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毅
摘? 要:如何看待經(jīng)驗在寫作中的地位,如何抵達具有人性普遍意義的寫作,以及能否達到一種有靈魂深度的寫作,這些都成為考察2017年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尺度。2017年短篇小說,在表面上風平浪靜的背后,以其豐富的題材類型參與到當下文壇的諸多議題之中。2017年度短篇小說按照題材可以概括為生存困境、精神危機和歷史變遷這三種類型。借助這樣一個梳理,本年度的文學地圖得以較為清晰地呈現(xiàn),這些作品所達到的思想高度和藝術水準也就不難顯現(xiàn)。
關鍵詞:經(jīng)驗;意義;生存;精神;歷史
一 、“經(jīng)驗的過?!迸c“意義的貧乏”——從三個短篇談起
做“年度總結”這樣的工作,如同漁夫在向浩瀚的海洋撒下大網(wǎng)——盡管他企盼著能夠捕到大魚,但最終能否如愿,既和漁夫本人的經(jīng)驗和技術有關,也取決于海洋自身的蘊藏量。換言之,這種盤點和總結,一方面,總是受到總結者個人的審美趣味乃至文學“偏見”的影響;而另一方面,它從根本上,又取決于創(chuàng)作本身所實際達到的高度和深度。就我的閱讀而言,2017年的短篇小說可以用“四平八穩(wěn)”或者“風平浪靜”來形容。這是因為,從總體上看,短篇小說依然沿著原有的軌道前行,而且是不偏不倚的勻速前行。無論是它的表現(xiàn)題材還是藝術手法乃至思想深度,都與近幾年短篇小說的整體狀況并無二致。當然,如果一定要對本年度的短篇小說概括出某個特點或者規(guī)律的話,那么只能說,它的“規(guī)律”,恰恰表現(xiàn)為作家的名聲與其文學成就之間的反比例現(xiàn)象。一些不以短篇小說見長的作家和不少年輕作家的作品,時常帶給我一絲感動和驚喜。這些作家在短篇小說風平浪靜的背后,依然熱愛并經(jīng)營著這個并不顯眼的文體。他們的存在,著實為本年度的短篇小說增添了一抹亮色。相反,那些普遍被認為“優(yōu)秀”的作家,卻沒有拿出與之相符的優(yōu)秀的作品。盡管這些拙劣的作品依舊被眾多媒體青睞,但絲毫不會影響它們在敘事上表現(xiàn)出的裂痕和混亂。
比如蘇童。眾所周知,蘇童對于短篇小說這種文體有著獨特的喜愛,并且他在短篇小說上取得的成就也明顯高于他的中篇和長篇。今年的《瑪多娜生意》備受關注,不僅被眾多媒體爭相選載,還位列“《收獲》文學排行榜”的榜首,但不得不承認,蘇童這一次馬失前蹄,而這說到底歸因于他沒能處理好經(jīng)驗與現(xiàn)實的關系?!冬敹嗄壬狻费永m(xù)了蘇童自《黃雀記》(2013)以來介入現(xiàn)實的努力,并且是以1980年代作為參照來書寫當下(主人公龐德的形象和小說的整體氛圍都帶有1980年代的文藝氣息),這原本是“俯視”當下的一個極好的視角,它可以用來突出當下精神價值的荒蕪和精神物化的本質(zhì)。然而,蘇童把過多的筆墨放到龐德的情感糾葛上,特別是局限在一個通俗的三角戀愛故事里無法自拔,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小說反思和批判現(xiàn)實的力度。盡管小說多次提到國際巨星、商業(yè)大佬這樣的流行語,也涉及有錢人包養(yǎng)情婦的內(nèi)容,但它們僅僅照搬于社會現(xiàn)象,而缺乏洞察和穿透這些現(xiàn)象的能力,特別是龐德一心向往的瑪多娜如同一個稀薄的倒影,而缺少精神、信仰上的深度,這些都導致作家無法對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做出深刻的理解。顯然,蘇童不是不關注現(xiàn)實,而是無法深刻理解現(xiàn)實所發(fā)生的一切。他對中國現(xiàn)實的理解總是停留在具體的物象之上,而無法深入到現(xiàn)實中去揭示這個時代的癥候,也無法深入到人的內(nèi)心層面去揭示個體的疼痛,他對中國現(xiàn)實的介入總體上給我一種隔靴搔癢的感覺。換言之,蘇童有著充分的經(jīng)驗來書寫現(xiàn)實,但缺少有效的經(jīng)驗來理解現(xiàn)實。面對紛繁復雜的中國社會,蘇童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經(jīng)驗的過?!薄?/p>
無獨有偶,和蘇童這種“經(jīng)驗的過剩”相比,馬原在今年表現(xiàn)出的則是“意義的貧乏”。
馬原這位昔日風光無限的先鋒作家,沉寂多年后突然推出新作,受到關注似乎是理所應當?shù)氖虑?。新作《小心踩到蛇》是對馬原本人蟄居于此的西雙版納山寨生活的描摹。原來,考慮到病情的緣故,馬原多年前決定離開上海,到西雙版納南糯山的姑娘寨休養(yǎng)身心,尋找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環(huán)境,這篇小說很大程度上是對他生活現(xiàn)狀的描述。在小說中,馬原將農(nóng)村還原成一個質(zhì)樸、純?nèi)?,特別是富有原生態(tài)氣息的偏僻幽靜之所。出于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浪漫想象,這里不但自然風光秀麗,而且民風淳樸,處處彰顯著世外桃源般的幽靜與恬美。小說最大的特點就是近乎自然地呈現(xiàn)出生活本身的細節(jié)與真實,其中不乏大量描寫“我”與家人養(yǎng)孔雀、防蛇、養(yǎng)雞這樣的生活場景,也包括“我”一家與鄉(xiāng)親們的友好往來??偠灾?,小說將這些富有泥土氣息的東西悉數(shù)展示給我們,如同一幅用民間智慧勾勒出的風俗畫。
然而實際上,這篇小說毫無疑問是一部失敗之作,這是因為它僅僅把那些零碎的片段組合在一起,卻并沒有將它們整合成一個作為敘事單位的統(tǒng)一的整體。再結合作品的內(nèi)容,就可以說這篇小說只存在局部(細節(jié))的真實,而缺乏總體(主題)的真實。它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合乎邏輯,但放到一起卻無法符合作為一篇小說的內(nèi)在邏輯。因此,它看上去就像散落在一地的珍珠,卻沒有一根線把它們串到一起。特別要注意的是,我們也不能把這樣一種處理當作“馬原的敘事圈套”,且不論這種文學觀念的演繹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即便是為了打破總體性的幻覺,馬原也不應該把“敘事圈套”演繹得如此膚淺。他在煞有介事地敘事之后,建構的不過是一個“無”而已。我本以為小說在結尾處會有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局,但卻得到了一個無關痛癢的答案。概括地說,馬原一方面是在泛濫地表達,另一方面卻是無所表達,他在不停地言說意義的同時卻是在掩蓋毫無意義的言說。
在這里,所謂“經(jīng)驗的過?!保ㄌK童)與“意義的貧乏”(馬原),乃是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面。經(jīng)驗的過剩在很大程度上導致意義的貧乏,因為本雅明所說的意義的貧乏,并不是人們渴望新的經(jīng)驗,而恰恰是因為經(jīng)驗的貶值,也就是說經(jīng)驗過剩了。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中談到經(jīng)驗的貶值:“而且看來它還在貶,在朝著一個無底洞貶下去。無論如何,你只要掃一眼報紙,就會發(fā)現(xiàn)它又創(chuàng)了新低,你都會發(fā)現(xiàn),不僅外部世界的圖景,而且精神世界的圖景也是一樣,都在一夜之間發(fā)生了我們從來以為不可能的變化?!雹佼斘覀儤反瞬黄5貍鬟f公共經(jīng)驗的時候,個體可以言說的經(jīng)驗非但沒有豐富,反而是變得貧乏了。換言之,經(jīng)驗表面上越來越豐富,但個體可以言說的東西卻越來越貧乏。就當代作家而言,無論是書寫城市(《瑪多娜生意》)還是鄉(xiāng)村(《小心踩到蛇》),作家都必須要處理好經(jīng)驗與現(xiàn)實的關系。一方面,作家書寫現(xiàn)實,必然要運用他/她在日常生活中汲取到的經(jīng)驗,而且個人經(jīng)驗的崛起也增強了寫作的真實感;但另一方面,當過多的日常經(jīng)驗(比如新聞)充斥于現(xiàn)實生活中時,作家就要對這些過剩的經(jīng)驗進行有效地處理,否則這些經(jīng)驗就無法真正融入到作品中去。謝有順指出了當下作家過分迷信經(jīng)驗的后果:“一個作家,如果過分迷信經(jīng)驗的力量,過分夸大經(jīng)驗的準確性和概括性,他勢必失去進一步探究存在的熱情,從而遠離精神的核心地帶,最終被經(jīng)驗所奴役?!雹谠谖铱磥?,蘇童和馬原之所以會慘遭滑鐵盧,正是因為它們沒能處理好經(jīng)驗在寫作中的位置。他們過分迷戀經(jīng)驗的力量,反而失去了探究經(jīng)驗之上的精神層面的價值,也就無法真正深入到現(xiàn)實中去理解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
相比之下,并不以短篇小說著稱的莫言卻表現(xiàn)出了令人贊嘆的藝術掌控力。榮膺桂冠后的新作《故鄉(xiāng)人事》由三個短篇《地主的眼神》《斗士》《左鐮》組成,這些作品“與莫言青少年時期的經(jīng)驗有關,但超越了他個人的經(jīng)驗和故鄉(xiāng)的人與事”③。事實上,莫言同樣是注重經(jīng)驗的作家,但他倚重經(jīng)驗卻不偏執(zhí)于此,而是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造一種“個人的深度”,從而擺脫了被公共經(jīng)驗湮沒的危險?!兜刂鞯难凵瘛分兄坍嫷睦系刂鲗O敬賢頗具典型意義。無論是歷史敘述,還是宣傳教育,老地主孫敬賢的眼睛里總是“射出陰沉沉的光芒”,但在“我”的父親看來,“孫敬賢被劃成地主,卻有幾分冤?!比欢鴷r過境遷,老地主的善惡是非早已落入歷史的塵埃。不僅人民公社早已成為歷史名詞,老地主也撒手人寰。后人花重金操辦孫敬賢的葬禮“感到了揚眉吐氣的幸?!?,但在孫敬賢的兒子看來,這些“其實毫無意義”。與之類似,在《斗士》中,當年“一跺腳,全村都哆嗦”的方明德,至今死后卻無人發(fā)喪,因為他的后代要繼續(xù)領取榮軍補助金;到了《左鐮》,地主家的孩子田奎竟然娶了接連“克夫”的歡子……故鄉(xiāng)人事盡數(shù)吹落于歷史長河之中,又恍如白發(fā)漁樵談笑古今,多少人事的滄桑與歷史的荒誕最終在一壺濁酒里偃旗息鼓。就敘事技巧而言,作家寫得疏密有致、縱橫捭闔,結構的切入、語言的簡潔和細節(jié)的描摹都體現(xiàn)出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藝術掌控力。
二 、“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底層民眾的生存困境
之所以要強調(diào)經(jīng)驗在寫作中的重要性,說到底是為了重建文學與現(xiàn)實的有效聯(lián)系,恢復文學介入現(xiàn)實的能力。大約自新世紀以來,作家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聚焦于當下現(xiàn)實,以極大的熱情投身于廣闊的現(xiàn)實中來,他們的筆觸所及,包含了當前中國社會面臨的諸多現(xiàn)實問題,像民生、教育、婚姻、環(huán)境、底層,乃至官場等等。這種直面當下的態(tài)度和尋求“干預”現(xiàn)實的勇氣,無疑是值得肯定的。無論這些作品被以何種方式命名(問題小說、底層文學),它們的文學價值都來源于作家對當前社會現(xiàn)實的直接觀察,以及對這些社會問題的深刻剖析。在我看來,真正的問題,倒不是寫作是否關注了某個現(xiàn)實問題,而在于對這些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是否清晰、透徹,是否尊重了生活本身的邏輯,是否用心體悟到現(xiàn)實的豐富性與復雜性,特別是,是否切身地同情那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生命。
魏潤身的《勺》通過一個農(nóng)村留守兒童的性侵事件,著力揭示出當前鄉(xiāng)村世界真實的社會景象。小說以“我”的兒童視角,來觀察這個表面上平靜的鄉(xiāng)村世界所暗涌著的驚濤駭浪。小說的核心事件是尋找那個性侵留守女孩朵朵的罪魁禍首,但出人意料的是,整個案件的真兇不是別人,正是小說中最關心朵朵的敘述者兼主人公“我”——一個同樣出身于平民階層的留守兒童。值得深思的是,“性侵”朵朵的正是最關心她的“我”,而朵朵同樣不愿意告發(fā)“我”就是那個被無數(shù)人痛恨的性侵者,以致于作家把整個過程寫的節(jié)制、含蓄。顯然,作家試圖引領我們進入留守兒童的世界,特別是他們情感層面的需求。受傷后的朵朵一方面要接受父母外出打工的家庭狀況,另一方面還要忍受學校幾個同學的謾罵和嘲笑,這些對于一個幼小的女孩來說,她要承受多么大的精神負擔,自然可想而知。除了“我”這樣一個同病相憐的“知己”,她再也沒有可以談心的伙伴。如果說畢飛宇的《哺乳期的女人》關注的是這一群體因缺失母愛而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那么這篇小說則向著人性更深處開掘,將這些孩子內(nèi)心最隱秘的情感需求剖析開來。
除了對留守兒童群體的關注,小說還觸及了當下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農(nóng)村基層腐敗問題。這主要體現(xiàn)在皮根和大料所構成的暗線上。通過二人的談話,小說牽扯出鄉(xiāng)長來群和村長杜增的貪污腐敗問題。一個村的上百畝林子原本是村民的公共財產(chǎn),但卻被鄉(xiāng)長來群賣給地產(chǎn)商建起了別墅,村長杜增賣給了一個養(yǎng)鹿的商人,從中賺取的利益自然被他們侵吞。再加上紅樹林和果園子承包給縣長的小舅子搞采摘。貪污腐敗不僅使得民怨沸騰,更嚴重的后果是,它還造成了農(nóng)村勞動力不得不轉(zhuǎn)移到城市的局面,也就加重了上述留守兒童的各種身心問題的出現(xiàn)。還是大料一語中的:“村長鄉(xiāng)長一上一下勾到一塊兒去,山上山下好地界全讓他們倒騰干凈了,男人女人不跑到外頭去干什么?家門口就剩了一疙瘩一疙瘩的撂荒地,誰還傻子似的死啃死守著?”④不妨說,這篇小說對留守兒童群體和基層腐敗問題給于了極大的關注,它像是一只顯微鏡,也像一把手術刀,既將長期被遮蔽的農(nóng)村現(xiàn)實問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將這些問題解剖得觸目驚心,令人不寒而栗。
相對于展現(xiàn)農(nóng)村破敗的現(xiàn)實,更多的作家將熱情投向城市,去探究城市中人的生存狀況。特別是隨著城市化進程的持續(xù)發(fā)展,表現(xiàn)都市異鄉(xiāng)人艱難的生存現(xiàn)狀,成為不少作家青睞的主題。出于種種原因,他們不得不離開鄉(xiāng)村,去往大城市尋求安身立命的機會。然而在現(xiàn)實中,這些鄉(xiāng)土社會的“背叛者”卻并沒有得到城市的容納。恰恰相反,城市給予他們的,除了微薄的收入,更多的則是冷漠、屈辱、欺騙,乃至無以言說的傷害。張翎的《都市貓語》中的趙小芬就是這樣一位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女性。為了給弟弟湊夠醫(yī)藥費,她不得不從家鄉(xiāng)來到城市,做著出賣身體的交易。僅僅是為了幾萬塊錢,趙小芬可以說是受盡了屈辱,她一度想要自尋短見,卻因一只流浪貓的出現(xiàn),才阻止了她的自殺。對于這樣一個處在社會最底層的女性來說,沒有比生無可戀一詞更能形容她的狀態(tài)——她的身體備受摧殘,她的內(nèi)心同樣是一片荒蕪。是啊,寫底層,不寫苦難,還能寫什么呢?然而,與眾多同類題材爭相“比慘”的寫作倫理不同,面對底層的苦難命運,張翎以一種平和從容的敘述帶動整個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她將生活中的一個橫斷面做了切片式的展覽,而并未顯示出人為的斧鑿之痕。與這種敘述形成互文的,一方面,是以趙小芬為代表的底層平民走投無路的絕望境地;而另一方面,趙小芬的艱難處境最終打動了主人公茂盛,讓他從最初的厭惡變成后來的同情,甚至還帶有些不舍(這從小說的結尾可以看出)。而作家在處理這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時候,又巧妙地將兩個小人物的命運與兩只被收養(yǎng)的流浪貓的命運相連,從而構成一種寓言式的隱喻?;蛟S,他們都是這個世界的棄兒,但卻靠彼此之間的撫慰和自己頑強的意志活了下來。的確,和冷冰冰的錢色交易相比,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和善意,才如春風化雨般地滋潤著彼此干涸的心田。當兩顆孤獨的心靈相遇,彼此之間的慰藉才會越發(fā)動人。正如里爾克所說:“愛是兩個孤獨的人互相保護、接觸和回應?!辈环琳f,《都市貓語》之所以動人,就在于它講述絕望的同時又不乏溫情力量的感召,書寫苦難的同時又充滿了人道主義的關懷,而后者才是作家提供的一種異于苦難的超越性力量。
與張翎這種“暴露派”的風格不同,鐘求是的《練夜》對于苦難的書寫,不僅超越了苦情化的渲染,而且旨在探索“人的內(nèi)心深處隱秘的東西”。從這個角度說,《練夜》之所以優(yōu)秀,因為它不僅把人物刻畫得生動逼真,而且就連敘事節(jié)奏也把握得張弛有度,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一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流暢,讀來有一種酣暢淋漓的獨特韻味。小說集中刻畫了瞎子團順和“我”這兩個底層小人物,但作家并沒有著力強調(diào)他們生存的艱難或者物質(zhì)上的匱乏,相反,作家更多地聚焦于團順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包括尊嚴、情感、欲望等。因為“我”的一次善意之舉,竟喚起了團順“三十年不知道女人是啥樣的”欲望,而當這個正常的欲望被滿足之后,竟又激發(fā)了團順“想要成為更好的人”。這其中的匱乏與滿足、卑微與自尊、失敗與努力之間構成的張力真是迷人。而這一切說到底不過是人性復蘇之后所帶來的迷人的光輝。因此,在作家營造的世界中,我們非但不會憐憫瞎子團順的不幸——雖然他的生活是如此的卑微,反而會在如此微小的歡樂中與他同喜,并且一同進入一個人性復蘇之后的世界,它柔軟,亦有著遼闊的光。
范小青今年的《王曼曾經(jīng)來過》《合租者》《千姿園》等作品都專注于世道人心的刻畫,也都顯示出她成熟的藝術手法。在這些作品中,我最喜愛的當屬短篇小說《你的位子在哪里》,它構思巧妙,意味深刻,以一種幽默諷刺的筆法,揭示出官僚體制的結構性規(guī)則及其癥結所在?!拔摇币蛞淮闻既坏臋C會去替孫局長開會,但卻被人誤以為是“孫局長”,于是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恭維——不僅被不知情的同事阿諛奉承,還被平素冷淡的妻子獻了殷勤。顯然,小說通過這樣一個“替會”事件,諷刺了當下盛行的官僚主義和官本位思想。不過,這其實并不是小說最精彩的地方。這篇小說真正的亮點在于,當“我”這個“孫局長”再次被安排替會時,“雖然這只是我生平第二次替會,卻已經(jīng)熟門熟路了,我坦然得好像我真是孫一涵局長。”⑤最為諷刺的是,當孫局長到達會場時,他竟因找不到自己的位子而被請出會場。至此,小說對官僚體制/文化的思考也就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而是從文化的層面對其進行反思,指出導致這些問題的根本乃是一種結構性的規(guī)則。具體地說,官僚體制/文化對人具有巨大的同化作用,也就是體制對于個體的管控和規(guī)訓。在這個體制內(nèi),個人充其量是一個“位子”,除了找到自己的“位子”,再也沒有其他的可能。反過來說,這種體制/文化所要求的,也必然是一種“單向度的人”,一個“位子”而已,而這才是官僚體制/文化的癥結所在。不過遺憾的是,小說并未將這個值得反思的問題進行更深入的思考。
三 、“游泳池不是大?!薄F(xiàn)代人的精神危機
如果說作家對底層民眾的觀照更多集中于他們生存的艱難,那么,對于現(xiàn)代人的精神狀況的考察則是作家切入國人生存狀況的另一條路徑。事實上,在當前轉(zhuǎn)型期的中國社會中,一部分國人仍處在社會底層苦苦掙扎,仍處于無尊嚴的狀態(tài)下為物質(zhì)而疲于奔命;而另一部分國人在滿足了物質(zhì)需求之后,才會越發(fā)凸顯其精神危機。當然,我們不能把生存困境(底層)/精神危機(富人)看作鐵板一塊,因為底層民眾所面對的,除了眾所周知的生存困境,往往還包括由此帶來的精神扭曲。換言之,如果說生存困境尚且出現(xiàn)在一部分人之中的話,那么精神危機卻是如病毒般的侵入到每個人的肌體之中,無論富貴貧窮、男女老少,似乎所有人都處在一個“病態(tài)”的精神狀況之中而亟待拯救。在作家的筆下,現(xiàn)代人的精神狀況常常是昏暗不明的,它有時表現(xiàn)為一種具體的精神病癥,如孤獨、焦慮、惶恐、抑郁、缺乏存在感等等,有時則表現(xiàn)為一種難以言說的心理上的復雜況味。
毫不夸張地說,雙雪濤的《寬吻》帶給我的震撼是空前的,這是一篇令人感動的小說,也是本年度不可多得的佳作。正如它的題目所揭示的,小說的主角是一只名叫海子的寬吻海豚。但你很難想象原本在大海里自由自在生活的海豚,如今卻淪為游泳池里為游客表演節(jié)目的寵物。更加難以想象的,是這些海豚因為在游泳池里無法用聲納定位,“所以你看到的海豚,基本都是瞎子,只是因為熟悉地形,所以還能游?!倍盍钊擞|目驚心的,是這些痛苦不堪的海豚最終會以自殺的方式結束這段痛苦。顯然,這是一個“向死而生”的悲傷的故事。究其原因,“游泳池不是大?!薄@無疑是整篇小說的題眼,它指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長期被人當寵物一樣的豢養(yǎng),使得海豚不僅徹底迷失了自己,而且喪失了捕食的能力。原本屬于大海的海豚,而今“它的歸宿就在游泳池里”。
小說雖然寫的是海豚,但很明顯,那些痛苦不堪的海豚何嘗不是現(xiàn)代人的自我隱喻?那種被豢養(yǎng)起來,靠取悅主人而獲取食物的生存狀況何嘗不是現(xiàn)代人的真實寫照?那些困守在游泳池,卻永遠都無法回到大海里的艱難處境何嘗不是現(xiàn)代人的一種宿命?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更愿意把《寬吻》看作一篇寓言體小說,因為無論作品本身采取何種隱喻方式,只要我們把它還原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它就迅速與日常經(jīng)驗相連,也就立刻被我們清晰地讀解。簡言之,從海豚的困境中,我們清晰地辨認出自己靈魂深處的不安和罪惡。
事實上,如果小說就此收束,其實已然是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因為它至少將現(xiàn)代人的精神危機以層層逼近的方式無情地暴露出來。不過,雙雪濤顯然是個有野心的小說家,他沒有就此止步,而是在這種無情暴露到近乎絕望的同時,帶給我們希望和感動。就在我們?yōu)楹k啵▽嶋H上是為我們自己)困守在牢籠一樣的宿命而唏噓不已的時候,作家又借訓練師阮靈之口,告訴我們那只名叫海子的海豚“會堅持活下去,因為這個節(jié)目,它會活著,然后一次次把我救起,即使它知道這是假的,它也會擔心,擔心另一只海豚搞砸。所以它會相信這個節(jié)目是真的,然后等待明天救我。我知道有點殘忍,但是我想不出別的辦法?!雹薏环琳f,海子之所以“會堅持活下去”,是因為它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有自己的價值和堅守——它和女孩阮靈的感情成為支撐它活著的唯一動力。同樣的,作為一篇寓言體小說,作家借一個海豚的故事將現(xiàn)代人的生存價值暴露無遺,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著生活?;蛟S,在作家看來,這種清醒而又痛苦的活著才是現(xiàn)代社會里我們每個人的真實鏡像。
對于雙雪濤這種“絕望而又不失希望”的生存價值,遲子建似乎并不確信。在《最短的白日》中,她將人內(nèi)心的孤獨和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完全融入到“我”這個中年男性的內(nèi)心強烈感受之中。“我”是一位“日子過得很滋潤”的肛腸科醫(yī)生,盡管衣食無憂,但生活卻并不如意,以至于“為患者解除病痛,畢竟能給我黯淡的生活帶來一絲明媚,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雹呔科湓颍@種黯淡的生活圖景,不過是源于“我”內(nèi)心的孤獨。說到底,包括親人在內(nèi),所有的人都無法帶給“我”任何慰藉和溫暖,無法驅(qū)散“我”內(nèi)心的孤獨感,甚至無法讓“我”在冬至這天吃一頓水餃。這似乎在說,現(xiàn)代人已從根本上失去了愛的能力,也從根本上失去了尋求溫暖的可能。
相比之下,“我”恰巧遇到的那個懷揣著電影夢,卻又不得不屈從于現(xiàn)實的列車員,反倒一掃“我”心頭的灰暗,以至于“我心底喜歡上了這個陽光而結實的小伙子”。事實上,這是小說中唯一一個充滿著溫暖的人物。盡管出于生計,他不得不屈從于現(xiàn)實,但現(xiàn)實并沒有磨去他的棱角,他內(nèi)心依舊懷揣著夢想和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夠?qū)崿F(xiàn)。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我們看到了迥異于大多數(shù)中年人的那種朝氣和希望。他的出現(xiàn),多少給小說總體過于灰暗的氛圍,帶來了些許暖意。不過說到底,這種暖意又不過是讀者的“一廂情愿”。當光鮮的外表被無情地撕裂,現(xiàn)實的猙獰可怖才會暴露無遺。小說的深刻之處在于,雖然表面上看,年輕人和“我”在金錢和身份上的差距如此之大,但他們卻共同“分享”著這個時代的壓抑性的傷痕——正如小說結尾所隱喻的:“我們奔向的都是異鄉(xiāng)”。換句話說,在今天這個社會,不論你是否占有一定的物質(zhì)財富,也不論你內(nèi)心是否尚有未曾磨滅的夢想,我們的內(nèi)心都無時不在忍受著靈魂深處的孤獨。從這個意義上說,《最短的白日》成了理解現(xiàn)代人精神危機的巧妙寓言:無論你是否擺脫了物質(zhì)困境,你都無法走出精神困頓的卑弱人生。
同樣是揭示現(xiàn)代人的孤獨,如果說《最短的白日》將之置于年齡結構(中年/青年)之中考察,那么在《但求杯水》里,弋舟則直接將之放在性別結構(男/女)之中。和眾多“70后”作家一樣,弋舟擅長書寫城市生活,傳達現(xiàn)代經(jīng)驗。和那些刻意營造“看點”的平庸之作不同,《但求杯水》不以故事取勝,而是向著人心的隱秘處不斷開掘、逼近。細細想來,都市中的各色男女用身體挪移出的曼妙舞姿,如同在紛繁迷亂的人世間打開一條奇異的管道,當愛欲噴薄而出,那些孤獨的靈魂又能否找到欣然歸依的撫慰。小說的主人公就是這樣一位試圖用愛欲撫慰孤獨的中年女性。所謂的愛欲,也不過是因為在同一時間搖動了微信,她與男孩從相識發(fā)展為床笫之歡。然而,對于一顆孤獨的靈魂來說,愛欲與其說是救世良方,不如說是麻醉劑:它看似能令你暫時擺脫孤獨,實則卻使你越陷越深,直到孤獨的塵埃里去。對她來說,男孩只是她婚姻支離破碎后的一處歸宿,是她精神空虛后的一種寄托。但是,短暫的歡愉使她想象性地逃離破敗不堪的庸常,而后所要面對的卻是無盡的孤獨,以至于“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拽著一道大幕,現(xiàn)實與舞臺的轉(zhuǎn)換就這樣完成了;又覺得自己是兜撒著一張大網(wǎng),但這張網(wǎng)籠罩住的,她卻難以說清究竟是極樂還是痛楚?!雹嗫梢哉f,在主人公的身上,我們分明看到了現(xiàn)代人愈演愈烈的精神分裂:一方面是困守在庸?,F(xiàn)實里的苦痛掙扎;另一方面卻是不得不壓抑性地解放自己的肉身,使之獲得一種超脫的幻覺。這其實也反證出現(xiàn)代人內(nèi)心深處無法彌合的孤獨。究其原因,“今天人們渴望的不是個人靈魂得到拯救,更不用說讓早先的黃金時代得到重視,而是一種生活富裕、身體健康、心理安寧的感覺,或者說是一種片刻的幻覺?!雹?/p>
四、“過去就是青春”——記憶中的歷史變遷
相比于作家紛紛投入到現(xiàn)實中去的火熱激情,歷史敘事依舊是作為主流敘事之外的一條支流,始終悄無聲息地流轉(zhuǎn)悠長。當代小說的歷史敘事經(jīng)過革命歷史小說和新歷史小說的洗禮之后,演變成更加多元化的歷史記憶的呈現(xiàn)。它無意于承擔對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解構,而是不動聲色地浸潤著作家對過往的理解。就2017年短篇小說的歷史敘事而言,呈現(xiàn)個體記憶中的歷史變遷,成為此類題材新的意義生長點。作家們更愿意在波詭云譎的歷史中,去窺探一個家族乃至個人的命運起伏;更愿意將歷史事件作為背景,去展現(xiàn)人性的復雜和深邃。當家史遭遇國史,歷史的夢魘在暗潮涌動的迷途中任意穿梭,透過層層霧靄中的陰翳,那些光與火、血與淚、掙扎與沉淪,最終與個體的記憶糾纏縈繞,并將湮沒于歷史的塵?;饕坏揽坦倾懶牡蔫病?/p>
相對于記憶的深井和敏感的心靈,時間的流逝總是過于草率、稀疏和大而無當。記錄者的恐慌來自意象的流轉(zhuǎn),生命的須臾和人世的無常。這就像在葉舟的《兄弟我》中,那些老家伙們想要誓死捍衛(wèi)的大煙囪,不過就是他們早已逝去了的青春的最后一抹痕跡。于他們而言,大煙囪“就是身體的一部分,也是青春的一部分”?!拔覀冊诒Pl(wèi)過去,過去就是青春嘛?!薄≌f把老家伙們的“壯舉”冠以“青春”之名,這看上去原本是極其個人化的行為,但他們所說的“青春”恰逢“革命事業(yè)不等人”的大時代。大煙囪作為動力廠的標志,“就是當年的標志,只有它才是工業(yè)化的象征,也才能趕英超美,追上蘇聯(lián)老大哥的步伐?!雹馊欢?,故事真正的黑暗旋渦是帶領他們造煙囪的那個“兄弟我”——這個為了革命事業(yè)而奮斗的工程師,卻因其國民黨教員被俘虜而后又逃跑的身份,在革命的名義之下,慘遭戕害,最終不得留存于世。小說最為反諷的,莫過于權力以革命的名義踐踏一切,甚至包括革命本身。而作家以一種反向性的寫作,反思革命文化,傳遞人道情懷。可以說,在老家伙們(甚至包括作家本人)看來,他們與大煙囪相連的那些榮譽、辛酸、乃至恥辱的刻骨銘心遠比革命所奉行的“成分”和“階級”的標準更加重要。特別是在今天“告別革命”的語境下,有誰會為這些被大時代湮沒了的無名英雄樹碑立傳?正因如此,老家伙們對大煙囪、對“兄弟我”的復雜感情是值得我們尊重的。在《兄弟我》中,葉舟所要傾注的,乃是人性對階級性的反抗。他寫歷史的殘暴與荒誕,更寫人心的溫暖與堅韌,而后者不僅穿越了歷史的層層夢魘,甚至可以使之將生死置之度外。
有趣的是,作家以緬懷青春的方式回望歷史,卻也在祭奠青春的同時,忘記了歷史的應有之義。作家把那個特定年代(“大躍進”)中所發(fā)生的特定事件(造煙囪、“趕英超美”)完全變成幾個人“青春無悔”的崇高行為的見證,但卻忘記了對那個年代本身及其荒誕行為的反思。
同樣是在個體記憶中探微歷史的風云際變,葉兆言的《滯留于屋檐的雨滴》把視角轉(zhuǎn)移到1970年代,小說語言舒緩、節(jié)制,如同春雨般溫潤可感,而在緊要處又引而不發(fā),如同“滯留于屋檐的雨滴”,搖搖欲墜,不可捉摸。但這一切卻因一個驚天秘密的突然乍現(xiàn)而陡然反轉(zhuǎn)。原來,主人公陸少林在他父親去世那天,才得知父親并非生父,實乃養(yǎng)父。“然而對于這個父親,陸少林有很多不能明白的地方,為什么不太喜歡自己的親生女兒,為什么會原諒妻子的出軌?!痹谕馊丝磥恚骸梆B(yǎng)父真是好性子,氣量也太大,綠帽子一頂又一頂戴,都能夠湊成一個班?!比欢赣H對此卻并不領情:“他為什么要對你好,無非是想讓我難堪,讓我覺得虧欠他,讓我抬不起頭來。”盡管母親至死也不愿吐露父親的秘密,但小說還是隱約透露出一些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比如,小說寫到陸少林的養(yǎng)父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國民黨特務,造反派在一張穿國民黨軍服的集體照上,看到了他。陸少林告訴我,他確實參加過國民黨?!苯Y合種種暗示,不難想象,陸少林的父輩在那個風起云涌的革命年代必然有著不尋常的經(jīng)歷,才會導致這個家庭如今的倫理關系。不過小說沒有明確指出上一代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而是僅僅通過暗示,隱忍地表現(xiàn)出某種“不尋?!?,其中的留白還需要讀者自行腦補。
在我看來,張楚的《盛夏夜,或盛夏夜憶舊》受到的關注不多,但卻是一篇極具穿透力的作品。作家以當下為視點回溯歷史,并且試圖找尋歷史與當下現(xiàn)實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在小說中,我們既領教了歷史的殘暴不仁,也看到了現(xiàn)實的頹圮破敗。在它的敘事外殼下,勾連著悠遠而殘酷的家族史、國族史,和經(jīng)濟社會變遷下的村莊史,從而構成一種歷史/現(xiàn)實、革命/發(fā)展、國家/個人所組成的巧妙寓言。通過和在賓館偶遇的老婦人交談,“我”才得知自己家族過去的人事,而這也不可避免地牽扯出一系列的國史,盡管它們只是一些稀疏的碎片和暗淡的光影。三段往事大概早已被人遺忘,但卻足夠驚心動魄,并且每一段都牽連出中國社會歷史的重大震蕩。然而這還不夠。作家筆鋒一轉(zhuǎn),又再次回到當下的破敗現(xiàn)實中來:“流了千年的漱河要斷了”——這無疑是在說,單純追求經(jīng)濟發(fā)展的后果是水源干涸、環(huán)境惡化、污染嚴重等一系列社會問題的出現(xiàn)。作家以他鋒利的筆端穿透了現(xiàn)實的光鮮亮麗,并且長驅(qū)直入地質(zhì)問到底:歷史如何掌控著現(xiàn)實的走向?一個看上去“繁榮”“發(fā)達”的社會何以淪落到如此破敗的地步?甚至我們的家鄉(xiāng)今何猶在?不妨說,一個小小的村莊史已然成為近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政治、經(jīng)濟、社會史的掠影,個中苦難、辛酸又豈是“憶舊”所能拂過的?
2017年的短篇小說,無論是關注現(xiàn)實還是歷史,聚焦底層平民還是中產(chǎn)階級,突出生存困境抑或精神危機,這些題材其實沒有太多的新意可言。畢竟,“陽光之下沒有新鮮事”,在文學的版圖上,還有什么是迄今為止從未觸碰過的呢?但是,沒有新故事,卻可以有新角度、新方法,乃至新發(fā)現(xiàn)。在我看來,作家所要做的乃是處理好經(jīng)驗在寫作中的位置,創(chuàng)造一種“個人的深度”,從而達到一種直抵人性普遍意義的寫作;在尊重現(xiàn)實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的基礎上,不斷挖掘人的內(nèi)心深處和靈魂隱秘,從而到達一種直抵靈魂深度的寫作。畢竟,文學是人學。只有照亮人的精神暗角的寫作才是具有內(nèi)在價值和永恒意義的寫作。從這個意義上講,當下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注釋:
①[德]瓦爾特·本雅明著,張耀平譯:《講故事的人》,陳永國、馬海良編:《本雅明文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91-292頁。
②謝有順:《小說中的心事》,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335頁。
③王堯:《<故鄉(xiāng)人事>與莫言的再出發(fā)》,《北京日報》2017年9月21日。
④魏潤身:《勺》,《十月》2017年第2期。
⑤范小青:《你的位子在哪里》,《中國作家》2017年第4期。
⑥雙雪濤:《寬吻》,《收獲》2017年第4期。
⑦遲子建:《最短的白日》,《十月》2017年第3期。
⑧弋舟:《但求杯水》,《長江文藝》2017年第3期。
⑨[美]克里斯托弗·拉什著,陳紅雯、呂明譯:《自戀主義文化——心理危機時代的美國生活》,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頁。
⑩葉舟:《兄弟我》,《十月》2017年第4期。
{11}葉兆言:《滯留于屋檐的雨滴》,《江南》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