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剛好十六歲,而我才十四?!倍嘟懿祭先遂o靜地遠望著窗外那座白雪皚皚的高山沉思良久,終于還是緩緩地說出了這句話。而我,則急忙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并掏出隨身帶的小本子,打算完完整整地記錄下那一段可怕的經(jīng)歷。
那年,他剛好十六歲,而我才十四歲。
我們倆是隊里年紀最小的勞動力。當然,除了我們,隊里還有別的孩子,但他們太小了,幾乎做不了什么事。于是,隊長安排我們負責去山里放牛。拉薩的山,你們應(yīng)該知道,荒蕪浩渺。真正走進去方圓幾百里都別想遇著人煙。那年月,也和現(xiàn)在一樣,雖然已經(jīng)開了春,但天氣還是像無數(shù)個冬日一樣寒冷。不過在之前那段日子,已經(jīng)接連好幾天是大晴天。因此,我和他便商量著,要到山里去放牧。我們的想法得到了隊長的支持。因為一整個冬天我們都憋在隊里,無論是我還是他似乎都感覺到快憋壞了。于是,我們收拾行裝,手持長鞭趕著我們隊里的牦牛和黃羊,興致高昂地出發(fā)了。
我們沿著駐地對面的山丘向西走,過了拉薩河,又翻過了小山。小山南面是一座更高的山,而那座山再往南才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一邊趕著牛羊,一邊唱歌玩耍。山路上已經(jīng)探出頭的嫩綠的草芽既是牛羊最好的食物,也是我們嘴上最愛叼著的玩具。中午,我們走累了,停在一片草甸上,拿出隨身帶的青稞酒和牦牛肉享用午餐。我問他,“你今年打算干什么。還是和我一起放牧嗎?”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對我說:“我該成年了,打算今年討個老婆,然后像隊里的那些大人一樣干些大人的活兒!”成了大人么?我心里想,他就要娶媳婦了。什么時候我也娶媳婦,也像他一樣做大人的事呢?從小,他就是我的偶像,現(xiàn)在他更加是了。我只比他小兩歲,卻怎么什么都比不上他呢?我當時幼稚又可怕地想,他要是死了就好了!他死了我就是那群玩伴中最厲害的,甚至就連多吉也要乖乖聽我的話,而不是只聽他的不聽我的。這真是可怕的念頭、魔鬼的想法!也許,就是因為我這樣想,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因此,我一直生活在愧疚與自責當中。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我和他進到最深處的山里去放牧,再往深處是什么?我不知道,也許也是山,我沒再往里去過。我們從早晨放到下午,黃昏時把牛羊用繩子圈了。找到一處以前護林隊住過的草氈房,打算在那里過夜。也許是白天我們太勞累,也許是我們帶的牦牛毛的毯子太舒服,當夜幕降臨,才吃過晚飯不久,我們就都睡下了。然而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
半夜里,牦牛與黃羊的叫聲把我們吵醒。當我們?nèi)嘀殊焖鄣臅r候,我們聽到了狂風呼嘯的聲音,還聽到了窸窣的聲音。當我們打開門往黑漆漆的外面看,心里大叫著“不好”。因為暴風雪來了!在暴風雪的天氣里,我們的牲口極易丟失,就算丟不了被凍壞了,對隊里來說,也是不小的損失。于是,我們急忙清點我們的牦牛和黃羊。數(shù)了三次,發(fā)現(xiàn)竟然丟了一只牦牛和三只黃羊。他大聲命令我,把其他的牛羊趕到屋子后面的棚子里,而他則提起油燈打算一個人去找回丟失的“財產(chǎn)”。我不肯讓他離開,因為我怕。他安慰我說:“你不要怕,你是藏族雄鷹,現(xiàn)在你的職責是保護剩下的牛羊。這是你的使命,光榮而偉大,就像是毛主席解放西藏一樣偉大?,F(xiàn)在你不再是十四歲的孩子,你是大人啦!你要堅強。”我不再哭,心理默念“我是大人!我要堅強”!我驅(qū)趕牛羊群到棚子底下,并做好安全措施。當我回到屋前,已經(jīng)不見他的蹤影。白茫茫的雪地上,甚至已經(jīng)見不到他的腳印。風、雪以及被風吹起的樹杈,現(xiàn)在都像是魔鬼一樣,在我面前張牙舞爪地晃動著。我害怕地躲進屋里,裹緊牦牛毯,只盼著他能早點回來。
時間就像是沙漠上的水,一點一滴飛快流逝,但我卻感覺時間被拉得太過漫長而不真實。一點兒一點兒的困意,一點兒一點兒的恐懼,我仿佛是在地獄中掙扎,又像被鞭打似的折磨。我的意志在一點兒一點兒地被消磨,我甚至能感覺到就要死了一樣的痛苦。在這時,我突然想到他,想到他在暴風雪中遭遇的磨難,狂風會打滅他的燈,暴雪會淹沒他的膝蓋甚至到他的腰。寒冷也許會凍得他瑟瑟發(fā)抖。相比于他,我該是多么幸運!我不該恐懼。我想:人往往在恐怖的事情真正到來之前已經(jīng)被自己的恐懼嚇破了膽。沒有什么是人類不能逾越的障礙,人類真正無法面對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想象、可怕與陰影。這樣想著,我不再害怕,仿佛我已經(jīng)真正成為一個大人,能夠獨當一面的藏族雄鷹。我甚至感覺我已經(jīng)得到格薩爾王的真?zhèn)?。但我始終沒能邁出屋子去尋找他的蹤影。我還要守護這兒的一群牛羊,我還有我的責任與使命!
當夜幕被朝陽趕走,暴風雪也到了尾聲。他終究是一夜沒有回來。也許他已經(jīng)找到丟失的牛羊,并且躲在另一處安全的地點。但也可能,可能……我不敢想象。大雪封山,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
一天過去,食物所剩無幾,飲水也沒有了,他也沒回來。
兩天過去,我餓得發(fā)昏,身上明明發(fā)燙卻又感覺到冷。他還是沒有回來。
三天過去,我可能產(chǎn)生了幻覺,一會兒以為他回來了,一會兒又以為已經(jīng)回到了家。聽著窗外牛羊的叫聲,我餓極了,似乎它們已經(jīng)成了美味。我要吃嗎?生著吃就好,我吃過生肉!那年,隊里宰牛,他不是隨手抓了一小塊牛腿肉塞進了我嘴里嗎?那味道腥腥的、膩膩的,不太可口??墒?,我想現(xiàn)在我有一塊牛腿肉就好了!我決不嫌棄它的味道,還一定把它當美味!可是并沒有,那些牛羊是隊里的財產(chǎn),我不能損害集體的利益!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黑影了,是他回來了嗎?
第四……五……直到第六天,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第六天,幾個熟悉的人闖進了草氈房。我得救了!回到隊里,我昏迷了三天三夜。直到我醒來,看到身邊守護著我的阿媽。我問她:“布窮哥哥呢?”她不說話,只是紅了眼睛,悲傷的表情難以掩蓋她因傷心而流下的熱淚。阿媽不愿說,我也不問了。我只是躺在床上默默流眼淚。
后來,我從隊長那里知道,他找到了丟失的牛羊,為了不讓隊里受損失,他把牛羊趕到了草甸里。自己卻凍死了。我實在難以接受布窮哥哥死亡的事實,你要知道就在幾天前,他還說他要結(jié)婚了,他要成為大人了,以后只做大人的事。但是,這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一個夢。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對布窮哥哥的詛咒,是我的詛咒讓他失去了寶貴的生命。這世上還有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呢?
說到這兒,多杰布老人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是啊,這世上還有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呢?我想,在死去的烈士布窮的心里,也許集體比個人更重要,也許個人的價值唯有為維護集體利益而奉獻才最有意義。
作者簡介:楊隆,筆名二楊,1996年4月出生于河北省邯鄲市?,F(xiàn)就讀于西藏大學政法學院。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