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方口述 “爸爸把媽媽的生命帶進了《北京人》”

王諍

作為昔日父親曹禺口中的“小方子”，《北京人》之于著名編劇萬方女士而言，意義非同一般——1941年底，《北京人》付梓出版，扉頁上寫著王勃的詩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斑@句話其實是父親寫給母親的，爸爸寫《北京人》這一段時間，是媽媽生命中最美好、最燦爛的一段時光，是她這朵生命之花盛開的時光?！敝谘巯沦嚶暣▽?dǎo)演執(zhí)導(dǎo)的最新版本，作為文學(xué)顧問的萬方直言，“這是我見過的，最尊重父親原著劇本的（版本）。這不是客套，而是時代發(fā)展了，人們越來越認識到這部戲里的深刻?！?/p>

“人應(yīng)該像人一樣活著，而不應(yīng)該像當(dāng)時的人一樣活著”

我和爸爸一起去過他的母校清華大學(xué)，他是在清華的圖書館里寫的《雷雨》。他指給我看他老坐的位子，說：“不知廢了多少稿子呀，都塞在床鋪下邊。我寫了不少的人物小傳，寫累了，就跑到外面，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看悠悠的白云，湛藍的天?！焙髞?，抗戰(zhàn)時期在重慶，我爸爸寫出了《北京人》。在談到《北京人》創(chuàng)作動機時，爸爸說過一句話，“人應(yīng)該像人一樣活著，而不應(yīng)該像當(dāng)時的人一樣活著?！?/p>

當(dāng)時有人對《北京人》在那個時期出來有所非議，似乎認為有些不合時宜。我不這樣看，恰恰相反，從中我又一次認識了我爸爸內(nèi)心里的那個小人兒，他站在自己的高度，看到那個高度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他是了不起的。爸爸曾提起他寫《雷雨》是“誠懇地祈望著看戲的人們也以一種悲憫的眼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钡谖铱磥?，在《北京人》里，他不再“以一種悲憫的眼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而是把腳切切實實地踏在了地上，因而也就有可能把筆觸進一步伸向人物無比豐富的內(nèi)心深處。

我真心地佩服《北京人》的劇本。時常想，要具有怎樣的感悟力、體味多少不愉快、刻骨的厭惡、埋得極深的苦痛，才能寫出曾浩那樣的人物，而我爸爸那時還是個青年。我一直覺得《北京人》里每個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比他們加在一起還要豐富生動。由此我想到自己的幸運，一個有才華有靈魂的人活在我身邊，使我得以一直看著他生命的進程。從某種意義上說，如同看著眾多的中國文化人，甚至是中國的知識界。當(dāng)然我不能把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等同于另外一個，但他們的命運確有共同之處。

爸爸在“文革”時期飽受磨難，作為他的女兒，我了解他，他不是一個斗士，也不是思想家，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很容易懷疑自己否定自己的人。但我深知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他的生命是一種半感官半理智的形態(tài)，始終被美好和自由的情感所吸引鼓動，但他的情感和思想又都是充滿了矛盾的，而且都加倍地放大了。當(dāng)美好的東西被徹底打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而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的力量，絕望和恐懼就把他壓垮。

“父親寫《北京人》的時光，是母親生命之花盛開的時光”

大概1940年的深秋，在四川江安靠近舊城墻邊上的一幢房子里，父親寫作了《北京人》，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同年，由“中央青年劇社”首次演出。這個劇的首演是在重慶，由“中央青年劇社”演出，張駿祥導(dǎo)演，張瑞芳、耿震等都參加了這次演出，張瑞芳當(dāng)時演的是愫芳，演文清的是江村。

作為曹禺的女兒、這部戲作者的女兒，每當(dāng)我想到《北京人》，我其實都會想到媽媽。爸爸寫《北京人》這一段時間，是媽媽生命中最美好、最燦爛的一段時光，是她這朵生命之花盛開的時光——那時候他們沒有在一起，爸爸每寫完一場戲，就把手稿寄給媽媽看。媽媽的字很好，她就會把手稿用毛筆字謄寫一遍?，F(xiàn)在我家里還有一張手稿，我把它放在鏡框里，擺在家里的書柜里面。

《北京人》當(dāng)年出版的時候，卷首有一句話：“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其實這句話，就是爸爸給媽媽的，因為他們是知己，但是相隔兩地。但是媽媽又在《北京人》里面，《北京人》里面的愫方，就是她。爸爸就是依據(jù)媽媽為原型寫了愫方。爸爸把媽媽的生命帶到了《北京人》里面，我媽媽也因此活在了《北京人》里面。所以我對這個戲有極深的感情。

因為我現(xiàn)在正在寫一本書，我也看了各方面的資料，包括和我爸爸曾經(jīng)的交談。實際上他寫這個，我覺得他有一個契機，就是因為他跟我媽的戀愛——他那個時候是有家室的，但是他真的覺得遇到了生命中的愛情，所以才會有一種想愛而不能愛的壓抑的感覺，那個時候也離不了婚。我母親那個時候是一個20出頭的年輕姑娘，所以包括我外公這邊也不是很贊同，整個社會都給他了一種無形的壓力，所以我覺得我爸爸當(dāng)時的心里是非?？鄲灥?。

其實這個劇中的每一個男性角色身上都有我爸爸的影子，包括老太爺。我非常佩服我父親，因為我現(xiàn)在也是做編劇，和父親算是同行，寫這個劇本的時候，父親還很年輕，快到中年他就能夠理解一個老年人的心態(tài)，所以后來他到了晚年的時候經(jīng)常會說，人老了活著真是沒有意思，實際上就跟他當(dāng)年寫的人物的感慨是一樣的。他在那個時候就能夠知道，人在漸入老境之后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我覺得是非常厲害的。

還有江泰身上具有的那種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有點對一切都想去推翻，突然爆發(fā)一種靈感，這些特征都和我爸爸很像，有我爸爸的影子。還有那些滑稽的元素也是這樣的，上世紀(jì)80年代他老了以后，在家里經(jīng)常會來一段迪斯科，一高興就扭起來了……他的天性是很真的，非常真誠，只不過一些不如意的人生經(jīng)歷使他不得不變得沉默，后來不得不在人前收緊自己，但他生來就是一個搞藝術(shù)的人，一個特別感性的人。

與父親那幾部著名的戲劇相比，《北京人》排得相對較少。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有三個版的《北京人》，1957年版本中飾演曾文清的便是藍天野先生。這個戲的第一版我看過，但我那個時候還太小，演出時雖然身在劇場，但是我并不能夠理解，也無法評價。不過從當(dāng)年的《雷雨》呈現(xiàn)的程度來看，《北京人》如果當(dāng)年排，也不會真正挖掘出我父親的劇本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独子辍樊?dāng)年排的時候，實際上就已經(jīng)在講階級斗爭了，魯大海是工人階級的代表，周樸園是資本家的代表，那個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要求我們有一種這樣的態(tài)度，但實際上這與父親的創(chuàng)作是完全矛盾的，我爸爸那時候只是一個青年人，寫作中一切的出發(fā)點都是人，人性的光明與丑惡，磊落與卑瑣，他就是要寫人性。

所以我覺得當(dāng)年那種劇場呈現(xiàn)實際上不是我父親的初衷，他在真正寫的時候也并不懂什么叫階級，什么叫階級斗爭，他只知道他寫的是一個個在他生命中，他所經(jīng)歷的，和他熟悉的一些人，一些人的影子，這些人留在他心里的沉重的分量，或者說一種想要掙脫出來的愿望。

公允地說，《北京人》既有大家所說的思想性、情感、社會意義，戲劇經(jīng)典審美的意義，同時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意義，就是一個作者把他自己那段人生經(jīng)歷，自己的生活、生命都投入其中，和他的創(chuàng)作那么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作品，在我看來，這是非常有意義的。

1929年北京周口店猿人“北京人”的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轟動了世界的考古學(xué)界。爸爸1940年寫作這部戲的時候，北京尚在日本人的手里，那時的北京不叫“北平”，就叫“北京”。也許是這兩個原因，爸爸將這部戲定名為《北京人》，而不是“北平人”。并且，在我看來，《北京人》并不是一部京味的戲，我爸爸曾說它是一部喜劇，一部不同于莫里哀式的喜劇。恰巧，好像契訶夫也說過《海鷗》是一部喜劇。我對這個戲非常期待，由賴聲川老師來做這個戲的導(dǎo)演，我特別滿足。這個戲里有這么多的好演員，劇雪就是我心中的愫方。我給這個戲最最深的祝福，期待看到它出現(xiàn)在舞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