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的夫人”看稱謂的誤解與亂用

清末梁章鉅所著《稱謂錄》里，對“對人自稱妻”列了六種稱呼，并無“夫人”一詞；而對“稱人之妻”則列有“夫人”一詞。可見，在古代，“夫人”一般用于他稱，而我們現(xiàn)在卻常將該詞用于自稱，類似的稱謂亂用還有不少。

“我的夫人”滿天飛

如果以“我的夫人”為關(guān)鍵詞，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進行搜索，可得到上千項查詢結(jié)果，而訴之口頭的，就無法統(tǒng)計了，可以說是“滿天飛”。

其實，“夫人”一詞，古今都能用，只不過用的場合很有講究?！胺蛉恕敝荒苡糜谒Q，不能用于自稱，換句話說，只能說“您的夫人”、“他的夫人”，不能說“我的夫人”。這是幾千年的老規(guī)矩、老傳統(tǒng)。

《論語·季氏》：“邦（一本作“國”）君之妻，君稱之曰夫人，夫人自稱曰小童，邦人稱之曰君夫人?！薄抖Y記·曲禮下》：“天子之妃曰后，諸侯曰夫人。”孔穎達疏云：“諸侯曰夫人者，夫人之名，唯諸侯得稱，《論語》曰‘邦君之妻，邦人稱之曰君夫人是也。”《明史·職官一》記載：“外命婦之號九：公曰某國夫人。侯曰某侯夫人。伯曰某伯夫人。一品曰夫人，后稱一品夫人。二品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鼻宕饷鼖D的稱號，大體與明代相同。由此可知，只有封爵是公侯伯的妻子和一品、二品大員的妻子，才有資格被封贈為“夫人”。請注意，這里說的是公侯伯的妻子和一品、二品大員的妻子有資格被皇帝封贈為夫人，并不意味著這些大員在對外的場合就自稱其妻子為夫人。

清末梁章鉅寫了一部《稱謂錄》，該書卷5在“對人自稱妻”下面，一共列了六種稱呼：“內(nèi)、內(nèi)子、內(nèi)人、室人、荊婦、山妻”，唯獨沒有“夫人”一詞；而在“稱人之妻”下面則列有“夫人”一詞。這說明，至少從孔夫子到清末，“夫人”總是用于他稱的。

在今天林林總總的辭書中，《現(xiàn)代漢語詞典》（修訂版）對“夫人”的釋義應(yīng)該是最正確的：“古代諸侯的妻子稱夫人，明清時一二品官的妻子封夫人，后采用來尊稱一般人的妻子?，F(xiàn)在多用于外交場合?！闭f的是“尊稱一般人的妻子”，恐怕不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內(nèi)。

如果我們要展示自己的談吐儒雅，“我老婆”、“我屋里的”、“我媳婦”之類的稱呼略嫌土氣，可以不用；“拙荊”、“賤內(nèi)”、“糟糠”之類的稱呼又跡近迂腐，也可棄置；權(quán)衡比較，不妨就稱“我太太”，或者樸樸實實地來一句“我的妻子”，也十分得體。

稱名稱字亂了套

除了“夫人”這一稱謂外，還有其他稱謂也存在亂用的情況。

古人，特別是士大夫階層，往往不僅有名，而且有字。這個傳統(tǒng)，在老一輩中還較多保留著。如今，有名有字的人，即便是有，怕也是微乎其微了?？赡苷怯捎谏僖姸喙值脑?，于是就出現(xiàn)了稱名稱字亂了套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不少有識之士早已談到了。例如，周汝昌先生說：“中華讀書人，對人不能直呼其名，那最無禮貌了，只稱表字。所以當(dāng)面也好，背后也好，我總稱‘啟元白、‘元白先生——元白是啟功先生的表字，但現(xiàn)下很少講究此禮了?！?/p>

“現(xiàn)下很少講究此禮了”，此話一點不假。這樣的例子很多。2002年某報載有劉兆吉《劉文典先生遺聞軼事數(shù)則》一文，說的是1929年，劉文典先生任安徽大學(xué)校長，由于該校學(xué)生鬧學(xué)潮，教育部下文“傳令劉文典，蔣委員長召見”。劉文典發(fā)牢騷：“我劉叔雅（劉文典，字叔雅）并非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應(yīng)對我呼之而來，揮手而去！”這里說“我劉叔雅”云云，恐怕不是實錄。身為大學(xué)校長的劉文典，不會不知道，自稱只能稱名，不能稱字的道理。

幾千年來的讀書人當(dāng)中，要說名氣大，地位尊，沒有超過“圣人”孔子的，而孔夫子自稱也是自稱其名。試看，《論語·季氏》：“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薄墩撜Z·述而》：“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薄抖Y記·禮運》：“孔子日：‘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苯云淅?。所以，“我劉叔雅”這種稱謂，怕是文章作者的一時忘情，劉文典本人斷不至于犯此常識性錯誤。

文章接著寫劉文典走進蔣介石的辦公室以后，“見蔣介石面帶怒容，既不起座，也不讓座，沖口即問：‘你是劉文典么？這對劉文典正如火上加油，也沖口而出：‘字叔雅，文典只是父母長輩叫的，不是隨便哪個人叫的。這更激怒了蔣介石”。蔣介石直呼一位大學(xué)校長之名，確實有失禮貌，但也并非事出無因：蔣對劉文典本來就不滿意。

總而言之，稱人稱字，稱己稱名，前者表示敬人，后者表示自謙，這是幾千年來的老規(guī)矩?！抖Y記·曲禮上》：“夫禮者，自卑而尊人?！薄抖Y記·表記》：“子曰：‘卑己而尊人?！边@兩句話，愿與亂用稱謂者共勉。

這些傳統(tǒng)稱謂切勿亂叫

除了“夫人”、稱名稱字不能亂用，還有一些傳統(tǒng)稱謂也容易用錯，下面略舉幾例說明：

“先母”“先父”已作古 “先父”和“先母”這一對詞很容易被人們用錯。“先母”一般是對他人講到自己已謝世的母親時所用的敬詞，即“我的已經(jīng)逝世的母親”，因此，“先母”必須是第一人稱用語。不論出于多么敬重的心情，稱呼別人去世的母親都是不能使用“先母”這個稱呼的。“先父”的使用與此相同。

“家父”“令尊”是兩人 在社交場合，說到比自己大的家人，譬如說到自己的父母、兄長時，前面要加一個“家”字——家父、家母、家兄；說到比自己小的家人，譬如弟弟、妹妹時，就要用“舍”字——舍弟、舍妹，以此來表示謙虛。而說到別人的家人，譬如父母時，前面一般加上“令”字——令尊、令堂，以示尊敬。因此，“令尊”、“令堂”是對別人父母的尊稱，而“家父”、“家母”則是對自己父母的謙稱。

“岳父”原是敬稱 不知從何時起，大家已習(xí)慣稱呼岳父為爸爸了，似乎只有如此稱呼才顯得更加尊敬、親切。殊不知，“岳父”比“爸爸”一詞更含敬意。

古代，每遇改朝易代，帝王即位，常行“封禪”之禮，以報天地之恩。由于泰山被視為“五岳獨尊”，所以也就成了“封禪”之地的首選。在唐玄宗李隆基的一次泰山“封禪”中，中書令張項做“封禪使”。“封禪使”具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和權(quán)力，于是，張就借機把自己的女婿鄭鎰由九品超拔為五品，被唐玄宗大批一通。在旁邊的同僚黃幡綽含沙射影地譏笑道：“此乃泰山之力也?！焙髞泶耸聜鞯搅嗣耖g，時人認(rèn)為鄭鎰之妻父雖然有徇私之嫌，但其對自己女婿的感情卻不可謂不深，于是人們就把妻父稱“泰山”。又因泰山乃五岳之首，又稱為“岳父”。同時，也把妻母稱為“岳母”。

因此，“岳父”這個名詞，包含了一段特殊的典故，見證了一段特別的感情，稱妻子的父親為“岳父”更顯尊敬。

“慈母”曾是傷心事 平時，我們習(xí)慣說“慈母嚴(yán)父”，且認(rèn)為“慈母”就是“慈祥的母親”。其實，“慈母”之“慈”與“慈祥”無關(guān)。

“慈母”最早現(xiàn)身于《儀禮》，《儀禮》對成為“慈母”現(xiàn)身的條件作了諸多限定：“慈母者，何也？傳曰：妾之無子者，妾子無母者，父命妾曰：女以為子。命子曰：女以為母?！庇纱丝芍?，要想成為慈母，下列條件缺一不可：必須具有小妾身份；必須沒有或者不能生育；更為關(guān)鍵的是，丈夫必須還有另外的妾，且這個妾恰好去世并正好遺留下一個男孩。在這些條件都具備的時候，還需要丈夫下達明確的指令：“你把這個死了母親的孩子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養(yǎng)起來吧！”

所以，“慈母”和“生母”的死亡有關(guān)，但和“慈祥”無關(guān)，“慈母”曾是一段傷心往事。

（《訓(xùn)詁識小錄》上海古籍出版社，呂友仁/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