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她們照過相

☉張昌華

蘇雪林（1897-1999）（1998年5月25日，合肥市中醫(yī)院）

蘇雪林，我只見過一面，也是我見的最后一面。

蘇雪林回大陸探親的消息，她的弟子（實際監(jiān)護人）唐亦男教授曾告訴過我，確切日期不知?！度嗣袢請蟆防钽㈧`通，打電話告訴我說，蘇雪林已到合肥，住市中醫(yī)院，約我同去拜訪。我們從上海、南京分別前往。

25日下午三點左右，我們趕到蘇雪林暫居的中醫(yī)院病房，室內(nèi)人來人往，顯得很雜亂。我們到時，市公證處兩位女士，正在為蘇雪林和其親屬做公證。公證人員正將已擬就的條款讀給她聽（不知她聽清沒有，筆者），蘇雪林沒有反應(yīng)，然后例行公事，簽字鈐印。

蘇雪林，1998年5月25日，合肥市中醫(yī)院

蘇雪林坐在輪椅上，一身玄色，面色清瘦，銀絲多于黑發(fā)。她的發(fā)型很獨特，類似時尚小女孩理的男式小分頭，大概為了洗頭方便吧。發(fā)型襯得人很精神。小碎花內(nèi)衣翻領(lǐng)外露，頸項的紅絲帶下墜著吉祥物：布制的一枚紅黑相間的小八卦圖和一只栩栩如生的五彩大公雞。她肖雞。據(jù)唐亦男先生告訴我，這是離臺登機前，她的一位80歲老學(xué)生為她祝福時佩戴的。我適時地為她留下這幅小照。

唐亦男向蘇先生介紹說我就是《蘇雪林自傳》的責編，先生沒有什么反應(yīng)，靜聽而已。我趕忙拿出散發(fā)著墨香的《蘇雪林自傳》給她看，只見她眼睛亮了一下，還是沒言語。唐亦男說，她已沒有力氣講話了。其言不假，后來我們推她到醫(yī)院內(nèi)散步，與她兒子張衛(wèi)、唐亦男等合影，都沒聽到她說話。

晚上由蘇雪林做東，宴請故鄉(xiāng)親朋及八方來賓，我有幸被安排與蘇雪林同桌，還有她的干女兒秦傳經(jīng)在側(cè)。面對面，看得真切。席間她的后人第三代、第四代向她敬酒，她也顯得淡然。干女兒秦傳經(jīng)附耳對她說，想請她去南京玩，她回了三個字：“我不去！”蘇雪林已不能自己進餐，靠護工一口一口地喂。小護工喂她清蒸魚，細心地剔去魚刺，旁邊的人說這是故鄉(xiāng)太平湖的魚。老人連吃了好幾口，樣子挺高興。

我印象最深的是，從醫(yī)院到飯廳赴宴，要坐車。她坐在輪椅上，工作人員將她推到車邊，她已不能自己上車，一年輕力壯的男士將其抱起，不經(jīng)意間，她腳上的布鞋脫落了，露出“三寸金蓮”（解放腳），只見她臉一下緋紅了。蘇雪林是位自尊極強的人，曾為其纏足自卑過。人老了，一切由不得自己，那臉一紅或許是一種無奈的悲哀。

因無法與其交流，次日我便回寧。若干天后接到她的后人蘇門先生來信，并附來隨后幾天蘇雪林的行蹤和照片：她圓了夢，回到闊別73年的故居，參觀了海寧學(xué)舍、蘇氏宗祠和門前那棵蒼老的桂花樹，甚而還到當年結(jié)婚的新床上坐了一下。旋后登黃山，飽覽黃山綺麗風光，還被簇擁著上了天都峰、蓮花蜂……

回臺后，蘇雪林的健康每況愈下，1999年1月末住院。4月9日成功大學(xué)為她出版了十五卷本《蘇雪林作品集·日記卷》，次日為她舉辦生日慶祝會（本人未出席）。在臨終的日子，蘇雪林將身后事做了交代，將節(jié)約下的存款，部分捐給成大“蘇雪林教授學(xué)術(shù)基金會”，部分捐出修繕蘇氏宗祠。

4月21日，蘇雪林結(jié)束了她的人生之旅。8月間安葬故里。

蘇雪林走后，我獲贈一套她遺囑執(zhí)行人寄來的十五卷日記，通讀了最后五卷，對她晚年的生存境遇的難堪和痛苦有比較明了的了解。我的感受是三個字：“壽則辱”。

王映霞 (1908-2000)（1999年4月25日，杭州浙大寓所）

少女時代的王映霞，有杭州第一美女之稱。我結(jié)識她時，她年近九十了，風韻已去，然優(yōu)雅猶存。1996年，我為她出版了《王映霞自傳》。自書出版后，與其聯(lián)系漸疏漸遠。暮年歲月，她或寓上海故宅，或居杭州女兒家，或住深圳兒子處，飄忽不定。

王映霞，1995年，上海復(fù)興路寓所

1999年春夏之交，我到上海組稿，不期而遇《人民日報》記者李泓冰，我們相約到杭州去看王映霞。我給鐘嘉利打電話，詢問老人近況。嘉利說她母親昨天上午剛出院。第二天上午我們驅(qū)車前往杭州文三路探視王映霞。

嘉利是王映霞唯一的女兒，復(fù)旦畢業(yè)后做教師，愛人吳榮權(quán)是浙江大學(xué)教授，兒子正在浙大讀書。他們的居住條件不大好，一大一?。ㄐ〉闹荒芊艔埓玻﹥删邮?，另有一個“三合一”的廳——客廳、飯廳、王映霞的臥室。鐘嘉利把十八平米的廳一分為二，中間用活動布幔隔開。飯廳、沙發(fā)擠在一角，墻上掛著名人字畫，雖然擁擠不堪，但不失風雅。廳內(nèi)整潔，一塵不染。王映霞的床緊靠窗子邊，床對面是只老立柜。嘉利說母親很戀舊，她的用品都是由上海老宅搬過來的。嘉利很會生活，王映霞床邊側(cè)面伸出去的陽臺上放著五六盆花草，鳥籠里還養(yǎng)了一對鸚鵡。嘉利說，為了讓母親看看花草、聽聽鳥叫不寂寞，也顯得有點生氣。

嘉利一臉憔悴。她說，母親的這次昏迷，在醫(yī)院里住了三個禮拜，她每天用四張方凳拼在一起睡在母親身邊，過了20個日日夜夜。我們夸她孝順。嘉利說請保姆總不如自己貼心，再說老太太脾氣大，一般人侍候不了。我問，怎么個大法？嘉利笑了笑說，70年代末，我在浙西鄉(xiāng)下教書，組織上同意我調(diào)回上海照顧母親。母親卻一口回絕，“你來干什么，我要一個人在上海過清靜日子，你就住鄉(xiāng)下好了?！薄斑@幾年，深圳、杭州、上海折騰個不停。她先住在深圳哥哥家，條件蠻好，一個禮拜便吵著要回上海。嘉民哥哥沒法子，把她送回上海，請人照顧。在上海，她住的是弄堂老房子，又破又舊，沒有衛(wèi)生間，實在不方便。住了一晚，又吵著要到杭州。我就將她接到杭州，在我這里住了兩周，又打電話給哥哥，說要回深圳，哥哥只好又接回去。到了年底，她的精神特別煩躁，又鬧著回杭州?！奔卫麚u搖頭，“沒辦法，老人家年紀大了，我和哥哥只能順著她。她有時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我們都不敢搭話。”站在一旁的嘉利愛人吳教授笑著說，我就躲到房間里不出來。我也插話：“老太太脾氣大我知道，當年為書稿事，我復(fù)信遲了兩天，她寫信給我說：‘我用這么好的信紙給你寫信，你不及時回信不臉紅嗎？’”我們都笑了起來。嘉利點點頭：“是的，是的，媽媽不糊涂時，全家人都高興，我們推她到西湖邊上去玩，游人見了都說：‘這么漂亮的老太太。’”李泓冰指著嘉利身上泛白的紅毛衣說，“你還沒有老太太穿得漂亮呢?！奔卫麚溥暌恍Γ骸皠e人家的女兒穿舊的衣服媽媽撿過來穿，我們家是媽媽穿膩了，指著我說：‘我不要了，你穿吧！’”

我們談了將近兩個小時，王映霞醒了。我趕忙走上前去，把帶去的花籃放在她床頭椅子上，問：“王老，您還認識我嗎？”她目光黯淡，毫無表情。我把我的名字寫在紙上，遞到她眼前。她接過紙片看了一會：“呵，有點印象，”又揮揮手用杭州話輕輕地說，“請——坐”。

時近中午，嘉利盛情留飯，我們也就客隨主便。那天的菜是魚，嘉利小心翼翼地剔去魚刺。王映霞還是吐出一根小刺，捏在手里晃了晃，樣子像示威。嘉利趕忙接過來。飯喂完了，嘉利正要動筷子吃飯，老人突然“哼”了起來?！昂摺笔欠N特殊語言。嘉利趕忙把布幔拉起來，從柜中掏出一條紙褲，原來老人便溺了。嘉利接著倒紙簍，打水，上衛(wèi)生間去洗……嘉利剛狼吞虎咽扒完飯，正準備收拾碗筷，老人又“哼”了起來……

許燕吉(1933-2014)（2013年10月30日，南京侯家橋寓所）

許燕吉是“落花生”許地山的女兒。她出生那天是1月13日。13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外祖父為她取名“吉”，為她祈福。1950年她考入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畜牧系，畢業(yè)后分配到石家莊河北農(nóng)科所。反右時，她積極響應(yīng)組織號召向黨提意見，被“補”劃為右派分子；還被判為“雙皮老虎”（歷史加現(xiàn)行），判刑六年，附加刑五年。曾是同學(xué)的愛人與她離婚，孩子也夭折了。坐了11年大牢，刑滿釋放后，無處可去。最后下嫁給一個長她十多歲還有一個兒子的目不識丁的老農(nóng)民。平反后，居然與那“老頭子”不離不棄，竟把他帶到南京。

我的老友胡劍明與許燕吉是忘年交，她將三十萬字的手稿送給了他。讀完書的第二天，我抑制不住激動，邀劍明帶我去拜訪許燕吉。

許燕吉住在她母親周俟松（許地山愛人）遺留的舊居侯家橋，那是老式簡陋的二室一廳（客、飯兼之）。沒有任何裝修，大方桌、老木床、舊衣柜，定格在上世紀80年代市井升斗小民家居水平。許燕吉胖胖的，樣子挺壯實，有北京人的豪爽。她以一臉燦爛的笑容歡迎我們，請我們在她那坐下去就是一個坑的沙發(fā)上與我們交談。我說明來意，說我是她的讀者，想與她交流一下“女兒”的讀后感；我還說我在編一本民刊《百家湖》，想選用她書中兩個片段，請她提供方便。許燕吉樸實得有點憨厚，她說：“沒什么。我從來沒寫過東西，老頭子（老伴）走了后，我在家沒事，回憶自己的一生，想把它寫出來?！眲γ鞑逶挘骸霸S老師的手稿在我那兒，全寫在舊掛歷反面和大信封背面。”許燕吉說：“不就是寫著玩么，我最初想自己花錢印個200本，留給孩子們，送送親友。有的朋友看了稿子后，說很感人，可以出版給大家看。”“找出版社容易嗎？”我問。許燕吉笑了笑：“不容易，南京我就找了三家。最后一家的編輯很熱心，我送的稿子，他留下了。我從出版社回來，人剛到家，他的電話來了，說要跟我簽合同。我好高興?！痹S燕吉停頓了一下，又說：“沒過幾天，電話來了，說‘抱歉’，稿子送審沒通過。我心涼了。不過，后來，湖南幫我出了?！痹S燕吉欣然一笑。劍明說“大家都說你的書寫得好”。許燕吉笑了笑，但樣子挺嚴肅：“我寫的不一定多好，但起碼真實，如果說歷史像一株花，我希望讀者既要看到它上面漂亮的花，也要看到下面不怎么好的根?！痹S燕吉又說：“我原來的書名叫《麻花人生》，現(xiàn)在這個名字是編輯給改的?！蔽沂浅猿霭骘埖?，自然理解編輯改書名的“奧妙”，問：“你不滿意？”許燕吉笑了一下后說：“我想編輯要改肯定有他的道理?！蔽也稍L人比較注意細節(jié)，看出老人心地的善良。我印象中，她仿佛只會笑。來訪之前，我從鳳凰網(wǎng)上看過一段視頻，采訪許燕吉丈夫老魏時，老魏說過一句她是“下嫁的鳳凰不如雞”，覺得這個老農(nóng)很幽默。我問許燕吉：“老魏他人好嗎？”許燕吉沒有正面回答，說：“老頭子人聰明，老實，對我還不錯?！蔽覇柲慊啬暇┝?，干嗎還帶他呢。許燕吉似乎不以為然，又是一笑：“當年別人踹我一腳，現(xiàn)在我就不忍心踹他一腳。”跟著我又斗膽問起她的前夫某：“你能原諒他嗎？”許燕吉并不介意我提起那個曾經(jīng)踹她一腳的人，仍然一笑：“我早原諒他了?！庇盅a了一句：“政治太可怕了?！?/p>

許燕吉，2013年10月30日，南京侯家橋寓所

我提出我想看看她的書房。“我哪有書房呀，趴在小桌子上寫的?！痹S燕吉不矯情，說著她把我們引進她的另一間臥室兼書房，一張大床一側(cè)置著一張簡易的書桌（好像是板料拼的），緊貼著墻，桌上堆滿書報雜物。“我想為你在書桌前照張相。”許燕吉笑著說“照吧”。她真是一個十分親善、隨和的人。

許燕吉晚年一人獨居，雖時已80，但行動自如。談著談著時已臨近中午，我提議到樓下小館子吃頓便飯，加之劍明的勸說，我們在樓下一家小飯店進餐。我讓劍明著意多點了兩個菜，她直喊，“吃不了了，浪費可惜。”劍明說：“許老師，吃不了打包，省得你晚上再做?！痹S燕吉太實在，也沒有多客套，只是向我會意一笑。

回到家里，我很快寫好稿子《歷史的腳注——〈我是落花生的女兒〉讀后》草稿，當即將電子版?zhèn)鹘o董橋先生。十分鐘后，董橋發(fā)來電郵，說許地山在香港是大名人，希我馬上定稿，本周見報。

我寫人物類稿子，向來比較謹慎，經(jīng)傳主本人看后，才敢外投。次日一早，我再去許府，請許燕吉審讀我的稿子。這時我決定要深入采訪，寫一篇長文介紹許燕吉。為讓許燕吉有所準備，我事先擬了十條采訪提綱。到許寓，說明來意后，許燕吉一聽香港報紙要發(fā)表，十分高興。那是她的老家。她認真讀了我的文章后，更動一兩處，簽上了名字和日期。

我適時提出進一步深入采訪的要求，并將擬的“采訪大綱”遞給她。她看了一遍，說“可以”。因為有些問題比較有深度或涉及個人隱私，我特別說明可以有選擇地回答。她很大度，從容地說：“沒有什么不可以問的?！比旌蟾遄釉谙愀廴缙谝妶蟆Ｎ掖螂娫捀嬖V許燕吉，她很高興，說這么快。我說本月底我去香港開會，見到董橋，順便把樣報帶回來給她。人物采訪，需配頭像。我說想為她拍張“標準像”，她笑而不語，我指指她身上灰不拉幾的舊衣服，說換一件靚麗的吧。許燕吉從里屋拿出一件紅色外罩，對我說：“這是我兒媳婦剛替我買的。”為避背光，她就地坐在床邊讓我拍照。大概太匆忙，或許她素不講究，我也沒在意，沖出來的大頭照衣領(lǐng)一半裹在里面。

12月1日董橋在陸羽茶室請我喝茶，把樣報給我時說許燕吉的命運太悲慘了。又說林青霞看了之后，很是為許燕吉難過。恰好，前兩天的一次晚宴上我邂逅林青霞，還做過交談。我是一個好沖動、好多事的人，馬上對董橋說：我回去請許燕吉送你們一人一本簽名本。

回到南京，適逢岳父病危、去世。南京人有規(guī)矩，服喪一個月內(nèi)不便到友朋家。我請《百家湖》同事小唐代我去拜訪許燕吉，送樣報。不料，許燕吉幾天前不慎跌倒（實則是癌細胞轉(zhuǎn)入骨部），臥病在床。小唐回來告訴我，許燕吉一聽大美女林青霞要看她的書，十分高興，伏在枕上為兩位香港朋友簽了名。

2014年1月11日，董橋來函鳴謝，說《我是落花生的女兒》簽名書收到，囑我代向許燕吉問好。正好《百家湖》刊登許燕吉《我見到齊白石》的雜志出刊，當我準備擇日再去許府拜謝時，許燕吉已于1月13日遽然病逝。那天正是她的80歲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