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鐸
遷墳給補償,遷出一盔政府補貼5000塊錢。這個消息像起了大水一樣,沿著青云河直沖了下來。很多人家都被沖了個人仰馬翻。那一陣子,青云河兩岸東一撮,西一撮,到處都是披麻戴孝的。
不久前,接到老叔的通知,說輪到我們這一片了,讓我們立即回去遷墳。我們兄弟都趕緊放下手中的工作,從各地趕回。老叔老嬸已經(jīng)安排好了,算好了吉時,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每盔墳包前,都擺上了旌,還請了一個老道誦了經(jīng)文。然后,我們就跟著磕頭,跟著將父母先祖的骨灰收斂起來,大聲念叨著,搬家了,搬家了,你們別害怕呀。
不得不說,政府的遷墳政策,還是很人性化的。很多亂葬崗都騰了出來,準(zhǔn)備建工業(yè)園區(qū)。有人算了一筆賬,土地流轉(zhuǎn)這一塊就增加了30個億,能直接帶動上百億的投資。光這一項,就為青云河兩岸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留足了后勁兒。而且,當(dāng)?shù)卣埠苤v究鼓勵原則,并不像別的地方那樣搞強遷,搞得怨聲載道。文件規(guī)定:每遷一盔墳給5000塊錢補償。
老叔說,這下可好,許多無主的墳都成了香餑餑,人們都爭著要那5000塊錢,就爭著當(dāng)孝子,結(jié)果,洋相百出,都有打破頭的。
為此郁悶的還有我的同學(xué),人都叫他姜老貓。姜老貓喝了幾杯酒,就找上門來訴苦,拍著胸脯嚷,操,他們說俺大爺不是俺大爺。
別看他是酒話,沒幾句,我就聽明白了,他爺當(dāng)年有個拜把子兄弟,也姓姜,解放初,就搬過來依附他們家過日子。家里小輩的都管叫大爺。時間久了,就真的像親大爺一樣對待,做什么都不分里外。
粗算一下,姜大爺活到現(xiàn)在也該有100歲了。
這位老爺子無兒無女,死后就葬在青云河鎮(zhèn),葬在姜老貓爺爺奶奶的墓旁。后人也沒拿他當(dāng)外人,該祭的時候也祭,該拜的時候也拜,逢年過節(jié),從沒少過禮數(shù)。這次遷墳,安置大爺?shù)膲灷響?yīng)是姜老貓的職責(zé),5000塊錢的遷墳費理應(yīng)是他老貓得的。
萬萬沒有想到,動遷前的一天,老爺子的親侄孫突然就冒了出來,動刀動槍的,硬是說,他大爺不是他大爺,是他大爺。誰看不明白?誰聽不明白?爭來吵去的,還不是為了那幾個錢?
老貓的大爺是個掌鞋匠,從我記事那天起,就記得他總是坐在街頭的墻角下,五冬六夏的,沒完沒了地掌鞋,無論什么樣的破鞋,到了他手里,三下五除二,就換了新顏。
我很早就離開了青云河鎮(zhèn),對掌鞋匠的印象不深,能記住的是他肚子上有塊嚇人的疤瘌。掌鞋匠說,是拼刺刀的時候被小日本給挑的。他只是這么一說,大家也只是這么一聽,都沒當(dāng)真,都不把他當(dāng)正常人。只要遇到不平之事,掌鞋匠就會發(fā)一陣瘋,放下手里的活兒,跑到街里,摟起衣服,指著肚子上的疤瘌開始罵,什么難聽就罵什么,大姑娘小媳婦聽不得,就連有臉面的老爺兒們也臊得慌。
一般來說,帶“長”字的都怕他,怕他的一張破嘴,怕他肚子上的疤瘌。小孩子們喜歡熱鬧,雖然也怕他的破嘴,也怕他肚子上的疤瘌,可是,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小孩子知道他罵的是大人,是帶“長”的。小孩子就圍著看,看他的肚子,那條疤瘌像長腳的長蟲,紫紅紫紅的,在他的肚子上盤旋。
掌鞋匠罵人的時候,我父母總要攆我,讓我躲遠(yuǎn)點。我父母私下里說這老頭兒歷史不清,好像是抗聯(lián)的,又好像是山林隊的。
我爸還進(jìn)一步解釋:如果是抗聯(lián)的,就是自己人,如果是山林隊的,就是兇惡的土匪。
按照我爸爸的推算,掌鞋匠更像是兇惡的土匪。實際上,許多人都這么懷疑,甚至明里暗里已經(jīng)把他視為敵對分子了。掌鞋匠不服,掌鞋匠總說自己是抗聯(lián)的,他卻沒有證據(jù),沒有證據(jù)就不能證明自己是革命同志。早年,還說崔庸健同志可以為他作證,人們就笑,那可是朝鮮的第二把手,有能耐,你去找他來?掌鞋匠就惱,就拍著肚皮,連聲罵著,操操操。后來,就不提崔庸健了。再后來,干脆就閉上嘴,不談這碼事了。你若逗他,老爺子,你有當(dāng)抗聯(lián)的證據(jù)嗎?他就會氣鼓鼓的,斜著眼睛瞅,那眼神,匕首似的,一般人扛不住,對視一會兒,都能被刺瞎了雙眼。有淘氣的,還問,老爺子,你有當(dāng)抗聯(lián)的證據(jù)嗎?問急眼了,掌鞋匠就會突然掀開衣服,指著肚子上的傷疤說,這就是證據(jù),里頭還有小鬼子的彈片。
這個說法聽起來還是很有說服力的,連民政局的老楊都信了,還打算替他寫申訴材料。老楊是個善良人,更是一個熱心人,老楊看不得英雄流血又流淚。老楊想幫幫掌鞋匠。假如掌鞋匠肚子里真的有彈片,假如他說的都是真的,老楊說什么也要讓老爺子享受國家的政策待遇。
按理說,這就算遇到貴人了,有了老楊相助,掌鞋匠苦卑的前途就算透亮了,好運在朝他招手。
掌鞋匠似乎并沒在乎人家的好意,也不注意收斂自己的脾氣,依然我行我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遇到不平事,該出頭還是出頭,該罵人還是罵人。結(jié)果,他就得罪人了,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傳說中的現(xiàn)世報,說來就來。
青云河鎮(zhèn)醫(yī)院請了一位專家來為掌鞋匠驗傷疤,專家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掌鞋匠面相崢嶸,讓人難以忘記。有一年,為了一個女病人,掌鞋匠曾去縣醫(yī)院里罵過這位專家,說他草菅人命,說他喪盡天良。專家記仇,一直記在心底里,這回,就草草地給定了案,說掌鞋匠肚子上的疤痕是闌尾炎手術(shù)留下的。
民政局的老楊還要努力一把,又是遞煙,又是勸茶,讓專家再仔細(xì)給看看。專家手抖著,指著疤痕,都懶得再說一句話。專家讓老楊自己去問掌鞋匠。老楊半信半疑,轉(zhuǎn)著彎兒剛問了幾句,掌鞋匠就禿嚕嘴了,掌鞋匠說,1956年的確做了一回闌尾炎手術(shù)……
話沒說完,老楊就蹦了起來,那臉黑得像打鬼的鐘馗。摔門就走了。
掌鞋匠笑了笑,那張臉就變了形,專家后來說,那簡直就看不得了。專家送掌鞋匠一個外號——鬼見愁。
掌鞋匠91歲生日那天,姜老貓的媳婦買了生日蛋糕,還在蛋糕上插了9根蠟燭,讓老爺子吹。老爺子憋足了氣力,一口氣滅了9根蠟燭。全家人都挺高興,都說老爺子上輩子一定是吃了唐僧肉,長生不老了。
掌鞋匠高興,連吃了兩口蛋糕,突然就嚷,操!肚子疼啊。汗珠子就像下雨似的順著額頭往下淌。姜老貓沒敢耽擱,就連夜把他送到了縣醫(yī)院。醫(yī)生說,去拍片吧。這一拍片不要緊,肚子里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彈片,一頭嵌在肝上,另一頭和膽囊糾結(jié)在一起。
老爺子當(dāng)夜就死了。
咽氣前,亂指著身子嚷疼!
姜老貓發(fā)急,就搡駁他,你到底是心疼,還是肚子疼?老爺子指了指心口,又指了指肚子,似乎也搞不清到底哪兒疼。再問,老爺子就挺了,就硬了。死的時候,眼睛睜著,胳膊擎著,手指指著胸口和肚子之間,似乎想做出一個最準(zhǔn)確的判斷。
遷墳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公墓人很多,香火繚繞。我剛在父母墓前祭拜過,就要離開的時候,姜老貓來了,姜老貓非要拽著我去看他大爺掌鞋匠的墓。讓他郁悶的是,他大爺掌鞋匠的親侄孫為了搶走5000塊錢的遷墳補償。竟然拿出了一份證據(jù),證明老爺子是抗聯(lián)的。
這個消息別說姜老貓受不了,連我這個不相干的旁聽者都是萬分震驚。我想不明白,這家人為什么不早一點出來作證呢?他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姜老貓賭一口氣,把政府給的遷墳錢全都給了對方,只要求把老爺子的遺骨留下,對方也沒客氣,揣著錢就走了。
我猜想,悲劇的最合理的推理是因為掌鞋匠這輩子脾氣不好,他罵的人肯定海了去了,得罪的人也肯定海了去了,甚至還有他的至親骨肉。因為得罪的人多,掌鞋匠才落得了這樣的結(jié)局。姜老貓對我的推理顯然是不認(rèn)同的,他堅持認(rèn)為,老爺子一輩子沒為自己罵過人。讓他罵的,都是該罵的人。姜老貓把我領(lǐng)到了一塊向陽的墓前。
墓碑上寫著:“抗聯(lián)姜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