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花間集》之簪花照鏡詞

閆秀

【摘 要】《花間集》由后蜀趙崇柞所收錄，收錄詞500首。女性是花間派的寫作重點，在《花間集》中，女性“簪花照鏡”的形象出現(xiàn)多次，涉及15首詞。本文以簪花照鏡之詞為對象，探究性別文化下簪花照鏡之深刻文化傳統(tǒng)和文學(xué)意蘊，更好地理解簪花照鏡詞中的女性心理情態(tài)，以及這類詞所帶有的獨特的審美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花間集》；簪花照鏡；性別意識；文化內(nèi)涵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8）04-0169-02

《花間集》是我國第一部文人詞選集，收錄了晚唐至五代時期包括溫庭筠、韋莊等18位詞人的500首詞。晚唐五代是一個特殊的時代，割據(jù)的混亂，社會的頹敗為女樂聲伎提供了生長的土壤，一些文人把視角轉(zhuǎn)向裙裾脂粉，把筆觸向了閨房女閣，著重寫女性的美貌和生活場景，特別深入女性內(nèi)心生活。在《花間集》描寫女性的詞中，據(jù)筆者統(tǒng)計，“簪花照鏡”之意義出現(xiàn)次數(shù)不多，涉及15首詞，但是意義深遠(yuǎn)。鏡子藝術(shù)由來已久，而《花間集》中男性視角下的簪花照鏡更有別樣意蘊，值得我們深入探究。

一、鏡之文化傳統(tǒng)

鏡子的文化歷史，在中國的長河中是悠久的?！稄V雅·釋器》卷七說：“鑒謂之鏡。”[1]《釋名·釋首飾》卷四說：“鏡，旁也。有光景也。”[2]這里的鏡指的是照射。《韓非子·觀行》卷八說：“古之人目短于自見，故以鏡觀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己。鏡無仄疵之罪，道無明過之惡。目失鏡則無以正須眉，身失道無以知迷惑?！盵3]韓非子認(rèn)為鏡是男面的功用，用來裝扮自己，人們通過鏡可以觀察到自己的容貌，同時喻義鑒正自己的品德?！对娊?jīng)·大雅·蕩》里有“殷鑒不遠(yuǎn)，在夏后之世”[4]。

以上都是以鏡映照與鑒戒的功用，后來到文學(xué)作品中出現(xiàn)女子的簪花照鏡，已經(jīng)是一個巨大的演變了。女性的美態(tài)，在一次次攬鏡這一舉動上展示出來，女性與美的意象，跟鏡子有永遠(yuǎn)分不開的關(guān)系。女性愛妝扮，一直以來都是千古不變的主題，佳人在鏡子里看自己，我們在詩詞中看佳人。純粹的描摹美人簪花照鏡的詩作雖多，但是相比而言寫照鏡美人的心事更能撥動人們的心弦。《花間集》之中簪花照鏡之詞雖不多，但是每一個對鏡畫眉簪花的女子都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溫庭筠的《菩薩蠻》是《花間詞》中寫美人照鏡簪花的代表作：“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糯，雙雙金鶴鴿”[5]。年輕的女子早晨起來后慵懶地梳洗著，陽光映照在屏風(fēng)上或明或暗，女子眉毛彎彎，膚白如雪，在兩面對鏡的相照下，頭戴的簪花與如花似玉的面容交相輝映，格外艷麗。然而女子固然美麗動人，但是終日獨守空閨缺少生氣與笑顏，如同煙花那般寂寞。再如薛昭蘊《小重山》：“秋到長門秋草黃，畫梁雙燕去，出宮墻。玉蕭無復(fù)理霓裳，金蟬墜，鸞鏡掩休妝。憶昔在昭陽，舞衣紅綬帶，繡鴛鴦。至今猶惹御爐香，魂夢斷，愁聽漏更長?！盵6]秋天來了，秋草早早的就枯黃了，畫梁上原本是成雙的燕子早已經(jīng)飛出了宮闈深院，去找尋外面的自由天地，佳人再也聽不到幽遠(yuǎn)的簫聲和《霓裳羽衣曲》。女子照著鏡子，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撫摸著自己的妝容，發(fā)髻上的金蟬步搖已經(jīng)是搖搖欲墜了，回憶起曾經(jīng)自己在昭陽宮里的繁華榮景：那時候金碧輝煌，管弦音樂悠揚不絕，霓裳舞曲紅衣綬帶翩翩起舞，繡著成對的鴛鴦舞衣曼妙靈動，這樣的情景曾經(jīng)是她最美麗的回憶，那時她備受寵愛，舞姿如漢宮飛燕一般輕盈、飄逸。但是現(xiàn)如今宮里的裊裊爐香早已不在，自己的夢也破碎了。這樣的光景帶著一種特有的、深婉悲切的情殤。這位深宮的佳人滿懷愁緒地對著鏡子對著紅妝簪花，充滿一種淡淡的芳香，一種青春不再的癡惘惆悵。

二、照鏡之性別審美

談到照鏡，在文學(xué)作品中多是女性照鏡。女性與鏡子有著天然的親密關(guān)系，女性長期蟄居在閨閣庭院之中，對鏡簪花本身就是追求美的體現(xiàn)，照著鏡子梳妝打扮，以最美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女性在對鏡中打扮自己凝視自己的過程，反映了女子看到一個外在的“我”，但是在文學(xué)作品之中，卻更多的是以男性的視角來展現(xiàn)女子簪花照鏡，所以說女性的簪花照鏡又往往是男性目光的替代。在女性對自我形象的想象中，男性目光始終都存在，無論是鏡內(nèi)還是鏡外都存在著男性的位置，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一直都存在于照鏡對妝之中，女性既是看者也是被看者，女子為自己的美而照鏡，也為男子的欣賞而對鏡粉紅妝。孫光憲《酒泉子》：“斂態(tài)窗前，裊裊雀釵拋頸。燕成雙，鸞成影，耦新知。玉纖淡拂眉山小，鏡中嗔共照。翠連娟，紅縹緲，早妝時?！盵7]此詞以得意之態(tài)欣賞新知女子晨妝時明艷動人的美姿。詞人對女性美的細(xì)致描摹，是對女性魅力的肯定，具有獨特的美學(xué)價值?！痘ㄩg集》中簪花照鏡之詞對女性獨特的美的描寫是十分的細(xì)膩和豐富，而且《花間集》之中的簪花照鏡之詞頗具生動流逸之感。女性妝扮之下對鏡之美，在男性文人的視角，呈現(xiàn)出獨有的風(fēng)韻，主要包括以下幾類：

一類是深閨慵懶女性梳妝打扮之美，在男性文人視角下女性多是居住在深院閨閣之中，庭院多給人寂寞與空曠之感，而閨房也多是幽香清漫，這時女性美麗縹緲的身影便會出現(xiàn)，她們的美通過寶鏡得以向世人展現(xiàn)：溫庭筠《遐方怨》：“花半坼，雨初晴。未卷珠簾，夢殘惆悵聞曉鶯。宿妝眉淺粉山橫。約鬟鸞鏡里，繡羅輕?！盵8]此詞描繪美人晨起之態(tài)，梳妝打扮，對鏡貼花，輕盈嬌美的風(fēng)姿在鏡子顯現(xiàn)，給人以美好的藝術(shù)享受，美人的心緒波動則意在言外，耐人尋味。

二類是飽受相思之苦，空守閨中的孤單女性，在古代很多男子或是為了功名封侯，或是為了商賈往來而遠(yuǎn)走他鄉(xiāng)，留下自己的愛妻待守家中，這些女子不能隨夫前行，只能在清冷的院中苦苦等待。這些女子苦苦相守卻不見丈夫歸來，因為等待佳人慵倦困頓、骨瘦形銷，每日對鏡裝扮，容顏不復(fù)曾經(jīng)的光彩，縱然日日簪花照鏡卻總是等不到那個欣賞自己美麗的男人歸來，恰如顧夐《遐方怨》：“簾影細(xì)，簟紋平。象紗籠玉指，縷金羅扇輕。嫩紅雙臉?biāo)苹鳎瑑蓷l眉黛遠(yuǎn)山橫。鳳簫歇，鏡塵生。遼塞音書絕，夢魂長暗驚。玉郎經(jīng)歲負(fù)娉婷，教人爭不恨無情。”[9]在這里以綺麗語句描繪女子的美艷之姿。下片轉(zhuǎn)寫她歡情過后的寂寞，抒發(fā)與情郎天涯遠(yuǎn)隔、音信杳無的哀愁。結(jié)末一句以反問語氣，進(jìn)一步表達(dá)思婦內(nèi)心的深切責(zé)怨，把幽閉深閨如花美眷的形象刻畫得格外凄楚感人?！痘ㄩg集》中這類女性情感多是單一化的，這類女性的形象是為了男性而存在，體現(xiàn)這深處閨房中的女子對男性的肉體與精神的依附。男性詩人以自己男性的眼光來寫女性顯示了女性對男性的依附性，反映男性以自己為中心的本位意識。文人想象著女性獨守空房之中，慵懶地照著鏡子，或是期待著情人可以歸來看到自己美麗的容顏，或是容顏衰老情人仍未至的傷痛，用這樣的女性簪花照鏡之情景來彰顯男性在兩性世界中的支配地位。

有一類與苦情相思的女性格外與眾不同，便是道觀中的女冠子，這類女子有著非世俗的身份，不同于口常生活中平常女性。女性入道被稱作女冠，她們多是單身女子，擁有出眾的面容，溫婉且又多情，女冠是那時代特殊的產(chǎn)物，可以被世人追求，并成為一種時尚。溫庭筠《女冠子》：“含矯含笑，宿翠殘紅窈窕。鬢如禪。寒玉簪秋水，輕紗卷碧煙。雪胸鸞鏡中，琪樹鳳樓前。寄語青娥伴，早求仙?！币晃粨碛兄跋晒菉檴櫍欠财G”（陳廷焯《閑情集》）的美貌仙姿，清晨這位女道士攬鏡自照，鳳樓佇立，盡顯窈窕飄逸的神采。

三、簪花照鏡之內(nèi)蘊

從古至今，無論是男子還是女子，照鏡這一行為都是為了衣冠，但是在文學(xué)作品之中，更多的是女子照鏡之形象，《花間集》之中更是以男子的口吻來寫女子對鏡簪花，為何？首先女子對鏡梳妝打扮本身是為了讓自己更美麗，而愛美是要得到別人的欣賞，而這里的別人不是其他人正是男性。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正是說明女子之簪花照鏡是為了愛美，給心愛男子欣賞。葉嘉瑩先生曾經(jīng)指出在中國的古代，男女的情感關(guān)系與君臣之關(guān)系有著極大的相似之處，女子以夫為中心，為心愛的男子而照鏡簪花，臣子以君為中心，喜愛在君王面前展現(xiàn)自己的美，當(dāng)然這里的美不是指容貌而是才華，屈原《離騷》是最早以美人喻君臣之關(guān)系，“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很多女子嫉妒我美麗的容顏，這里的美人代表賢人君子，屈原是男子，不能說容貌美，而是才德之美?！痘ㄩg集》之中美女簪花照鏡是女子追求美，一堆文人男性所嘆之語蘊含著文人男子追求才德的美好，以女子追求簪花照鏡之美喻男子追求品德之潔。

男子以女子視角來寫閨閣之詞，多多少少包涵“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所以男性能夠細(xì)膩地體味女性內(nèi)心非常敏感的情感，乃至可以以假亂真?！痘ㄩg集》收錄的詞人，基本上都是仕途非?？部赖模@些詞人追求德行品質(zhì)的高潔，渴望著君王能賞識自己的才華，但是事實是君王并不賞識，因此這些詞人內(nèi)心充滿著淪落失意的苦悶之感。于是詞人便用女子簪花照鏡襯托自我遭際，通過美人照鏡的意象，見證著美人青春已逝卻無人欣賞的閨怨之情，借此表現(xiàn)詩人自身懷才不遇的內(nèi)心世界。在文學(xué)作品中，鏡子是女性日常生活的典型物象，但通常境況下多是表現(xiàn)女子久盼丈夫的相思之苦。在文學(xué)的滾滾長河之中，“棄男”形象是少之又少的，但是“棄女”的形象確實非常之多，我們知道在古代男性主導(dǎo)的社會之中，男性只會出現(xiàn)被統(tǒng)治者拋棄的情形，當(dāng)男性仕途失意被統(tǒng)治者拋棄時，常常用女子口吻來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苦悶孤寂之感，因此男性對“棄婦”形象的描寫更比女性角度還要細(xì)膩。花間詞人用思婦怨女來傾吐自己的情感，勾起強烈的情感共鳴，他們以美人獨自照鏡簪花來表明自己的美好，來顯示無人賞識其美的愁傷。

四、結(jié)語

《花間集》中美人簪花照鏡體現(xiàn)著男子通過女性視角來展現(xiàn)男子對于高尚品質(zhì)的追求，并且展現(xiàn)了男子的審美情趣。男性描寫女性照鏡形象包含著男性的欲望，融入了男性的理想抱負(fù)，在潛意識中，他們是站在欣賞者的角度來描寫女性的，那些美艷動人、顧盼神飛的唯美形象體現(xiàn)了男性詩人對于女性的一種要求和向往。那些思婦怨女的鏡前簪花形象與其說是為了渲染女性的不幸遭遇，不如說是自己政治處境或人生際遇的真實畫像，詞人可以隱匿于其間盡情發(fā)揮，這些都使得女性的簪花照鏡形象豐富多彩。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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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7][8][9]趙崇柞選編.《花間集》注評[M].高峰注評.江蘇：鳳凰出版社：2008：1，89，224，38，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