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士宏
《詩經(jīng)》異文的輯錄與考辨是《詩經(jīng)》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歷代研究者都十分重視。安徽大學簡本《詩經(jīng)》中的大量異文,為《詩經(jīng)》研究提供了寶貴的新材料。本文根據(jù)簡本異文,梳理并討論傳世本《秦風》的幾處異文。
《毛詩》之“駟”,簡文與三家詩同作“四”,敦煌本亦作“四”,《說文》“”下引《詩》亦作“四”。陳奐云:“駟當作四。四馬曰駟,若下一字為馬名,則上一字作‘四’,不作‘駟’?!?陳奐:《詩毛氏傳疏》卷十一,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3年,第29頁。
又《詩經(jīng)》中“四牡孔阜”凡三見,如《車攻》:“田車既好,四牡孔阜?!薄都铡罚骸疤镘嚰群?,四牡孔阜?!薄缎∪帧罚骸八哪悼赘罚\在手?!薄恶啞贰榜喛赘?,六轡在手”與《小戎》之“四牡孔阜,六轡在手”相比,只有前二字的差異?!缎∪帧贰八哪悼赘贰敝八摹卑泊蠛單淖鳌榜啞?,與《駟》之作“駟”可相類比,且二詩具在《秦風》中,可以認定二句的表達不會有大的差異,應(yīng)該都讀“四牡”?;蛞詾椤八摹迸c“四驪”“四騏”表達相類,但從簡本此句來看,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似乎并不很大。
《毛詩·秦風·蒹葭》“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其中“溯洄”“溯游”,簡本均作“朔韋”。
我們知道“溯游”二字,歷來解家聚訟紛紜,莫衷一是?!睹珎鳌罚骸澳媪鞫显凰蒌В娑Y則莫能以至也。”《鄭箋》:“此言不以敬順往求之,則不能得見?!庇帧睹珎鳌罚骸绊樍鞫嬖凰萦?,順禮求濟,道來迎之。” 《鄭箋》:“以敬順求之則近耳,易得見也?!薄稜栄拧め屗罚骸澳媪鞫显粵冧А樍鞫略粵冇巍!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八蒌?,逆流而上也;溯游,順流而下也。”*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76頁。胡承珙《毛詩后箋》:“《傳》《箋》以‘溯洄’二句為逆禮則難而遠,‘溯游’二句為順禮則易而近,按之經(jīng)文最為吻合。”*胡承珙:《毛詩后箋》,合肥:黃山書社,1999年,第578頁。陳奐《詩毛氏傳疏》:“《公劉》《桑柔》傳‘溯,鄉(xiāng)也’。溯、同字。鄉(xiāng)、向同字。云‘逆禮則莫能以至也’者,此兼釋‘道阻且長’句。《雄雉》《谷風》傳并云‘阻,難也’?!稜栄拧罚骸樍鞫略挥??!隆忠梢喈斪鳌稀帧D媪鳛殇?,順流為游。逆流而上為洄,順流而上為游,是以逆、順分洄、游,渡水皆是鄉(xiāng)上也?!墩f文》:‘汓,浮行水上也?!闻c汓同?!秱鳌肪蜐裳裕试啤樍鞫妗?,其實逆流而上亦是涉也,不作‘下’字。云‘順禮求濟道來迎之’者,此兼釋‘宛在水中央’句。央,亦中也。中坻、中沚,就首章而申言之?!?陳奐:《詩毛氏傳疏》卷十一,第35頁。王先謙以陳說為是*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49頁。。
舊說紛歧,無法定于一尊。俞樾認為:“兩溯字皆從下而上之意。居今思古,故取義于溯,兩句之異,全在洄字、游字。《爾雅·釋水》曰:‘湀辟流川,過辯回川?!苯馍暇湓弧鳌庀戮湓弧鳌?。此經(jīng)洄字即彼回字,游字即彼流字?;啬虽е?,游與流古字通?!稘h書·項籍傳》‘必居上游’,師古注曰:‘游即流也?!蒌?、溯流其為溯也不異,然溯之于回川則道阻且長,喻不以禮求之也;溯之于流川則宛在水中央,喻以禮求之也?!秱鳌妨x雖亦本《爾雅》,然于字義不合,即非經(jīng)義可知矣。”*《群經(jīng)平議》卷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2頁。此說多為后人所本,如聞一多說:“在水上逆流而行曰溯,在陸上傍水邊逆流而行亦曰溯,此處指陸行。洄是回旋盤紆的水道,流是直達的水道。”*《風詩類鈔甲》,《聞一多全集》第四冊,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78頁。但高亨仍從朱熹之說:“溯洄,逆著河流向上走……溯游,順著河流向下走?!?《高亨著作集林》第四卷《詩經(jīng)選注》,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56頁。余冠英基本上是承接俞樾之說:“洄,回曲盤紆的水道……‘游’通‘流’,流是直流的水道?!?余冠英:《詩經(jīng)選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75頁。顯然在這個問題上是各有主張,基本上沒有形成一致的看法。吳小如結(jié)合自己的實際生活經(jīng)歷,提出新認識:“某日,自所居張黃大隊欲東至龍橋大隊磚窯,中途一水相隔。此水有洄有游(流),溯洄而上,則道阻且長;溯游而上,則窯在水之彼岸,宛似水中洲島,可望而不可即。卒以扁舟橫渡而及其地。因頓悟此詩所云,實指一水。惟既洄且流,故兩用‘溯’字,且皆指陸行而言(聞氏說是也)。始嘆詩人汲源于現(xiàn)實生活而成詩,后之人倘無實際生活以體驗之,固不啻夫眇者之扣盤捫燭也?!?吳小如:《詩三百篇肊札》,《文史》第9輯,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3頁。
涂光雍在聞一多、吳小如、余冠英意見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論證,認為:“‘洄’和‘游’無疑可統(tǒng)一于‘一水’之中;再就大自然里的同一條河流來看,它也總是彎彎曲曲,既有‘游’(流水),也有‘洄’(洄水),沒有絕對筆直的?!?涂光雍:《〈蒹葭〉“溯洄、溯游”解考辨》,《華中師院學報(哲社版)》1985年第3期。但劉毓慶主張“洄”為“回”之孳乳字,《詩》所言“洄”當訓為“源”,“溯洄”當是“向著水源”之義?!坝巍奔礊樗?,前人所釋不誤。向著水流的方向即是“溯游”*參見邵禹銘《〈詩經(jīng)·秦風·蒹葭〉研究》,山西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26~27頁。。
以上爭論,除涉及詩旨之外,總結(jié)起來,主要有二:一是對“溯”的訓釋,一是對 “洄”和“游”的理解。對于“溯”的解釋,目前看法基本歸于一致,而“洄”和“游”的訓釋仍有紛爭。《說文》排“洄”字于“”字之后并解作“洄也”,王筠云:“《毛傳》《爾雅》皆云‘溯洄’‘溯游’,許既作‘洄’,即當作‘游’矣。乃‘’下第當解‘’字,而連言‘洄’,其說‘洄’也又然,似‘溯游’別自有說者,何也?且《毛傳》‘逆流而上’‘順流而涉’為儷語,而許說‘逆流而上’,乃與‘沿’字說‘緣水而下’為儷語,何也?《邶風》‘泳之游之’,下文‘汓’字,與‘游’相當,或許意以‘逆流’解‘洄’字,以‘而上’解‘’字,無論乘舟、徒涉皆有之。言‘游’則是泅于水中,不用舟楫,為加一倍法,初非‘順流而下’邪?果爾,則是以《毛傳》《爾雅》為誤,故如此措詞以辨正之也。記之以俟智者。”*王筠:《說文句讀》第三冊,北京:中國書店,1983年,第457~458頁。顯然王筠看出許書“沿”“”“洄”三字排列一起,而“沿”為“緣水而下”,“”為“順流而上”,“洄”字卻解作“洄”,并且唯缺對“游”二字的訓釋,因而他提出了質(zhì)疑。雖然王筠的質(zhì)疑未必就能成立,但由許書與《毛傳》《爾雅》合觀,可以看出故訓抵牾之處。而簡文作“朔(溯)韋(違)”正與《說文》“違之而上”相應(yīng),由前文對簡本文字的分析來看,“游”是“韋”之誤字,“溯游”也同作“朔(溯)韋(違)”,由此簡本也恰好解開了王筠的謎團。因此,我們認為《蒹葭》無論是“溯洄”還是“溯游”均是從簡本“朔(溯)韋(違)”而來,均當讀作“溯違”,即如《說文》“逆流違之而上”之義。溯、違均有“逆”義,屬同義連用。如此,全詩此句反復詠嘆,意蘊尤長。而“溯洄”“溯游”的爭論隨著新材料的出現(xiàn)而得以解決。
《毛詩·秦風·終南》“有條有梅”,簡本作“又柚又某”。
“又”讀作“有”,典籍習見,毋庸贅言。簡本“柚”字,《毛詩》作“條”。 《毛傳》:“條,槄也。”漢石經(jīng)作“槄”。敦煌本作“樤”。“樤”從“條”得聲,故“條”“樤”諧聲通假?!拌帧弊止乓粼谟嗉~幽部,“條”在定紐幽部,二字古音極近。傳世文獻中,從“攸”得聲之字與從“由”得聲之字,可相通假,如《易·家人》“無攸遂”,《大戴禮記·本命》盧注引“攸”作“由”*高亨、董治安:《古字通假會典》,第718頁。?!兑住ゎU》“其欲逐逐,亡咎”,阮元《校勘記》:“岳本、閩、監(jiān)、毛本同?!夺屛摹罚骸鹬稹?,子夏《傳》作‘攸攸’,荀作‘悠悠’,劉作‘跾’?!瘪R王堆帛書本“攸”作“笛”*王輝:《古文字通假字典》,第330頁。?!独献印芬黄哒隆坝瀑馄滟F言”,《釋文》:“悠,孫登、張憑、杜弼俱作由。”*高亨、董治安:《古字通假會典》,第718頁。
《說文》:“柚,條也,似橙而酢?!眲t“條”為“柚”之別名?!稜栄拧め屇尽罚骸拌?,條?!惫ⅲ骸八瞥葘嶕。?。” 陸佃《埤雅》:“柚,一名條,《秦風》所謂‘有條’者,即此是也。”郝懿行《爾雅義疏》:“楱、柚、條古音俱相近,因以為名。”黃侃亦云:“柚或作櫾,條又作樤,柚、條音近。條與莜、蓨、苖音同?!?黃侃:《爾雅音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40頁?!澳场?,《說文》:“酸果也。”疑為“楳”之本字,即“梅”之初文。 “有條有梅”,《太平御覽》卷三十八“終南山”條下引作“有條有枚”?!懊贰惫乓粼诿骷~之部,“枚”在明紐微部,二字音近可通。下文“有紀有堂”,王引之云:“考《白帖·終南山類》引《詩》正作‘有杞有棠’。唐時齊、魯《詩》皆亡,唯《韓詩》尚存,則所引蓋《韓詩》也?!?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上)》,臺北:世界書局,1975年,第137頁。簡本此句雖有殘缺,僅存“又棠”二字,但與《毛詩》相較,則知當如《韓詩》作“有杞有棠”。今以簡本證之,柚、梅、杞、棠皆是木名,確無可疑。
由上述討論可以看出,竹簡《詩經(jīng)》異文的價值是多方面的,不僅可以糾正《詩經(jīng)》在傳抄過程中造成的文字訛誤問題,還可以探討《詩經(jīng)》文本的形成和流傳問題,也可以重新探討《詩經(jīng)》的題旨,以及研究《詩經(jīng)》的語言詞匯等等*黃德寬:《新出戰(zhàn)國楚簡〈詩經(jīng)〉異文二題》,《中原文化研究》2017年第5期;徐在國:《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詩經(jīng)〉詩序與異文》,《文物》2017年第9期。。竹簡《詩經(jīng)》的發(fā)現(xiàn)為“詩學”研究注入了新活力,必將為解決《詩經(jīng)》學上的某些重大問題帶來新突破,同時對古文字考釋、古文獻和漢語史研究等都具有重要價值*黃德寬:《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概述》,《文物》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