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體驗了VR戒毒

李穎迪

“此人對毒品有較強的渴求”

“你現(xiàn)在對毒品渴求嗎？你焦慮嗎？你沮喪嗎？你興奮嗎？你開心嗎？你冷靜嗎？你低落嗎？你激動嗎？”

在被這一連串的問題擊中前，我正在體會“peace and love"，眼前是一片海灘，天藍水清，樹上掛著圓溜的椰子，聽得見海水一層層浮動的聲音，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拍攝團隊專門跑去海南取的景。兩分鐘后，類似Windows系統(tǒng)的窗口浮現(xiàn)在海灘上，這張列著黑白字體八項指標的測量表讓我回到現(xiàn)實：我不在海南，而在上海高境強制隔離戒毒所的“虛擬現(xiàn)實矯正室”里體驗VR戒毒。

我戴著一個黑色半頭盔式的VR眼鏡，左右晃晃腦袋，很沉，又套上耳罩，隔絕感強烈，左手中間的三根手指被心電圖夾夾得有些腫脹。我需要自愿填寫現(xiàn)在的情緒狀態(tài)，握住右手的一個不連線手柄，左右滑動小圓點，我故意選擇了“非?？是蠖酒贰保?0分，其他指標都填上7分。

場景突然切換，畫面轉(zhuǎn)到一棟洋房中的客廳，光頭男人和大波浪卷發(fā)姑娘坐在離我不遠的沙發(fā)上，茶幾擺著7個打火機，2個煙斗狀試管，2個插著吸管的農(nóng)夫山泉塑料瓶。光頭拿打火機灼燒試管的圓球部分，圓球一邊伸出觸角，接著鋪上粉末的錫紙，另外一端供人吸食。粉末過水后，姑娘深吸一口，吐出煙圈。

兩人打電話喊來各自的朋友。一會便來了一個更為年輕的女孩和一個“飛機頭”老板，他們部吸起了試管。帶我參觀的上海市戒毒管理局理論研究中心負責人徐定說，“那是冰毒，他們溜完冰，馬上就要‘散冰了?！惫媚飩冋玖似饋恚x開沙發(fā)，身體互相摩擦，光頭把電視機的背景音樂調(diào)成《水手》：“他說風雨中那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他也開始扭起了自己的啤酒肚。

我問徐定，為什么這幾個人都白白嫩嫩的，又化妝又做發(fā)型，倆姑娘還有點兒網(wǎng)紅臉，看起來不像吸毒的人。徐定說，四個“演員”都有過吸毒經(jīng)歷，戒毒成功后加入社工小組，被選入拍攝。《水手》是光頭自己選的，因為很勵志。至于兩位姑娘，是因為“好多吸毒的女的確實很漂亮”。另外一位民警說，“不漂亮怎么能去從事那個其他的行業(yè)呢？怎么會被害呢？”

一分鐘后，窗口再次浮現(xiàn)八項指標測評表，我又填寫了同樣的數(shù)據(jù)。評估結(jié)束，VR畫面消失了。我摘下眼鏡，電腦屏幕跳出另一張?zhí)畛渲苊苈槁閿?shù)據(jù)的表格：心率變異率，88增加到91；皮膚電阻，212增加到235；盯著非毒品的時間47.6s，盯著毒品的時間82.5%，相差34.99s。

系統(tǒng)顯示：“此人對毒品有較強的渴求度。”

失去的記憶，重建的信念

作為一個“較強渴求毒品”的人員，我得繼續(xù)接受“厭惡治療”和“脫敏治療”了。

我又戴上VR眼鏡，回到光頭吸食冰毒的場景，耳機里鼓點敲擊，音調(diào)高昂。左側(cè)浮現(xiàn)窗口，一幅幅滑過吸毒者的生理變化圖：面部出現(xiàn)黑斑、一只腳覆蓋黃色的霉菌、一只手長著流膿的皰疹、全身皮膚潰爛的小孩躺在地上、兩個老人吸食毒品到五官變形，鼻子膨脹垂至嘴巴。

我下意識地比較起電影《發(fā)條橙》，有暴力傾向的阿利斯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雙眼上支架，沒日沒夜地看暴力與性的片段，以達到對暴力的厭惡。

看到黃色霉菌時，我縮起自己的腿，心開始怦怦跳。但音調(diào)高昂的背景音樂一直嗡嗡響，我安慰自己，還行，能接受。

民警在一旁說，“我們這是以人為本，科學戒毒，綜合戒治，關(guān)懷救助。VR戒毒比原來入所需要填寫的問卷調(diào)查高級多了，又有交互感，能入腦子，還是非藥物治療?！彼f了三遍，“科學化！人性化！”

第二天，我在上海青東強制隔離戒毒所見到了“升級版”的厭惡治療。當光頭打電話給朋友時，屏幕閃現(xiàn)了一張有皰疹的外國女人的臉，時間只有0.5秒。等他開始吸毒，又出現(xiàn)一幀圖片，停留時間更短，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心里咯噔一下。我暗自數(shù)拍，發(fā)現(xiàn)每隔8s就會閃頻一次，直到片尾，連著出現(xiàn)了7張人臉腐爛的圖片。

青東戒毒所的民警解釋，“故意做成這樣，看不清才好，要的就是那個咯噔一下，把潛意識聯(lián)系起來，達到厭惡的效果。”

我接著嘗試了其他厭惡和脫敏治療的手段：點燃冰壺，在迷霧中走到一個垮塌的辦公室或物品一件件消失的客廳，寓意毒品會毀掉我的一切；站在高達三十多層的大樓上，從高空跌落，模擬吸毒后的幻覺；誘發(fā)頭暈的3D版過山車，模擬吸毒后的生理不適……再次摘下眼鏡時，我已經(jīng)有了強烈的嘔吐感。

在青東戒毒所，厭惡和脫敏已經(jīng)進入常規(guī)治療。從2016年10月設(shè)備投入使用后，青東戒毒所有700多位戒毒人員體驗過VR戒毒，高境戒毒所則有600多位。

如果吸毒被抓次數(shù)超過兩次，就會被公安機關(guān)責令強制隔離戒毒，期限兩年，他們將經(jīng)歷“生理脫毒”、“康復治療”、“回歸社會”三個階段。當青東戒毒所的人員處于“康復治療”時，他們每周會前往團課室，坐在椅子上觀看VR視頻，大家戴著各自的設(shè)備，不許交頭接耳。

“第一次看到（VR中）他們‘溜冰，我差點兒都撞上電腦了。”今年31歲的黃寧群向我完整地復述了一遍誘發(fā)毒癮的場景：寧靜的一片海，之后轉(zhuǎn)到家里，一對夫妻正在吸食毒品，桌上擺著吸食毒品的器具，他們說的一些話，“好像以前吸食毒品的時候也會聽到?！碑敃r他被評定為“對毒品極為渴求”。他剃著典型的光頭，穿統(tǒng)一的綠背心，左胸別一個印有“學號”的銘牌，右臂文一條大黑龍，肱二頭肌線條明顯。

黃寧群曾是職業(yè)棒球運動員，19歲的時候，他去日本打比賽，左臂意外骨折，棒球生涯永遠地停滯了?；貒?，他把象征著榮譽的四十多個棒球一個個丟進河里，覺得每丟一個，就能失去一段記憶?！叭松鸀槭裁磿@樣？我想不明白。”黃寧群說，朋友遞來冰毒，他沒猶豫，從此每天都吸，吸了10年。

毒品讓他的記憶力受損。2013年，他第一次被強制戒毒，兩年后“回歸社會”，他開體育器材代理店，一年內(nèi)又復吸了，他總記不起自己說了什么，每天早晨給店員開培訓會，會超時一小時，總拿到商場的2000元罰單。

他還沒來得及展開，坐在旁邊的警官說，多和記者聊聊新技術(shù)的新感受，還有加入“舞龍隊”是怎么幫你“重尋信心”的。他話題轉(zhuǎn)回來：“我現(xiàn)在每天都在想怎么去把龍舞得更好，榮譽感又泵阿發(fā)出來，加上這些黑科技、VR，讓我零距離地和毒品接觸，我對毒品的渴求程度大大降低！我現(xiàn)在有良好的把控能力！”

微笑的天使

進入戒毒所核心區(qū)域前，我首先看到一扇玻璃門，只有通過警官面部識別才能打開這扇門。辦好訪問證，錄入面部信息，經(jīng)過從頭到腳的防毒品防危險品流入安檢，再通過一扇旋轉(zhuǎn)不銹鋼鐵門，我終于來到了被白色高墻包圍的核心區(qū)。

出發(fā)前，民警特地提醒我，所里都是男性，希望我能穿上T恤和長褲。當我進入戒毒人員的生活地帶，身穿綠色背心、黑色短褲和涼鞋的寸頭男人們正站在操場上集合，列成方陣。等我走過方陣，光頭們整齊地轉(zhuǎn)換了方向，打量的目光投向我。

民警帶我進入戒毒人員的住宿大樓。每一層是一個大隊，不銹鋼鐵門隔離開，正對裝有監(jiān)控的“樓衛(wèi)”室。民警和樓衛(wèi)打了聲招呼，接走黃寧群和另一位戒毒人員常卓。等他們走出鐵門，我問兩人以前是否接受采訪，他們有點兒興奮，“好多回了！”黃寧群還指向常卓，“他可是我們所里的頭牌?！蔽覇枮槭裁词穷^牌，民警回頭，提醒說，“你們別嘻嘻哈哈的，認真點兒?！?/p>

黃寧群清楚地記得自己是“5月12日”進來的，在戒毒所里，被送來的日子成為最重要的時間刻度。他們有著固定的作息和規(guī)劃，早晨6點起床，晚上9點睡覺，洗澡分批次排著隊洗，靠早晚《新聞聯(lián)播》獲取外界資訊。

在每一層樓的鐵門背后，我看到一個貼著四個紅色大字的公用電話。黃寧群說，他們每周可以使用“愛心專線”打一次5分鐘的電話，4分鐘的時候會提醒，“您的通話時間還有一分鐘”，一分鐘后自動掛斷。有次一位戒毒人員剛打完，警官就到他房間里詢問，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啦？“警官真的太關(guān)心我們了！”

黃寧群和常卓都是各自寢室里的小組長，常卓會京劇，黃寧群加入舞龍隊，被所里評定為“表現(xiàn)突出”，獲得了經(jīng)常接受媒體采訪的機會。“我能在‘陽光超市多開幾包洗發(fā)水和沐浴露?。　秉S寧群說，在所里，大家按照時間和表現(xiàn)評級，消費卡按等級劃上限，定量配給生活用品，他每月能花400元，常卓能花600元，“洗發(fā)水是最直觀的優(yōu)待了！”

常卓坐在旁邊，寸頭里夾雜著一些白發(fā)，說話綿綿的，帶著典型的上海腔。他被民警從不銹鋼鐵門里接出來時，立馬向民警鞠躬90度，情緒飽滿，警官好！又轉(zhuǎn)向我，看著我的眼睛，再次鞠躬90度，李老師好！而他今年49歲，比我年長近30歲。

在接受采訪時，兩人都會向我，或者是向民警，堅定地表達戒毒的決心。黃寧群說，“雖然我說這話你不一定相信，但我是打死也不會再吸毒了！”常卓說，“我到這里才知道‘強戒是什么意思，兩年，不說其他的，一個人失去兩年自由，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我才知道自由是最重要的！”

等采訪結(jié)束，常卓和我握手，“辛苦了李老師！”他轉(zhuǎn)身，再次回到不銹鋼鐵門里。我以為他會回頭，但他沒有，大步走向了走廊深處。

離開高境戒毒所，我去到50公里開外的青東戒毒所，走上綜合治療樓的二層，迎頭撞見一個真人大小的天使雕塑。我開始以為這是圣母瑪利亞，它穿著白裙，有長長的睫毛，嘴角呈現(xiàn)出一個微笑的弧度。我伸手摸了摸它的皮膚，硬的。

站在旁邊的民警說，這是個“天使”?。∷叩轿颐媲?，站到天使旁邊的體重秤樣的儀器上，邊喊邊做拳頭狀，“我能行！”“我真棒！”“我可以！”房間里沒有回聲，他接著揮拳頭，“天使識別到人聲，它也會說，你真是太棒了！”

我想試試，但不巧的是，天使今天不工作。離開的時候，我回頭看，天使不說話，但還在沖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