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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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時候,有了一個新旅伴。
在旅行這件事上,我是計劃享受派,新旅伴則是隨性野生派。某天,新旅伴說:“來一場不一樣的旅行吧。”所謂不一樣的旅行,大約是這樣的:沒有目的地,走到哪里算哪里,遇到好風景就觀光,遇到好的咖啡館就停下來工作,不預訂酒店,晚上住車里,早上先去溫泉,沒有歸程,什么時候想回來了再回來。
即日出發(fā),新旅伴已經(jīng)把面包車的后座改裝成了雙人床。盡管正值氣溫陡降的秋末,我們?nèi)匀粵Q定住在車上。此前我隱隱聽過這種旅行方式,日語里叫做“車中泊”,因為自由且省錢,專賣店里也能買到相應的床墊和寢具,舒適度有保證,在年輕人之間頗為流行。在日本不必擔心安全問題,于是有年輕的女孩,就利用這種方式完成了日本縱斷之旅。
第一個晚上,我們停泊在京都山間小小的帳篷場。那里正對著木津川河,收費異常便宜,只要300日元一個人。為了方便露營愛好者,日本處處都能找到這樣的場地,設施完善:配備了自來水、廁所和垃圾分類處,有的還設置了簡單的淋浴間。抵達時臨近深夜,卻是一番熱鬧景象,四周火光點點,早早搭起帳篷燒起篝火的人們圍著一個個小火爐,柴火熊熊燃燒,或燒烤或暢飲,竟有些圍爐夜話的意境,便覺得十分艷羨。更高級的帳篷,人們閉門不出,棚頂伸出長長的煙囪,不斷冒出裊裊炊煙。河邊立著一個簡陋的單人帳篷,主人是個騎行派大叔,移動方式是摩托車,竟然也能從行李架上卸下裝備,在帳篷前支起椅子,可見島國收納的無窮之處。
我們站在車前喝著從便利店買來的啤酒,偶然抬頭卻看見星空從遠山之上傾瀉而下,河邊枯瘦的樹木漸漸掛上薄霜,能想象到了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滿樹的櫻花必然是絢爛多姿的。置身于這樣的野外,盡管凍得牙齒打架,卻依然覺得是動人的夜晚。
次日清晨日出時醒來,抱著礦泉水走到河邊刷牙,遠山漸散的晨霧,像是山神的魂魄一般漂泊不定。此時內(nèi)心愉悅,是因為察覺到無意中完成一項儀式:這一年,就算是對著大海、對著群山、對著湖泊都刷過牙了。然后再從河邊折返,那些擁有火爐的人又已經(jīng)燃起火來,開始煮一鍋湯,煎兩個雞蛋,熱鬧地準備著早餐,而我們只能默默發(fā)動汽車,去幾公里之外的便利店買兩個包子,難免再度心理失衡。
旅途結(jié)束的幾天后,迎來了旅伴的生日。心想這可真是天賜良機,刻苦鉆研了好幾夜,才知道露營愛好者中也有一類焚火派,只需要一個專業(yè)火爐,也能輕松擁有圍爐夜話的好生活。狠下心來,買了個焚火臺送給旅伴,便很快就心想事成了。
那一日依舊從京都出發(fā),轉(zhuǎn)而沿著山道一路向北,穿過洛北行經(jīng)比叡山,在一天中陽光最明媚的時候,閃閃發(fā)光的琵琶湖出現(xiàn)在眼前,不禁驚呼:“哪里還用特意去什么貝加爾湖,眼前不正是大好河山和無限風物嗎?”下午三點的琵琶湖,擁有和天空一樣的淺淡色彩,分不清天空與湖水之間的分界線,半圓的月亮在午后早早升了起來,掛在湖上。古人驚嘆海上升明月之奇異,我卻沒見過比琵琶湖更加不可思議的月色。
順著琵琶湖繼續(xù)往北,沿路在超市搜集物資,最要緊是炭火和點火器。也輕易覓到了食材:羊肉、雞肉、蘑菇、肥腸、土豆、黃油……照例光顧了好幾家道之驛,其中一間不知為何正在舉辦東北物產(chǎn)展,便買了秋刀魚風味的秋田拉面,當然還有若干罐啤酒。夕陽沉落,在群山的輪廓之上染出一層橙色光輝,琵琶湖也映出晚霞,像一幅莫奈的畫。
因為是人氣之地,琵琶湖的帳篷場比京都山間高級多了,在面朝湖水的林間草坪上劃分出若干區(qū)域,標記有序列號,在管理處登記后,對號入住。費用自然也可觀得多,中型車每晚收費5000日元。我們太過流連美景,很晚才到,管理人員都下了班,便自作主張暫且先住下來再說。
對于焚火新手來說,我們必然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點火和扇風,抵抗住不時閃過的“這火大約永遠也燃不起來了”的絕望瞬間,才終于迎來那“噌”地一下串起火苗的時刻。在這個季節(jié),林間掉滿了松果、落葉和枯枝,都是焚火的好材料。待到烈火燃起,便將用錫紙包上的撒滿羅勒和黑胡椒的羊肉、與黃油混合在一起的蘑菇、腌制好的肥腸、用竹簽串在一起的青椒和雞肉等放在鐵網(wǎng)上用明火烤。末了再燒一鍋水,把拉面和叉燒扔進去煮,臨出鍋加一個土雞蛋,是冬夜至高無上的幸福。因為那面湯太美味,舍不得喝,決定留至次日清晨。
“明早若是用這湯做泡飯,一定美味。再多加一個土雞蛋?!?/p>
“剩下的兩個也想做成煎蛋,別忘了我們還有培根和香腸。”
城市在遙遠的彼岸,眼前的琵琶湖愈發(fā)顯得漆黑,隱約能辨認出湖心漂著一片綽綽黑影。
“那不會是竹生島吧?”
“正是竹生島,這附近也沒別的島了?!?/p>
被稱為“近江八景之一”的竹生島是很久之前就想造訪的地方,島上有森林和神社,傳說是戰(zhàn)國武將篤信之地。不料近在眼前,卻如此之小,也算是奇遇。我們站在夜色中,并無再多話可說,直到遠處的寺廟傳來撞鐘聲,一下,又一下,中間空出有節(jié)奏的留白,不必看手表,也知道到了24點,然后又是新的一天。
新一天的琵琶湖畔帳篷場,因為初冬的寒流而十分冷清,我們僅有的鄰居是一個大家族。他們擁有大型房車,支起豪華帳篷,比我們以往見到的任何一個都大,火爐也更大,他們不僅升起了火,還在帳篷掛滿了彩燈,像要提前召開戶外圣誕派對。
“那樣的裝備,我們大約要花十年才能集齊吧。”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從第一次見到火,我就總是在羨慕別人。
“無論如何,還是先喝一杯吧。不想試試熱威士忌嗎?”于是我們默默走回火堆,拿出一瓶即將見底的蘇格蘭威士忌。其實就是簡單煮了熱水,像沖姜茶一樣沖著喝了,但在一個有火的野外的冬夜,兩人心中都覺得溫暖。
也就這樣聊起了往事和夢想,后來躺在車里讀一封信,稚氣的筆跡中有關(guān)于圣誕樹的可愛故事。長久地說著話,語言消散在無盡黑暗中。凌晨下起傾盆大雨來,那雨越下越壯闊,到清晨都絲毫沒有打住的勢頭,于是終于也沒能吃成泡飯、煎蛋和香腸。
“聽說我生日,堅持要給我打個九折?!甭冒槿ス芾硖幹Ц哆^夜費,為我們的擅自闖入道歉,回來時心情愉悅,“滋賀人可真是溫柔啊!”
再一次默默發(fā)動汽車,享用了羅森便利店的兩個包子。這天我們原路返回,暗自下定決心:當務之急是買一個荷蘭鍋,下次一定要做一頓高級料理,例如西班牙海鮮飯。
下一次會是在哪里,是不是又會下起猝不及防的大雨呢?我曾見過這樣一句話:在你卜居的深山窮野,你宛若處子與生滅大化促膝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