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末偵探小說 對現代警察機構的推動

吳真

偵探小說這種文學形式是19世紀的發(fā)明，它以驚人的發(fā)行量橫掃全世界，受到廣大讀者的青睞。雖然不少文學評論家一直視之為不入流的娛樂文學，但其對現代法治的文化建構作用是不容忽視的。日經新聞記者村山宏曾提出一個觀點：“凡是偵探推理小說流行的地方，全是司法制度健全的國家。只有人們都信任法律和警察，相信正義必勝的地方，偵探推理小說才具有現實意義而被接受?！敝档米⒁獾氖牵瑐商叫≌f興起之前，全世界并沒有現代意義上的警察機關，偵探小說的流行和現代警察機構的建設幾乎同步。可以說偵探小說在發(fā)展過程中以其特殊的“審美”向普通市民描繪并推銷現代警察機構的功用，為現代國家警察機構建設起到了促進作用。

近代偵探小說的發(fā)展和流行

西方公認的偵探小說鼻祖是美國的愛倫·坡，其于1841年發(fā)表的《莫格街謀殺案》是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偵探小說。他當時將這種小說稱為“reductional”（還原性），而非“detective story”（偵探小說），是因為當時的世界上還沒有現代意義的警探機構，專職辦理刑案的偵探職業(yè)還沒有產生。英國倫敦1841年時連巡警都沒有，諾丁漢市警方于1854年才建立了第一個警探部門，蘇格蘭場（英國倫敦警察廳）的刑事調查處（CID）直到1878年才成立；而美國的大城市在南北戰(zhàn)爭前幾乎沒有用來偵破刑事案件的警察力量。所以愛倫·坡小說中的偵探杜賓是一名業(yè)余偵探。

最早代表國家權力的警察偵探形象來自埃米爾·加博里奧筆下的勒考克，其初次出現是在《血案》（1863年）中。之后，威爾基·科林斯的《月亮寶石》（1868年）中的克夫探長也是一個警察偵探。此時的偵探小說開始進入黃金時代，柯南道爾塑造的經典偵探形象福爾摩斯于1887年在《血字的研究》中首次登場。福爾摩斯生活的年代正是西方犯罪學開始發(fā)展的時期，加羅法諾的《犯罪學》一書于1885年問世，其將犯罪作為一種行為科學，從社會學和心理學角度分析犯罪，意味著西方社會開始系統(tǒng)關注社會中的犯罪現象。

19世紀后期，顯微鏡技術、指紋技術的出現和化學分析方法的應用，使得西方法醫(yī)學得以深入發(fā)展，法醫(yī)技術被廣泛運用于刑事偵查。美國在南北戰(zhàn)爭結束后，著名的平克頓偵探所和各種聯邦執(zhí)法機構開始廣泛合作，為地方警察機構設立專門偵查部門提供了參考模式，各地的警察機構開始設立自己的犯罪偵查部門。1905年，西奧多·羅斯福總統(tǒng)命令招募一些具備刑偵學知識的人，組建專門的偵查機構，這個機構被命名為調查局，后改名為聯邦調查局（FBI）。在這個過程中，起源于偵探小說中的專門性警探機構與后續(xù)現實世界設立的警察機構越來越相似。進入20世紀后，偵探小說的熱潮開始逐漸減退，直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系列偵探小說的出現。她以女性作家視角創(chuàng)造的波羅偵探和馬普爾小姐在20世紀30年代至70年代間成為了新一代的偵探臉譜。

偵探小說為警察機構發(fā)展造勢

在《一封論藝術的信》中，阿爾都塞評價藝術的功能“是我們看到……它從中誕生出的意識形態(tài)”。小說世界中所描摹的現實世界，那種“自然”與“真實”并非復制現實，而是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在人們還沒有互聯網和現代媒體的19世紀下半葉，銷量驚人的偵探小說也在幫助讀者建構出新社會的普遍認知。

傳播現代城市的安全恐慌

19世紀以后，西方國家的城市開始爆炸式擴張，特別是工業(yè)革命以后，工業(yè)生產力膨脹帶來城市混亂地生長。當時的政府還欠缺對大城市的管理能力，城市中充斥著對公民個體的侵奪。偵探小說的故事背景大多直接將犯罪放置于同時代的城市中，通過小說將城市的混亂、無序、危險暴露在讀者面前，在營造讀者代入感的同時，強化了他們對現代城市的危機意識。

創(chuàng)造社會秩序的威脅者——謀殺犯

在19世紀，英國犯罪率一直呈持續(xù)上升的態(tài)勢，1840年英格蘭和威爾士的犯罪數是1807年的7倍，英國警察史學者們將這一時期的英國稱為“史冊中最為黑暗的犯罪年代”“匪徒的黃金時代”。偵探小說為了增強戲劇沖突效果，制造懸疑緊張的氛圍，創(chuàng)造出了大量謀殺案。謀殺犯被描寫為精心預謀殺人并設計逃脫制裁的危險分子，謀殺行為中的老謀深算也被反復夸大。再伴隨著“開膛手杰克”這樣的懸案，市民對謀殺犯罪的恐懼和厭惡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突然間，謀殺犯成了社會秩序最大的威脅，雖然就今天來看這種觀點得不到任何犯罪統(tǒng)計數據的支持。

強化理性因果的探知

偵探小說的破案必定是合乎自然的方法，怪力亂神、問卜讀心在一個理性的偵探推理中不會出現。優(yōu)秀的偵探小說中謎題真相明晰有條理，并沒有刻意要回避或誤導讀者。作者從未期待所有讀者都在最后一章的敘述中發(fā)現罪犯，有洞察力的讀者能夠提前看穿才是參與其中的樂趣所在。在案情大白后，讀者重讀小說會清楚發(fā)現，破案的關鍵點始終擺在那里，所有的線索也無一不指向同一名兇手。只要讀者有書中偵探一般的聰明和專注，不必等到最后一章就可以自己破案。這種依據“普通人的正常思維”的邏輯推演使得讀者對理性肯定，對邏輯贊同，提升了對人認知能力的自信?！斑@類小說使人精神上得到滿足……故事中道出了人類行為的因果關系。”偵探以科學的方式從罪犯的語言行為習慣里準確推導罪犯固有的思維特點，預見罪犯的行為和案件的變化情況，從紛亂的事物表象里看到事物的實質，發(fā)現線索，從線索探究出案件真相。發(fā)現真相的讀者不僅欽佩于作者，更是對偵探縝密觀察、邏輯思考的能力感到信賴。

推銷近代警察的正義形象

警察在偵探小說中經常是正面角色，也許警察不是主角，沒有偵探的智慧，或是在每個案件的較量中都輸給偵探，但警察代表的公權力形象是正義的。而且偵探小說中出現的專門偵查破案的警探在19世紀末也屬新生事物，在社會上的認同度不高。小說中的警察形象讓讀者更了解這種專職破案警察的工作職責，為現代警察做了一次免費宣傳。司法制度是偵探在小說中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在西方偵探小說中，作者在編排故事時會盡可能避免讓法與情這二者產生沖突，若二者不巧產生碰撞，也會讓人情服從法律。范達因認為“犯罪事件到最后絕不能變成意外或以自殺收場，這種虎頭蛇尾的結局，等于是對讀者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大玩笑”。正義是將罪犯送上法庭，接受法官的裁判，為此，偵探可以是與蘇格蘭場或其警察機構廣泛合作的私家偵探，也可以是專職的警探，他們的行為是規(guī)范的，破案的目的在于抓獲兇手，結局往往止步于警察將罪犯收押，而之后開庭表現如何，是否定罪與小說再無關系。查獲兇手交給司法部門就被視為實現了正義，這也傳達了對后續(xù)偵查、起訴和審判等司法活動準確性的肯定，讓讀者放棄私力救濟的念頭，更信賴警察和司法部門提供的公正。

偵探小說對警察機構的支持

回顧19世紀，人們最初并不喜歡警察，警察也不對抗犯罪，而是在君主制的危機中幫助壓制民眾。《悲慘世界》中雨果塑造的警察沙威是19世紀初國家警察的臉譜化人物，秘密警察和間諜被視為同一個群體。偵探小說塑造的警察形象才使市民對警察認識轉化，繼而在支持警察機構擴建的過程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偵探小說興起在工業(yè)革命后，將傳統(tǒng)文學審美中反叛者和制度破壞者的英雄身份轉給了偵探和警察。小說的敘事變?yōu)閷ψ锓傅淖R別，將罪犯篩選為特別的群體，視他們?yōu)樾碌纳鐣刃蚝托腋Ｉ畹耐{。而偵探和警察變成了守護社會和弱者的英雄，這對群眾改善警察印象有著很大的幫助。

19世紀初期，警察機構很少獲得公眾的合作。1842年當蘇格蘭場首次派便衣警察在路邊值勤時，公眾大呼反對這些“間諜”，認為警察的值勤就是對市民的監(jiān)視。從事犯罪偵查的警察更是因其“密探”形象而遭到反對。這在一些現實主義的小說中就能看出，《悲慘世界》中的沙威，《牛虻》中的卡爾狄能反映十九世紀前半葉社會對警察工作的一種偏見：將跟蹤、盯梢、告密視為警察的工作，指責警察運用令人不齒的手段告發(fā)良善的人。雖然，警察隊伍最終通過自身對維持社會秩序的良好表現獲得民眾認可，為自己爭取了人們的信任，偵探小說則提供了深化市民觀念意識的良機。人們將偵探和警察英雄化，視他們?yōu)榕枷窈兔餍牵龠M了警民的信賴，這是再多實際工作都無法換來的。這種對偵探和警察的崇拜使得警察權的擴張，特別是偵查權的擴張變得更易獲得廣泛支持。同時，警察在社會中形象的提升，使得民眾更愿意服從警察的管制，同時也會吸引更多優(yōu)秀的青年投身警察工作，這有助于執(zhí)法大環(huán)境的改善和警察隊伍的優(yōu)化，反過來也能夠促進警察執(zhí)法質量和效果的提升，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huán)。

偵探小說中對于偵探和偵查工作的描寫總帶著一層神秘色彩，雖然邏輯推理是直白地展示在讀者的面前，但讀者在看完小說后對于偵查或調查犯罪的工作仍抱有十分的好奇，甚至產生崇拜。偵探小說將對犯罪的偵查過程展現給了普通民眾，讓這些沒有其他任何機會來了解和介入此項工作的人們認識了探案的細節(jié)和偵探、警察調查犯罪的困難，這對宣傳推銷警察工作有著很大的幫助。但也是因為普通人沒有其他渠道獲知偵探和警察工作，所以他們會相信自己從偵探小說中讀到的就是真實的警察和偵探工作。從這一點上，偵探小說具有誤導讀者的成分。“人們總認為偵探具有難以達到的素質和技術；調查犯罪是一門真正的科學；并且偵探負擔了比其他警察更重要的工作；他們所有的工作都很刺激；一個好的偵探能解決任何犯罪?！钡珜嶋H上這種說法近乎臆斷，就像戈爾茨坦對偵探和偵查工作的研究得出的結論：“事實上，偵探要做的事情非常基礎瑣碎……他們大部分時間十分枯燥，和巡警處理的案件相比，偵探要面對的情形通常更沒有挑戰(zhàn)和技術含量……偵探偵破犯罪的能力被過分的夸大了?！边@種夸大的主要原因可能就是偵探小說的宣傳，但確實有助于警察機構擴張時犯罪偵查部門優(yōu)先獲得更多的資源。

?？掳褌商叫≌f的問世歸結為“權力關系的改變”，警察機構的職能之發(fā)展也不能忽視這一原因。19世紀偵探小說的廣泛流行對當代的市民觀念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雖不能說警察機構的刑事偵查部門成立之初是對偵探小說的模仿，但我們也不可否認偵探小說對警察機構職能健全起到了促進和推動作用。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