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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控 訴

      2018-05-17 16:28:26駱燁
      雪蓮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太君日本鬼子古橋

      人類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遺忘自己民族的屈辱歷史

      ——題記

      于海的爛腿就像是兩根被烤過的木棒,黑乎乎一片,上面的肉幾乎已經(jīng)死去,鉆心的疼痛總是讓這個可憐的幸存者徹夜難眠。但被折磨了將近七十個年頭后,于海放棄了一切可以治療的法子,微薄的生活補(bǔ)貼也無法讓這個失去勞動力的老頭兒來醫(yī)治傷痛。

      他不喜歡黑夜,黑夜里鉆心刺骨的疼痛都能叫出聲來。天蒙蒙亮?xí)r,于海又去了古橋上。這個干癟癟的爛腿佬就喜歡默默地站在古橋上,眺望遠(yuǎn)方的來路。

      在于家橋人的記憶中,于海的至親早已死絕。他們不明白爛腿于海為什么還不死掉,死了還一了百了,大家眼不見為凈,一想起于海那兩條爛腿,他們晚上睡覺時(shí)都會做噩夢。

      于家橋人總是拿異樣的眼光去看爛腿于海,去看他的人還算是照顧他,村里很多人對他都是不聞不問的。于海沒有子女,只有一個堂侄子,叫于永強(qiáng),永強(qiáng)見于家橋人都看不起于海,久而久之,自己也不去搭理堂叔了。永強(qiáng)想,自己反正不是于海的兒子,叔侄輩還是堂的哩,我沒有必要對這個臟老頭負(fù)責(zé),法律也不會追究責(zé)任,況且政府每個月還會給于海一定的生活費(fèi)。

      于永強(qiáng)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經(jīng)過于家橋那座古橋時(shí),爛腿于海還是像很多時(shí)候一樣站在古橋上眺望遠(yuǎn)處,他突然回過頭看見了于永強(qiáng),于海膽怯地叫了聲,永強(qiáng)。永強(qiáng)沒有去理他,繼續(xù)逗玩自己的寶貝兒子。于海看著永強(qiáng)懷中的小胖子,心里頭升起一股溫暖的感覺。

      他走上前去說,小胖子真可愛啊,阿爺沒什么給你吃,來,阿爺給你鈔票,你叫阿爹去給你買東西吃。于海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十元鈔票,送到永強(qiáng)兒子的手里。于永強(qiáng)見此,急忙打掉堂叔手里的鈔票,他大聲叫道,誰要你的鈔票了,臟兮兮的。

      永強(qiáng)的寶貝兒子被爹的大叫聲嚇了一跳,哇的一聲叫出來。于海也被嚇住了,他看著掉在地上的鈔票久久不能回過神來。當(dāng)他再次抬頭時(shí),永強(qiáng)早已哄著兒子走遠(yuǎn)了。

      于海撿起鈔票,又默默地站在古橋上,橋下的河流在前些年就已經(jīng)干涸,有幾個小屁孩兒在河床上追逐打鬧,甚是歡快。于海撫摸著雕刻在古橋上那風(fēng)化了的圖案,如同欣賞一件精致的藝術(shù)品。古橋建于唐朝貞觀年間,是一座名副其實(shí)的古橋,古橋已經(jīng)十分殘破,像于海一樣,是一個蒼老干癟的老頭子。于海有時(shí)候覺得自己就是這座古橋,古橋就是于海。

      古橋在抗日戰(zhàn)爭之前雖然古老,但不殘缺。古橋是在日本鬼子到了于家橋后才變得殘破的。日本鬼子曾經(jīng)轟炸過于家橋,炸死了很多于家橋人,也炸傷了古橋。于海安靜地看著古橋,他覺得古橋的皮膚就跟自己的爛腿一樣,很多部位都是黑乎乎的,見不到太陽的地方都長滿了青苔,青苔又變得蒼老,成了黑色的,像是紫菜一樣的東西。

      于海想起,日本鬼子轟炸于家橋那年,自己才十二歲。日本鬼子炸死了很多村子里的人,于家橋人在日本鬼子的炸彈機(jī)槍下,嗷嗷直叫,四處逃竄。日本鬼子的飛機(jī)飛過去后,村子里硝煙彌漫,如同一個戰(zhàn)場,日本鬼子的對手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于家橋人,許多于家橋人都躺倒在血泊中。于家橋頓時(shí)血流如河。夜間,村子就如同陰間一樣,小孩婦女不敢出門,連大男人們都躲在了屋里。

      古橋,也就是在這個時(shí)候受了傷。它被日本鬼子的飛機(jī)給炸掉了許多石頭獅子、石頭橋墩,于海想,日本鬼子的炸彈真是厲害,連石頭都能夠給炸掉。古橋被炸傷以后,于海的二伯還在一個被炸開的橋墩里撿到了好幾卷佛經(jīng)。后來聽村子里的老秀才說,這是文物哩,唐朝貞觀年間的佛經(jīng),很有可能是唐三藏西天取來的經(jīng),是非常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這說明我們于家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村莊?。±闲悴耪f得很是興奮。

      但于海的二伯卻是文盲一個,不知什么是文化遺產(chǎn)。二伯道,媽的,命都快保不住了,還在乎什么文物不文物的,不就是幾本破經(jīng)書嘛。如大家所料,這幾卷唐朝貞觀年間的佛經(jīng)果然被于海的二伯當(dāng)廁紙給擦屁股了。

      于?;貞涍@些陳年往事的時(shí)候,總是十分心酸,眼淚止不住流出來,他的眼前突然間多了兩條水源充足的河流,淚水灑進(jìn)了干涸多年的河流,河流在于海的眼里又流動了起來。那是1940年的夏天,于家橋的古橋依然古老,古橋下的河流卻并不枯竭,它水質(zhì)清爽,水源是從錢塘江的支流蘭江里流來的。那時(shí),于海還是一個小屁孩子,和所有于家橋的小男孩一樣不經(jīng)世事,快活地在古橋下戲水捉魚。于海他們都露著嫩嫩的小雞雞,面對岸邊洗衣裳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從來都不會感覺到害羞。

      噩夢其實(shí)早已來到多災(zāi)多難的舊中國,但閉塞的于家橋卻像是世外桃源,對外面的情況知之甚少。而日本人的魔掌已伸向了中國內(nèi)部。

      對外面世界稍微有些了解的于家橋人說,在中國的某個大城市里,日本鬼子殺人殺了七七四十九天,把整城人都?xì)⑼炅?,日本鬼子的刀磨得非常鋒利,聽說啊,日本鬼子總共殺掉了三十多萬人,簡直比過年時(shí),我們于家橋人殺雞殺鴨都還利索。于家橋人都嚇傻了,于海的二伯問,日本鬼子是人嗎?那人說,日本鬼子不是人,他們是殺人的魔鬼。

      從那個時(shí)候起,于家橋人對日本鬼子就有一種恐懼感,但誰也沒見過日本鬼子長什么樣子。知道日本鬼子屠城的那個于家橋人說,誰見過日本鬼子,哪還能活著性命回來。被這人一說,于家橋人更加不敢出聲了,“日本鬼子”四個字連提都不敢提起。

      日本鬼子出現(xiàn)在于家橋的那年秋天,準(zhǔn)確地說日本鬼子不是出現(xiàn)在于家橋,只不過是路過這里而已,順便又丟了幾顆炸彈。村里人根本沒什么準(zhǔn)備,炸彈丟下來時(shí),還抬頭在想,這鳥屎為什么這么大?就那一次,日本鬼子在于家橋丟下3顆炸彈,炸死了42個于家橋人,據(jù)說,于家橋鄰近的幾個村莊被炸死的人不止這個數(shù)字。日本鬼子丟炸彈的時(shí)候,于海還露著小雞雞在水里面鉆來鉆去,酷似一條無憂無慮的小魚兒。但猛烈的爆炸聲,委實(shí)讓于海震耳欲聾,他掏了掏自個的耳朵,耳朵還是嗡嗡嗡地響著。于??匆娮约旱睦系驹诎额^叫嚷著,但于海只能看見他張著嘴巴,卻什么也聽不見。

      日本鬼子是在丟過炸彈半個月后來到于家橋的,那時(shí)正值秋高氣爽的時(shí)節(jié),于家橋人誰也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快就見到了傳說中的日本鬼子,傳說中屠殺完整個城池的殺人魔鬼們。于家橋人嚇得大聲不敢出,連放個屁都要夾著屁股,生怕一個屁招來日本鬼子那把磨得鋒利的軍刀。

      日本鬼子進(jìn)入于家橋后似乎沒有什么大的動靜,當(dāng)時(shí)誰也不清楚這群天皇陛下的圣戰(zhàn)士們?yōu)槭裁匆獊淼揭粋€并不富裕的村落。他們在這里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于威民早年讀過私塾,后來因?yàn)橥蹈`同學(xué)的東西被先生趕出了學(xué)堂,任憑他老爹怎么懇求,先生都不肯再教這個學(xué)生。離開學(xué)堂后,于威民和他爹務(wù)了農(nóng)。于家橋人有些看不起于威民,當(dāng)著他的面都會叫他賊骨頭。

      于威民偷偷發(fā)誓,總有一天,他要出人頭地。機(jī)會在日本鬼子來到于家橋后也跟著來了,于威民憑著念過幾句書,又通過一個漢奸的引薦,他很快就成了于家橋一帶的保長,他唯唯諾諾地跟在一個胖墩墩的日本小矮子身后,卻耀武揚(yáng)威地站在于家橋人面前。

      村里人都暗暗地痛罵于威民是個狗腿子,為日本鬼子賣命,這真是把祖宗的臉面都給丟盡了。

      于威民知道,村里人在背地里唾罵他,他心里默默說,你們不是看不起我于威民嗎,等著瞧吧,以后叫你們跪在我面前求我。

      于威民的老婆說,威民,你在外頭做人要低調(diào)一點(diǎn),你現(xiàn)在做這種事,村子里的人口里不說,心里頭恨不得把你給一口吞下去。

      于威民哼了一聲道,我自己做事有分寸,誰要是敢在我于威民背后做動作,我就讓他見不到來日的太陽。他說完一拳頭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日本鬼子在于家橋駐扎后,于威民就按著毛利太君的意思召集了所有的于家橋人,他說,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我威民是個有良心的人,大伙都是于家橋人,我不會跟自己人過不去的,只要你們老實(shí)一點(diǎn),我們毛利太君叫你們做什么,你們就做什么,聽見了沒有。

      于家橋人都不敢抬起頭,有個膽量稍微大點(diǎn)的于家橋人微微抬高眼皮,瞄了一眼那個被于威民稱作毛利太君的日本鬼子,于海也在人群里,他并不怎么怕毛利太君,也不怎么怕日本鬼子,他還認(rèn)為日本鬼子是人,是人就沒什么可怕的。于海偷偷地看了一眼毛利太君,這個日本鬼子簡直一個大冬瓜呀,于海想,要是他不穿那身軍裝,手中不握那把磨得鋒利的軍刀,身后不跟一群拿著刺刀槍支的日本兵,于家橋的大男人們會怕他嗎,說不定早就一腳踹在這個叫毛利太君的大屁股上了。

      這次聚集于家橋人,日本鬼子似乎沒有惡意,于威民所說的老實(shí)一點(diǎn),無非是給于家橋人敲一記警鐘,起一下震懾作用,其實(shí)這都是放屁脫褲子多此一舉,于家橋人在日本鬼子沒來之前,已經(jīng)懼怕得不得了。自從日本鬼子在于家橋丟過3顆炸彈后,于家橋人完全相信,日本鬼子殺掉了三十萬活生生的中國人?,F(xiàn)如今,于家橋人與日本鬼子面對面見過,怕是于家橋的男人們晚上都不敢在自己老婆身上干活了。

      于家橋人雖然畏懼日本鬼子,但幾個見過被于威民稱做毛利太君的日本軍官后,有人就偷偷地叫這個日本鬼子為“毛驢太君”,“毛驢太君”這個綽號不知是何人相贈,可在于家橋,“毛驢”這個綽號竟然在一些屁孩當(dāng)中流傳開來,尤其是像于海這些說懂事又不懂事,說不懂事又有些半明半白的半大人中。

      毛驢太君的可怕不來自他殺了多少于家橋人,卻來自毛驢也是一頭牲畜,而且是一頭性欲旺盛的牲畜。毛驢太君的獸性爆發(fā)在他來到于家橋的第三天,他把于威民叫到了身邊,在他耳邊輕輕低語了幾句。于威民不停地點(diǎn)頭,點(diǎn)完頭后他就沖出了毛驢太君的臥室。

      于威民出現(xiàn)在于海家門口的時(shí)候,于海正在道地里曬番薯干,于威民上前問,你老爹在嘛?

      于海那時(shí)腦子里并沒有漢奸走狗這個概念,反而對日本鬼子身邊的人有幾分敬畏。他見是保長就激動地說,我爹到田里頭去了。

      那你大姐于沅在嗎?于威民又問道。

      我大姐跟我爹也在田里。于海說。

      于威民媽的一聲,掉頭就走。

      于??匆娮约旱睦系鶑奶锢锘貋淼臅r(shí)候,只有一個人,于海問,阿爹,我大姐去哪里了?于海老爹沒有說話,低著頭走進(jìn)了黑漆漆的屋子,回到屋里后,也沒有吃飯,只是默默抽旱煙。這時(shí),于海就隱隱感覺到事態(tài)有些嚴(yán)重了。果然不出所料,于海第二天醒來的時(shí)候,家里突然間多了許多人,于??匆娔赣H在哽咽哭泣,老爹還是在默默抽旱煙,煙霧繚繞,他似乎抽了一個晚上。家里面有些人在安慰,有些人又在輕聲罵著,但于海聽不清他們在罵誰,好像他們是自己罵給自己聽一樣。

      于海聽了很久后,才聽清楚兩個字:毛驢。

      三天后,于海的大姐瘋了。她赤身裸體地在日本鬼子駐地的外面大喊大叫,誰也聽不明白她在喊什么,她在叫什么,聽上去像是日本人的話。鏗然有力。于海的大姐于沅用驚恐的眼神看著過往的于家橋人。

      于沅最后是二伯帶回家的,二伯在一堆于家橋人中間看見了自己的侄女,看清了侄女的裸體。但他腦子什么欲念都沒有。二伯哇地一聲叫了出來,眼淚頃刻間開了閘,他叫道,我的侄女啊,我家的于沅啊,你怎么這么倒霉呢,晦氣啊晦氣。

      于海的二伯哭著脫下了自己的衣物包裹在侄女身上。他痛苦地叫著,于沅,我們回家,回家去。于海的大姐安靜地望著二伯,像是失去記憶的可憐人兒,突然,她大聲哭了出來,哭得驚天地泣鬼神,哭得于家橋的婦女們都為之傷心陪淚。

      突然,于沅又不哭了,她開始狂笑。笑著笑著又大聲叫喊起來,不要,不要,不要啊……叫得如此歇斯底里,如同著了魔一樣。于家橋人不忍心再看下去,有個中年婦女對二伯說,把于沅送回家去吧,好好安頓她,也許會好起來的。

      二伯是抱著侄女回到于海家的,于海的母親已經(jīng)哭成了一個淚人兒,她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女兒了,這一刻突然見到女兒竟哭不出聲來。她的聲道都已經(jīng)哭啞了。

      母親抱著自己的骨肉,只是啊啊叫著,這種痛苦是發(fā)自心臟、發(fā)自血液的。

      于海的老爹想不到自己的女兒還能從日本鬼子手里活著條命出來,當(dāng)時(shí)于威民到田里叫他時(shí),他就知道不會有好事了。但他沒有想到災(zāi)難會降臨到女兒的身上。

      于威民說,老哥,這次你發(fā)了。噢,不對,我應(yīng)該叫你一聲老丈人了,毛利太君的老丈人啊。于海老爹聽到這里,腦子嗡地一聲。他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他苦笑著,笑得是這樣麻木。他終于說出一句話,威民,放過于沅吧,她還小。

      不小了,都十六歲。于威民笑瞇嘻嘻說。

      我們家同你無怨無仇,大家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為什么偏偏看中我家姑娘呢。于海老爹還在幻想什么,他懇求道。

      是的啊,我于威民同你們家沒什么恩仇。我是給你帶來大大的好運(yùn)來了。毛利太君要你們家于沅,這說明你們家從此要出人頭地了。于威民說著從田埂邊拔了根草莖含在嘴里。

      于海老爹還想再說什么,但被于威民止住了。于威民喝了一聲,我還要向毛利太君去交差呢,不管你同不同意,反正今天我要把于沅帶走了。

      這時(shí)站在田埂邊的于沅壯著膽子說,爹,沒事,毛驢太君有什么可以怕的,難道他還敢把我吃掉了不成。于沅說得很豪邁,她是一個活潑的女孩,作為家里的大女兒,她經(jīng)常跟爹一起出來做活,但令人奇怪的是于沅卻天生曬不黑,白嫩嫩的皮膚,飽滿的身體,幾乎所有男人看了都會饞涎。于家橋人都說,于沅以后一定能嫁給縣太爺。于沅當(dāng)時(shí)還天真地說,縣太爺多么老啊,要嫁就嫁給年輕的將軍。

      禍端來之美麗,美的東西,惡毒的人得不到就想毀滅她。

      于威民淫褻地盯著于沅的胸脯點(diǎn)點(diǎn)頭,好吧,于沅你就跟我去見見毛利太君吧,毛利太君要是高興,說不定會送給你洋肥皂、洋糖果呢。

      于海老爹突然大叫道,不要啊,不要把我家姑娘帶走。于威民你這個狗腿子,你不能欺負(fù)自己人吶。

      于威民一聽“狗腿子”這幾個字,心里極度不舒服。他哼了一聲,罵道,媽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又面朝于沅微微笑道,于沅,我們走吧。說著就拉起了她的手。

      于海老爹看著女兒被人拉走,也不去搶。他似乎明白搶也沒用,還不如順其自然。但他還是癱在了地上。他自言自語道,一個姑娘就這樣沒了。我養(yǎng)了她十六年啊。

      于海老爹看著回來的女兒,他知道于沅已經(jīng)被日本鬼子毀了。他還是默默地抽旱煙,也不站起來,似乎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女兒。于海老爹怪自己的二哥為什么還要把她領(lǐng)回家。

      于海的老爹說,她瘋了。

      二伯說,是的,她被日本鬼子糟蹋了。可她畢竟還是你的女兒。

      于海老爹大嘆一聲,痛苦地說,倒不如死了干凈啊。

      于海一直站在門背后看著這一切,看著自己瘋了的大姐一直在咬她的手指頭,似乎那上面涂了蜂蜜。和于海一起躲在門后的還有于海十四歲的哥哥于江、八歲的弟弟于河、五歲的小妹于溪。他們都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大姐,但誰也沒有出去叫一聲大姐。

      于海站在古橋上,愣愣地望著干涸的河流,回憶著六十八年前的事情。于海后來聽一個在日本鬼子那里當(dāng)過廚子的人說,于沅在日本軍營里的兩天兩夜簡直是地獄般的兩天兩夜。第一個晚上,廚子在廚房間聽到于海大姐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毛驢太君的狂叫聲和歡呼聲。那是一個無法平靜的夜晚,空氣中都充滿了性欲、獸欲和每一個中國人都不能忘卻的恥辱的氣息。

      廚子說,于沅被非人地折磨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日本軍營才恢復(fù)了平靜。毛驢太君對于威民說,帶下去吧,我不殺她。

      于威民點(diǎn)點(diǎn)頭就拉著于沅往外走。但于沅還沒有被帶出日本軍營,卻又被一群禽獸看上。那時(shí),她已經(jīng)不會說話,但看著眼前這一群日本鬼子,頓時(shí)捂住了自己的身子大叫起來。

      羊羔最終還是被一群饑餓極了的禽獸撕碎。

      于海的眼里慢慢滲出了淚水,他在心里悲憤地罵了一句,這群畜生啊。于??粗珊缘暮恿鳎恿饔衷谟诤Q劾锪鲃悠饋?。那是多么清澈的水源,這是從蘭江里流來的水。于海露著嫩嫩的小雞雞,在河流里活得像條鯉魚,突然間從水里跳了出來,這個時(shí)候于海的大姐正同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在洗衣裳,干凈的水面如同一面鏡子,把大姐的俏模樣映現(xiàn)了出來。于沅認(rèn)真地洗著衣裳,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二弟。于海嘩地一下,一陣水簾朝大姐潑了過來。頓時(shí),岸上一片罵聲。

      于海這樣想著笑了,笑得像是十幾歲的小孩子。經(jīng)過于海身邊的于家橋人以為于海傻了,急急忙忙從他身邊走過去。于海沒有注意到這一切,他在想,大姐對自己多好啊,自己把大姐給潑濕了,她卻沒有生氣,還挽著自己的手哼著自編的曲子。那時(shí),于海望著大姐,他覺得大姐是于家橋最美麗的女人。

      于海想起了美麗的大姐。美是一種禍害。美在那個連生命都不能自主的年代里必然要遭受毀滅。大姐被日本鬼子毀滅的時(shí)候才十六歲,正值芳齡,但她瘋了,像個不懂事的小女孩一樣整天只會嘻嘻哈哈或是驚恐不安。老爹看著這個女兒,真希望日本鬼子把她殺掉算了,干嘛還要回來,回來是丟全家人的臉面啊。老爹默默地抽著煙,嘴上不說,但連于海都能感覺出這種冷漠的態(tài)度。

      于海又哭了,他想,我那個可憐的大姐哦!

      于海的大姐被毛驢太君和一群日本兵蹂躪后,于家橋人整天都提心吊膽的,尤其是那些家里有漂亮姑娘、小媳婦的人家。她們不知道災(zāi)難在什么時(shí)候降臨到自己的頭上?;蛘呤窍裼阢湟粯油蝗辉谔镱^干活時(shí)被于威民帶走了。于是那些有年輕女人的于家橋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女人藏到地底下去。過了幾天,在于家橋幾乎看不見女人,即使是老太太,也不敢單獨(dú)走在于家橋的小路上,生怕日本鬼子來輕薄自己。這時(shí),于家橋的男人承擔(dān)起了一切女人應(yīng)該在外面干的活。淘米、洗衣、割菜等等活兒都成了男人們的活。

      但日本鬼子還在于家橋駐扎。于威民翹著鼻子整日在于家橋嗅來嗅去,要找出供毛驢太君享受的美色。于威民畢竟是于家橋人,對哪戶人家有漂亮的姑娘媳婦自然有掌握。災(zāi)難來時(shí),想躲都躲不掉的。一開始時(shí),于威民還是去請那些年輕漂亮的姑娘媳婦們。但遭到許多人家的拒絕或唾罵。于威民一氣之下,帶了兩個拿著刺刀的日本鬼子直接去搶了。

      于家橋的男人絕不是軟骨頭,看著自己的女人要被日本鬼子搶去糟蹋,他們就同鬼子兵拼命,但是堅(jiān)硬的骨頭比不過鋒利的刺刀。

      鮮血濺滿黑色的大地。

      于威民搖搖頭說,和皇軍作對就是這個下場。

      于家橋的女人接連遭受不幸,村里人歇斯底里,真想用拳頭砸碎日本鬼子和漢奸走狗的腦殼。

      毛驢太君這頭性欲旺盛的禽獸,實(shí)在是一頭畜生,他似乎對已經(jīng)行過房的女人不感興趣。他總是對于威民大叫道,要花姑娘的,花姑娘你知道不知道。

      于威民像狗一樣,得到主人的一根肉骨頭,點(diǎn)頭搖尾,屁顛屁顛在于家橋一帶為毛驢太君尋覓漂亮的花姑娘。這些慘遭蹂躪的花姑娘,有的像于海的大姐一樣瘋了;有的想不開,還沒走出日本鬼子的軍營就直接自殺了;有的回到了自己家里,但卻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做人,活著比死了都還痛苦。

      于海想,在于家橋至今還有這樣的老太太,她們有的一輩子都沒有嫁人,一個人孤苦伶仃獨(dú)自生活;有的即使嫁了人的,在婆家人面前自己似乎短了一截,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出門見人。她們在于家橋人面前一輩子都沒有抬起頭。

      歷史的長河即將把她們帶走,歷史的恥辱卻似乎已被后代人忘記。

      日本鬼子來到于家橋后,恐怖的氣息無時(shí)無刻都盤旋在于家橋人的頭上。那時(shí)在于家橋一帶有一句俗話:三步生釘,寸步難行。意思是出門三步都有危險(xiǎn)。于海的二伯是個閑不住的人,屁股上像是抹了油一樣,整天都坐不下來。上回日本鬼子轟炸于家橋后,也是他第一個出門在于家橋晃蕩。所以古橋那里的幾卷唐朝貞觀年間的佛經(jīng)也不幸落在二伯的手里。

      于海的二伯晃著晃著就晃到了日本鬼子駐扎的地方。他不知道危險(xiǎn)正在向他靠近,但他還是不知不覺地走了過去,還時(shí)不時(shí)地探頭探腦。事實(shí)上這個時(shí)候已經(jīng)有兩個日本兵盯上了他,這是兩個醉醺醺的日本兵,他們酒醉后,腦子卻似乎沒有完全糊涂,他們用日本鳥話對語著,他們打了個賭。一個日本兵說,前面那個鬼鬼祟祟的人肯定不是個好東西,說不定是八路軍的探子。一個說,我不相信,你能證明給我看嗎?日本兵詭秘地一笑,這一笑就已注定于海的二伯即將命喪黃泉。

      夕陽西沉之際,于海的二伯已經(jīng)被吊在日本軍營外的那棵老槐樹上。日本兵用皮鞭狠狠地抽他,他吐著生硬的中國話說,八格,說,你的,八路的干活。

      于海的二伯嗷嗷直叫著。他哭著說,太君,我沒見過八路軍,我更不是八路軍啊。我只是來這里隨便看看的,我保證以后不來這里了。太君,求求你放過我吧?

      這時(shí),有幾個膽子稍大的于家橋人聚集到老槐樹旁邊,但誰也不敢說話。誰說上一句話肯定是惹禍上身。于威民也站在老槐樹下,他靜靜地看著于海的二伯,卻也無動于衷。

      于海的二伯看見了于威民,不定地懇求道,保長,你積積德,跟太君說句話吧,我不是八路軍啊,我連于家橋都沒有出過半步,我怎么可能是八路軍呢?我連八路軍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啊。求求你了,威民。以后你叫我做牛做馬,我都服侍你啊。求你幫我說句話?。?/p>

      于威民笑著說,我也無能為力啊,太君說你是八路就是八路,太君說你是國軍就是國軍,這沒有什么可以辯解的。你不是八路,為什么來這里探來探去,這說明你肯定有問題。不是八路,就是八路軍的探子。我說啊,你還是承認(rèn)吧,少吃點(diǎn)苦頭。

      可我不是啊,我承認(rèn)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于家橋的鄉(xiāng)親們,你們幫我說句話???于海的二伯還是懇求著。

      但誰也不敢說話,人群都往后退了一步。

      日本兵的鞭子又不斷落在于海二伯的身上。每一鞭都深深地扎入皮肉,于海的二伯已是遍體鱗傷。

      于海的二嬸就是在這個時(shí)侯哭喊著出現(xiàn)的,她大叫著跪在兩個日本兵面前,她哀求道,太君求求你們了,我男人不是什么八路軍,他也不是探子。你們冤枉他了。

      兩個日本兵見有女人,根本不聽她嘴里說什么。他們不像毛驢太君一樣,一定要花姑娘的。由于酒精的刺激,兩個日本兵拖起于海的二嬸“啪啪”就是兩個耳光,竟然當(dāng)著于家橋男人的面,嘩地一下撕開了她的上衣。接下來的事情,簡直就是禽獸的本能。于海的二嬸被兩個日本兵當(dāng)眾蹂躪。

      于海的二伯歇斯底里叫罵著,日本鬼子不是人啊,是畜生,你們也有老婆姐妹的啊,你們怎么能做這種天打雷劈的事情。畜生,我就是八路軍,八路軍一定要把你們?nèi)毡竟碜咏y(tǒng)統(tǒng)殺掉。殺掉你們?nèi)毡竟碜影 ?/p>

      既然于海的二伯都承認(rèn)自己是八路軍,那日本兵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他們強(qiáng)奸完于海二嬸后,就提起褲頭,來對付眼前的“八路軍”。

      這次,他們沒再用皮鞭,而是用手中的刺刀,一刀一刀割于海二伯身上的肉。于海二伯的那種恐怖的慘叫聲響徹了整個村子。

      于海的二伯就是這樣活活地被折磨死的。二嬸見自己的男人去了,自己的清白也沒有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死前也要跟日本鬼子拼一次命。她沖了上去,手中抓了一塊石頭,還沒等日本兵反應(yīng)過來,于海的二嬸就朝他的腦袋砸了過去。一個瘋狂女人的力量,這力量是無法估量的。日本兵的腦漿頃刻間崩了出來。

      也就是在這一刻,另一個日本兵的刺刀已經(jīng)插入了于海二嬸的胸口。這里本是赤裸的,兩只奶子中間頓時(shí)盛開了一朵血紅的玫瑰。于海的二嬸怒視著日本兵,雙目中的仇恨如同兩把鋒利的匕首,要穿透這沉重的國恨家仇。這種仇視的目光,每一個見過的于家橋男人都無法忘卻。

      是的,一個女人的力量也是如此偉大的,于海時(shí)常想起二嬸,這是一個多么勇敢的女人,哪個于家橋男人敢這樣,于海的二嬸死了,但她在死之前卻報(bào)了自己被凌辱的仇恨。

      日本兵的死注定讓于家橋人嘗一下日本軍人的厲害。

      所有的于家橋人又被集中了起來。這是在日本兵死后的當(dāng)晚,那個死掉的日本鬼子被抬到了于家橋人面前,他的身上蓋上了一塊白布,于家橋人不能看清這個腦袋被砸出一個窟窿的日本鬼子??隙ㄊ歉营b獰恐怖了。

      于海二伯的尸體還掛在老槐樹上,瑟瑟的秋風(fēng)吹著這具遍體血淋淋的尸體,靜靜地晃動著。于海的二嬸赤裸地躺在自己男人的下面,雙目還是跟死之前一樣怒瞪著,似乎這種仇恨要穿過歷史的天空,刻下永久的罪證。

      毛驢太君用冰冷的目光掃視著于家橋人的每一張臉孔。于家橋的老少男女都集中在了毛驢太君的瞳孔里。

      突然,毛驢太君大叫一聲八格。于威民知道毛驢太君發(fā)怒了,他急忙走到毛驢身邊,勸說道,太君,太君您消消氣。消消氣,嘿嘿,嘿嘿。

      毛驢太君一把推開了于威民,于威民踉蹌一步,差些跌倒。

      這時(shí),于海二伯的三個孩子沖了出來,于海的大伯本想阻攔,卻已經(jīng)遲了,他們面對父母的尸體哭喊起來,爹啊,媽啊……你們都死了,可叫我們怎么辦?

      毛驢太君瞪大了眼睛,連叫兩聲八格牙路。沖到其中一個孩子面前,抽出刺刀就是一刀。這個孩子睜大著眼睛,慢慢地倒了下去。

      其中兩個孩子幸虧被于海的大伯及時(shí)護(hù)住了,不然肯定也難免一死。此刻,他們張著嘴巴,已不敢出聲。

      黑夜中,那一張張?bào)@恐的臉蛋被微弱的火光照得極其夸張。恐懼和死亡充斥著每一個于家橋人的心靈。他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毛驢太君插上了刺刀,但他兇惡的目光仍舊照射著于家橋人。他終于開口,語調(diào)冰冷,今天發(fā)生的事令我非常痛心,天皇陛下的一員圣戰(zhàn)士的性命,抵得上你們支那人的一百條命。

      于威民在毛驢旁邊連連點(diǎn)頭稱是。

      毛驢太君狠狠瞪了他一眼。于威民諂笑著低下了頭。

      毛驢太君繼續(xù)道,如今那個殺人兇犯已經(jīng)被就地處罰,但此事還沒有了結(jié)。

      于家橋人都害怕地不敢抬頭,生怕災(zāi)禍會降臨在自個身上。

      都給我抬起頭來。毛驢太君大聲吼道。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躲過去嗎?八格。你們支那人有句俗話,叫父債子償。

      于海大伯死死地?fù)е廊ザ艿膬蓚€孩子,他的手臂都在顫抖,但他要保護(hù)他們,他不能讓二弟絕了后啊。

      這時(shí),于海用驚恐的眼睛瞥了一眼自己的兩個堂兄弟。那種因恐懼而扭曲了的表情顯露在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臉上,是無法令人忘懷的。

      毛驢太君手一揮,兩個手握刺刀的日本兵就沖了上去。

      不。不能傷害孩子。于海大伯的一聲尖叫,驚醒了于海。

      不,孩子是無辜的,太君放過他們吧。于海大伯慘烈地叫喊著,仍舊用雙臂護(hù)著自己的侄兒。

      兩個日本兵已經(jīng)抓住了孩子,他們見于海大伯這么礙事,就亮出了刺刀。但于海的大伯還是要保護(hù)侄兒,他滿臉淚水,他還想作最后的努力,太君啊,孩子還小,你們放過這兩條可憐的性命吧……

      突然,一個日本兵把手中的刺刀一橫,冰冷的刀尖靜靜地刺入了于海大伯的喉嚨。熱乎乎的鮮血濺到了孩子們的臉上,濺到了于海的嘴上,他嘗出這是咸澀的味道。血液的味道。

      于海的大嬸把拳頭伸進(jìn)了自己的嘴巴,那種痛不欲生的表情全部發(fā)泄在了自己的拳頭上。她沒有像二嬸那樣勇敢。她選擇了退縮,選擇了活著。

      于海的大伯無聲地倒了下去,很多于家橋人都害怕地看著這一幕,看著自己的同胞被殺死,他們的血液在沸騰。突然,村子里的殺豬佬阿昌師傅沖出了人群,他對日本鬼子說,你們把孩子放了。

      這時(shí),于威民站到了毛驢太君面前,他說,阿昌,你一個殺豬的,少管點(diǎn)閑事……

      于威民話還沒說完,阿昌就搶了他的話,于威民你這個漢奸走狗,信不信我把你像豬一樣劈成兩半。

      于威民嚇得后腿了兩步,對毛驢太君說,太君,他想造反。

      毛驢太君的臉色一下子拉了下來,他大叫道,八格牙路,你的不想活了。毛驢的手又一揮,指示日本兵拿下阿昌殺豬佬。誰知就在這個時(shí)侯,阿昌從身后抽出一把殺豬刀,他朝沖在前頭的日本兵砍了過去,就這樣這個日本兵被阿昌殺豬佬砍掉了腦袋。日本鬼子的腦袋像足球一樣滾出了五米遠(yuǎn)。

      頓時(shí),整個場面亂了,日本兵們蜂擁而起,朝阿昌殺豬佬開了槍。

      阿昌像個雕像一樣,還舉著他那把殺豬刀,他瞪大了眼睛。于海想這雙眼睛足足有燈泡那么大。

      阿昌殺豬佬的勇敢的舉動并沒有阻止日本鬼子的殺戮,反而讓這群禽獸變本加厲。于海的兩個堂兄弟最終還是被拉到了毛驢太君的面前,毛驢太君的臉變得極其畸形,兩個孩子嚇得下身都癱掉了。于海親眼看見,這兩個堂兄的褲襠里慢慢地濕了出來。

      毛驢太君朝身邊的日本兵手一揮,日本兵一下子明白了長官的意思,他們上前扒開了于海堂兄的衣服。

      于家橋人都閉上了眼睛,他們預(yù)感更為恐怖的夢魘即將發(fā)生。許多女人都別過頭去,但她們卻無法塞住自己的耳朵。

      于海突然感覺眼前一閃,是一把明晃晃的刺刀,他嚇得急忙閉上了眼睛。

      毛驢太君鋒利的刺刀慢慢插入了兩個的孩子的胸膛,兩個孩子瘋狂地掙扎著,叫喊著,一陣陣撕裂嗓門的慘叫聲穿破了于家橋人的耳膜。

      頃刻間,隨著毛驢太君和一群日本兵變態(tài)的笑聲中,于海慢慢地睜開眼來,他看見兩顆鮮活的心臟在毛驢太君的手上撲通撲通跳著。

      兩顆跳動心臟至今還在于海眼前跳動,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它們像是兩只會說話的眼睛,它們是于海堂兄的生命啊,它們總在于海耳旁輕輕低語。似乎在控訴,但卻沒有聲響。這種無聲的控訴想要在屈辱的歷史中留下一筆,但好久好久一直沒有人來過問這一切。

      于海就是這樣邊走邊回憶著往事,離開了古橋,他知道今天自己要等的那個人又不會來了。

      灰蒙蒙的夕陽慢慢地送走了一個蒼老的背影。

      于?;氐搅俗约旱奈堇?。屋內(nèi)凄凄清清的,沒有一個家人,這樣孤單的生活于海早已習(xí)慣。將近七十年都這樣過來了,哪還能不習(xí)慣?于海沒有吃一口飯就直接躺到了床上。他知道黑夜就要來了。

      于家橋簡直成了人間地獄。白天也成了黑夜,于海一家更是活在死亡和恐懼中,他們想只要管住自己的兩條腿,不要隨處亂走,也許能夠躲過災(zāi)難,但作為一個農(nóng)民,不去田地里面勞作就意味著整家人都沒得吃喝,就意味著要被餓死。

      于家橋的春天沒有一丁點(diǎn)新生命的跡象,似乎連一年四季都能繁殖的人類都停止了作業(yè)。于家橋自從日本鬼子進(jìn)村以后,都聽不到嬰兒的啼哭了。

      作為一家之主的于海老爹一大早就去了,出去的時(shí)候,于海的母親輕聲叮囑道,自己小心點(diǎn),看見日本鬼子就躲遠(yuǎn)一點(diǎn)。還有于威民這個人渣子。知道了嗎?

      這個女人沒有想到這一聲叮嚀卻是永別。而有些戲劇性的是自己卻先男人一步去了陰曹地府。

      于海老爹也不知道這是自己和女人在人世間的最后一面,要是知道,他肯定要多說上幾句話的,但是他沒有,連頭都沒有點(diǎn)一下,只是默默地跨出了家門。于海的大姐坐在門檻上,她朝老爹傻兮兮地笑了笑。莫名其妙地竟然開口說話了,她神秘兮兮地說,爹啊,你小心一點(diǎn),日本鬼子手段蠻多的,兇起來能嚇?biāo)廊恕:俸?,手段蠻多,嘿嘿嘿。

      于海的老爹冷冷地看了一眼這個瘋女兒,他想嘆口氣,但又咽了下去,他想這個瘋女兒今天怎么開口說話了?自從被日本鬼子糟蹋后,還是第一回啊!真是怪事。

      于海老爹就是這樣想著想著,靈魂都有點(diǎn)出竅了。他不知道,于威民帶著兩個日本兵正向自己走來。事情就是這樣平淡,什么危險(xiǎn)也沒有。所以于海老爹只是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有些不對。其實(shí)農(nóng)民都是這樣麻木的,日本鬼子沒來于家橋的時(shí)候,于家橋人走路時(shí)可能會哼個小調(diào)。但于海老爹是個沉默的人,日本鬼子沒來時(shí),也沉默,走路時(shí)也不會哼小調(diào)。只是碰見熟人會打個招呼,寒暄幾句。

      于威民和日本兵從于海老爹身邊經(jīng)過時(shí),于海老爹只是木然地走著,他忘記了老婆出門時(shí)候的叮囑,見到日本鬼子要躲遠(yuǎn)點(diǎn)兒。于威民瞥了一眼于海的老爹,嘴巴里輕輕地喂了一聲,他覺得于海老爹用這種態(tài)度面對他這個保長簡直是太沒禮貌了。于威民有些惱怒,看見保長不遞根煙就算了,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什么意思?這簡直目中無人,他娘的。

      給我站住。于威民終于開口喝住了于海的老爹。

      于海老爹回過頭,心里一愣,這于威民和日本鬼子怎么一點(diǎn)響動都沒有的就站在自己面前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女兒的遭遇,心里頭就有些不想理于威民這個畜生。于海老爹看見于威民帶著兩個日本兵,他想這個畜生又要去殘害哪家人的姑娘了。

      于威民嘿嘿笑著走到于海老爹的身邊,他說,呵呵,好久沒見了,你女兒沒事了吧?

      于海老爹一聽這話,心中頓時(shí)升起一股莫名的火,他沒想到于威民還要來挑弄自己的隱痛。于海老爹本來是要發(fā)怒的,但他看了一眼兩個日本兵的刺刀,明晃晃的,身上的怒火立馬被壓住了一半。

      怎么了,啞巴了,不說話啊。于威民似乎想尋開心,又像是要顯擺一下保長的威風(fēng),故意用挑釁的口氣對這個敢怒不敢言的村里人說。

      于海老爹抬起頭看了一眼于威民,語氣生硬地說,瘋了,你不是知道的嗎?

      哦,對啊,我怎么給忘記了。于威民拍拍腦袋說。

      于海老爹今天不想屈服,不想拍保長什么馬屁,他淡淡地說,我還要去地里拔幾棵青菜,我先走了。于海老爹說著就邁開了堅(jiān)定的步子。

      站住。這次于威民是重重地喝了一聲。

      兩個日本兵也沖到了于海老爹的面前,兩把刺刀亮在了他的眼前。

      于海老爹直起了眼睛。嚇得不敢說話。

      于威民走到于海老爹面前,然后對兩個日本兵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就他了。

      兩個日本兵神秘地一笑,就撲上去抓住了于海老爹。

      于海老爹想掙扎,但日本兵像老虎鉗子一樣鉗住了他的雙臂。于是,他就叫喊起來,叫得很大聲,幾乎整個于家橋都要震耳欲聾了。但于家橋人成了聾子。于海老爹看見不遠(yuǎn)處就有鄰居于發(fā)偉在鋤菜地。但發(fā)偉也聾了,他什么都聽不見。只是看了一眼于海老爹,就低下頭去裝聾作啞,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了。

      于海老爹大叫道,救命啊,救命。發(fā)偉,你救我啊,日本鬼子要把我殺掉了。

      于發(fā)偉頭都沒有抬起來。只是默默鋤地。

      于海老爹就這樣大叫大喊著被帶到了日本鬼子的軍營里。

      說來也奇怪,于威民和日本兵把于海老爹帶到軍營里后,就不去管他了,只是把他關(guān)進(jìn)了一間堆放雜物的破屋子里。于海老爹一天下來都是膽戰(zhàn)心驚的,他以為進(jìn)了日本鬼子的地方就休想活著命出去。他閉上了眼睛在等死。他什么都沒有想,但他的耳旁總是回響著一些聲音。他聽見自己老婆在喊他。兒子們在喊他。在這些聲音中,他聽的最多的還是瘋女兒于沅那句有些古怪的話,爹啊,你小心一點(diǎn),日本鬼子手段蠻多的,兇起來能嚇?biāo)廊恕?/p>

      于海老爹的耳朵里就回蕩著這句話,日本鬼子手段蠻多的,兇起來能嚇?biāo)廊?。日本鬼子的手段蠻多的。他愣愣地聽著聽著,突然抬起頭時(shí)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色竟然已經(jīng)暗下來。漸漸的,于海老爹感覺死亡就要來了。黑夜就意味著死亡。于海老爹癱倒在地,但他的耳朵還是在聽,此刻已經(jīng)沒有什么回響了,他要聽實(shí)際一點(diǎn)的聲音。但什么聲音也沒有,外面靜得可怕。

      突然間,破屋子發(fā)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于海老爹嚇得跳了起來,但他沒有大叫出聲。黑暗中,他看見兩只肥碩的大老鼠慢吞吞爬著,它們似乎不怕眼前的人類。于海老爹捂著胸口,緩緩地松了口氣。他暗罵道,他娘的,你們以為自己是日本老鼠啊,挺著個大肚皮就想裝毛驢太君出來嚇人了。告訴你們,你們還是中國老鼠。媽的,還爬得這么慢,看老子……于海老爹想上去發(fā)泄堵在胸口的一股惡氣,但又止住了腳步,他生怕弄出什么動靜來,弄不好就此給自己招來殺生之禍。娘的,要在外面我早就扒了你們的皮。于海老爹罵著又坐在了地上。

      他在等待死亡,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世界上沒有比這個更痛苦了,知道自己要死,但又不知道自己要怎樣死,要在什么時(shí)候死。死亡,只能慢慢等著了。

      于海老爹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睡著了,說不定日本鬼子就是等你睡著之后在你脖子上咔嚓來上一刀。事實(shí)上,這樣還痛快一些,反正睡著就跟死掉了一個樣。

      但于海老爹無論怎么提醒自己,自己的眼皮子像是吊著鐵錘子一樣,一下一下地垂了下去,他實(shí)在太疲勞了,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難道日本鬼子就是要用這種法子來折磨人嗎,虧他們想得出來。

      當(dāng)于海老爹一覺醒來已經(jīng)天亮了,農(nóng)民啊,畢竟是農(nóng)民,天黑了上床睡覺,天亮了睜開眼睛干活,這樣的生物鐘早已形成,死了都改不掉。天亮了,于海老爹醒來了,他看著眼前的破屋子感覺十分陌生,身

      邊怎么沒有躺著自己的老婆。

      于海老爹正在納悶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竟然躺著一只老鼠。死了的。挺著大肚子。難道是昨天晚上那兩只中的一只,于海老爹碰了碰它,的確是只死老鼠。娘的,吃飽撐死的。于海老爹想。

      正當(dāng)于海老爹在玩弄死老鼠的時(shí)候,破屋子的門嘩地一聲開了。于海老爹急忙用雙臂擋住光線,還本能地大叫道,不要?dú)⑽遥灰獨(dú)⑽摇?/p>

      但是門口沒有反應(yīng),靜悄悄的。當(dāng)于海老爹慢慢地放下手臂,并膽戰(zhàn)心驚地看了一眼門口的人,他發(fā)現(xiàn)竟是兩個戴著白色口罩,穿著白色大褂的日本鬼子。他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日本鬼子,他之所以知道他們是日本鬼子,因?yàn)檠矍暗膬蓚€人的白大褂里面還穿著日本兵的軍裝。于海老爹有些奇怪,為什么他們穿著軍裝還要穿白大褂,難道他們既是日本兵又是日本醫(yī)生。

      這個問題于海老爹回到家后,還和自己的子女討論過。于海他們都搖搖頭說不知道。后來于?;貞浧疬@件事情,他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來這兩個日本鬼子是穿著白大褂的屠夫。

      屠夫放了于海老爹的小命。他們在于海老爹走后笑得很開心,像是立了戰(zhàn)功一樣。

      于海老爹摸著頭皮朝家的方向走去,他實(shí)在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無緣無故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破屋里,又無緣無故把自己給放了。簡直沒有一點(diǎn)日本鬼子的作風(fēng)。真是恍然如夢。

      這一天的天色是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于海老爹看見于發(fā)偉匆匆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的憤怒終于可以爆發(fā)出來,他大罵道,發(fā)偉,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昨天看見老子被于威民他們抓走怎么一聲不吭的,是不是很高興啊,媽的,你看到了吧,老子還活得好好的,沒死,日本鬼子沒把我殺掉。老子的命大啊!你怎么又沒反應(yīng)了,你他媽放個屁?。?/p>

      于發(fā)偉任憑于海老爹怎么罵,就是不還嘴。他低著頭,急急忙忙朝自己家的菜園子里奔去了。

      于海老爹不解氣,還向走遠(yuǎn)的于發(fā)偉吐了一口唾沫。但唾沫十分干燥,根本吐不了多少。于海老爹感覺自己有些暈乎乎的。

      于海要睡去了,他躺在這個黑暗的屋子里,像是當(dāng)年自己老爹被關(guān)的屋子一樣。黑暗,只是沒有恐懼和死亡。

      于海迷迷糊糊睡去了,但兩只小腿上刺骨的疼痛讓他驚醒了過來。

      這又是一個難眠的夜晚,于海睜開了眼睛,黑夜靜悄悄的,黑暗中他看見自己和兩個兄弟一個妹妹跪在地上哭喊。

      他們的眼前掛著母親的尸體。于海的母親就掛在屋梁上,懸空的,如同過年時(shí)掛在廚房里的一塊臘肉。

      于海的母親是上吊自殺的。自從于海的老爹被日本鬼子抓去后,她鐵定地認(rèn)為肯定是沒命回來了,頭腦發(fā)昏的女人竟然一下子撇下五個子女撒手跟隨她男人去了。

      但是他的男人還沒這么快死掉。于海的老爹晃晃悠悠走進(jìn)了屋子,看見孩子們跪在地上哭喪,自己的老婆已經(jīng)上吊了。他向后一仰就跌倒在門檻上。

      于家橋人有個規(guī)定,停喪是要停三天三夜的。像上次日本鬼子的炸彈炸死了那么多于家橋人,親人們都給他們停了三天三夜的喪。但于海家卻要破這個先例了。因?yàn)榫驮谟诤@系氐郊业牡诙?,他就開始發(fā)高燒,難受得嗷嗷直叫,如同是鬼上身一樣打著寒戰(zhàn)。于海老爹不停地嘔吐,但實(shí)在沒有什么可以吐的了,吐出來的都是苦膽水。

      于海兄妹幾個都不敢到老爹身邊去,因?yàn)槔系鶓K白的面容就跟死人一般,嚇得他們只敢躲在門背后偷偷觀望。

      到了第二天黃昏,老爹已經(jīng)不成人形了,雙眼發(fā)紅,身子慢慢地停止了顫抖,這個中年男人就像是從棺材里撲出來一樣,極其猙獰恐怖。

      于海無法再回想下去,有一種肉體的痛苦打碎了他的記憶。腿上鉆心的疼痛一陣陣傳遍了身子上的每一根筋骨,黑夜是如此難熬。于海不想再睡了,他重新披上衣服,起了床。他就這樣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任憑刺骨疼痛襲擊全身筋脈,于海的額頭上都滲出了汗水,可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shí)候又有誰能知道這一切。都快過去七十個年頭了,這種徹夜難眠的日子何時(shí)才是個盡頭,也許唯一能夠解決痛苦的法子就是死亡了。

      死亡,是唯一能夠解決痛苦的法子。于海的老爹終于在第三天黎明到來時(shí)靜悄悄地死去了。長痛不如短時(shí)間內(nèi)死亡,他被奇怪的病狀折磨了兩天后閉上了眼睛。

      于海老爹在死之前的那一晚,他的幾個孩子都是迷迷糊糊睡去的,但他們都沒有睡熟。于海他們整夜聽見自己的老爹咳嗽個不停,都快把肺給咳出來了。天快亮的時(shí)候,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幾個孩子也沉沉地睡去了。

      是最調(diào)皮的弟弟于河把于海幾個吵醒的,他大叫著爹死了爹死了,爹吐了一地的血死掉了。于河沒有哭,他只是驚叫著,面色蒼白。

      于海和哥哥于江沖進(jìn)了老爹的屋子。他們呆住了,滿地都是血跡斑斑的。于海和于江倒退了出來,他們異口同聲叫道爹死了。

      于海的家族里已經(jīng)沒有大男人,大伯二伯都死在了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于海沒有堂兄弟,現(xiàn)在家里最大的男人就是于海的哥哥于江了。

      于江驚魂定下來后,拍拍于海的肩膀說,二弟,我們把爹媽埋了吧。

      于海看著哥哥,現(xiàn)在眼前的兄長就是一家之主了,雖然還有一個瘋了的大姐,但擔(dān)子還是壓在了于江的身上。

      于家姐弟們是一個一個把自己的父母抬去墳場葬掉的。于沅雖然瘋了,但她的力氣還是大的,甚至比大弟于江還要大一些。于沅笑嘻嘻地抬著母親的前半個身子,于江和于海每人分擔(dān)一只腳。于河同于溪兩個小弟小妹也要來幫忙,開始時(shí)兩人還每人提著母親的一只手。后來于江嫌他們跟不上腳步,反而幫了倒忙,就喝了一聲,你們兩個小鬼簡直是越幫越忙,走開走開。

      于河反駁道,你才越幫越忙呢……他還想說什么,只見于江放下了母親的一只腳,劈頭劈腦打了他一下。于河沒有哭,只是掉頭回家去了。走的時(shí)候還說了句,你們不讓我抬我媽,我就去抬我阿爹。

      于江兄弟都沒去理會這個屁孩,說著又同瘋子大姐把母親抬了起來,繼續(xù)向墳場走去。這時(shí)的于家橋都人人自危,即使是路過于海他們身邊的,只是嘆口氣又接著走自己的路。

      于海的母親終于被幾個子女抬到了墳場。墳場里亂糟糟一片,到處都是飄散的紙錢。于海想起那些被日本鬼子的飛機(jī)炸死的于家橋人都是一塊兒被埋葬在這里的。

      于海幾個雖然把母親抬到了墳場,但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十分嚴(yán)重的問題,他們身上什么都沒有帶。那怎么埋掉媽啊,于海問于江。于江搖搖頭,思考了一會兒又說,用手挖一個坑吧。

      于海點(diǎn)點(diǎn)頭同意大哥的意見,大姐于沅也嘿嘿嘿笑著表示贊同。

      于江、于海、于沅三姐弟找了塊干凈的土地就用手挖了起來。小妹于溪一直守在母親的身邊。

      墳場的泥土都是黃泥,堅(jiān)硬得很,如果用鋤頭之類的工具尚能挖出個坑來,但于海幾個半大孩子根本挖不下去。瘋子大姐的瘋勁似乎發(fā)作了,她對挖坑非常感興趣,嘿嘿嘿不停地笑著,拼了命的挖啊挖啊,雙手都挖出血了還要挖,黃泥混和著鮮血,鮮血又立刻被黃泥侵吞了。

      一個淺淺的坑露在于海他們面前,于江說,可以把媽葬掉了。于海和于溪都聽哥的。大姐于沅還在拼命挖,她似乎想把母親葬得深一些,讓她能夠安全一點(diǎn)。于沅聽見于江說可以把媽葬了,突然停止了笑,她冷靜了下來,但雙手還在一把一把地挖。血泥都已經(jīng)把她的手凝固了。

      于江上前道,姐,這個樣子可以了,不要再挖了,我們要把媽給葬掉了。

      于沅不聽。這時(shí),于海竟然發(fā)現(xiàn)瘋子大姐的臉上流滿了淚水,就在這一霎那,于沅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于江、于海、于溪三兄妹見大姐哭了,本來他們的心里就難過,這樣一來就再也忍不住了。大伙一塊兒哭了起來,頓時(shí)整片墳場里響起了凄慘的哭聲。真像是一場隆重的葬禮。

      于海的母親是在四姐弟悲傷的哭聲中被埋葬掉的,這個悲哀的女人也應(yīng)該可以瞑目了。

      于海淚流滿面,黑夜就要過去了,可黎明前的那段黑暗卻是一天中最最難熬的。他輕輕地?fù)崦煽莸碾p腿,這上面就像是有千萬把刀子在靜靜地切割。

      但肉體的疼痛對于這個歷經(jīng)死難的老人來說已顯得微不足道。

      于?;貞浿约旱哪赣H就是這樣被幾個半大孩子給埋葬的,他們幾個根本沒有把母親埋得很深,只是沒有讓她暴露在外面。于海他們用挖出來的黃泥放到了母親的身上,這些黃泥都吃了大姐的鮮血,顏色都變了樣子。大姐于沅哭得極其悲傷,她的淚腺像是被破壞了一樣,都不能控制住。

      一個小小的墳冢出現(xiàn)在于海他們面前,他們又找來一些樹枝雜草覆蓋在墳頭上。于江還特意搬來半截石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個荒墳邊偷來的。于江說,我們要給媽立塊墓碑的啊,不然以后我們就找不到媽的墳頭了。

      于海和于溪都點(diǎn)點(diǎn)頭,于沅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搖頭,她又冷靜了下來,不哭也不笑。于海他們要離開墳場的時(shí)候,她還不走。

      于海想,大姐也許是想陪陪媽,那就讓她陪在這里吧。但令于海沒有想到的是就此一別大姐,竟然成了永別。瘋子大姐到底有沒有死,于海至今都不清楚。于沅是失蹤的,當(dāng)于海四兄妹再次到來墳場時(shí),墳場里已經(jīng)空蕩蕩一片,于江偷來的半截石碑孤零零地陪伴在他們母親的墳頭邊。大姐的確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她瘋到哪里去了,也許是自殺了;也是被日本鬼子抓走了;也許還活著,只是迷失了回家的路。

      于江、于海、于溪三兄妹還沒回到家,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于河這小子竟然把老爹拉出了院子,他哪里來的這么大力氣,把老爹從屋子拉到了院子里,又從院子里拉到了外面。于海他們都撓撓頭皮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于江沖了上去,又是劈頭劈腦打了一記小弟的腦袋,你怎么把爹弄出來的,你他媽力氣這么大???

      于河沒有去看大哥,摸摸被打了的腦袋,嘟著嘴巴很傲慢地說,你們不讓我抬媽,那我只好一個人把爹抬到墳場里去了。

      這時(shí),于海拉著小妹的手走了上來。于海說,哥,我們的肚皮餓得都快貼住背脊了。

      于江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道,是的啊,我們好像很久沒吃東西了。

      饑餓讓幾個孩子暫時(shí)忘記了悲傷,一哄而上跑進(jìn)了屋子,他們到處翻箱倒柜尋覓可以吃的食物。但自從他們的母親上吊自殺后,家里就沒煮過東西。

      于海他們好不容易在廚房間的淘籮里找到一些冷飯頭,幾雙臟得一塌糊涂的手都伸進(jìn)了淘籮里,他們狼吞虎咽地爭吃著冷飯頭。

      頃刻間,淘籮已是空蕩蕩的。于海舔著自己手指頭上的飯粒,剛才吃下去的這點(diǎn)冷飯頭根本沒什么感覺,如同老虎舔蝴蝶。于海他們幾個弟妹都期待地看著大哥于江,似乎他身上能變出吃的東西來充饑。于海問道,哥,還有沒有吃的?于江說,剛才不是都找過了嗎,就淘籮里一點(diǎn)冷飯頭了。

      于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到米缸邊,掀開了米缸的蓋子,里面也是空蕩蕩的。于海驚了一下,他不清楚這幾天母親是用什么來燒飯的。

      于海的空屋里靜悄悄的,外面已經(jīng)有些響動,是早起勞作的于家橋人或是徹夜搓麻將的賭徒們回家了。微弱的光線穿透窗口的縫隙鉆了進(jìn)來,如同一個個幽靈,輕輕地走到于海身邊,伏在于海那雙如同碳棒一樣的腿上。當(dāng)腦子靜下來后,肉體會受到更大的折磨。于海沒有反應(yīng),他任憑刺骨的疼痛傳遍全身。肉體的痛苦對于海來說顯然已經(jīng)麻木。最大的痛苦是記憶深淵處,那一種不可言明的疼痛。

      于海老爹的死似乎沒讓于海幾兄妹感到悲傷。當(dāng)然他們那種簡單的思維方式根本就不會去思考自己的老爹為什么會無緣無故死掉,而且死后的模樣又是這般恐怖。

      于海的老爹已經(jīng)被小弟于河奇跡般地拉出了院子,但這個奇跡很快就被于江戳穿了。當(dāng)幾個孩子把淘籮里的冷飯頭搶吃完后,他們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于江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說,我們的爹還在院子外面呢。

      于江當(dāng)然是在提醒三個兄妹,老爹只是一具尸體,沒人要撿的。但把自己的老爹放在外面也不是一回事,大哥于江明白這個道理,讓老爹跟媽一樣,入土為安吧。

      于海四兄妹沖出了屋子,于海老爹果然沒人要撿,他還像剛才一樣躺在院子外。于江手一揮說,走,我們把他抬到墳場去。

      母親的上身是大姐于沅抬的,現(xiàn)在大姐不在,老爹的上身自然要大哥于江來抬了。于江卷了卷袖子,吐了一口唾沫在手上,用力地搓了搓,擺出一副賣力的樣子,就上前去抬老爹的上身。一抬,于江才發(fā)現(xiàn)老爹的身子像是只剩下一個骨架,輕得跟一把稻草一樣。

      媽的,怪不得于河這小子這么容易就把老爹拉出了院子。于江這樣想,嘴巴上也這樣罵了一句,于河你小子把爹當(dāng)?shù)静菀粯永鰜淼陌?,媽的?/p>

      于河嘿嘿笑著,只是不說話,像他那個瘋子大姐似的。

      由于有了上午埋葬母親的經(jīng)歷,這回于海他們帶了鋤頭,還有老爹的身子就像一把稻草一樣輕巧了,四個孩子齊心協(xié)力,似乎并不怎么費(fèi)事就把老爹給葬掉了。

      于海父母的墳頭緊靠在一起,這回于江沒有去找石碑給爹也立上一塊。于江說,沒關(guān)系,我們只要找到媽的,老爹的墳頭就逃不走了。

      埋葬完老爹,于海他們回到家里已是黃昏,天慢慢黑了下來。饑餓、孤獨(dú)、無助、恐懼襲擊著四個孩子。于河同于溪見屋里面沒爹沒媽了,又沒有吃的,他們都哇哇地哭了出來。

      作為大哥的于江毫無辦法,他罵了一聲于河,于河你哭什么,你又不是女人,女人才會哭呢。

      但于河還是不停地哭,哭得是那么傷心,他并不因?yàn)闆]有爹媽在身邊才哭,他是因?yàn)轲囸I。于河哭著對大哥說,我想吃東西,我要吃東西。

      于江看著淚流滿面的弟弟實(shí)在沒有辦法,他的心里頭亂糟糟的不知怎么辦才好,他大叫道,不要哭了,你煩不煩的啊。再哭就把你也埋掉。于江說著就舉起拳頭朝于河打了過去。這一打倒是有些作用,于河不哭了,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大哥,嚇得不敢再出聲。

      這一晚,于海四兄弟因?yàn)轲囸I和兩天來的疲乏,他們實(shí)在支撐不住了。幾個孩子抱成一團(tuán)睡著了,睡得是那么死,事實(shí)上如果這樣睡死過去倒是一件幸運(yùn)的事。

      但是沒有,天快亮的時(shí)候,于海他們就被小弟于河給吵醒了。于河大叫大嚷著,瘦弱的身子不斷地打著寒戰(zhàn)。于江揉著朦朧的睡眼,一看是于河這個小鬼在鬧,心里的火氣又上來了。他二話沒說就朝于河打去,當(dāng)于江的手剛剛碰到于河的額頭時(shí),一股滾燙的熱量讓于江立馬縮回了手。

      于江驚恐地看著顫抖不已的小弟。他害怕地吐出幾個字,于河跟爹一個樣子了。

      果然像于江說的一樣,于河跟老爹是一模一樣的癥狀。

      其實(shí)于海他們不知道,這個時(shí)候許多于家橋人都得了相同的癥狀。頭痛、高燒、臉發(fā)紅、寒戰(zhàn)、嘔吐、干咳,死亡前還要經(jīng)受巨大的折磨,于家橋人都無法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他們都以為自己中了邪,是那些死去的于家橋人回來戲弄活著的人了。于是他們開始燒香拜佛祈求那些冤死的靈魂回到陰間去,不要來陽間折磨人了。頭腦簡單、民風(fēng)淳樸的于家橋人都沒有想到這種可怕的疾病來自那群喪失人性的日本鬼子。

      此時(shí)的于家橋可謂真正的人間地獄,村里人哪兒也不敢去,生怕一出家門就會把惡鬼引上身。但他們哪里會知道侵吞生命的惡鬼是附著在了老鼠的身上,然而抵抗力極強(qiáng)的老鼠們也忍受不了惡鬼的折磨,都爬出了黑洞,光天化日之下在人類的屋里屋外挺著個大肚子慢悠悠晃著,它們無視眼前恐懼的人類,因?yàn)樗鼈冎雷约阂矊⒉痪糜谑笫?。人類無法明白這些可憐的老鼠們此時(shí)此刻的感受。也許它們比人類更痛苦。

      于家橋沉浸在死亡和恐懼中,到處都是哭泣聲,到處都是慘叫聲。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什么時(shí)候死去,可能奇怪的癥狀會突然間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于家橋人不敢閉上眼睛,他們認(rèn)為一旦閉上眼睛就會醒不來。他們就這樣瞪大眼睛看著這個蒼白無力的人世間。

      小弟于河的生命力沒有像他爹一樣頑強(qiáng),在當(dāng)天黑夜來臨之前就見了閻王,一個活潑搗蛋的小鬼頭在死之前竟是那么安靜,他沒有像老爹一樣死前還拼命地掙扎。于河如同許多八九歲的孩子一般,只是玩累了,隨便哪里一躺就睡過去了。

      于??粗〉芗t撲撲的臉蛋,他也在想于河這小子只是睡熟了而已,一覺醒來又會大吵大鬧的。

      于江摸了一下于河的氣息,他堅(jiān)定地說,于河死了。

      于?!班拧绷艘宦?,爹媽的雙亡已經(jīng)讓他麻木了,面對死亡,于海似乎習(xí)以為常。

      這時(shí),于溪卻大哭起來,她叫著喊著,她說,小哥哥怎么了,小哥哥怎么不說話了。我們是不是也要把小哥哥埋到地底下去了???我不要把小哥哥埋掉,我還要跟小哥哥玩的??!

      于海摸摸小妹的頭,他強(qiáng)忍住了眼淚,堅(jiān)強(qiáng)地說,我們不會把于河埋掉的,他只是睡著了,明天天亮了就會醒過來的。就算于河不和小妹玩,以后大哥二哥也會陪小妹玩的啊。于溪不哭啊,不哭了,聽話。

      于溪望著二哥于海,她哽咽著說,以后大哥二哥小哥哥都陪我玩???

      于海和大哥于江都點(diǎn)點(diǎn)頭。他們說,我們都在一起玩,到時(shí)我還要去把大姐找回來,讓她也和我們一起玩。

      于溪頓時(shí)樂開了花,她破涕為笑,大叫著好啊好啊,我有這么多哥哥姐姐跟我玩了。

      于江、于??粗∶脴奉嶎嵉臉幼?,他們的心里卻難受極了,他們已經(jīng)有些懂事了,他們知道人死了是再也不可能活過來的。

      于溪憧憬完以后會有很多玩伴后,很現(xiàn)實(shí)的問題又襲擊了她的肚子。于溪說,大哥二哥,我餓,我要吃東西。

      于海也說,是啊,大哥,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吃東西了。

      于江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也餓了,可是家里沒有什么可以吃的了,我們到哪里去弄吃的呢?

      于海轉(zhuǎn)了下腦子說,哥,要不我們?nèi)ネ饷嬲艺铱?,說不定能弄到吃的?

      于海至今還深深地后悔這個提議,也許只要自己閉口不說話,就不會把大哥于江推入死亡之谷。于海又來到了古橋上,他又要望眼欲穿般地把目光投向遠(yuǎn)方,等待那個神秘的客人?;疑奶炜诊@得特別安靜,寒冷讓所有的生命都失去了活力。于家橋人都縮著脖子,行色匆匆,這一刻誰也顧不上爛腿于海。這一刻于海雙腿上一塊塊的黑色爛傷疤也被冰冷的空氣凝結(jié)住了。疼痛也凝結(jié)住了。

      可是心靈的創(chuàng)傷卻是永遠(yuǎn)不能凝結(jié)的。

      那一晚,于海和大哥于江先騙小妹于溪睡下。

      于江對于溪說,小妹,你先睡吧,聽話啊,你醒來的時(shí)候就有好東西吃了。

      于溪睜著大大的眼睛有些不相信大哥的話,她說,哥,你不要騙我啊,我不要一個人在家里,我不要睡覺,我怕。

      于海明白他們出去弄東西吃絕對不能帶上于溪,帶上她就成了個拖油瓶。于海上前說,于溪,我和大哥不出去。我們不會丟下你的。放心吧,況且于河不是也在家里睡著嘛。

      于溪看看已經(jīng)死了的于河,小女孩不怎么怕死去的親人,她以為人死了就是睡著了而已,但她害怕一個人睡覺。突然于溪眼睛里出現(xiàn)了兩條明亮的小溪,她嗚咽著說,我要同媽一起睡覺。

      一看小妹于溪要哭了,于江急忙抱住了她,于江和于溪年紀(jì)相差九歲,于江在小妹剛出生的時(shí)候抱過她,很久沒有抱過這個小妹了。于江安慰道,小妹不要哭,媽跟爹都去墳場里睡覺了。大哥和你一起睡覺好不好。于江說著就把于溪抱到了床上,他說,我和于海都會陪在你身邊的,你快睡吧,醒來時(shí)就有好東西吃了。

      于溪是在大哥的哄騙下睡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睡去了就永遠(yuǎn)都見不著大哥了,她在睡夢里見到了媽媽,媽媽給她做了一大碗熱烘烘的蠶豆糕。于溪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她說,媽給我吃一塊吧。媽說,你的大姐和哥哥們還沒有回來呢,等他們回來一塊兒吃。于溪懂事地點(diǎn)點(diǎn)頭,拼命地咽著口水。

      于海和大哥于江就是在小妹睡著后悄悄地溜了出去。兄弟倆在黑夜中商量著去哪里弄點(diǎn)東西吃吃。于江說,現(xiàn)在村里頭除了死人死老鼠還能有什么可以吃???

      于海也挖盡腦油在想到底哪里有吃的。

      去地里面偷點(diǎn)東西吃吧?于江建議道。

      地里哪還有東西可以偷,于家橋人現(xiàn)在是窮得一塌糊涂了。于海說。

      于江擾擾頭皮,皺著眉頭問,那怎么辦?我們已經(jīng)餓了兩天了,再餓下去就要餓死了。

      于海的腦子比大哥的靈活多了,他終于想出一個法子,挨到于江耳邊輕聲地說,毛驢那里肯定有好東西吃。

      于江一聽要到日本鬼子那里去偷東西,嚇得從地上跳起來,他瞪大了眼睛,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于海拍拍大哥的肩膀說,現(xiàn)在這個時(shí)候,日本鬼子都睡覺了,我們趁他們睡熟的時(shí)候去偷,肯定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被日本鬼子抓住就要?dú)㈩^的呀。于江直搖頭,堅(jiān)決不肯冒這種危險(xiǎn)。

      于海有些惱了,他氣呼呼地說,你這個大哥有什么用,這點(diǎn)膽量都沒有,難道你就想眼睜睜地看著我和于溪餓死。要知道于溪還在家里等著我們弄吃的去呢。

      那也不能去日本鬼子那里啊。于江還是不同意冒著生命危險(xiǎn)去偷東西吃。

      你不去,我去。于海態(tài)度堅(jiān)硬,頭也不回地就朝日本鬼子的軍營走去。

      于江望著二弟的背影漸漸的快要消失在黑暗中,急忙跑了上去,他想我這個大哥怎么當(dāng)?shù)陌?,這點(diǎn)膽量都沒有,我不能叫于海一個人去冒這個危險(xiǎn)。

      于海和于江兩兄弟是從日本鬼子軍營的后門摸進(jìn)去的。這里沒有日本兵站崗。

      那一晚,天上沒有月亮,地上黑蒙蒙的,這似乎為兩個饑餓的孩子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于海屏著呼吸對于江說,哥,你知道廚房在哪里嗎?

      我怎么知道。于江搖頭說。

      那我們怎么辦?于海問。

      你不是鬼點(diǎn)子很多的嗎?于江說。

      點(diǎn)子都被餓沒了。于海摸摸肚皮俏皮地說。

      于江看了一眼二弟,害怕極了,他開始退縮。于江說,于海,鬼子的窩里不能去的啊。我們還是回去吧?

      什么,回去,到都到這里了,還回去嗎。于??戳艘谎鄹绺纾盅a(bǔ)了一句,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今天我弄不到吃的,我絕不回去。

      于江無奈地看著于海,說不出一句話。到了這種地步,只能聽天由命了。

      黑夜沉默得可怕,似乎放個屁都能當(dāng)爆竹。于海的眼睛不斷搜索著方向,有食物的方向。突然,一道微弱的光線在于海眼睛里晃動起來。

      于海驚叫了一聲,又立刻捂住了嘴巴,他拍拍大哥的身子,又指指前方光線的出處,看見了嗎,那兒?

      嗯,看到了。于江張望了一陣后道。

      我們?nèi)タ纯?。于海下定了決心。

      于江一聽二弟這話,整個人都開始發(fā)抖,但這時(shí)于海根本沒和他商量就顧自己向光線的地方摸了過去。

      于江硬著頭皮只得跟上去。

      于海他們的確很幸運(yùn),這個有光線的地方竟然是日本鬼子的廚房,里面還熱氣騰騰的,一壺開水正在沸騰。一串串紅彤彤的臘腸掛在一根觸手可及的繩子上,一個個肉罐頭擺在一個低低的櫥柜里,灶頭上還放著許多沒有吃完的食物,有魚有肉,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看上去就香噴噴的好東西。

      兩個孩子的眼睛都要凸出來了,于海的口水一下子流到了衣服上。他揉揉眼睛,想把眼前的情景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于海咽了口口水問于江,這是真的嗎,我們不是做夢吧?

      于江沒有反應(yīng),眼前的食物讓他忘記了所有的恐懼。他突然沖了上去,拿起一塊肉就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

      于海見大哥上去了,也沖上去瘋狂地吃起來。兩兄弟一邊吃一邊還不忘取來臘腸和肉罐頭往懷里塞,這些食物不斷地掉在地上,但他們管不著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就在這時(shí),屋外響起了一陣嘰里呱啦的說話聲。

      你的,把雞的,燒好。一個日本鬼子說。

      好的,好的,太君放心,我保證為太君做出大大的美味。一個中國人說。

      于海和于江聽到說話聲,頓時(shí)傻了,食物含在嘴巴里咽不下去。

      外面的言語聲越來越近。

      哈哈,夜宵不錯,咯咯咯,咯咯。日本鬼子的聲音。

      緊要關(guān)頭還是于海反應(yīng)迅速,他環(huán)顧四周,看有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灶頭邊上有一堆柴火。

      于海一把拉起于江就鉆進(jìn)了柴草堆里。

      兩個日本鬼子和一個中國人走進(jìn)了廚房,這兩個日本鬼子穿著軍官模樣的衣服,也是矮墩墩的,看上去比毛驢太君強(qiáng)不了多少。這個中國人是日本佬軍營里的廚子。

      柴草輕輕地動了動,立刻安靜了下來。

      廚房里狼藉的場面,讓兩個日本軍官和中國廚子都嚇了一跳。

      其中一個日本軍官拿出了腰間的手槍,罵了一聲,八格牙路。

      于海和于江躲在柴草里大氣不敢出。那一刻他們的腦袋里一片空白,兩個孩子的身體都麻痹了。

      死或生,只是一霎那的事情。

      于海在柴草堆里看見日本鬼子穿著皮靴的腳,他感覺到褲襠里熱乎乎濕漉漉的一片。于海明顯感覺到于江顫抖不已,像是老爹得了怪病那會兒,他微微別過眼睛去瞧了一眼大哥。

      于江的整個臉都變了形,他的褲襠里也一滴一滴地流出尿液來。一股微弱的臊味帶著熱氣在柴草堆里慢慢飄散開。突然,于江手中的一根臘腸掉了下來,雖然沒有多大的動靜,但在這么安靜的環(huán)境里還是聽到了聲響。

      一個日本軍官大聲嚇唬道,八格,出來,槍斃你的。

      日本鬼子粗野的聲音回蕩在廚房的每個角落,一種巨大的恐懼注射進(jìn)了于海和于江的身子里。于海一直注視著柴草外面的動靜,他看見兩只腳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他認(rèn)為自己要死了,他不想死,他寧愿餓死,也不要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于海眼前出現(xiàn)了堂兄那兩顆血淋淋的心臟,難道自己和大哥也要被日本鬼子剖開胸膛挖出心來嗎?我不要死,我不想死?。∮诤P睦镱^大聲吶喊,但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身邊突然有東西動了一下,他以為是被日本鬼子發(fā)現(xiàn)了。

      當(dāng)于?;剡^神來定睛一看,自己的大哥于江已經(jīng)爬出去跪倒在了兩個日本兵腳下。于海張大了嘴巴,看著外面可怕的一幕。

      于江跪在兩個日本軍官的腳下,恐懼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

      一個日本軍官手里拿著一只老母雞,老母雞發(fā)出咯咯咯的叫聲。令這只母雞沒有想到的是當(dāng)它被煮成人類的美食之前還能見識一下人類的血腥和殘暴。

      日本軍官走到了于江面前,然后狠狠地用皮靴踩住了他的腦袋。日本鬼子嘴里迸出一個字,賊。

      隨后就是于江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日本軍官使出全身力氣不斷地蹂躪一個毫無抵抗力的中國孩子。

      老母雞發(fā)出一連串驚恐的叫聲,它恨自己沒有雙手來捂住自己的眼睛。

      柴草堆里的于海滿臉淚水,卻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他的心都碎了。

      兩個日本軍官輪番撲上去折磨于江,于江停止了慘叫,他連叫喊的聲音都沒有了,嘴里不斷地吐著鮮血。

      終于,兩個日本軍官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那個手里拿老母雞的日本軍官把母雞扔給了廚子,他朝于江陰冷地笑了笑,然后走向了沸騰的開水壺。

      日本軍官提著開水壺重新回到了于江身邊,這個可憐的中國男孩,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卻發(fā)不出來絲毫恐懼的叫喊。

      兩個日本軍官開始大聲地狂笑起來,那個廚子抱著老母雞嚇得不敢出聲,老母雞也安靜了下來,惶恐不安地等待著即將發(fā)生的慘景。

      這時(shí),于海躲在柴草堆里很想沖出來,但他的身子卻完全癱軟了。他沒有這個勇氣,他不想死,他不想跟于江一樣被日本鬼子折磨。

      于海滿眼淚水,無比痛苦地看著眼前恐怖的一幕。

      日本軍官舉起了開水壺,把沸騰的開水慢慢地往于江的臉上澆了下去。慘絕人寰的獸行只不過是日本鬼子小小的一個游戲,于江已被折磨地只剩半口呼吸,但他還是叫了出來,叫得完全不像是人的聲音。

      日本軍官取樂完,終于決定放過眼前這個被他們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中國孩子。一個日本軍官拔出了腰間的手槍,幾乎沒有一絲表情,他對著于江的頭顱就是“呯呯”兩槍。

      頓時(shí),一股鮮血和腦漿四濺開來。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在頃刻間慘死在日本鬼子的子彈下。

      于海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古橋殘破的橋墩上。這個干癟的爛腿佬叫了出來,但卻沒有聲音。這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血的控訴,他要向老天爺喊冤,他要向那段恥辱的歷史叫屈。

      于永強(qiáng)又抱著兒子從于海身邊走過,他以為自己的堂叔發(fā)癲了,無緣無故對著蒼茫的天空嘶啞地叫喊。

      有誰能明白于海內(nèi)心的痛苦?

      于海茍活于世都快七十年了,而在這將近七十年的歲月中卻是爛活著的,他無時(shí)無刻不被痛苦的記憶撕裂著靈魂。其實(shí)當(dāng)初還不如被日本鬼子發(fā)現(xiàn),吃上兩顆子彈來得痛快。

      于江慘烈的死狀讓于海異常驚恐,下身都已經(jīng)被嚇得麻木掉了。他不斷地顫抖著。柴草堆發(fā)出微微的抖動聲。

      于海在縫隙里看見那個廚子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但廚子卻沒有要出賣他的意思,只是不做聲。

      老母雞發(fā)出咯咯咯低沉的叫聲。

      日本軍官感覺到廚房間還有些不對勁,好像這里還藏著其他人。其中一個日本軍官嘀咕了一句,還有,人。

      廚子急中生智,他急忙奔到兩個日本軍官面前,擋住了于海藏身的柴草堆。他舉著手里的雞說,太君,雞,雞,我給太君做美味。太君先去休息,我做好就給太君送來。

      廚子邊說邊拉著兩個日本軍官往外走。

      日本軍官折磨于江似乎有些疲倦了,打了個哈欠,道,你的,給我,快點(diǎn)的干活。

      好,好好,太君放心,太君放心。廚子說著便把日本軍官送出了廚房。

      等日本軍官走遠(yuǎn)后,廚子緊張地退了回來,他在門外張望了一陣,然后才輕輕地關(guān)上了廚房的門。

      廚子跑到了柴草堆旁,他跪在地上,抽泣著輕聲叫道,孩子,出來吧,日本鬼子已經(jīng)走了。

      于海想起這事就淚流滿面,那一晚后來的事情連于海自己都記不太清了,他只記得是廚子偷偷地把自己送出了日本鬼子的駐地。他的懷里還揣著偷來的臘腸,這是用大哥于江的生命換來的食物,這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

      于海精神恍惚,于家橋的黑夜靜得可怕,但還有什么比日本鬼子殘暴的獸性更恐怖的呢?

      于海東一腳西一腳,他完全失去了意識,只是如同行尸般向家的方向走去??斓郊议T口時(shí),于海隱隱聽到哭泣聲,他這才慢慢醒過來。

      他喃喃自語了一句,到家了。

      于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能夠活著回來。能從日本鬼子的魔掌中撿回來一條性命,他揉揉眼睛,看見了灰蒙蒙的屋檐,這是自己的家。于海突然瘋了似地跑進(jìn)了院子,又急忙把院門關(guān)得死死的?;剡^頭,于海直接向屋子沖去。他迎面撞上了一個人,頓時(shí)一大片哭聲傳入了于海的耳朵。

      二哥,你們回來了,嗚嗚。是小妹于溪。她被于海撞倒在地,哭得那么傷心,她還不知道大哥于江是永遠(yuǎn)不能回來了。

      于海朝小妹撲了過去,他嗚咽著卻哭不出聲來。

      于溪叫喊著,哥哥,你們不要把我一個人落在屋子里啊,我要同你們在一起的,我一個人在屋里害怕。我找不到你們了,你們?nèi)チ四睦?,為什么把我落在屋里不管我???嗚嗚嗚…?/p>

      于溪……聽……聽話,哥……哥不是……回來了嘛。這是于海從日本鬼子手里逃出來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不斷撫摸著于溪的后腦。他想起日本鬼子就是把兩顆子彈打進(jìn)大哥于江的腦袋里的。

      二哥,大哥去哪里了,他為什么沒有同你一塊兒回來?于溪看看只有于海一人,邊哭邊開口問道。

      于海一聽小妹提到了大哥,他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和悲傷,他終于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于海說,大哥,大哥他被日本鬼子打死了。

      大哥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于溪重復(fù)了一遍,她哭得更傷心了,她大叫道,大哥他也死掉了???他和小哥哥一樣死了啊。

      于海眼睛里的余光看到了靜靜地躺在地上的小弟于河的尸體,他是這樣的安靜。死了,都死了。于海緊緊地抱著小妹說,爹死了,媽死了,大哥死了,于河死了。大姐不見了?,F(xiàn)在家里頭只剩下我們兩兄妹了。

      于海和小妹于溪就這樣抱頭痛哭起來,哭得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了。這時(shí),于溪說,二哥,我餓了,我要吃東西。

      于海想起了自己懷抱里的臘腸,他雙手顫顫地從懷里掏出來,他說,小妹你吃吧,很好吃的,是日本鬼子吃的臘腸。

      于溪抓過了紅彤彤的臘腸,她的口水一下子流了出來,像她的兩個哥哥在日本鬼子的廚房里見到臘腸時(shí)一樣。于溪貪婪地啃了起來,伸長著脖子拼命地往喉嚨里吞咽。

      于??粗∶贸耘D腸,他卻一點(diǎn)食欲都沒有。他想,這是大哥的性命換來的,于溪在吃大哥的性命啊。

      突然,于海憤怒地打掉了于溪手中的臘腸,他大叫道,不要吃了,不要吃了,這是日本鬼子的臘腸啊,是他們把大哥“砰、砰”兩槍給打死了。大哥就是為了偷臘腸才死掉的。

      于溪沒有于海的思考能力,她見于海不給自己吃臘腸,就哭鬧了起來。

      于海看見小妹張開的嘴巴里還含著臘腸,就握住了她的頭,瘋狂地喊起來,給我吐出來,吐出來。你不能把大哥給吃掉啊。

      于海回憶著這苦難的一幕。于海不明白為什么當(dāng)時(shí)自己痛恨日本鬼子到了如此地步,連冒著生命危險(xiǎn)偷來的臘腸都不給小妹吃了。

      小妹在餓了兩天之后,一個人悄悄地爬出了屋去。

      于海他們沒有想到,日本鬼子就是在這兩天中,具體不知是哪個時(shí)候突然之間消失在了于家橋。

      于家橋人打開門時(shí)竟然發(fā)現(xiàn)村子里靜悄悄的。他們都感到十分驚訝,怎么突然間看不到半個日本鬼子的影兒了。

      謝天謝地啊,祖宗保佑,災(zāi)難總算到頭了。一個于家橋的老太太垂著雙淚,跪在地上,感謝上天終于請走了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于家橋人雖然知道日本鬼子走了,但還是不敢大聲喧嘩,生怕一有點(diǎn)動靜日本佬就會折回來。許多于家橋人還披著麻戴著孝,幾乎每戶人家都死了人,七七這個祭日都還沒有過去,要在這個時(shí)候恢復(fù)心情是不可能的。

      于家橋的孩子們卻沒有這么多顧慮,他們看見大人們都能在村子里隨意走動,也不去管教他們了,孩子們沉默了這么長時(shí)間,如今終于能夠釋放自己。他們像是一群群麻雀一樣在于家橋的角角落落飛來飛去。

      于海的小妹于溪就在這堆孩子里,皮包骨頭的于溪如同一條落魄的野狗,凹進(jìn)去的眼珠子到處尋覓著可以果腹的東西,她發(fā)現(xiàn)有兩個玩伴手里拿著餅干和一塊塊黑乎乎像是爛雞屎的東西。于溪說,你們在吃什么東西,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兩個玩伴急忙護(hù)住了手里的寶貝,他們說,想吃就自己去找。

      你們能給我吃一點(diǎn)嗎,我已經(jīng)快要餓死了。于溪咽著口水說。

      一個玩伴看看手里的東西,又看看可憐的玩伴,終于拿出一片餅干遞給于溪。他湊到于溪耳旁說,你自己去找吧,其實(shí)于家橋這個村子里有很多寶貝,很多好吃的東西,大人們不給我們出來,就是怕被我們找到這些東西,把它們都給吃掉了。

      于溪嘴巴里嚼著從來沒有吃過的餅干,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于溪是在日本鬼子駐地外面的一個樹樁下找到那種黑乎乎的塊狀甜品的,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了一下,頓時(shí)一種甜絲絲、香噴噴地感覺回蕩在嘴巴里,她高興死了,瘋了似地吞下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于溪吃完一塊后,閉上眼睛深深地回味著,她突然想到了二哥于海,雖然二哥不給她吃臘腸,還打過她,但這一刻她什么都忘記了,她要把好吃的東西拿回去同二哥一起分享。

      于海對小妹拿回來的東西充滿了警覺性,他問道,你是從哪里偷來的。

      于溪湊到二哥的耳邊,把玩伴告訴她的秘密告訴了二哥。

      于海對小妹的話半信半疑,但面對饑餓,于海終于投了降,他把黑乎乎的塊狀甜品放到鼻子邊聞了聞,他確信這應(yīng)該沒有問題。于海輕輕地咬了一點(diǎn),甜,簡直甜到了心頭。于海也閉上眼睛回味起來。

      二哥,好吃吧?!于溪忍不住問了一句。

      于海閉著眼睛說,點(diǎn)點(diǎn)頭“嗯”了一聲。

      日本鬼子走的時(shí)候,于威民是想跟他們一塊兒離開于家橋的,他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一旦日本人走了,他也就失勢了,再也不能在于家橋人面前作威作福,而且極有可能成為村里人報(bào)復(fù)的對象。于威民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里,帶著毛驢太君送給他的一盒精美的巧克力。他回到家里后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在想怎樣才能在于家橋人面前重新樹立起威信來,像做保長時(shí)一個樣。

      于威民的老婆也知道日本鬼子走了,現(xiàn)在自己的男人再也不會那么忙了,可以天天回家來同自己睡覺。她高興地抱住了于威民,于威民的兩個兒子也叫著跑上來,阿爹,阿爹,你給我們帶來什么好吃的了。阿爹,我餓死了。

      于威民的兩個兒子搶走了老爹手里的巧克力。他們迫不及待地撕開了密封的盒子,盒子里是一塊塊黑乎乎的東西。

      于威民的小兒子問,阿爹,這個是什么東西,能吃嗎?

      于威民抬起頭,無奈地回答了一句,這是巧克力,毛利太君送給我的?;受姷臇|西,高檔,難得吃到的。

      于威民不清楚,其實(shí)這個時(shí)候于家橋到處都散落著皇軍的高檔食品。

      兩個孩子一聽是可以吃的,就奮不顧身吃了起來。于威民的老婆急忙走上來,罵道,餓死鬼,剩著吃點(diǎn),爹跟媽還沒吃呢。說著就拿了一塊吃起來,邊吃還邊對自己的男人說,威民,這種叫什么來著,好吃??!你要不要?

      于威民一臉苦笑,朝老婆擺了擺手。

      于家橋人都曉得日本佬的狗腿子于威民已經(jīng)回到了家里,他們都恨不得把于威民剁成了肉醬,但誰也不敢做這個出頭椽子,害怕日本鬼子說不定哪天又回于家橋了,這樣的話于威民就會東山再起。于家橋人只是偷偷地罵著于威民這個二鬼子、文氣一點(diǎn)的就罵他是民族敗類。于威民這個二鬼子、民族敗類不得好死,遲早有一天要遭天打雷劈。

      日本鬼子雖然走了,于家橋也歸于平靜,但誰也沒有想到更可怕的魔鬼將侵蝕一條條弱小的生命。

      那個時(shí)侯,田地里的糧食稀稀拉拉的,并且還未完全成熟,家里的積蓄早已吃完。每個于家橋人都餓得邁不開步子,他們跟孩子一樣到處在于家橋的角角落落尋覓可以果腹的東西。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餅干和那些叫不出名字黑乎乎的塊狀甜品后,簡直樂瘋了,他們以為是于家橋人的祖宗賜予他們的食物,都毫不猶豫地吃了起來。

      于家橋人摸摸肚皮,晚上睡覺的時(shí)候都還在回味嘴巴里的香味,他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無聲的病菌總是愛變著法子來折磨人類,當(dāng)于家橋人一覺醒來的時(shí)候,他們感覺渾身上下都奇癢無比,控制不住自己的雙手拼命地抓著自己的臉蛋、脖子、手臂、腿部、腳,凡是露在外面的部位都像是被燙傷的皮膚,紅彤彤一片一片的。

      于海和于溪也在屋子里蹦上蹦下地大叫大喊著,身子上如同千百只螞蟻在瘋狂地撕咬,這種奇怪的痛苦讓這兩個可憐的孤兒生不如死。

      他們就被這樣無聲地折磨著,黑夜來臨了,于海和小妹再也沒有饑餓的感覺。于??粗萑醯男∶?,她的整個臉蛋都已經(jīng)模糊一片,像是一只癩蛤蟆趴在上面。

      于海裹著身子,一種刺骨的寒冷襲擊著他,讓他說不出話來。于海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于溪,他顫抖著說,小妹,你……你怎么,這么燙啊,我都……快……快凍死了。

      于溪閉著眼睛艱難地說,哥,我也很冷。

      翌日清晨,于海朦朦朧朧地睜開了眼,他看見于溪的手臂都變成棕黑色的了,臉上冒起了黑乎乎的血泡。他以為自己的小妹已經(jīng)死了。于海想哭卻哭不出來,他又閉上了眼睛,他想,自己肯定也會是這樣死去的。那就這樣靜靜等待閻王爺來拿走自己的小命吧!

      突然,于溪低沉地叫了聲,哥。

      于海猛然間睜開眼睛,嚇得跳起來,他狐疑地問道,小妹你還活著?

      于溪微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又說,哥,你不要把我一個人落下,我會怕的。

      于海聽了這話,頓時(shí)涕淚滿面,他跪著爬到了于溪身邊,握住了小妹的手。于??拗f,小妹,現(xiàn)在家里死得就剩下你和我了,我不會離開你的,你也不要把我一個人落下?。?/p>

      于溪艱難地笑了一下,她說,哥,我又餓了。

      哥給你去找吃的。于海擦了一把眼淚說道。

      于溪害怕地說,哥,我不要吃那種甜蜜蜜東西了。

      于海出去給小妹找吃的時(shí)候,他感覺到于家橋整個村子都沉寂在氤氳的空氣中,到處都是哭泣聲和痛苦的慘叫聲,被瘋癢折磨后的于家橋人開始爛頭、爛手、爛腳,直至發(fā)展到了整個身體都開始潰爛。

      慢慢的這些腐爛的于家橋人終于平靜下來,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把絕望和痛苦留給了活著的親人。

      于海發(fā)現(xiàn)有很多人都抬著死去的親人向墳場走去,墳場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于海害怕極了,他掉頭就跑回家去,他擔(dān)心小妹也會突然之間死掉。

      于?;氐搅思?,他大叫道,小妹小妹,小妹你還活著嗎?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腥臭味,于海跑進(jìn)了臥室。

      哥,我還在的。于溪睜開眼睛,在床上說。

      于海看著小妹灰色的眼眸,他似乎看見死神正在一步一步逼近這條可憐的小生命。

      哥,你找到吃的了嗎?于溪打斷了于海雜亂的思緒問。

      于海難過地?fù)u搖頭,于溪說,哥,不用找了,我不餓了。還感覺很飽哩。

      于海抬起頭去看于溪,他發(fā)現(xiàn)小妹的肚子果真是鼓鼓的,好像是剛剛吃過一頓豐盛的食物,但這一刻于溪身體上外露的皮膚都已經(jīng)破裂腐爛得一塌糊涂,看上去上面有許多蛆蟲在扭動。

      小妹,你痛嗎?于海慢慢靠近了于溪問道。于溪搖搖頭說,哥,我看見了爹媽,還有大姐大哥和小哥哥他們。

      于溪,你在做夢吧?于海不敢相信似的說。

      于溪笑了一下,我說的是真的啊,他們在跟我笑,還在向我招手呢。

      于海腦子里“轟”地一下,他明顯感覺到了一種不祥的氣氛,他撲到了于溪身邊,握住了她的手,這兩只小手已如蒼老的爪子一般。于海叫道,小妹,你看著我,千萬不要睡覺啊,你不是說過不會落下我一個人的嗎?于溪你不要死啊,我也會害怕的。

      于溪睜大了眼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難過地說,哥,我會跟你在一起的,不過我真的看到爹媽他們了。

      于溪最終還是沒能熬過去,她沒有聽二哥的話,也許她是太想回到爹媽的懷抱里去了,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連叫喊一聲的力氣都沒有。

      天堂是沒有戰(zhàn)爭的,那里有許多可愛的小天使在等待她;天堂是沒有罪惡的,那里有純凈美味的食物,那里有人間沒有的溫暖和愛。于溪終于去了那個美好的地方。

      于海一直陪在小妹身邊,但他卻在不知不覺中睡去了,醒來后發(fā)覺于溪的手已經(jīng)冰涼冰涼的。于海知道小妹死了反而沒有多大反應(yīng),不哭也不鬧,他只是覺得這個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孤孤單單的,也許自己也會安靜地死去,閉上眼睛就永遠(yuǎn)不會醒來。

      快七十年過去后,于海仍舊活著。于海總是會愣愣地看天空,一看就是很長的時(shí)間,他是在天上尋找自己的家人,那些早已爛得連骨頭都尋不著的親人們。但人死了總是有一些東西會留在世上的,除了靈魂,還有記憶。

      記憶是一種沉重的事情,它的沉重在爛腿于海的腦子里卻永遠(yuǎn)是痛苦的,是永久磨滅不去的東西。正如他身子上的爛瘡疤,越爛越多、越爛越深、越爛越痛苦。

      于海沒有讓于溪在家里躺很久,他是連夜把小妹的尸體背去墳場的,他想這樣可以早點(diǎn)讓小妹和爹媽團(tuán)聚。他想,小妹還算是幸運(yùn)的,至少能被埋葬在墳場里,和家人、和這么多于家橋人睡在一起。于海不曉得自己會什么時(shí)候死,死在哪里,反正到他死的時(shí)候,是沒有親人再來埋他了。

      于海真想直接在墳場里死去算了??僧?dāng)他在為小妹挖坑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剛剛埋下去的尸體,還有很多尸體根本就沒埋,直接在上面蓋了些亂稻草。于海放棄了埋葬小妹。

      后來,于海醒來時(shí)發(fā)現(xiàn)墳場里灰蒙蒙的,他以為這里就是陰間。于海嘶啞著嗓子叫道,爹媽,大哥,于河于溪,你們在哪里啊,我也來了,你們出來吧,我看不到你們在哪。

      墳場里靜悄悄的,沒有人回答于海。

      于海想,大概自己還沒到陰間,陰間還應(yīng)該有段路程。他又閉上了眼睛。不知睡了多久,于海在朦朧的意識里感覺墳場里有動靜,他猛然睜開眼睛,只見不遠(yuǎn)處于威民有氣無力地拖著兩具尸體,一個是他的老婆,一個是他的小兒子。

      于威民走到了于海跟前,他朝于海笑了一下,道,死得差不多了吧,哈哈,我家里全部都死光光了。他說著又朝村子里指指,我還有一個兒子剛剛咽了氣,讓他在家里多睡一會兒吧,外面露水多,把這兩個先死的埋了再說。

      于海麻木地看著于威民,要說仇恨,于海跟這個漢奸走狗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但那一刻,于海反倒感覺跟他們是同病相憐了。

      于威民見于海傻乎乎看著他不說一句話,就自言自語道,都死光光了,媽的,報(bào)應(yīng)啊,都是報(bào)應(yīng)。這些狗娘養(yǎng)的小鬼子。

      于海在墳場里沒有死成,只能回家等死。但他在家里也沒有感覺到有要死的癥狀,他想自己的這條命怎么這么賤,賤到連閻王爺都看不上了。

      于海摸摸自己像鼓一樣的肚皮,身子上潰爛的部位已經(jīng)開始結(jié)痂,黑乎乎的,如同一塊塊焦炭,鉆心的疼痛開始蔓延全身。于海想不明白,小妹死之前為什么沒有叫喊一聲。

      死之前的興奮或許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一切痛苦。于海沒有興奮,心靜如水,他想自己大概是死不成了,既然活著,那就讓它活著吧,反正閻王爺什么時(shí)候想要自己的性命,隨時(shí)都可以來拿走的。

      他不想在屋子里呆著,晃晃悠悠來到了田里面。谷物快要成熟了,但沒有一個于家橋人感覺到收獲的喜悅。田里面都是一些餓瘋了的麻雀,它們歡快地唱著歌,享受著免費(fèi)而又豐盛的午餐。于海看見自己家稻田里也有麻雀在吃食,他本來想去趕,但又想想算了,反正家里已經(jīng)沒人來收割這些谷物了。

      于家橋死氣沉沉的,如同還有日本鬼子駐扎在村子里。秋天本來是收獲的季節(jié),但這個時(shí)候于家橋每天都在死人,沒有死的也沉浸在腐爛的痛苦中,根本無法下地勞作。田里面的作物終于在麻雀、老鼠等一大批餓死鬼瘋狂地侵略下,慢慢消失。

      于家橋最古老的橋就是于?,F(xiàn)在站著的這座古橋,這座古橋其實(shí)就叫于家橋,后來于家橋三個字反而變成了村子的名字。古橋卻沒有了名字,直接叫古橋。這多少有點(diǎn)喧賓奪主的意思。

      古橋下的水源在改革開放后就漸漸變得緊缺了,也變得紅一片紫一片的,因?yàn)樵谟诩覙虻纳嫌谓ㄆ鹆艘粋€印染廠。從那時(shí)起,村里人就不來古橋下洗衣洗菜了,孩子們也不能在這里戲水游玩。到了本世紀(jì)初時(shí),河流就基本上干涸了。河床卻像是一道落到地上的彩虹,看上去頗有一番韻味。就在這個時(shí)候,一個姓李的記者來于家橋采訪,收集當(dāng)年日軍在這里留下的罪證。

      李記者首先見到的人就是于海,因?yàn)橛诤@鲜钦驹诠艠蛏?,像是在等一個人。這個人來了,于海卻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

      于海只是說,那時(shí)于家橋的大部分人都得了腐爛病,爛頭、爛手、爛腳,反正是整個人都爛開了,很多于家橋人都在那個時(shí)候爛死了。

      那現(xiàn)在還有活著的人嗎?李記者急切地問。

      于海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卻始終說不出話,但他心里頭有太多的話想傾訴了,情急之下,于?;琶α闷鹆俗约旱难澞_。

      李記者看見于海的爛腿似乎沒有很大的震驚,他對這些可憐的幸存者再也熟悉不過了。李記者拿起相機(jī)給于海照了張相,背景是破敗的古橋,于海撩著褲腳,微張著嘴巴,神情有些奇怪。這張照片后來李記者寄到了于家橋,于海拿到照片后,一直像寶貝一樣珍藏著。

      李記者了解了于海的基本情況,并做了筆錄。于海的故事實(shí)在太復(fù)雜了,當(dāng)事人在腦子里回憶時(shí)還像是昨天發(fā)生過的事情一樣,但到了嘴巴上表達(dá)卻始終說不清楚。李記者在古橋上告別于海后,深入村子采訪了當(dāng)年經(jīng)歷過那場可怕的災(zāi)難而沒有喪命的幸存老人。

      于海不清楚那幾個老于家橋人同李記者講了些什么,但他還有一肚子苦水要傾吐,對當(dāng)年日本鬼子在于家橋的種種罪行,于海要跟李記者全部都說出來,他是想讓這位記者幫他去控訴那些歷史的罪人、滅絕人性的禽獸們。

      但李記者沒有掉過頭采訪于海,村子里的支部書記大概也忘記給李記者重點(diǎn)介紹于海這個當(dāng)年死光一家子人的爛腿佬。

      將近七十年過去了,于家橋當(dāng)年的幸存者就要被埋葬在歷史的長河里,他們再也不能說話了?;钪淖C據(jù)就要逝去,那還有誰來控訴日本鬼子的罪行呢?

      于海望著遠(yuǎn)方的來路,眼神中露出無比的絕望,不會來了,永遠(yuǎn)不會來采訪我了,他想自己也是最后一次來古橋上了,就再好好地看看這座破敗的古橋吧。于海把整座古橋都摸了一遍,像是一個瞎子在認(rèn)真地摸索久別愛人的臉龐。

      他滿足地點(diǎn)點(diǎn)頭。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于家橋慢慢地沉睡了下去,天空中劃過一只孤獨(dú)的蝙蝠,它似乎在尋覓黑夜里的飛蟲。

      清明那段時(shí)間里,于家橋的雨水突然間下個沒完沒了,干涸許多年的河流似乎在一夜間漲水了。爛腳于海就是在這時(shí)候死去的,他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他想,我們一家子人終于能夠團(tuán)聚了。

      于海在死后三天里都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他就靜靜地躺在自己的茅草屋里,像是睡了三日三夜。于家橋人經(jīng)過那座古橋時(shí),望著突然冒出水來的河流,恍然之間想起了于海的兩條爛腿。這個以前總愛看這條干涸的河流的干癟老頭,現(xiàn)在有水流出來了,他卻消失在村里人的視線中。

      于家橋人后來知道于海死了,他們是那么平靜,包括侄子于永強(qiáng),家里死只小雞小鴨都會感到可惜,但于海的死卻絲毫沒有給他們帶來傷感。他們的心里反而有一種釋然的感覺。爛腿于海終于死掉了,于家橋人說,死掉好啊,死了一了百了的,終于眼不見為凈了。

      于海最后是被于家橋的幾個村干部和于永強(qiáng)一起拉去火葬場燒掉的,于家橋人都看見于海被燒了回來只剩一捧灰了,于永強(qiáng)用餅干盒子裝著于海的骨灰回到了于家橋。

      后來于永強(qiáng)去整理于海的遺物時(shí),發(fā)現(xiàn)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前幾年一個姓李的記者拍攝的,照片上是于海蒼老的面孔和他的那雙爛腿,背景是于家橋的那座古橋,于海的表情很奇怪,微張著嘴,似乎要去向誰告狀。但于家橋人都不曉得這個孤寡老頭要去告誰的狀?

      【作者簡介】駱燁,1986年生于浙江諸暨,現(xiàn)居杭州。小說、文學(xué)評論見諸于《山花》《江南》《鐘山》等刊物,著有小說集《戰(zhàn)亂時(shí)期的愛情》《天堂里的貧民窟》,長篇小說《游擊英雄》《戰(zhàn)火》等。創(chuàng)作影視劇本《隋唐英雄》《雙槍》《武則天秘史》《紅色追剿1949》《飛魚轉(zhuǎn)身》等多部。系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網(wǎng)絡(luò)影視編劇聯(lián)盟主席、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影視文學(xué)委員會副主任、杭州市電影電視家協(xié)會理事。曾獲“新荷計(jì)劃·潛力作家”獎、金荷獎·中國青年編劇影視劇本雙年獎,入選“首批浙江省青年作家人才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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