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博
《刺殺騎士團長》自去年在日本上市后便洛陽紙貴,廣受讀者好評。已有不少村上春樹的粉絲在猜測推出“續(xù)集”的可能性。
總體來說這是一個典型的村上故事:孤獨、失意的中年男人,在都市生活中迷失自我;中年危機疊加婚變,令其重新審視過往的人生;又經(jīng)歷一系列富有神秘主義意味的奇遇,最終重新尋回自我。
但娓娓道來的敘述,老練而讓人感到熟悉的語言風格,情節(jié)中溫暖的友情與愛情,均無時不在提醒讀者,村上春樹已是一位年近70的老人。但他仍然延續(xù)著自己的文學追求,仍然對世界充滿好奇心。
若用一個詞來形容《刺殺騎士團長》這本小說,“五彩斑斕”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這個故事容納了豐富的主題與元素,既探索倫理、情愛、戰(zhàn)爭與歷史記憶,又帶著幾分驚悚的氣息,讓這本書和這個故事具備了多重的解讀空間。
讀村上的小說,很深刻的一個印象便是撲面而來的“洋氣”。比如在《刺殺騎士團長》中,作者借核心人物“免色涉”之口,大談古典音樂作品,細述單一麥芽威士忌的口感,在世界各地的見聞等等。字里行間難以自持地透露出對西洋音樂、繪畫、歷史的神往。事實上,村上對美國流行文化高度認同,幾近臣服。
西化的傾向出現(xiàn)在村上的大多數(shù)作品中。
若要尋找其思想根源,則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村上春樹于1949年出生在日本京都,童年在美國軍人的占領中度過。村上熱愛美國文化,愛看美國電影,大學畢業(yè)論文題目就是《論美國電影中的旅行思想》。他還與妻子開設一家爵士樂酒吧,并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完成小說《且聽風吟》。美國大眾文化的浸染,奠定了他一生的閱讀和寫作傾向。
村上信奉菲茨杰拉德的一個論斷:想講述與眾不同的故事,就用與眾不同的語言。他的文學語言藍本便借鑒自上世紀20年代以后的美國現(xiàn)代文學。他在寫作中也刻意追求一種“美國味”。
《且聽風吟》的第一個日文手稿便因為達不到這一標準而遭廢棄,轉而用英語寫作,再譯回日文,成為最終付梓的第二稿。
村上承認自己的英語詞匯有限,寫不出好看的長句子。這樣的文字再轉譯為日文時,便產(chǎn)生一種與眾不同的簡潔風格,一度成為村上作品中獨特的個人烙印。此外,他的小說整體上迥異于日本古典文學委婉含蓄的風韻,常借用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的故事模型,比如《海邊的卡夫卡》中的俄狄浦斯情結,《刺殺騎士團長》中由《唐璜》引申出的隱喻,等等。
村上還是著名的美國當代文學翻譯家,他每天堅持上午寫小說,下午則用來翻譯美國小說,長此堅持30余年。村上曾表示,自己的寫作方法大多是在翻譯美國小說的過程中習得。
《刺殺騎士團長》(日)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3月
盡管這招致不少人指責村上的寫作是“翻譯文本”,村上仍鍥而不舍地使用和完善著這樣的寫作手法,時至今日已經(jīng)運用自如。伴隨讀者和市場都對村上作品的一次次肯定,文學界對他的評價則遠不及市場和讀者的反響,批評的聲音始終不絕于耳。對此類評價,村上也并非置若罔聞,曾在接受英國《衛(wèi)報》專訪時表示,自己在日本文學界的處境不佳,有如“日本文學界的棄兒”,“永遠是鴨子,變不成天鵝”。
村上是一位狂熱的音樂愛好者,古典、搖滾、爵士等西方文化符號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其作品中,用來捕捉寫作靈感,用音樂場景烘托人物心理和時代特征。在村上的作品中,可以見到巴赫、德彪西、莫扎特等人的名字和作品,在《刺殺騎士團長》中,莫扎特的《唐璜》,施特勞斯的《玫瑰騎士》都得到反復展現(xiàn)和精妙評論,并作為暗線貫穿整個故事。
村上這種強烈的美國味和西化傾向,大約在1991年前后發(fā)生了轉變。這源于一次長時段的美國生活體驗。那年他攜妻前往普林斯頓大學講學,在異國他鄉(xiāng)久居的經(jīng)歷令其反思此前的文化立場,轉而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日本人的責任。
此后在創(chuàng)作中,開始有意識地觀照日本歷史與當下社會。他注意到“諾門坎事件”,并就此爬梳史籍,寫出小說《奇鳥行狀錄》。此書成為村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道分水嶺,其觀察的聚焦點轉向日本,越來越多的作品中開始出現(xiàn)對侵略戰(zhàn)爭、暴力、“惡”的反思。
在《刺殺騎士團長》中,德國吞并奧地利、日本侵華等議題都成為小說的重要歷史背景。盡管如此,至少在這本書中,仍能感覺到對日本文化的疏離。整本小說關于日本文化的著墨之處稀少,只有當提到老畫家雨田的畫作《刺殺騎士團長》時,作為日本文化符號之一的日本畫才初次登場;雜木林中的“洞”被挖開,詭異的“古鈴”出現(xiàn),才有了對日本佛教中“即身佛”這一舊傳統(tǒng)的介紹。
但這些“日本元素”的使用仍較為克制,僅止于幫助推進劇情。疏離于本國文化,貼近西方審美,一方面令作者爆得國際聲譽,甚至超越了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并帶領日本文學走向世界;另一方面也必然限制了他的小說從精彩走向偉大,因為這種游離于自身母文化的寫作傾向,必然令其對生活的觀察和反思顯得浮泛和抽象。
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日本不但從戰(zhàn)敗后的廢墟中重建,而且社會經(jīng)濟急速發(fā)展,大眾文化欣欣向榮——純文學和大眾文學的界限日益模糊。青年讀者們更傾心于大眾化和世俗化的小說,純文學開始失寵。在此時嶄露頭角的村上,正好順應了文學市場演進的新走向,從而獲得巨大成功。他記錄著青年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刻畫現(xiàn)代都市人的苦悶和孤獨,成為日本“都市物語”的代表作家。
回溯村上作品在中國大陸的流行,雖然晚于日本十余年,但大致的路徑則頗多相似。村上小說引起中國讀者關注,最早始于上世紀90年代初。第一個譯介進來的是《挪威的森林》。
那時改革開放逾十年,中國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都市中的青年們親身感受到物質生活豐裕的同時,精神上的滿足感卻趨于單調和貧乏。
此前十年中,文學背負著沉重的社會意涵,反思、傷痕、批判的意味占據(jù)主流,而到上世紀90年代初期,青年們的閱讀趣味已開始分化,表現(xiàn)出從社會反思中抽離,回歸文學自覺的趨向?!杜餐纳帧愤@部小說消解了宏大敘事,既有對舊日的依戀,處理著對生活變遷帶來的精神不適,同時又不乏離經(jīng)叛道的后現(xiàn)代元素,令青年讀者心靈大受震撼,自此形成一種持續(xù)的村上作品閱讀熱潮。時至今日,“村上熱”在中國也不見有消退的跡象。
村上曾經(jīng)總結美國都市小說的發(fā)展脈絡,將菲茨杰拉德、錢德勒、卡波特三人擺在了關鍵位置。相對而言,村上的都市小說受錢德勒影響不小。但村上的都市物語又在常年寫作實踐中形成獨特的性格——故事重心始終是生活在都市中的個體,他們最初因種種原因陷入迷茫和無助,最終歷經(jīng)坎坷。尋回“自我”。
《刺殺騎士團長》中的主人公也經(jīng)歷了這個過程。
他在婚姻、情感以及事業(yè)上都充滿了無力感,當妻子告知其另有意中人而想結束婚姻時,他十分克制,只身離家后驅車游蕩北海道,百無聊賴中又返回東北地區(qū)。最終經(jīng)過一系列奇妙、危險的經(jīng)歷,終于能夠直面自己的內心,從而與妻子坦誠相見,修復婚姻。
另外,主人公心中懷著高遠的藝術追求,卻在現(xiàn)實面前選擇了為“社會棟梁人才”畫肖像為生,盡管他的肖像畫與眾不同,更具生命力,不能視為簡單的匠人畫,但距離他的藝術夢想越來越遠,時常覺得自己像“繪畫界的高級娼妓”。
村上小說中的人物多是孤獨的。他將這種孤獨審美化,賦予其積極的性質。主人公們對勢所必至的孤獨,沒有選擇逃避,而是在接受它的過程中完成自我肯定,尋找到內心的安寧與自由。在村上看來,孤獨是人陛的一種特質,無須也無法借助外力以消除,只能學會與其平和共處。
能夠與孤獨共處的時候,一個人的心智才算真正成熟了。
日本戰(zhàn)后成長起來的一批作家,因背負著沉重的歷史責任感,作品基調中飽含沉重、壓抑的氣氛,比如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大岡升平的《野火》。另一類如太宰治等人,則刻意回避歷史,導向虛無主義。
村上明智地行走在上述兩類作家的中間路線上,既不回避歷史與現(xiàn)實,又對現(xiàn)實保持著相當一段距離,用冷漠和嘲諷消解宏大敘事。
盡管如此,對戰(zhàn)爭的反思也是村上作品中常見的主題。
比如從第一部作品《且聽風吟》開始,他的小說中便或隱或現(xiàn)地出現(xiàn)對日本侵華戰(zhàn)爭歷史的正視。《奇鳥行狀錄》直接描寫了日本軍隊在亞洲所犯下的罪行——通過一系列隱喻銜接起集體記憶與個人記憶,從而透過現(xiàn)實與歷史的關聯(lián),將一個較為完整的戰(zhàn)爭片段呈現(xiàn)給讀者。
《刺殺騎士團長》則更進一步,對戰(zhàn)爭的觀照從亞洲擴展到歐洲,從而具有了世界史的反思視域。而此書中對與戰(zhàn)爭有關的人性掙扎的描述,則又達到了新的深度——兼顧了加害者與被害者共同的悲鳴。
總之,《刺殺騎士團長》是一本五彩斑斕的小說,它探索生活與理想、愛情與肉欲的關系,更極具哲學思辨地提出了現(xiàn)實與虛幻的界限,以及我們如何對待歷史記憶。這是一本典型的村上小說,它足夠精彩,商業(yè)上也足夠成功,但距離一部偉大的小說則尚有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