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
有趣的是,毛澤東1957年確實談?wù)撨^“魯迅活著會怎樣”這個話題。但談話的時間、地點、場合、人物,特別是內(nèi)容,都與《魯迅與我七十年》所述迥然相異。
1957年3月6日至12日,在北京舉行了一個規(guī)模浩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召開這個會議,目的是解決1956年提出“雙百”方針后思想理論和宣傳文化領(lǐng)域出現(xiàn)的不同認(rèn)識。參加會議的除中央有關(guān)部門的負(fù)責(zé)人外,主要是各省、市、自治區(qū)黨委的宣傳文教部長和各界知識分子的代表,共有800多人。
會議印發(fā)了中宣部編印的一份題為《有關(guān)思想工作的一些問題的匯集》的材料,匯集了33個人們關(guān)心的問題用于討論;印發(fā)了陳其通等4人1月間發(fā)表在《人民日報》的那篇闖了禍的文章《我們對目前文藝工作的幾點意見》,這篇文章被毛澤東視為以“衛(wèi)道士”的面目來阻礙“雙百方針”;與會者還聽了毛澤東2月27日“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講話錄音。這些舉措表明,此次會議的基調(diào)是“放”而不是“收”。
隨后,會議分宣傳、教育、文藝、新聞出版、高教、科學(xué)幾個界別分組討論,氣氛之熱烈可想而知。比如,參加文藝組討論的茅盾發(fā)言說,陳其通4人的文章把文學(xué)界出現(xiàn)的問題估計的太嚴(yán)重,有些驚慌失措,給讀者一個印象,“雙百”方針好處少壞處多,是一篇教條主義文章。而陳沂的《文藝雜談》頗有不革命就等于反革命的味道。而巴金則反映,“雙百”方針在下面阻力大,不少人不贊成。現(xiàn)在要“鳴”出來不容易。講公式化的話容易,要“鳴”就要講自己的話,很多人不習(xí)慣甚至害怕“鳴”,作家要有獨立思考,有膽量。
毛澤東從3月6日到10日,分別邀請宣傳、教育、文藝、科學(xué)和新聞出版五個組的部分代表進行座談,直接傾聽各界反映,回答代表們提出的問題。正是在3月10日召集的新聞出版界部分代表座談會上,毛澤東直率地談起了“魯迅活著會怎樣”這個話題。
據(jù)這次座談的文字記錄稿,參加座談的人中,有人提到現(xiàn)在的報紙上的東西太硬,有人反映最近上海討論辦報問題時提到“思想性多了,報紙就不活潑”,應(yīng)該“軟些,軟些,再軟些”。毛澤東直接引用魯迅的寫作來進行回答:
你們贊不贊成魯迅?魯迅的文章就不太軟,但也不太硬,不難看。有人說雜文難寫,難就難在這里。有人問,魯迅現(xiàn)在活著會怎樣?我看魯迅活著,他敢寫也不敢寫。在不正常的空氣下面,他也會不寫的,但是,更多的可能是會寫。俗話說得好:“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魯迅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徹底的唯物論者。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徹底的唯物論者,是無所畏懼的,所以他會寫?,F(xiàn)在有些作家不敢寫,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我們沒有為他們創(chuàng)造敢寫的環(huán)境,他們怕挨整;還有一種情況,是他們本身唯物論沒有學(xué)通。是徹底的唯物論者就敢寫。魯迅的時代,挨整就是坐班房和殺頭,但是魯迅也不怕?,F(xiàn)在雜文怎樣寫,還沒有經(jīng)驗,我看把魯迅搬出來,大家向他學(xué)習(xí),好好研究一下。
這段話,早在1983年,就完整收入了原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和新華社聯(lián)合編選、新華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新聞工作文選》。1999年,還收入了原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文集》第七卷。
記錄稿專門記下了座談的時間(下午3點到7點)、地點(毛澤東的辦公室)以及參加人員的全部名單。人員有:上海《新聞日報》和中國新聞社的金仲華,《大公報》的王蕓生,上?!段膮R報》的徐鑄成,上?!缎旅裢韴蟆返内w超構(gòu),上海中華書局的舒新城。這些都是黨外人士。其他的便是《人民日報》、新華社、人民出版社、《光明日報》《北京日報》《解放日報》《山西日報》《南方日報》的與會代表。陪見的領(lǐng)導(dǎo)人有康生、陸定一、周揚,還有一位文化部部長助理,總共17個人。沒有羅稷南參加確切無疑。
從記錄稿看,毛澤東首先讓上海方面的人發(fā)言,也記載了徐鑄成、金仲華、舒新城以及代表新華社的朱穆之等人提問或匯報的內(nèi)容,但沒有寫明究竟是誰向毛澤東反映報上的文章太硬以及上海討論辦報的各種意見的,更沒有記錄“魯迅活著會怎樣”這樣的提問。
事實上,在3月8日毛澤東召集文藝界代表座談時,便已經(jīng)談到了魯迅,同樣也是回答人們的提問。當(dāng)時,參加這個座談的巴金對毛澤東說:“我們大家這次討論‘如何反映人民內(nèi)部矛盾?比方說,描寫官僚主義,大家都覺得難辦,寫誰,誰都不高興。還有雜文,上海有人說要全面,有人說雜文就不能全面,魯迅的雜文,只講一件事?!泵珴蓶|回答說:“恐怕要來大民主才行,黨內(nèi)提過批評主觀主義、官僚主義、宗派主義,還沒有展開。現(xiàn)在黨內(nèi)還沒有統(tǒng)一思想,哪種是官僚主義?如何批評?還不一致。要整風(fēng),那時就好批評了?,F(xiàn)在剛剛批評一些,馬寒冰、陳其通就發(fā)表聲明,無非是來阻止‘百花齊放、百家爭鳴?!?/p>
接著,毛澤東談起了魯迅:
魯迅不是共產(chǎn)黨員,他是了解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的。……他的雜文有力量,就在于有了馬克思主義世界觀。我看魯迅在世還會寫雜文,小說恐怕是寫不動了,大概是文聯(lián)主席,開會時候講一講,這三十三個題目(指此前中宣部印發(fā)的《有關(guān)思想工作的一些問題的匯集》的會議材料,其中編入了33個人們關(guān)心的問題——引者注),他一講或者寫出雜文來,就解決問題。他一定有話講,他一定會講的,而且是很勇敢的。
很明顯,這段話也是在回答“魯迅活著會怎樣”的假設(shè),不過是以毛澤東自己提問的方式說出來的。
由此可以確認(rèn):“魯迅活著會怎樣”這個懸念式的設(shè)問,最晚是1957年3月上旬就出現(xiàn)了,而且與1956年提出“雙百方針”后思想文化界的活躍氣氛有關(guān),與毛澤東在1957年春天大力推動“雙百方針”的貫徹實施,反復(fù)宣傳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思想氣氛有關(guān)。與稍后的反右確實沒有關(guān)系。
關(guān)鍵是,毛澤東說的“魯迅活著會怎樣”,同《魯迅與我七十年》所述迥然相異。
毛澤東是政治大家,徑直說出魯迅“要么是關(guān)在牢里還是要寫,要么他識大體不做聲”這樣的話,不合常理。以毛澤東對魯迅精神一以貫之的理解和推崇,甚至稱魯迅是“圣人”,自己只是“圣人”的學(xué)生,以為他可能說那樣的話,也不合常理。從毛澤東談?wù)撨@個話題的背景和目的看,他也不可能萌生出魯迅被關(guān)進牢里或識大體不作聲的設(shè)想。當(dāng)時,他一心要破除貫徹“雙百方針”的障礙,一心要給那些擔(dān)心寫批評文章讓人抓著辮子的知識分子和文化人打氣鼓勁,于是就“把魯迅搬出來,大家向他學(xué)習(xí)”。如果搬出來的是一個在牢里寫作的魯迅,有多少人還愿意向魯迅學(xué)習(xí)呢?如果搬出來的是一個“識大體不做聲”的魯迅,那又有什么必要呢?
當(dāng)然,毛澤東也設(shè)想了,“在不正常的空氣下面,他(魯迅)也會不寫的”,僅此而已。毛澤東說的“不正常的空氣”,正是他當(dāng)時要著力反對的。他讓參加全國宣傳工作會議的800多位代表聽的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講話錄音里面,就有下面一些話:
“許多人不贊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不同意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的方針。高級干部中十個人中九個不贊成?;虬胭澇桑瑢@個方針?biāo)枷氩煌?。真正思想通了的同志是少?shù)?!薄瓣惼渫ㄋ娜?月17日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文章,懷疑百花齊放,說百花齊放也沒見大作品。這樣的結(jié)論過早。陸定一百花齊放的文章去年7月才發(fā)表,離陳沂同志1月的文章時間才5個月,百花齊放的大作品怎么寫得贏?對這種意見,在全國省市委書記會議上,我表示不贊成?!薄坝袀€青年作家叫王蒙,大概是王明的兄弟吧,原來是工廠的團支部書記,寫了一篇《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也發(fā)生了問題,有贊成的,有反對的。有人說這篇東西一無是處。還有人批評北京是中央所在地,沒官僚主義,典型環(huán)境選得不當(dāng),那么說是地點選得不好,如果選上海就較妥當(dāng)。馬列主義我看得少,沒有中央所在地不出官僚主義的說法?!?/p>
毛澤東提議召開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要澄清以上這些“不正常的空氣”。所以,1957年4月5日在杭州召集的四省一市省市委書記思想工作座談會上,毛澤東還提到3月8日在北京同文藝界代表座談時巴金和他的對話。他說:“巴金對我說雜文難寫,我說有兩條,一條是共產(chǎn)黨整風(fēng),整好了,就有自由批評的環(huán)境了;還有一條是,徹底的唯物論者是不怕什么的?!?/p>
正是基于對“徹底的唯物論者”的戰(zhàn)斗精神的期望和呼喚,毛澤東才搬出了魯迅,并堅信在新中國成立后“大概是文聯(lián)主席”的魯迅,“一定有話講,他一定會講的,而且是很勇敢的”。因為“魯迅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徹底的唯物論者”。毛澤東對自己這個判斷很自信,并具有濃厚的感情色彩。
最后回到《魯迅與我七十年》。周海嬰在書中說,他2001年7月拜訪文化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時,這位前輩告訴他,“也聽說過這件事”。所謂“這件事”,是指毛澤東回答“魯迅活著會怎樣”時說“要么是關(guān)在牢里還是要寫,要么他識大體不做聲”的事。
于是,我萌生出這樣一個猜想:也許毛澤東1957年3月談?wù)摗棒斞富钪鴷鯓印钡脑掝}后,在場的上海文藝界、新聞界人士回去后有所流播。恰巧毛澤東的回答有“魯迅的時代,挨整就是坐班房和殺頭,但是魯迅也不怕”這樣的話,遂逐漸演變?yōu)椤遏斞概c我七十年》所述的內(nèi)容。隨著1957年夏天的形勢變化,進而把毛澤東談?wù)摯耸轮脫Q到了1957年“正值反右”的場合。
這或許是歷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