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中的“合理人”究竟是什么人？

白松靈

目前，我國民事侵權過錯評定標準理論研究較為籠統(tǒng)，沒有構建系統(tǒng)的標準體系，司法實踐中該問題也存在標準單薄且混亂的困境。英美法“合理人”標準因其特殊的產(chǎn)生與完成歷程，具有優(yōu)越的易操作性。本文在完整論述該標準體系“合理人”的四個一般標準的基礎上，以一宗無意思聯(lián)絡侵權糾紛為例對該原則進行演繹，并與我國現(xiàn)有司法實踐的常規(guī)做法進行對比，從而論證借鑒該原則的必要性與可行性。

一輛未鎖電動自行車引發(fā)的糾紛

原告黃某系城中村小食鋪經(jīng)營者，于小食鋪門口臺階處擺放油鍋，本人站立街面制作售賣油炸食品。被告詹某系與黃某小吃攤隔街相對的檔口經(jīng)營者，送貨過程中將電動自行車停放在距離黃某小吃攤十余米處，未拔出車輛鑰匙而離開。被告周某楷年僅三歲余，事發(fā)前其與7歲左右的姐姐在小吃攤與詹某檔口之間的街道上追逐打鬧，其母親吳某在黃某小食鋪隔壁店鋪購物，背對兩子女，未有證據(jù)顯示其對兩名子女的行為進行了關注或者管理。打鬧中，周某楷爬上詹某的電動自行車并轉動電動自行車把手啟動車輛，造成車輛由背后撞上黃某、油鍋傾翻燙傷黃某的事故，事故造成黃某醫(yī)療費損失16萬元以及誤工費、營養(yǎng)費、交通費、護理費等損失若干。原告黃某訴請被告詹某、被告周某楷的法定代理人被告周某及被告吳某就其損害后果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被告詹某辯稱其行為與本案損害后果沒有因果關系，事發(fā)前，其僅系返回店鋪取貨物而將車輛臨時停放，不可能預見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會發(fā)生本案事故。而被告周某楷脫離監(jiān)護啟動本案肇事車輛系事故發(fā)生的直接原因，應承擔賠償責任。

被告周某楷的法定代理人被告周某、被告吳某辯稱，被告詹某沒有合理管理肇事車輛，造成被告周某楷可輕易啟動車輛，而肇事車輛屬電動自行車，啟動時無明顯聲響，不易被監(jiān)護人察覺。

幾被告均主張原告在鬧市區(qū)當街制作售賣油炸食品，導致?lián)p害后果的發(fā)生，亦應承擔責任。

顯然，這是一起各行為人行為屬典型無意思聯(lián)絡的共同侵權案。根據(jù)侵權責任法第十二條規(guī)定，“二人以上分別實施侵權行為造成同一損害，能夠確認責任大小的，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難以確定責任大小的平均承擔賠償責任”。筆者認為最高人民法院傾向于將“責任大小”理解為“侵權行為人過失大小或者原因力比例”，根據(jù)本文論述主題，本文僅就“過失大小”的評定標準進行探討，而不涉及原因力比例。據(jù)此，被告周某楷擅自啟動肇事車輛并撞上黃某，是造成損害后果發(fā)生的直接原因，因此被告周某楷及其父母被告周某、被告吳某應承擔主要侵權責任。

但是，此種評定標準所作出的判斷有以下幾點悖論：

第一，此評定結論無法客觀評價案件事實。原告黃某被熱油燙傷帶來的損害遠遠高于僅被電動自行車撞擊所造成的損害，因此判令周某楷及監(jiān)護人的過錯最大，承擔主要賠償責任，顯然過于機械。

第二，該評定結論與“相同行為，相同法律評價”的法適用原則相背離。

第三，如不將黃某的此類行為的社會危險性納入其過錯考量標準，并由該角度通過判決作出否定性評價，一定程度上不能不算是該案司法實踐的疏漏，也難以實現(xiàn)法對建立良性社會秩序的引領作用。

>> 《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

何為“合理人”過錯標準？

近代英美法確定了過錯作為承擔侵權責任的前提后，通過一系列案例逐步確立了“合理人”原則及其具體標準體系。即“合理人”是指一個智識水平、理性與謹慎程度與良好公民水平一致的遵循社會規(guī)則的學術假想主體，法官們根據(jù)這一假想主體的行為判定實際案件中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構成過錯。

下面通過幾個案例來闡述該原則。

第一，根據(jù)行為做出前及做出時的客觀情況,行為引起損害后果的可能性的大小。該標準的代表性案例是Bolton V Stone，該案上訴人行走于一處公共道路時，被在附近參加板球比賽的被上訴人擊出的板球擊中受傷，引發(fā)訴訟。訴訟中，被上訴人舉證證明了比賽場地是當?shù)嘏e行板球比賽的傳統(tǒng)地點，且該道路平時行走的人很少，在30年中僅有6次擊中行人的事件。上訴法院法官在判決中寫道：“理論上，對于侵權糾紛中探討的可預見性而言，能否預見自己會被橫空飛來的球擊中，或者板球飛落街道的幾率，在最偏僻或者最繁忙的街道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行為引發(fā)危險的可能性”。最后，該上訴案件是被上訴人勝訴。

第二，行為所能引起的損害后果的嚴重程度（Gravity of injury or damage）。該標準的代表判例是Paris V stepney Borough Council，該案上訴人是一名左眼失明的工人，被上訴人系其雇主，雇請上訴人在其汽車修理廠修理汽車。上訴人在工作中被金屬碎屑濺入右眼，造成右眼永久性失明。雙方根據(jù)上文所述“行為引發(fā)損害的可能性大小”產(chǎn)生爭議，上訴人認為被上訴人作為雇主應當為工人提供護目鏡，而被上訴人則主張金屬碎屑濺入上訴人眼睛超出合理預見，屬于意外事故。終審法院法官Morton of Henryton于判決中認為“就本案而言除了將引發(fā)危險的可能性作為考量因素外，還必須考量一旦危險發(fā)生所造成的損失的嚴重程度”，他還論述道：“即便在本案中，上訴人遭受危險的可能性與同一環(huán)境中的其他人一樣，但一旦發(fā)生危險，其所發(fā)生的損失將遠遠大于其他人?！弊罱K，終審法院判令上訴人勝訴。

第三，避免行為所可能導致的損害后果的難易或者成本（Difficulty of overcoming the risk)。該標準的代表案例是Overseas Tankship (UK) Ltd v Steamship Pty Ltd 〔the Wagon Mound(No 2)〕，該案中被上訴人所有的多艘船舶在悉尼港口進行維修，上訴人是Wagon Mound號貨輪的所有者。貨輪運載了大量的石油，由于上訴人的工程師工作失誤忘記關閉裝油閥門，導致大量石油泄漏在海面上并在海水運動的作用下匯集在Wagon Mound 號貨輪周圍。常理下，這種石油在水面上極難燃燒，沒有危險。但由于被推測是被上訴人的船舶進行維修時因焊接產(chǎn)生的高溫金屬碎屑漂浮在水面，引燃石油發(fā)生火災，造成被上訴人的多艘船舶被燒毀。終審法院法官Reid 在判決中寫道：“如果一個行為所可能引起的損害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那么一個合理人應該在充分正當?shù)睦碛上伦鞒鲞@一行為。他需要衡量這一行為所可能引起的損害后果與彌補這種后果所需要的代價。”他認為避免本案的損害只需要上訴人的工作人員在油輪裝油的過程中留在控制閥門現(xiàn)場進行監(jiān)控，并及時關閉閥門。而如果他具備了合理人在該環(huán)境下應有的注意，那么他就不會不完成前述那種完全沒有任何困難、無需耗費成本也不會帶來任何損失的工作行為，以避免疏忽可能造成的巨大損失。而不是如本案中一樣長時間、遠遠地離開控制閥門。終審結果是，判令上訴人敗訴。

第四，行為人做出危險性行為的目的是否為了更重要之社會價值。該標準的代表案例為Daborn v Bath Tramways Motor Co Ltd。原告在二戰(zhàn)時期駕駛駕駛室在左側的適合右側通行的信號燈故障的救護車，因而當有車輛在十分接近該救護車后方時，原告無法發(fā)現(xiàn)，其在車輛后方張貼了一張告示注明“左舵車輛——沒有信號”。被告所有的車輛不清楚原告車輛狀況并在由原告后方準備超車時撞上向右轉彎的原告，造成原告嚴重受傷。該糾紛最后訴至樞密院，大法官Asquith LJ 認為，案件發(fā)生在戰(zhàn)爭時期，需要征集盡可能多的車輛作為救護車，原告駕駛無法給出轉向信號的左舵車輛是受戰(zhàn)時條件所限，而如果原告駕駛該車輛給出轉向信號，則其每次轉向需完成以下步驟：停下車輛——給出信號——啟動車輛——完成轉向，這與救護車需要盡快將傷員送至醫(yī)院的使命不符合，因而原告作出的行為是基于合理的理由與目的。他于判決中寫道：“在考量行為人有無盡到合理注意義務時，必須平衡考量不為該行為所需承擔的風險?！弊罱K判決是判令原告勝訴。

“合理人”原則在該案中的適用與評析

根據(jù)“合理人”原則，對該案中各行為人的過錯進行評定。

首先，關于原告黃某的過錯評定。一方面，原告黃某將鍋具擺放在自有小食鋪門口臺階上，本人站立于街面進行操作，超出工商管理部門核準的經(jīng)營場所，違反工商管理相關法律法規(guī)；另一方面，原告于行人密度大、孩童追逐打鬧現(xiàn)象屢見不鮮的城中村街道上，未采取任何安全隔離措施即操作高溫油鍋，油鍋可能因撞擊等原因傾翻造成人員受傷的后果應屬原告的合理預見范圍，且根據(jù)油鍋的溫度與熱油容量，其可以預見損害后果的嚴重程度，而其變更煎炸操作位置即可避免損害后果的發(fā)生，原告黃某對于當街進行煎炸操作這一不安全狀態(tài)的放任構成過錯。

其次，對于被告詹某的過錯評定。被告詹某將轉動把手即可啟動的肇事電動自行車留置在有孩童追逐打鬧的鬧市街面而自行離開，車輛停放位置與原告黃某操作煎炸的油鍋僅距離十余米，且中間無遮擋物，詹某可直接觀察到原告黃某在高溫油鍋前進行煎炸操作，可能有孩童對肇事車輛好奇進行攀爬、試圖操作并可能因此啟動車輛的狀況，且根據(jù)車輛停放角度與位置，車輛撞上正在進行煎炸操作的原告應屬于被告詹某的合理預見范圍，詹某作為肇事車輛的所有人應采取充分措施確保車輛不會被兒童啟動，而本案中其僅需及時拔下肇事車輛的鑰匙這一簡單且?guī)缀鯚o任何成本的行為即可避免此類危險，其怠于對肇事車輛進行妥善管理，構成過錯。

第三，對于被告周某、被告吳某的過錯評定。被告周某楷年僅三周歲余，系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對其行為后果沒有判斷能力，但此年齡段的孩童已有相當?shù)男袆幽芰Σκ挛镉袕娏业奶剿鳠崆?，被告周某、被告吳某作為監(jiān)護人應對其行為進行有效管理。事故發(fā)生前，被告周某楷與其姐姐在街道上追逐打鬧，隨即被告周某楷開始攀爬肇事車輛，這期間監(jiān)護人被告吳某在原告店鋪隔壁購物，對原告進行煎炸操作的位置與危險性應知曉，對于處于玩鬧興奮狀態(tài)的被告周某楷的行為可能導致危險發(fā)生并造成損害應有充分的預見，而其僅需對被告周某楷進行適當?shù)年P注、在其攀爬電動自行車時及時阻止即可避免損害的發(fā)生，被告周某楷的監(jiān)護人被告吳某對其疏于監(jiān)管造成本案事故的發(fā)生，構成過錯。

而根據(jù)“合理人”原則標準體系的第四項標準的行為社會價值進行延伸，如前文所述，原告黃某的行為既違反法律法規(guī)的規(guī)定，又在三方當中最具社會危險性，綜合以上分析，筆者認為，原告黃某在本案中過錯最大，應承擔主要責任。

黃某一案中各當事人行為均構成過錯，借鑒“合理人”原則使得根據(jù)同一標準體系對各當事人的行為進行考量成為可行，根據(jù)該標準體系對各當事人行為進行分析，不僅對每一具體行為的評價更為系統(tǒng)全面，也使得對各行為的過錯進行比較更為直觀與具體，得出的結論也就更為公正準確。

我國借鑒“合理人”原則之必要性與可行性

在借鑒“合理人”原則之必要性上。

第一，“合理人”原則具體而完整，可以滿足現(xiàn)階段我國司法實踐的迫切需要。我國法治建設無論從經(jīng)驗積累還是研究儲備上，均未構建完善的過錯評定標準體系，這一不足在侵權糾紛數(shù)量與復雜程度快速增長的現(xiàn)實下，造成的司法實踐困境日益突出，“合理人”原則的標準體系是在實際案例基礎上沉淀并高度概括得來，對其進行借鑒，可以及時高效地解決實踐中過錯評價標準過于簡單、不成體系的缺點。

第二，“合理人”原則易操作性突出，借鑒難度小、成本低。對侵權行為人的過錯認定系適用侵權法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過錯認定標準不僅要清晰明確，還應易于操作，“合理人”原則是在典型侵權糾紛的案件基礎上對過錯行為進行高度概括得出的標準體系，相較于其他法律理論，這一標準體系更具可操作性，在我國與英美法國家民事侵權行為種類等事實基本相似的情形下，該標準體系與我國司法實踐沒有理論與制度的藩籬，無需立法條件即可以于實踐中直接適用，無疑是解決過錯認定標準困境的上佳選擇。

第三，“合理人”原則經(jīng)歷充分的實踐檢驗與沉淀，可以最大程度避免西學東漸的水土不服?！昂侠砣恕痹瓌t發(fā)展與完成的過程即是實踐對理論不斷檢驗與修正的過程。在各國侵權糾紛類型與內(nèi)容日益趨同的今日，借鑒該標準體系較之借鑒成文法國家的理論或者規(guī)定，可免去理論與實踐相磨合的過程以及相應出現(xiàn)的法律規(guī)范“水土不服”的風險，更為高效安全。

>> 視覺中國 供圖

在借鑒“合理人”原則之可行性上。

首先，借鑒“合理人”原則理論上不存在障礙。我國對于過錯評價標準的選擇經(jīng)歷了主觀標準、主客觀相結合標準，近年來，客觀標準日益成為學界與實踐界的共識，“合理人”原則是典型的客觀標準，對其進行借鑒，符合我國侵權法理論與實踐的發(fā)展趨勢。

其次，“合理人”原則是標準體系，不關涉實體權利義務的規(guī)定，對其進行借鑒沒有法律沖突障礙。目前我國立法上并未對過錯認定標準進行規(guī)范，此種做法造成目前司法實務中的困惑，但與作出規(guī)范相比，此種情形客觀上實現(xiàn)了借鑒“合理人”原則沒有與現(xiàn)有法律規(guī)范銜接與沖突的障礙，使得對該理論的借鑒不僅可行，而且便捷。

最后，借鑒“合理人”原則在我國有現(xiàn)實需求與動力。實踐中，一方面，侵權糾紛復雜化、公民個體權利意識的增強的現(xiàn)實趨勢與侵權責任過錯評定標準簡單機械、過錯評定中法官個人因素過重的矛盾日益明顯，造成當事人服判率低；另一方面，“案多人少”的沖突日益激烈，需要加大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建立與完善。借鑒“合理人”原則，法官可依據(jù)該標準體系客觀全面地評定當事人行為，降低判決中法官的個人主觀因素，當事人亦可依據(jù)該原則評定自己的行為降低不合理預期，不僅可以實現(xiàn)訴訟案件的定分止爭，降低上訴率與再審申請率，亦為當事人自行解決協(xié)商解決糾紛提供統(tǒng)一標準體系，便于糾紛各方實現(xiàn)訴訟外和解或調解，為此類糾紛通過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的解決提供理論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