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與他的《王右丞文集》

張建智

保存千余年、價值連城的珍稀宋版古籍，有些國內各大圖書館已蕩然無存。一百多年前，這些最具文獻價值之書，于清王朝衰敗之時，令人扼腕地從清末四大藏書樓之一的皕宋樓漂泊到了異國他鄉(xiāng)。八年前櫻花盛開之時，我在東京西郊的靜嘉堂內，讀了那些如今成了孤本的宋版書。在一卷卷已絕版的古籍中，千年的歷史已蘊含其中，而這樣的歷史，正是我們理解今天與未來的一把鑰匙。

王維（701 — 761），唐代詩人、畫家。字摩詰。因其崇信佛教，欽佩大乘佛教居士在家菩薩維摩詰（意為潔凈、沒有染污的人），故以摩詰為名。祖籍太原祁（今山西祁縣），其父遷家蒲州（在今山西永濟），遂為蒲人。他官終尚書右丞，世稱“王右丞”。

《王右丞文集》又名《王摩詰文集》，是唐代著名詩人王維的作品集。他的詩與孟浩然齊名又勝于孟浩然，故稱“王孟”。該集收入古詩150 首，近體詩282 首，其他各體文章72 篇。其作品主要以詩為主，早期作品風格雄渾，氣象開闊，有建功立業(yè)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生活。

晚期作品，則多反映其隱逸生活，山水田園，閑情逸致等。其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是一例矣。趙殿成在《王右丞集箋注》曾評：按陶淵明詩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fā)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與右丞此詩同一機杼，然下文綴語稍多，趣意便覺不遠。右丞祇為短句，有悠揚不盡之致。故王維詩，意境清幽，色彩鮮明，節(jié)奏諧和，字句凝練，有很高的藝術成就。成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主要作家。

（見錢鐘書《七綴集》）

蘇軾稱他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如《贈裴十迪》《渭川田家》《春中田園作》等詩，仿佛是一幅幅農家樂的水墨畫，給人美的享受。此外，王維還寫過一些著名的贈別朋友的抒情絕句，如其中“渭城朝雨悒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早已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另如“紅豆生南國”“清風明月苦相思”兩首，也均為千古傳唱之作。

我們還可說，中國畫史上最有代表性的、最主要的流派是“南宗文人畫”，而“文人畫自王維始”。其始用渲淡，一變構研之法；其傳為張璪、荊、關、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等。

《王右丞集》卷二五《能禪師碑》，就是頌揚南宗禪始祖惠能的，里面說：“弟子曰神會……謂余知道，以頌見托”；《神會和尚遺集·語錄第一殘卷》記載“侍御史王維在臨湍驛中問和上若為修道”的對話。在他身上，禪、詩、畫三者可以算是一脈相貫。“詩畫是孿生姊妹”這句話用來品評王右丞，是最正確之評?，F(xiàn)就我于靜嘉堂閱宋版書經眼記錄如下：

王右丞文集 一○卷 唐王維撰 宋刊。其刻工古樸?！锻跤邑┪募吩杏坝〕霭妫阂唬鹅o嘉堂文庫稀覯書之七》 1977 年雄松堂書店；二，《古典研究會叢書 漢籍之部32 》 汲古書院 2005 年。

此書淵源：

《王右丞文集》十卷 唐王維撰 南宋初期刊 二冊

尺寸 20.3×13.3 厘米

序目 王右丞文集目錄

版式 左右雙邊（15.9×9.8 厘米） 每半葉11 行每行17 至22 字不等。版心上記大小字數。 注文雙行 版心白口 雙黑魚尾。上魚尾下記“王”字，下魚尾下記葉數。最下記刻工姓名。

此宋版書用紙講究，封面為宋白麻紙，亦屬希世之物。卷中避宋諱處， 凡遇 “玄、懸、朗、敬、驚、殷、筐、恒、貞、樹、源”等，皆為字不成。刻者姓名 官先 阮光 吳正 江陵 黃石 成信杜明 余彥 余兆 劉光等

卷中有顧千里手識文二則：

卷一識文曰：

此麻沙宋刻王右丞詩文全集十卷。道光丙戌歲從藝蕓主人借出影寫一部，復遍取他本，勘其得失，雖宋刻亦有誤，而不似以後之妄改，究為第一也。遂題數語於帙端，余文繁不具出。思適居士顧千里。（ 文后有“顧千里以字行”白文長方?。?/p>

卷六后，識語四行，評王右丞與韋蘇州之高低。其文曰：

韋蘇州詩，韻高而氣清 ；王右丞詩，格老而味長。雖然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不無優(yōu)劣。以標韻觀之，右丞遠不逮蘇州 ；至其詞不迫切而味甚長，雖蘇州亦不及也。

卷四末尾，題前行有吳郡“袁耿曾觀”一行手記。

卷十末，有墨書“泰興季振宜公葦氏珍藏”一行。

卷中有黃丕烈手識文三則 ：

一、卷六末，黃丕烈手識文三行。其文曰 ：

第六卷第二首《出塞作》脫一行計二十一字。今據時刻補焉 ：“秋日平原好射雕 ；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此?！彼慰讨`不可掩者。辛酉秋孟，蕘圃氏丕烈識。

二、卷十末有副頁，上有黃丕烈手識文二則。

其一曰 ：

此宋刻《王右丞文集》十卷二冊，頃余友陶蘊輝，從都中寄來而得之者也。先是蘊輝在蘇時，余與商榷古書，謂《讀書敏求記》中物，須為我購之。今茲八月中旬，有人自北來者，寄我三種書。此本而外，尚有元刻《許丁卯集》及宋刻小字本《說文》。來札云 ：《王右丞文集》即所謂山中一半雨本 ；《許丁卯集》即所謂較宋版多詩，幾大半本可見。見余留心搜訪，竟熟讀也，是翁書以為左券而不負余托。惜以物主居奇，必與《說文》并售，索直白金百二，而余又以《說文》已置一部不復重出，作書復之，許以二十六金得此兩書。札往返再三，竟能如愿，不特幸余得書之福，亦重感余友，購書之力也。此書作“山中一半雨”本，尚見劉須溪評點元刻，止詩六卷，見藏周香嚴家。香嚴又藏何義門校宋本，亦止詩無文，雖同出傳是樓而敘次紊亂，字句不同，非一本矣。十月十三日，毛二榕坪過訪士禮居，余知其能識古書，出此相質，榕坪并為余言，向見桐鄉(xiāng)金氏本，板刻差大。詩中亦作“山中一半雨”，文則無有也，與此更非一本。益見此刻最在善，而余所藏抑何幸歟?？腿ィ瑪y書插架，即跋數語于尾。蕘圃黃丕烈識

其二曰 ：

嘉慶癸酉中秋后八日，偶過五柳居，知新從無錫人買得元刻《劉須溪評點王右丞詩》，即借歸與宋刻對其序次，悉同。擬購之，未知許否也。十四日復翁記。

從上述得書收藏此王集宋版之不易，說明得珍貴之古籍，有偶然與必然之機緣也。但作為愛書者付出的不但有時是傾家蕩產的金錢（看當時《說文》要索白金百二即知） ，還必備韌性的人文精神，此我們今人從前人得書的題識可窺。

此《王右丞文集》，因源自唐本，刻刊古遠。自唐而降，至清代歷經了許多名人學者、官宦、富商、收藏者之手。其藏書印，卷中彰顯了高物名印。如 “張欽私印” “振宜之印” “季振宜之印” “乾學之印”“平陽汪氏藏書印” “憲奎” “季銘私印” “黃丕烈印 “有竹居” “季振宜藏書” （季振宜，字洗兮號滄葦健庵） “復翁” “百宋一廛”“士禮居” “蕘圃過眼” “蕘圃卅年精力所聚” “ 顧千里經眼記”“汪士鐘印” “ 歸安陸樹聲所見金石書畫記” “ 歸安陸樹聲藏書之記”等近三十方藏書或經眼的印章。

宋刻《王右丞文集》傳世極少，其文字勝于后世通行本處甚多，錢謙益《初學集》卷八十三《王右丞集》跋云 ：《文苑英華》載王右丞詩，多與今行槧本小異，如“松下清齋折露葵”，“清齋”作“行齋”。“種松皆作老龍鱗”，作“種松皆老作龍鱗”，并以《英華》為佳?！端丸髦堇钍咕吩?，“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作“山中一半雨”，尤佳。蓋送行之詩，言其 風 土， 深 山 冥 晦， 晴 雨 相 半，故 曰“ 一 半 雨 ”， 而 續(xù) 之 以“焚女”“巴人”之聯(lián)也。

錢曾《讀書敏求記》卷四《王右丞文集》條云 ：“此刻是麻沙宋版，集中《送梓州李使君》詩，亦如牧翁所跋，作‘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知此本之佳也?！?/p>

錢曾舊藏本后為黃丕烈所得，稱作“山中一半雨”本。此《王右丞文集》之《送梓州李使君》詩句，亦作“山中一半雨”。

周叔弢先生喜愛此書，曾給書室起名“半雨樓”，并特制“半雨樓”印章一枚。1982 年，已 92 歲高齡的周叔弢先生得見此書影印本，興奮異常，當即寫下一篇題跋，其中有言 ：“今見此影本，如晤故人，數十年前光景恍然在目。國家重視文物，化身千百，佳惠士林，可為此書慶，我一人欣然歡呼，烏足以盡之?！敝芟壬鷲蹠?，實令人敬仰。

上述，我在靜嘉堂對宋版珍稀古籍的經眼，說明了歷經千余年的《王右丞文集》那不平凡的人文傳遞經歷，其在學術史上、人類文明史上，以及于時間和空間之跨度上，都有著重大人文歷史的重要價值。

目前，國內已無宋刻十卷本的唐代大文豪王維的《王右丞文集》，而僅存 17 世紀后的兩個版本，即明崇禎三年（1630）的馮氏寫本，另就只是清代初的錢氏寫本了?，F(xiàn)存的北京圖書館收藏的《王右丞文集》元刊本之中都沒有牌記 （“文獻學術語”，即在版本之中刻印的圖記。鐫有刊刻年代、鐫版人等信息 ）。

清代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二十八卷，是較好的注本。之后，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 1961 年校訂出版，1984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重印了新的一版。

（作者系民間藏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