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補習社打“大算盤”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王千一 南方周末記者 杜茂林

“現(xiàn)在接收信息的渠道越來越多，補習信息不斷交叉?zhèn)鞑?，影響到家長的心態(tài)，加重他們的焦慮。”補習機構(gòu)的夸張甚至虛假宣傳，推動“非剛需”補課越來越多。

“有時候也不是非要什么名師來補習，找個人督促一下孩子學習，輔導一下，孩子覺得可以就好?！薄皳Q個角度看，‘黑補習社其實是填補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空缺?！?/p>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王千一

南方周末記者 杜茂林

這是子睿教育成立三年來的一大危機。

2018年3月，子睿教育突然從廣州市越秀區(qū)西湖路的一棟居民樓搬離，“避一避風頭”。此前每晚，有數(shù)十個中小學生背著書包于這棟樓上下，將自己的課余時間“貢獻”給連身份背景都無從得知的“老師”。

“剛開始資金不夠，在居民樓開班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這很正常，很多人都是這么做的?！弊宇＝逃撠熑藯钣钸_說，三年前，他辭掉了市場營銷的工作，和另外幾個中學同學一起“裸辭”創(chuàng)業(yè)。在三年內(nèi)，子睿教育由只有一個居民房“教學點”，發(fā)展到擁有兩個“校區(qū)”、4個“教學點”的培訓機構(gòu)，學生也由最初的50個，到如今逾300個。

子睿教育滿足了市場的需求，“太多孩子需要上補習班”。

這不是特例。近期，教育部會同民政部、國家市場監(jiān)管總局派出7個督查組分赴華北、東北、華東等地開展校外培訓機構(gòu)整治專項督查，廣州也開展了多次突擊檢查。僅在廣州市黃埔區(qū)萬科東薈城一棟只有12層的建筑內(nèi)，檢查組就發(fā)現(xiàn)了30家教育培訓機構(gòu)，其中僅有一家擁有辦學資質(zhì)，其他均屬無證辦學。

自今年2月底《關(guān)于切實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開展校外培訓機構(gòu)專項治理行動的通知》這個被稱為史上最嚴的“整治令”發(fā)布后，整治課外培訓市場亂象的“重拳”，一個接著一個。

如此嚴峻的形勢之下，依然有“漏網(wǎng)之魚”。憑借著相熟的在校老師介紹生源、將兼職大學生偽裝成名校在職老師、偷稅漏稅等方式，一些無證照補習社如朵朵喜陰的菌菇野蠻生長。

焦慮感下的“非剛需”補課

“同學你好，我叫楊宇達，你可以叫我楊老師?！蹦戏街苣┯浾咭郧舐毚髮W生身份，來到子睿教育位于居民樓19層的“教室”。門里是一個約130平方米的三居室，在子睿教育的精心布置下，空間得到了盡可能的利用：幾個房間甚至是窄小的廚房，都被放進了一塊白板和一排排桌子椅子；并不寬敞的客廳，用白板間隔出4個角落，用作“一對一”輔導區(qū)域。按照課桌椅數(shù)量粗略估計，這間“教室”能同時容納30名學生。

正值補習社下課時間，兩位十分青澀的年輕人在楊宇達的指示下打掃衛(wèi)生。

“你是這里的學生嗎？”南方周末記者問其中一位十分瘦小的女孩，“我是老師，我今年大一了。”女孩甩了甩馬尾辮，甜甜地笑著。

“前員工”夏蘇一年前在這里從普通兼職教師做到了“管理層”，掌握著許多人事、運營等信息。據(jù)她介紹，這個補習社的老師，幾乎都是兼職的本科學生，他們來自不同大學各類專業(yè)。但由于補習英語的學生最多，這些老師無論學的是物理、中醫(yī)藥還是日語，基本都被安排去教授英語。

負責人楊宇達的年紀，并不比這些“小老師”大許多：生于1991年?！拔覀冞@里有學市場營銷的，有做酒店管理的，但沒有一個學教育或者師范專業(yè)的?！睏钣钸_十分坦率地介紹自己的團隊。

去年7、8月份的暑假期間，正是各補習社生意火爆的時候，子睿教育迎來了一幫前來試聽的家長，小小的公寓頃刻擁擠起來。

“請問你們的老師都是什么級別的呢？”一位家長問道。

“我們很多老師都是一些名校的在職老師，像這位就是?！必撠熑嗣鎺⑿Γ檬种赶蚺赃叺囊晃慌?。被指的女孩沒有說話，臉上卻多了幾分局促。

一旁的夏蘇感覺十分驚訝，這個“在職老師”，明明只是一個大學還沒畢業(yè)的兼職人員。

為了讓這些臉龐依然稚嫩的大學生更像所謂的“名校在職老師”，機構(gòu)負責人會玩一個“小聰明”?！八麄円话銜攘私鈱W生所就讀的學校所在地，比如培訓的孩子在天河區(qū)上學，他們就會說機構(gòu)的老師是海珠區(qū)的。畢竟，家長很難了解跨區(qū)教師的信息，就很少去深究?！毕奶K說。

“在這里，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在職老師?！痹谧宇＝逃a習了快一年的梁石，和許多“老師”混熟以后才慢慢知道，他們的身份是大學生。“閑聊時他們自己透露的，而且其實也就比我們大三四歲，看得出來?！?/p>

今年初三的梁石數(shù)學成績一般，經(jīng)同學介紹，他來到子睿教育上課。而他的同學，則是通過家長群獲知這家補習社?！八麄儠脤W校開學、開放日，進入一些家長微信群或者QQ群，在里面賣廣告?！?/p>

梁石說，他進入子睿教育補習后，介紹他來的同學被減免了一節(jié)課的學費。

這一年內(nèi)，梁石每周都在子睿教育上6小時的課，一共花了約3萬元，但他的數(shù)學成績并沒有進步。

“每節(jié)課給你做一張卷子，卷子上印著知識點，老師就只是給我照著念一下?！绷菏煌虏豢欤皫缀趺績扇?jié)課就給我換一個老師，新來的老師怎么會清楚我的學習情況呢？”

盡管有許多不滿，但由于“怕麻煩”，梁石并沒有告訴父母，也沒有想過要換一個補習社。他說等中考結(jié)束，就不補習了。

據(jù)中國青年報社社會調(diào)查中心聯(lián)合問卷網(wǎng)今年1月對2017名受訪者進行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58.7%的受訪者稱身邊有人被培訓機構(gòu)“忽悠”過，如短時間內(nèi)迅速提升成績、名師授課和傳授特殊技能，是常見的宣傳噱頭。

盡管如此，傳單上耀眼的中高考成績單、補習社門口張貼的學生光榮榜、華麗的老師簡歷……還是讓不少學生和家長趨之若鶩。

“現(xiàn)在接收信息的渠道越來越多，補習信息不斷交叉?zhèn)鞑?，影響到家長的心態(tài)，加重他們的焦慮。”廣東實驗中學順德學校副校長陳浩杰把社會上的補課需求分為“剛需”和“非剛需”，他感覺到，補習機構(gòu)的夸張甚至虛假宣傳，推動的“非剛需”補課越來越多。

華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葛新斌觀察，在中國，來自中產(chǎn)階層的家長焦慮感最大，他們是送小孩補習的“主力軍”。

調(diào)研過廣東省大大小小的補習機構(gòu)，廣東省民辦教育研究專家海彥深諳補習機構(gòu)的運營之道。他提醒家長一定要對補習機構(gòu)提供的信息留一個心眼兒：“比如說有些做國際教育的機構(gòu)，宣傳自己送了多少個學生去了世界排名前50的學校，但他是招了1000個學生送出去1個，還是10個送出去1個？送出去的學生是不是真實的？無從考察。家長要問一下自己，這些信息是真的嗎？需要推敲。”

民間辦學的“擦邊球”

子睿教育能拓展至今，楊宇達要感謝他曾經(jīng)的數(shù)學老師、某中學在職教師李玉玲。

在李玉玲的印象里，楊宇達當年中學成績不錯，考上了重點大學。這些年，楊宇達每逢教師節(jié)都會回來探望李玉玲，所以當楊宇達希望介紹一些生源時，李玉玲并沒有拒絕。

“有家長來問我哪里補習比較好，我跟他們提到子睿教育；有一些則是一個學生覺得不錯，就拉幫結(jié)派帶了一群人去。我并沒有主動幫他們做廣告?！崩钣窳嵴f。

憑著對自己學生的信任，李玉玲將女兒小琪也送進子睿教育補習。楊宇達也不負師恩，為小琪“量身定制”了許多課程，有時只是路過李玉玲家，都會去看看小琪是否有需要答疑解惑的地方。

這樣的“現(xiàn)身說法”，讓李玉玲的數(shù)位親戚都開始心動，將自己的孩子送到子睿教育補習，子睿教育的生源也慢慢發(fā)展起來。為了感謝李玉玲，楊宇達曾把錢塞到小琪的學習資料中。“我把錢全都還回去了。”李玉玲稱。

李玉玲也三番五次提醒他，辦補習社一定要證件齊全。不知是什么原因，楊宇達并沒有將這件事提上日程。

有趣的是，南方周末記者調(diào)查后不久得知，楊宇達等負責人要求所有老師簽訂保密協(xié)議，撤銷了南方周末記者暗訪過的教學點，統(tǒng)一搬到了另一個區(qū)域，并馬上申請了營業(yè)執(zhí)照。

根據(jù)2017年發(fā)布的民辦教育促進法規(guī)定，營利性民辦學校（培訓公司）不僅要到工商行政管理局注冊營業(yè)執(zhí)照，如果申請的經(jīng)營范圍含有培訓等業(yè)務，還要去辦理辦學許可證。在國家企業(yè)信用信息公示系統(tǒng)（廣東）上查詢到，子睿教育的經(jīng)營范圍并不包含教育培訓，亦未達到辦學許可證的申請條件。

“申請辦學許可證的門檻比較高，比如對教學場所的大小、教師中獲教師資格證的比例等有嚴格要求，所以很多機構(gòu)根本拿不到?！睆V州市某區(qū)教育局民辦教育審批管理科負責人說。

達不到辦學要求的資格，培訓機構(gòu)會轉(zhuǎn)而申請“教育咨詢”“教育科技”的營業(yè)執(zhí)照，打制度的“擦邊球”。

國信信揚律師事務所律師李萌子最近經(jīng)手的一起案件中，也有類似的情況。廣東獅子公學教育控股有限公司，一個專門從事早教的“補習機構(gòu)”，在宣傳中稱自己有創(chuàng)新的教育方式、優(yōu)越的教學場地，學費更是達到每人每年十多萬。這種貴族式的教育理念，吸引了許多家長報名，然而沒上幾天課，公司資不抵債的公告就通過微信傳達到了每位家長。

“這個時候家長去查這家公司，才知道原來它注冊的是‘教育咨詢的營業(yè)執(zhí)照，并沒有辦學許可證?！崩蠲茸诱f，“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向它提起民事訴訟了?！?/p>

市場夾縫中的商機

南方周末記者發(fā)現(xiàn)，很多家長并不在意補習機構(gòu)的證照是否齊全。家長在意的，是低收費。

馮浩南的兒子今年讀初二，數(shù)學有些跟不上。經(jīng)另一位家長的介紹，馮浩南將兒子送到一個“黑補習社”補習。“看到有那么多學生都在那里補習，覺得沒問題，并沒有留意它的資質(zhì)問題?！?/p>

馮浩南選擇的補習社，一節(jié)課收費200元，同動輒五六百塊一節(jié)課的某些知名補習機構(gòu)相比，學費確實十分便宜?！坝袝r候也不是非要什么名師來補習，找個人督促一下孩子學習，輔導一下，孩子覺得可以就好?！彼X得這種小補習社的性價比更高。

“換個角度看，‘黑補習社其實是填補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空缺?！痹诟鹦卤蟮睦斫庵?，面對不同的補課需求，市場機制將會為不同層次的人提供產(chǎn)品服務。

東北師范大學教育管理學院教授楊穎秀也有相同的看法：“在教育資源不均衡的情況下，有錢的家庭可以選擇民辦學?；蛘叽笱a習機構(gòu)，經(jīng)濟困難又擔心教育落后于他人的家庭，就只能選擇廉價的‘黑補習社。”

“黑補習社”看準的，正是暗藏在市場夾縫中的商機。這樣一個“黑補習社”，一年能賺多少錢？

南方周末記者初步統(tǒng)計了一下子睿教育的資金狀況，實際上花銷并不少：4套廣州市中心住宅房的租金（每套約5000—6000元/月）、給老師的工資（全職約7000元/月，兼職約100元/小時）、給學生提供零食餐飲、給提供生源的介紹人“返點”（介紹一個學生，學校在職教師約獲200元，家長或?qū)W生則約獲88元）……

目前，子睿教育的主要收入來源只有學生的學費，大約125元/小時。他們一天開設5節(jié)、共10個小時的課供學生選擇。發(fā)展了三年的子睿教育，從原來的只有50多名學生，到如今有逾300名學生。

子睿教育遠不算是補習社里賺得多的。

李玉玲曾在假期期間，到學校附近一家正規(guī)經(jīng)營的小型補習社代過課。她默默算了一筆賬，一節(jié)課兩個小時收費350元，一周一節(jié)課，一個月上四周，就有1400元的收入。如果一個班按10個學生算，一個班一個月就有1.4萬元的收入?！翱梢韵胂?，整個補習社一年下來營收可以達到的數(shù)目。”

薄利多銷，是這種小補習社的致富法寶，它讓家長覺得性價比高。然而，真的性價比高嗎？

“為什么不讓我去那些大補習社補習？我現(xiàn)在都考不上名校了！”一直在子睿教育補習的小琪，在參加許多民辦學校自主招生落榜后，向李玉玲抱怨道。

李玉玲原本認為，子睿教育已經(jīng)滿足孩子補習需求，但現(xiàn)在她開始后悔。她心里清楚，沒有去大補習機構(gòu)補習，確實很難考上民辦名校。

“大補習社有社會資源，和一些民辦學校有聯(lián)系，他們的一些重大考試成績能得到民辦學校的認可。所以去大補習社補習，就相當于能夠走捷徑備考?！崩钣窳嵘踔琳J為，一年砸個幾萬下去，就是為了買補習社的考卷。

在補習市場整治“重拳”之下，5月6日，廣州97家培訓機構(gòu)簽署自律公約，承諾不組織學科競賽，不參與中小學招生錄取。

但在陳浩杰看來，只要教育資源不均衡的現(xiàn)象存在，家長的焦慮和補習的需求就不會消失，“黑補習社”就仍有它的生存空間?！盁o論在哪個社會，都會出現(xiàn)‘金字塔塔尖優(yōu)質(zhì)資源更充足的情況，而在發(fā)展中國家，這個特點的存在感會更強?！标惡平軐⑦@樣的理論嵌套在教育之上，刻畫出了少部分優(yōu)勢學校集中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的現(xiàn)狀。

剛剛舉辦了學校開放日活動的陳浩杰，接到一個家長的電話。這位家長的孩子才上小學三年級，家長已經(jīng)在咨詢中學入學條件了。“我做出了解答，但心里覺得現(xiàn)在考慮這個，會不會有點太早了?！标惡平軣o奈地笑了笑說。

在補習機構(gòu)不能參與中小學招生錄取后，許多學校的招生政策將會進行調(diào)整，但這并沒有緩解家長的焦慮。

對于家長而言，孩子入學的戰(zhàn)爭，早就打響了；對于培訓機構(gòu)而言，補習的需求，從不擔心消減。許多家長以不變應萬變，不管招生政策如何改變，只要把孩子的學業(yè)水平提高了，就會有底氣。

海彥認為，市場需求的客觀存在，應該尊重而不是消滅。形成一個有序競爭的市場至關(guān)重要，要引導“黑補習社”變“白”，該取締的取締，該督促辦證的督促。

楊穎秀擔心的，是“一管就死，一放就亂”：“不能說今年重點整治了就集中解決，后面又放任了?！彼J為教育是一個長期的事業(yè)，不是靠“運動式執(zhí)法”來解決問題的，需要長時間堅持去做。

（文中夏蘇、楊宇達、梁石、李玉玲、小琪、馮浩南、海彥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