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湘海

湘海走了！

真不敢相信，一個好人、我的兄弟，知天命不久，才華橫溢正當時，怎么就走了，走得這么突然？

中午時分，忙著吃飯，念濤的電話，疏于顧及。發(fā)現(xiàn)后，趕緊撥過去，一個不好消息傳來：湘海走了！我心頭一緊，似一盆涼水從頭澆下，寒透了，直打顫。他走了？不會吧！

年前，湘海高興地告訴我：他申報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評審通過了。聽得出來，那股高興勁甭說了。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是國家對有貢獻的專家學者的一種獎勵，不是誰都能享受得了的。對于他來說，在出版行業(yè)奮斗了幾十年，勞形苦神，嘔心瀝血，名至實歸，不僅是一種認可和待遇，更是一份榮譽和驕傲。要知道，有多少人畢其一生在追求著這種特殊的“享受”。作為好朋友，我替他高興。

“要請客喲！”朋友之間，免不了這句。

“當然！肯定！”喜悅之情，盡在語中。

美女作家余紅，從北京回來了，邀幾個文友一聚，請我參加，文友相聚交流，其樂融融，受益匪淺，我滿口答應。無獨有偶，湘海也來電了，約定晚上在某包廂見。都是好朋友，不能不去，分身無術，怎么辦？我猶豫起來。湘海急了，“不行！要她一起來！”話說得比鐵板還硬。我說服了余紅，與她一同去了。

那天晚上，去了好多朋友，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除了湘海，都是作者，熱鬧得很。席間，湘海春風滿面，興奮極了，頻頻舉杯，那份赤誠、熱情盡在其中。我雖身有不適，不勝酒力，但他那份恨不得掏心窩子的情義實在無法拒絕，只得將一杯又一杯的敬酒扣入腹中，喝得滿臉通紅迷迷糊糊，回家時晃晃悠悠，搭乘公汽竟錯過了站。

他就是這么一個熱心腸之人。

其實，我們相識的時間并不太長。記得那是2008年，毛澤東文學院第7期中青年作家培訓班結業(yè)了，省作協(xié)余艷女士請部分學員吃飯，特邀我作陪。飯桌上，一身材健壯、面目剛毅、膚色黝黑的漢子在座。余艷向我介紹，這是龔湘海。我心里一格登，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芙蓉》雜志的主編？正想與他打招呼，他忽地站起身，大步過來向我敬酒。

那時候，我雖差不多年長他一輪，卻是一個剛剛步入文壇的無名之輩，而他早已是聲名顯赫眾人仰望的大主編，但他不僅不擺主編的架子，相反，以禮待人，搶先一步申敬于我，我好生感動。

從此后，因了性格相仿，情趣一致，我們之間有了共同的語言和親密的接觸，成了推心置腹無話不說的朋友。

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原以為，當一個文學期刊的編輯，尤其是享有盛名的文學刊物的主編，一定好光彩、好榮耀、好愜意，殊不知，編輯也有編輯的難處和苦衷，彩虹是在風雨中擎托出來的。

在當今時代，隨著文學閱讀快餐化和文學傳播媒介多元化的發(fā)展變化，紙質媒體相對萎縮，文學期刊發(fā)行量日趨減少，大多數(shù)文學刊物靠發(fā)行收入來維持幾近不可能?！盾饺亍冯s志社隸屬中南傳媒出版集團，屬企業(yè)性質，不能像省內其他幾家公益性文學期刊一樣高枕無憂地享受財政補貼，全靠自主經(jīng)營自辦發(fā)行運轉，而文學期刊銷售市場不景氣，使得它收入寥寥，入不敷出，舉步維艱。作為主編，湘海所承受的壓力不言而喻，但他癡心未改，毫不氣餒，在文學出版這片神圣的土地上，執(zhí)著地堅守著，辛勤地耕耘著，頑強地開拓著，使盡渾身解數(shù)想方設法排除和化解一道道困難，硬是把一個瀕臨絕境的刊物辦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這種精神、膽識和力量青山作證，日月可鑒！

他，整天樂呵呵的，與人調侃、搞笑、打鬧，凸現(xiàn)幽默、風趣、灑脫，從未見發(fā)一聲嘆息、露一絲愁容，這該有多深的涵養(yǎng)、多大的定力??！

他為人樸實、正直，待人真誠、坦率，說話直來直去，從不遮掩自己的觀點。

有一次，有一位年輕作者想出一本書，知道我與他關系好，托我與他說情，請求他支持。他滿口答應，只要是好作品，他一定盡力而為。后來，這位作者將書稿交給他，他雖然是湖南文藝出版社副社長，但還兼任《芙蓉》雜志的主編，在雜志社人手少、編審稿任務重，不得不親自審稿、每天加班加點的情況下，仍然擠出時間來認真閱讀這部書稿?？赐曛?，反復向我道歉，說實在對不起，這部書稿在質量上還達不到出版的要求。我說是不是可以融通一下。他對我說，我們是好朋友，理應予以關照，但他要對出版社負責，對社會負責，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出不合格的書。盡管他沒給我面子同意出這本書，但我打心底里敬佩他，敬佩他認真負責的工作態(tài)度，敬佩他堅持原則的職業(yè)操守，敬佩他坦蕩直率的為人處事。出版界就是需要這樣的人。

我在職時，因情系文學，主動要求聯(lián)系文化部門，曾試圖從根本上幫助《芙蓉》雜志社緩解困境，但終因政策上的障礙而未能實現(xiàn)，只得請求有關領導在扶持文化企業(yè)中予以些許關照。雖杯水車薪，也是我應盡的職責，但湘海逢人就說，我給了他好大的支持，我是他的貴人，說得我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幾次下來，我實在掛不住了，勸阻他：“區(qū)區(qū)小事，怎老掛在嘴邊？再說，我就不高興了?！彼痪洹昂煤煤?，聽你的，不說了”，下一次見面，他又忘了，樂此不疲，又說了起來。

他就是這么一個感恩戴德之人。

他癡迷編輯，酷愛《芙蓉》，甘愿為人作嫁衣裳。無論在什么場合，只要一提起《芙蓉》，他就興高采烈眉飛色舞起來。什么一級期刊，什么全國大獎，什么“四大名旦”之一，他洋洋得意，如數(shù)家珍，其愛戀之心溢于言表。

也是在去年，不知他從哪聽來的消息，說集團只讓他當文藝出版社的副社長了，不再兼《芙蓉》主編。聽到這一消息后，他一反平日里開朗、淡定的心態(tài)，焦躁不安起來，晚上睡不著覺。在他心里，他寧肯不當副社長了，也不愿離開《芙蓉》雜志。后來證實并沒有這回事，他心里一塊石頭才落了地，繼續(xù)與朋友們談笑風生。我在想，如果真要他與《芙蓉》分手，那肯定比割他的肉敲他的骨還痛。他與《芙蓉》雜志的那份情結，又有誰能體會得了、感受得到呢？

人生難得一知己。現(xiàn)在他走了，我實在難以接受，心里空蕩蕩的，如一望無際的荒漠。

湘海，是我的摯友，更是我的榜樣。

湘海，在我心中，永遠是一個高大而柔軟的人！

劉克邦，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散文學會名譽會長。在《中國作家》《散文選刊》《散文百家》《芙蓉》《創(chuàng)作與評論》《文藝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200多篇，出版散文集《金秋的禮物》《清晨的感動》《自然抵達》《心有彼岸》。曾獲全國第六屆冰心散文獎、湖南省第四屆毛澤東文學獎等多項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