性。我理解到,舊傳統(tǒng)是再也回不去了,唯有創(chuàng)新才是維護與繼承傳統(tǒng)的最佳途徑,但創(chuàng)新必須要有根基,要有傳統(tǒng)文化中那些優(yōu)良的具有永恒性素質(zhì)作為基礎(chǔ),所有我主張“回眸傳統(tǒng)”,也就是對傳統(tǒng)文化或中國古典詩歌的藝術(shù)價值重新加以評估,并從中審慎地選擇和攝取有益于創(chuàng)新的美學因素。
今天我們詩歌界在物質(zhì)化與消費市場的影響下,詩歌已在大眾化,平淡化,庸俗化中逐漸喪失了創(chuàng)造力,喪失了創(chuàng)造力,喪失了藝術(shù)的感染力,口語化變成了口水化,凡是有識之士都在呼吁:今天詩人應有一個新的使命意識,即如何尋回那失落已久的漢語古典詩歌中的永恒之美。
我不但在講學與寫文章時一直在應和這種呼吁,且不斷在創(chuàng)作中作出實驗,把漢語古典詩歌美學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美學加以融會,以重新鑄造一種“中國現(xiàn)代詩”。譬如最近我寫了一系列的“唐詩解構(gòu)”作品,做法是先選出一些我最喜歡也是大家熟知的唐詩,寫作時盡量保留原作中的詩情詩意,把其格律形式全部予以解構(gòu),重新創(chuàng)造出一種全新的現(xiàn)代詩體。
我這些實驗所追求的是最現(xiàn)代的,但也是最中國的,創(chuàng)新才是我最終的目標,最本質(zhì)的追求。
南都周刊:2001年,您的三千行長詩、新文學史上最長的詩——《漂木》出版,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怎么會去寫這么長的?是為了挑戰(zhàn)一下自己?是寫得非常順利還是寫到最后也會感到疲憊不堪?
洛夫:1996年,我以二度流放的心情移居加拿大,2001年長詩《漂木》出版問世,當時我已72歲了,讀者皆以如此高齡還能寫出這么長的巨構(gòu)而大感驚訝。
就長度而言,大陸有所謂政治抒情史詩,動輒數(shù)萬行,但那只是寫故事、寫歷史,與政治口號的分行散文,而我寫《漂木》自始即把它當做藝術(shù)品來處理,特別講究詩質(zhì)稠密,意象鮮活。
這首詩的主題是:第一,寫我二度流放海外,浪跡天涯的孤獨經(jīng)驗;第二,通過這首長詩,闡述我近年一直在思考的“天涯美學”。所謂“天涯美學”,主要內(nèi)容有:意識悲劇意識,包含個人的悲劇精神與民族的悲劇經(jīng)驗二者的結(jié)合,二是宇宙境界——詩人應具備超越時空的本能,方可成為一位遨游八方的宇宙旅客。
這首詩宏觀地表現(xiàn)了我個人的形而上思維,對生命的體驗與觀點,同時也表現(xiàn)了我個人的美學觀念和宗教情懷,還有一項更具時代意義的,是對近半個世紀來中華民族在兩岸的政治生態(tài)與社會混亂、價值觀與道德的失落等予以理性而溫和的批判。這一點,國內(nèi)的詩人怕是辦不到的。
在我60多年的寫作生涯中,曾有兩個高峰期,也可以說是我個人的兩個里程碑,一是1965年寫的《石室之死亡》,其次就是2001年寫的《漂木》,前者僅有650行,但詩質(zhì)密度高,極富原始性,后者三千行,氣勢宏大,縱深廣闊。就創(chuàng)作進度而言,《石》詩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五年才告完成出版,而《漂木》的醞釀時間很久,實際寫作時間只有十一個月,一氣呵成,開始有點緊迫感,后來越寫越順手。
南都周刊:鄭愁予的詩《錯誤》曾經(jīng)分別給羅大佑和李泰祥譜成曲,不知道您的詩作是否也給作曲家譜成曲子演唱過?
洛夫:李泰祥做的曲子當然不錯,可以說是雅俗共賞,他的光碟十分暢銷。而我的詩不那么通俗,被譜成歌曲的都是富于古典風格的藝術(shù)歌曲,必須用美聲唱法,作曲家也都是臺灣各藝術(shù)大學音樂系的著名教授,有馬水龍、錢南章、盧炎、游昌發(fā)、蘇文慶等,大陸作曲家有上海音樂學院高材生謝天吉。
我的詩被譜成歌曲,在許多音樂會上演唱且制成光碟的有《窗下》《有鳥飛過》《煙之外》《雨中獨行》《因為風的緣故》《寄鞋》《禪味》《長恨歌》《井邊物語》《湯姆之歌》《蝶》《致母親》《背向大?!返仁嗍?。
這些曲子除了曾在多次大型演唱會上唱過外,另外有兩次我個人詩作譜曲的專場演唱會:第一次于1988年在臺北社教館音樂廳演出的《因為風的緣故——洛夫詩作新曲演唱會》,并采用了多媒體舞臺形式,效果極佳。第二次于2005年在溫哥華皇后劇場演出,由謝天吉譜曲的《“長恨歌”清唱劇演唱會》,由國際聞名的女高音胡曉平擔綱主唱,售票演出,全場爆滿,也轟動一時。
南都周刊:在詩集《大河的潛流》里也收了您談艾青、蕭軍的文章,和中國大陸作家接觸多嗎?對于北島之后更年輕一代的大陸年輕詩人的作品是否有關(guān)注,比如海子,怎么評價?
洛夫:在臺灣詩人中,我恐怕是認識中國大陸詩人最多的一位,包括老中青三代的著名詩人。1988年我首次回國探親,除了探血緣之親外,也探詩歌之親。在杭州、上海、北京、桂林、廣州、深圳等地見到了大批詩人。
訪問北京時,在一次歡迎會上曾與一群心儀已久的著名前輩詩人聚會,包括艾青、臧克家、馮至、卞之琳、綠原、陳敬容、袁可嘉、謝冕、鄭敏、牛漢、公劉、蔡其嬌、邵燕祥、屠岸等數(shù)十位。
其實我在回大陸之前就曾與大陸詩歌評論家李元洛、任洪淵等通過信,他們是第一批介紹我的作品給大陸讀者的學者。1983年我硬要參加新加坡主辦的“第一屆國際華文文藝營”,在會上,首次認識了艾青、蕭軍、蕭乾三位老作家,不料三年后這三位老前輩都已相繼去世。
至于國外開會時認識的,其中顧城由于精神分裂而殺妻自刎,釀成了詩壇最慘的悲劇。至于第三代詩人,諸如歐陽江河、王家新、王小妮、翟永明、陳東東、西川、西渡、伊沙等,都在不同的場合相識。
我認為在中國詩人中,他們是最前衛(wèi)、最富于創(chuàng)意的一群。你提到的海子,前幾年幾乎是大陸詩壇最紅的明星詩人,我和他雖緣慳一面,但他的詩我全部看過,好詩不少,不過為詩壇大捧特捧,以至奉為經(jīng)典之作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如以格律的標準就詩論詩,評價似乎過高,尤其最后一節(jié),詩質(zhì)稀薄得只剩下一般通俗的節(jié)慶祝愿之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