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霞

○楊則緯

一

煩惱真的好多呀！

她拿著手機刷著朋友圈，大學(xué)的舍友小李已經(jīng)二胎了，雖然兩個都是兒子，每天抱怨的是燒錢和睡不好，但是從每天發(fā)的都是萌寶寶的照片來看，內(nèi)心是享受的。同齡的朋友孩子大的都6歲了，再過幾個月其他幾個朋友也都陸續(xù)要生了。同學(xué)群里從以前的男人、化妝、美食到如今全是小孩子的話題，她能回復(fù)的話就變成了這些：“寶寶好可愛”“寶寶好乖”“萌死人了”……所以煩惱真的好多呀。自己結(jié)婚7年了，開始的時候因為結(jié)婚早不想要孩子，等到想要的時候，一年一年過去，居然一直沒有懷上。要是有個什么毛病，還能治療或者下決心做個試管，偏偏和老公查了幾次都也沒啥問題。

她把手機扔到一邊，準備下樓去喂貓。冬天過去了，院子里多了一大批的小貓，她經(jīng)常喂的一只大橘貓，一窩生了四只，兩只橘色，一只純黑，一只奶牛黑白花色。每天最開心的時光就是看看這些小家伙了，可是看著看著，心煩的感覺就陣陣襲來：自己那么喜歡貓咪，可是老公一點也不喜歡還說對毛茸茸的毛過敏，所以她就只能在院子里喂喂流浪貓過過癮。都是那種怎么喂養(yǎng)也混不熟的貓還好，就是按時來蹭吃，過段時間不見了就算了，一年里新貓換舊貓，總沒有那么難過?？删褪怯龅侥敲匆粌芍唬貏e通人性的貓，每次按時等著你來，見到你后不是打滾就是求摸摸，跟前跟后著急地“喵喵”叫，根本不管別的貓已經(jīng)搶了飯。

小林就遇到過這么一只貓，她下樓來一聲“喵”，七八只貓一起沖過來，這只黑色白蹄子的貓永遠都是第一個，經(jīng)常是奔跑得太快，沖過來的時候撞到小林腿上。小林撒了貓糧，其他陸續(xù)趕來的貓都埋頭苦吃，一片“咯嘣咯嘣”牙齒咬著貓糧的聲音。只有這只偏偏傻得要命，圍著你的腳邊跟前跟后，你著急它吃不上，它比你還著急，著急的不是吃，就著急想跟在你身邊。直到有一天，小林一次次地呼喚它的名字：“喵喵喵……四蹄踏雪……白蹄子……喵……啊嗚……小踏雪……”

真的煩惱在萬千煩惱中來了，這一次可是真的了。

小林接到了通知，國家為實現(xiàn)全面奔小康目標(biāo)，展開了“精準扶貧”,她作為年輕干部，需要下鄉(xiāng)一年，這一年里三分之二的時間都要駐村。她拿著貓糧下樓，一如既往地一只、兩只、三只貓咪就這么蜂擁地跑了過來，把貓糧抖落到地上。

“你們倒是只顧著吃，沒人關(guān)心我的心思?！?/p>

“嘎嘣嘎嘣……”只有貓咪嚼著貓糧的聲響。白色貓咪身體最大，也不知道是喜歡打架還是因為毛短，身上總有一塊是斑禿的。還有兩只三花，都是長毛，混色也差不多，一只身上的黑色多一些，一只黃色多一些。還有一只黑色的短毛和兩只棕色的長毛，有的時候會有一只橘色貓和一只長毛的白貓，但并不是每天都能見到。小林看著它們，說不出來的委屈就涌了出來，眼淚就一滴一滴地掉下來，慢慢地融化在地板上。

二

告別一種生活對于小林來說本來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當(dāng)初大學(xué)畢業(yè)大部分人都想留在北京，她卻一秒鐘這樣的念頭也沒有。她想念家里的父母，習(xí)慣西安城市里正南正北的道路，離不開自己熟悉的街道、常去的商場以及擁堵、黃土等西安城的一切味道。喜歡穩(wěn)定的她第一選擇是去高校任教，只是研究生的學(xué)歷還是很困難，輔導(dǎo)員的工作她考了幾個學(xué)校都沒錄取，最后考上了公務(wù)員。

當(dāng)她坐在飛往陜北的飛機上的時候，緩緩起飛的飛機不是帶著她飛上藍天，而是帶她離開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單位和同事、朋友、家人，要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要不是旁邊還有其他的同事，她真想放聲地大哭一場。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年一年的苦讀，好不容易大學(xué)畢業(yè)找到了穩(wěn)定的工作，好不容易找了個比較滿意的男人結(jié)婚……在這個自己越來越老去著急生育的年齡里，偏偏生活突然給了她一個閃電，驚雷般炸開了她的生活。

有沒有合適口味的飯菜？環(huán)境是不是很干凈？能不能洗澡？老鄉(xiāng)說的陜北話是不是聽得懂？工作要怎么開展？……一連串的問題在腦海里翻滾，來之前糾結(jié)的是自己懷孕的事情就這么耽擱了，但真的要來了，還是眼前的事情更重要。爺爺和爸爸都是黨員，記得媽媽說過，以前交通不發(fā)達的時候，爺爺也被派去陜北搞社教，路上就要好幾天，一去至少就是大半年。小林不是不佩服長輩那時候的經(jīng)歷和精神，只是想起來都很容易，真的攤在自己身上，各種各樣的困難要怎么辦？一年有365天，三分之二的時間就是243天……她不敢想也不想想，唯有順其自然。

下了飛機后看到接他們的當(dāng)?shù)厝?，皮膚黝黑，說的陜北口音還算聽得明白。天氣不陰沉也不晴朗，上了汽車一直沿著高速走，車窗玻璃特別臟，她有點想開窗看看，但看到外面的風(fēng)特別大，樹和草仿佛都磕了藥，東倒西歪地胡亂扭動。車上的人開始介紹這里的情況：寧夏和陜西交界的這里有太陽能發(fā)電、風(fēng)力發(fā)電，屬于鹽堿地……她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聽著，帶著自己看不到的微笑。

三

小林還記得當(dāng)年高考的那幾天，媽媽干脆請了幾天假，就負責(zé)在家里陪她，說是陪卻根本不敢打擾她，一會兒送點綠豆湯，一會兒送點切好的水果，到了飯點更是一大桌子菜。到了考試的前一天，因為擔(dān)心家到考場的距離太遠，走得早了她睡得太少，走得晚了路上堵車會遲到，于是干脆就近找了一家酒店，這樣既不會耽誤考試又能安心地休息，中午還特意在酒店包了高考餐，只為了小林可以吃好，有個地方休息會兒。

這些記憶都是被一個和曾經(jīng)的她一樣就要高考的孩子喚醒的。

那天是她去農(nóng)戶家走訪的日子。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困難，有因為殘疾致貧的，有因為無勞動力致貧的，還有很多是因為疾病……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困難和麻煩，她來這里一待就是兩個月，時間快得讓她覺得不真實，除了實地一家家地去看，最費力氣的就是準備一張張的表格，她常常是半夜十二點還在整理。

一早上已經(jīng)是第三家了。這一家住的房子就在路邊，應(yīng)該是政府給予一定補貼后才住上的磚瓦房。房子的結(jié)構(gòu)大概就是從前城里的那種平房。她敲了敲門，聽見里面應(yīng)聲，她掀開簾子走了進去。面對著門的就是一個木質(zhì)柜子，上面放著一些塑料瓶飲料和礦泉水，還有一些類似于薯片、方便面這種簡單的零食。

“家里就你們兩個人呀？”小林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貨架對面是張圓桌子，屋子的另一邊有貼墻放的床，被子疊得好像豆腐塊，上面還放著一個毛絨小貓玩具，看起來有點臟舊和劣質(zhì)。還有另外一間屋子，但是無法一眼看進去。

“我家姑娘出去了，這里請坐，要不要喝點水？”主人熱情地招呼著。

小林在圓桌旁邊坐下，請他們也坐下來。

“家里生意咋樣呀？”

“沒啥人?！?/p>

“最近身體咋樣？大哥的胳膊好點嗎？”

“都還不錯?！?/p>

這時候進來一個小姑娘，梳著櫻桃小丸子一般的頭發(fā)，個子也不高，穿了一件白色畫著一只貓的無袖T恤，兩頰是陜北女孩特有的一抹紅。

小林想起來這家的女孩今年高考。

“姑娘今年高考，估分咋樣？”

“估計上不了二本，有點想復(fù)讀?！迸⒆约赫f著，站在門邊的腿往桌子跟前邁了幾步。就在這時里面屋子出來一只小貓咪，撲了小姑娘的腳幾下都沒撲上，發(fā)出“喵喵喵”的叫聲。

“哎喲，你的小貓？”

“嗯！”小姑娘點了點頭。

“孩子喜歡貓，我們從來沒給她買過啥好玩具，別人家家的生了一窩我就抱回來一只?！?/p>

“我也喜歡貓，就是家里人不讓養(yǎng)，我就喂喂外面的野貓?！毙×值淖⒁饬σ幌伦愚D(zhuǎn)到貓咪身上。最近這么忙已經(jīng)忘記了樓下的那幾只貓，也不知道老公有沒有按時喂養(yǎng)它們。小貓咪圍著桌子走起來，可能因為小比較貪玩，一會兒跳起來撲一下桌角，一會兒聞聞人的腳丫。

等她的視線從貓咪身上轉(zhuǎn)移過來，看到女孩的媽媽好像在抹眼淚。

“大姐，你是眼睛又不舒服還是怎么了？”她記得這家人的資料，女孩的媽媽是糖尿病引起并發(fā)癥，導(dǎo)致半失明，無法勞動。這家的男人骨質(zhì)增生，右胳膊的關(guān)節(jié)不怎么能動了，她這次來其實主要是問問他胳膊的事情。她找了一個醫(yī)生朋友，咨詢后覺得這個病還是可以治好的。只要胳膊能好，起碼家里還有一個勞動力，這樣幫助他脫貧還是有希望的。

“其實我家孩子學(xué)習(xí)不是那么差的，可是你看我和她爸什么都干不了，那么重的活兒，基本都是她一個人去做，還要照顧我們，哪里有時間學(xué)習(xí)。我們都是孩子的拖累呀，都是我們害了孩子?！?/p>

“大姐，話不是這樣說的，如果沒有你和她爸，她連生命都不會有，更別說來到這個世界感受酸甜苦辣了，你說我說的對不？”

“我們給她的全是負擔(dān)。”

“還不快說句話，你看看你媽，都快哭了。”小林對著小姑娘說。這段日子，她看多了陜北夏天的天空，也看多了陜北老鄉(xiāng)，特別是貧困戶一臉愁苦。這些貧困的老鄉(xiāng)總是說完第一句第二句眼淚就下來了，她每次看到這種眼淚汪汪上了年紀的婆姨就慌了手腳。小林覺得自己還是缺少和她們一樣的生活經(jīng)歷，無法做到感同身受，所以在面對她們表現(xiàn)出來的傷心時，她只有驚慌的感覺。想要給予幫助的心是堅定的，但徒勞的感覺更多。

剛一個走神，回過頭來，小林發(fā)現(xiàn)小女孩的眼睛里也水汪汪的。她知道這樣哭下去大半天的時間就要搭在這里了，安慰起來沒完沒了。

“你跟我去鎮(zhèn)政府坐坐吧，我給你看看助學(xué)基金的文件，再說說你上學(xué)的事情好不好？”小女孩聽了也不說話，不點頭也沒有搖頭。

“大姐，你看我?guī)ч|女去看看助學(xué)基金，分析一下她上學(xué)的事情好不好？”

“好的好的，感謝你呀，感謝政府呀?！?/p>

“大姐你別哭，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我和你說，人呀總有難事，大家互相幫忙，自己也要想開。我看見你閨女就羨慕，你說你雖然條件不好有點困難，但是老公孩子一家人。我都結(jié)婚7年了，想要個孩子都沒有，想養(yǎng)個貓吧，老公又不喜歡。所以說人活著就是各有各的難處，你幫我我安慰你，日子一天一天就過去了是不是？你放心，孩子上學(xué)的事情我們會上心的，我家里也有人生阿姨這個病，其實患糖尿病的人特別多，主要是控制飲食吃對藥，肯定有辦法，就是千萬別自己嚇自己?！彼f完這一通話，拉住小姑娘的手三兩步地就走出了屋子。室外一棵大點的樹也沒有。她拉著小女孩的手，那根本不像是個小娃的手，粗糙的繭子在她的食指和中指間摩擦。眼前這一片黃土路，光禿禿的沒有一點風(fēng)光可言?？赡苁且驗橄氲阶约簺]有孩子，可能是看到眼前孩子這般命運，也可能只是突然陽光強烈……小林抹了一把眼淚，身邊的女孩也抹了一把眼淚。

四

蒲公英、苦菜、野蒜……都是她從未見過的野菜，洗干凈了放在盤子里，有時候調(diào)個蘸汁，有時候伸手拿著吃就行，冬天的屋子里，火爐子燒起來，白酒一個一大杯，你喝一個我喝一個，只要你喝酒，從開始的沒話到后來搶著說。夏天到了就是在平房門口的水泥石板桌子上，除了野菜還有地里的西瓜和甜瓜，比城里的絕對甜絕對脆，喝的酒就變成了冰鎮(zhèn)啤酒，但是始終有喜歡喝白酒的。第一次擺出這樣喝酒陣勢的時候，小林坐在那，用手機飛快地給朋友打著字：“簡直是活受罪呀！”朋友沒有立刻回復(fù)她，她坐在那等不來信息的感覺，就好像一萬只螞蟻在身上爬，就把這幾個字一直重復(fù)地發(fā)送出去，直到朋友回復(fù)她：你是瘋了吧？

是要瘋了的。她躺在鎮(zhèn)政府給她的那間宿舍里，望著空蕩蕩的屋子。沒法洗澡的感覺很難受，但是心里的難受更是無法逾越。她特別的想念自己家的床，想念家里的老公，想念樓下的貓咪……失眠的夜會把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勾引出來。想想如果此時能有一只貓咪臥在身邊會不會好很多？毛茸茸的身體在身邊蹭來蹭去，心里就好受些了吧。也想到老公出差的那些日子，他是做工程的，經(jīng)常出差在工地上。他常常說：你只要無憂無慮地生活就好了。小林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日子無憂無慮，她覺得每天煩心事太多了，但是這會兒她突然覺得以前的日子真是蜜罐子一般。窗外有“呼呼呼”的風(fēng)聲，窗戶關(guān)得不夠嚴實。在這樣對比的回憶里，她的思緒飛得更遠了。想起媽媽和她說小時候吃不飽的日子，媽媽家里有四個孩子，用鐵盆來蒸米飯，然后橫著一道豎著一道，平分成四塊，每人一塊。家里的大人是舍不得吃米飯的，那時候好像多少主食都吃不飽。小林就想到扶貧這些天看到的，吃得不好是肯定的，一般人家倒不至于吃不飽，就是住的屋子很破爛。小林想父母年輕時是不是也經(jīng)歷過她看到的這般生活。爺爺曾經(jīng)也在陜北蹲點工作過，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雖然都是一個省，但是路途漫漫，有車了搭車沒車了走路，一待就是一年多。據(jù)說小姑快出生的時候，爺爺剛好派來陜北，等到回去的時候，姑姑已經(jīng)坐在門口玩泥巴了……小林就是在這些回憶中度過了剛來時那些黑漆漆靜悄悄的夜晚。

工作環(huán)境熟悉一些后就沒有什么時間胡思亂想了。有時候是接待工作，帶著市上、縣上來的檢查組挨家挨戶看老鄉(xiāng)，再把資料一個個分析給檢查組聽，遇到集中填寫資料的時候，每天晚上12點前是沒時間睡覺的。這樣的好處就是每天再也不失眠。其實習(xí)慣后這些并不是工作中最難的。貧困戶中很多都是因病致貧的，比如孩子小時候發(fā)燒沒有得到及時治療腦子燒壞了。有些家人比較愛干凈護理得還好，有些不愛干凈不注意的，大男人三十幾歲，躺在炕上被子掀到一邊，光溜溜的身體就那么裸露著。小林最不愿意回憶的就是有一次，她去一戶人家走訪，院子的門是敞開的，她敲了敲門，里面沒聲音，就走進院子，喊著話問家里人在不在。突然就從兩間窯洞的一間里沖出來一個男的，把她摁在地上就開始打她。挨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個耳光后，小林還沒緩過神來，她剛剛把半埋在土里的臉轉(zhuǎn)過來，又挨了重重的一拳，這一下她感覺嗓子眼里都是濕濕的。好在這時候有人來，把壓著她打的男人拉了起來。她被扶到屋子里，驚魂未定，都不知道自己滿臉都是鼻血。男人還在屋外大喊大叫的，旁邊的人一邊給她拿毛巾擦臉一邊道歉。原來這個男人二十幾歲的時候瘋了，之后老婆就跑了，有年輕的女人來家里，他就會發(fā)瘋打人。

那天小林回到宿舍，看到腫起的臉蛋，對著鏡子的她開始流眼淚，一張臉被淚水鋪得亮晶晶的。在鏡子里這張奇怪的臉越來越模糊，她無聲的哭泣慢慢變成大聲的呼喊，開始只是“啊……”的聲音，后來變成夾雜著“為什么呀……”的疑問，直到木門傳來被“咚咚咚”拍打的聲音。她平復(fù)了情緒，用毛巾擦了把臉才去開門。原來是副縣長聽說了她被打的事，提著些水果來看她，結(jié)果剛好聽到她在哭。

小林經(jīng)歷了不習(xí)慣到慢慢習(xí)慣的過程，她覺得自己是第一次這么認真地想要做好一件事情。有時候和朋友聊起扶貧的事情，大家會開玩笑地說她現(xiàn)在可是真正的人民好干部。但小林心里明白，是她在一件件的事情中找到了自己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大部分的貧困戶并不知道怎么寫自己的情況，那些匯報資料需要她一家一戶地走訪、溝通，然后想盡各種辦法去落實，并不是對于老鄉(xiāng)的不信任，而是在利益面前，會有各種問題。很快她經(jīng)歷了工作中的第二次哭。她本來一直特別看好一家人，特別有信心這家人是可以脫貧致富并成為典型的。老兩口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兒子小時候在屋子外淋了雨發(fā)燒沒有得到及時治療，燒壞了腦子。老人從來沒有給政府提過要求，一直自力更生養(yǎng)大了三個兒子，可是現(xiàn)在年齡大了，地里的活干不動了，羊也養(yǎng)不好了，家里基本上只有小兒子一個勞動力。本來小林找了專家，教他們科學(xué)養(yǎng)殖科學(xué)種植，可小兒子找了一個女朋友，女朋友嫌棄他家負擔(dān)重和他分手了，小兒子一傷心，離家走了。小林看著以往都特別熱情的老兩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掛著淚，她的淚水也止不住流了下來。

小林第三次哭是因為分配貧困戶的名額，兩家人打了起來。她跟著鎮(zhèn)上的幾個男同志一起沖過去勸架，結(jié)果被其中一家的女兒指著臉罵。當(dāng)?shù)氐姆窖粤R起人來特別難聽，其實小林在意的并不是這些話，而是她覺得自己盡心盡責(zé)幫他們，結(jié)果卻落下一個不公正的名聲。

后來還經(jīng)歷了一些讓她忍不住哭起來的事情。有些是因為看到老鄉(xiāng)家的生活實在太困難了，有些是因為氣憤，比如為了能評上貧困戶，明明可以養(yǎng)活父母，偏偏把老人送到已經(jīng)廢棄的屋子或者窯洞里，這樣兩個老人自然是沒有勞動能力的，就能被劃分到貧困戶的名單里。每次小林和這些子女理論起來都氣得發(fā)抖，有些不回嘴的還好，遇到不聽你講道理還罵人的，小林就只有哭。這樣的情形半年以后漸漸好點，她開始學(xué)會控制自己的眼淚和情緒。

五

但是今天，手里拉著小姑娘的她，又流眼淚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李霞?！?/p>

“你喜歡貓咪呀？我看你穿的T恤都是貓咪?！?/p>

“嗯?！?/p>

“我也喜歡呢，不，是特別喜歡！你為什么喜歡貓呢？”

“就是喜歡?！?/p>

“嗯……你是不是因為和我不熟悉呀，雖然我看上去是大人，其實呢我也和你一樣，很多年前經(jīng)歷過高考?！闭f完這句話，她又加了一句“很多很多年以前”。說完后她剛才難過的心情一下子好些了，就自己笑了起來。

“你別害怕，我只是因為你想到了很多事情，很多自己以前的事情，其實每個人都會有各種各樣的困難，我從小總覺得下一個階段會更好，未來會更好，實際上每天都有開心也有讓我煩惱的事。我以前會因為不能養(yǎng)一只貓咪而煩惱，你現(xiàn)在因為自己上不了一本而煩惱?！?/p>

“我不想上一本?！?/p>

“不想？”

“爸媽需要我照顧，一本都在城里，他們就沒人管了?！?/p>

小林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準備發(fā)表自己對于人生的看法，但是突然，一個小小的身體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她感到所有的陽光突然都照在小女孩的身上，她衣服上的小貓咪閃閃發(fā)亮，她黝黑的臉蛋被照得紅彤彤的。

“你叫李霞？”

“嗯?！?/p>

乾星照濕土，明日依舊雨。

云行西，星照泥。

朝霞不出門，暮霞行千里。

天將雨，鳩逐婦。

在小林的腦海里，出現(xiàn)這樣的一首詩。

“你知道嗎？我看著你想到一句詩：‘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懵犨^這樣的話嗎？是小時候我媽和我說的，有朝霞的時候不應(yīng)該出門，這預(yù)示著會下雨，但是晚霞卻預(yù)示著第二天可以遠行。你還年輕，比起很多人，你出生的條件并不好，要照顧家庭，但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我覺得如果你能學(xué)個一技之長更好，現(xiàn)在美發(fā)或者廚師其實做好了，工資都很高，比很多大學(xué)生都吃香，本科畢業(yè)的人實在太多了?！?/p>

“謝謝阿姨?！?/p>

“你和我去看看申請助學(xué)資金的要求，具體的再說，以后有什么困難都可以和我說?！?/p>

小林不知道是被小貓迷倒了，還是被這個小姑娘感動了，只要有時間就要跑小霞家，每次都要帶點小零食，走時也要“順便”買一兩瓶飲料。她還找當(dāng)醫(yī)生的朋友，咨詢小霞媽媽的病，想找到辦法幫她把病看好，如果眼睛可以好起來，這樣她自己就能干點活兒，小霞也不用那么擔(dān)心。不過她得到的結(jié)果是，糖尿病導(dǎo)致的失明是無法醫(yī)治的，只能醫(yī)治糖尿病，但是眼睛沒有辦法重獲光明。

六

“寶貝，今晚就回來了吧？”

“呀，我忘記日子了，我看看現(xiàn)在還能買票不?！?/p>

“你還沒買票？”

“這邊的事情太多了，最近不是想幫那個叫小霞的女孩上個合適的學(xué)校嘛，還想給她媽媽找個她能做的工作?！?/p>

“我……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你是不是中邪了？什么時候變得只愛工作了？”

“我，我這不是忙……”

“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說好了排卵的日子就回家的！”

“不是，這不是特殊……”小林話都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已經(jīng)是“嘟嘟嘟……”的聲音。她并沒有生氣，她了解老公，他都這個年齡了，確實很想要孩子。她也沒打回去，而是趕快打開手機買車票，趕那班快的高鐵回去，見了面兩個人肯定就好了。

還沒來得及支付票錢電話就來了，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找她。她掛了電話就往辦公室走，想著剛好交代一下工作，就直接回家了。

小林坐在辦公室里，聽著領(lǐng)導(dǎo)說話，她只能一直深呼吸。原來好幾家來告狀，說小林有私心，不公平，偏袒李霞他們家，天天跑家里不說，有什么好處和政策都優(yōu)先給他們家。

“說我偏心，怎么說呢，我就是覺得李霞這個小孩特別懂事，而且我都是按政策辦事，我也沒得什么好處，我……”

“不是這個意思，你在這里快一年了，我們都看得出來你工作的態(tài)度，只是你看我們做這個工作，難免會覺得這個人家需要幫助多一些，那個沒有那么困難，這很正常，不過表現(xiàn)得太明顯了，老有人來告狀，本來好事變成埋怨，是不是就劃不來了？”

“我就是覺得……有些人家明明就沒有那么困難，可是看到我們給了別人扶持，就眼紅起來，這樣的人你讓我怎么能公平地去幫助他？”

“你這樣說就更不對了，他們怎么樣是他們，可是我們做這個工作，老鄉(xiāng)都是一樣的老鄉(xiāng)，工作起碼的原則就是公平?！?/p>

“我……我知道了?！?/p>

“小同志也別不高興，你說你城里長大的娃娃，來到我們這里，工作起來確實不容易，我知道剛來的時候你沒少哭，包括被老鄉(xiāng)罵了、打了，或者看到特別貧困的老鄉(xiāng)……你心腸好，現(xiàn)在工作越來越好了，也得到了很多老鄉(xiāng)的信任，這都不容易，千萬別好心做了壞事?！?/p>

七

“你干嘛還來接我，脾氣大得不是掛了我的電話？”小林出了高鐵站就看到老公，奔過去一把摟住老公的脖子撒嬌地說。

“錯了錯了嘛，我不是盼著你回來，結(jié)果你說忘了，你說我氣不氣？”

“切?！?/p>

“我當(dāng)時都準備買票去找你了，把你押回來?！?/p>

“我想吃火鍋，不不，冒菜，不不不，晚上了要不吃個高級的，那個自助的日料？啊，開著車帶我好好溜達一下，讓我感受一下城市里的燈紅酒綠?！?/p>

“誰跟我說和大家一起在室外石桌上，吃著野菜喝著小酒，晚上那星星一直對著她眨眼睛……”

“好是好，再好也沒咱家好嘛。”小林把頭埋在老公的肩膀上，朝著停車場走去。旁邊人很多，有和他們一樣摟在一起的，也有手牽著手的，還有接朋友的，三三兩兩，或者聊天或者焦急走路。兩種生活，她的腦子里總是忍不住地對比起來。

“明天咱倆回家看看你爸媽吧，后天你有空再和我一起回我家，沒空我自己回去也行?！?/p>

“今天你可……”

“啥？”

“平時第一時間都是問你樓下的貓，今天問起我媽你媽了？”

“你咋罵人呢?！?/p>

“看來下鄉(xiāng)學(xué)習(xí)收獲不小呀，懂事多了?！?/p>

車子開動起來，小林像是旅游一樣趴在窗戶上。眼前的高樓路燈，還有一輛接著一輛的車，城市生活很多時候是夜幕降臨之后才開始的。白天忙碌著上班，一天結(jié)束后把時間又都安排在各種各樣的餐館，還有酒吧夜店和KTV里，大家每天都很忙，忙著賺錢忙著揮霍忙著攀比忙著向前看。她覺得盡管在他們住的小區(qū)已生活了幾年，但小區(qū)里人誰也不認識誰，在那個院子里，除了那些貓咪外，她沒有任何熟悉的生命。反而是她在陜北工作的這些日子，生活單調(diào)，讓她開始思考人與人的關(guān)系，讓她熟知一個一個的家庭和人。

“我要是生一個像小霞那樣的孩子該多好?！彼难劬σ廊豢粗巴庹f了這么一句。

“晚上我們就生一個。”

“你說要是我們生病或者遇到各種困難，能做到對彼此不離不棄嗎？”

“你這個人我就不好說了，反正我肯定對你好，會好好照顧你?！?/p>

“你說18歲都不到的小女孩，居然說她不想去城里上學(xué)，因為不能照顧自己父母，要是我們的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真是覺得此生無憾了?！?/p>

“我的寶貝呀，你怎么說話這么沉重，孩子會有的，都會有的，生了一個我們再來一個好不好？直到生出你想要的姑娘來。”

小林以前總是覺得自己煩心事情太多，生活的幸福感和滿足感好低，雖然那時候她的生活確實是人人羨慕。現(xiàn)如今，她在農(nóng)村下鄉(xiāng)，好朋友見到她都感慨她真是吃了苦頭了。起初每次回來的時候她總和幾個朋友一起嘆息自己攤上這樣的事情，而現(xiàn)在，當(dāng)被說到自己很慘的時候，她反而覺得事情不是那樣的，有時候她講起工作中的人和事，興高采烈的神情換來的都是朋友們的哈哈大笑。

八

處理了一下單位的事情，看了兩邊的父母，和老公依依惜別后她又回到陜北投入新的工作。這一次她特意帶了一些媽媽燒的肉，不過不是給自己，而是準備給小霞帶過去。婆婆喜歡做點縫紉活，說要小林在那邊晚上穿個舒服的內(nèi)衣睡覺，便給她做了一套綿綢的睡衣。她想著自己肯定也不穿，剛好給小霞拿過去，就是不知道小霞是不是會有專門的睡衣。

等她到了宿舍給自己的屋子拖了地，把衣服、零食什么的整理好了，準備看看搭個誰的車去看看小霞和小貓，就有同事來找她。

“回來了？”

“回來了?！?/p>

“家里都挺好的吧？”

“回家肯定舒服嘛，你什么時候回去？”

“我來和你說，你特別關(guān)注的那家出事了！”

“誰家？怎么了？”

“那個高考的小姑娘，她媽媽住院了！”

“什么？住院了？不是糖尿病嗎？一直都有這個毛病呀，怎么住院了？”

“就在縣醫(yī)院，我也不知道?！?/p>

“呀，那我趕快去看看，她家就一個小孩，老公胳膊有問題呢?！?/p>

“我有車，我?guī)闳グ??！?/p>

“好的好的，那謝謝了。”

命苦的人怎么一直都很命苦，比如小霞。小林特別想對著天空大喊幾聲，想問問老天爺對這樣一個小孩，什么時候才能給她一點希望。

“糖尿病酮癥酸中毒?！边@是小林從醫(yī)生那得到的診斷。她的心里一直都覺得糖尿病是一個比較普通的病，周圍很多上了年紀的人，看起來體型稍微肥胖一些的，都是長期服藥的。就是飲食上要求控制，沒聽說誰特別嚴重導(dǎo)致走向生死線的。當(dāng)初聽說小霞媽媽因為糖尿病并發(fā)癥半失明，她還覺得是因為這里醫(yī)療條件不能和城市比，以后如果能按時吃藥就好，但是現(xiàn)在她看到前幾天還和她說話的那個人，已經(jīng)躺在病床上陷入了昏迷。

小霞和爸爸一直都在病房。她走進去的時候，小霞很親地站起來叫她，然后眼淚就開始流。她爸爸說女兒從昨天開始就圍著她媽媽，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但是看到她就哭了。小林伸出手，摸摸了小霞的頭，手指從頭發(fā)滑到臉頰，她用兩只手的拇指幫她抹了抹眼淚，把她摟在懷里。她很想告訴懷里的小姑娘，一切都會好的，媽媽會醒來的，但是她清楚，醫(yī)生告訴她的結(jié)果是可能這一次她就醒不來了。

“你把考號給我說一下，我?guī)湍悴椴榉謹?shù)。”

“分數(shù)已經(jīng)查了。”

“怎么樣？”

“她的分數(shù)夠二本了?！毙∠嫉陌职衷谂赃呎f。

“別哭了，你媽媽知道了肯定高興。”

“可是媽媽可能不會知道了。”病房里突然就安靜起來。

九

小林拿了小霞家的鑰匙，準備去她家里幫她給小貓喂點吃的。她的同事開著車送她過去，一路上兩個人都不說話。她覺得有點壓抑，把窗戶打開，外面的風(fēng)也是熱熱的，好久沒有下雨了，這時候應(yīng)該下一場雨才好。

“別難過了，生活就是這樣?！?/p>

“以前真沒想到會來到這里，真沒想到會經(jīng)歷這些?！?/p>

“都一樣呀，那時候我媳婦心里一萬個不愿意，我家娃還小，可是為了工作只能硬著頭皮來，現(xiàn)在覺得比我們難的人多了去了，很多時候，生在什么環(huán)境就是什么生活呀?！?/p>

“開始滿是怨氣，現(xiàn)在卻覺得對我來說，是一件意義非凡的事，遇到一些人幫助一些人，不知道怎么形容，那個小姑娘，那么小，對父母的那種感情呀，我從心里特別希望她家日子好過點?！?/p>

“人和人呀，其實都是相互的，看起來我們是來扶貧，可是忙前忙后的一陣子，也說不清楚是我們幫助了他們，還是他們幫助了我們。當(dāng)然彼此的感覺和收獲是不一樣的?！?/p>

……小林打開那間她最近總是喜歡來的屋子，小貓咪一下子就鉆了出來，在她的腳邊蹭來蹭去的。她還沒來得及彎下腰去撫摸它，小貓咪已經(jīng)開始左邊右邊地打著滾，叫的聲音從“喵”變成了“咩”，可能真的是餓了。她把準備好的牛奶和肝倒進小碗里，小貓立刻圍著飯盆吃了起來。這個屋子里只有小林一個人，幾天前她還在這里和小霞的媽媽說話，短短幾天，她可能再也回不來了。貨架上還是那幾瓶飲料，過幾天就會用抹布擦一遍上面的灰，再過幾天又落了灰，如此周而復(fù)始。旁邊床上的被子不像平時那樣疊得整整齊齊，也許那天她媽媽剛好就躺在上面，匆忙被送去醫(yī)院的時候沒來得及收拾。床上臟了的布偶就扔在床邊，小林走過去撿起來。

她不知不覺地坐了下來，想著時間如果倒退回去，她是不是能多做一些事情。想著想著，她感到小貓在她的腳邊蹭了起來，穿著涼鞋的腳被小貓的皮毛蹭到癢癢的。她覺得舒服，一動也不想動，她的身體已經(jīng)靠在椅子上，布偶也被她緊緊地抱在懷里。

這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有一個孩子，如果這是一種緣分，肚子里的孩子就叫“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