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曲《普庵咒》源流考

程雨雨

【摘要】集南、北兩派樂曲的《華氏琵琶譜》，是我國第一部正式出版的琵琶譜，于1819年刊行。其中的《普庵咒》是唯一一首南、北兩派都有的樂曲。古琴曲中也有《普庵咒》，又名《釋談?wù)隆?。筆者經(jīng)考證認為，琵琶曲系由琴曲《普庵咒》演變而來，而琴曲又源于琴歌，琴歌則源于用古琴伴唱的佛教禪宗咒語。

【關(guān)鍵詞】釋談?wù)?；普庵咒；琴曲；琵琶譜

【中圖分類號】J60 【文獻標識碼】A

集南、北兩派樂曲的《華氏琵琶譜》是我國第一部正式出版印刷的琵琶譜，于1819年刊行，琵琶曲《普庵咒》最早見于這本古代樂譜?！度A氏琵琶譜》分三卷，上卷中有雜板《普庵咒》（尺調(diào)），為北派直隸王君錫傳譜；下卷記錄了大曲《普庵咒》（正宮轉(zhuǎn)調(diào)），為南派陳牧夫傳譜，這兩首樂曲都沒有記錄作曲者的姓名。另外，多種古琴譜中亦收錄有《普庵咒》一曲。華氏琵琶譜中的這首樂曲是否移植于同名琴曲？筆者通過比較研究，尋找兩首琵琶曲的根源，望得到大家的批評指正。

一、從“咒語”到琴歌

“普庵咒”原本是佛教禪宗的咒語，原名《普庵大德禪師釋談?wù)律裰洹?，亦名《釋談?wù)隆罚瑸樗未似这郑ü?115年—1169年）所著?！捌这譃榕R濟十二世之孫，牧庵忠禪師之法嗣，名印肅，號普庵……初，師振化于袁洲之南泉山，道場之盛甲于天下”。袁洲南泉山在今江西宜春市袁州區(qū)，普庵禪師在南泉山建慈化寺，聞名遐邇。普庵法師入寂后，謚號“普庵寂感妙濟正覺昭貺禪師”，有《普庵印肅禪師語錄》三卷存世。

宋代以后，元朝皇帝為普庵加謚“大德慧慶”，因此他又被稱為“慧慶禪師”。明太祖朱元璋則賜普庵禪師所建之慈化寺為“天下第一禪林”。明代萬歷年間（約1600年）“普庵咒”被編入《諸經(jīng)日課》之中，清代道光年間刻印的《禪門日誦》中也錄有此咒。由于歷代統(tǒng)治者對普庵禪師的加封和認可，讓作為佛教禪宗咒語的《普庵咒》得到了廣泛傳播。

“普庵咒”共有八百多字，“據(jù)密宗的說法與顯教經(jīng)論的教義來說，咒語的秘密只有八地以上的菩薩可以了解，而證到八地以上的菩薩，也能自說咒語”。據(jù)說，后來眾人誦讀“普庵咒”，覺得它極其靈驗。《佛法大詞典》中記載說“歿后有靈，凡有禱者，其應(yīng)如響……”

根據(jù)筆者看到的資料，“普庵咒”是在明末，由佛教禪宗的咒語演化成一首琴曲的。由張德新編訂，成書于公元1592年（明萬歷二十年）的琴譜《三教同聲》中，收錄了琴歌《釋談?wù)隆?，這也是歷史上首次將佛教的咒語轉(zhuǎn)化為琴歌。此后在公元1664年出版的《琴學(xué)新聲諧譜》中，也收錄了這首《釋談?wù)隆?，并在“釋談?wù)滦颉敝姓f “或曰釋氏咒語人不易解，故難入細音。不知佛本無相，不可以相求。咒本無聲，不可以聲得……彈之可以服狂象制毒龍，聽之從有聲以探無聲?！笨梢娺@首名叫《釋談?wù)隆返那俑枋菑姆鸾潭U宗的咒語演變而來的。

宋代公元1169年普庵禪師入寂，“普庵咒”歷經(jīng)400多年的傳誦，經(jīng)歷了宋、元、明三朝，在明末演變?yōu)橐皇浊俑琛?/p>

二、琴歌《釋談?wù)隆?/p>

筆者查閱了《三教同聲》中的《釋談?wù)隆?，在樂譜中，同時記錄了佛教的咒語與減字譜，說明當時這首曲子是以古琴伴奏唱誦經(jīng)咒的形式出現(xiàn)的，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一首詠唱佛教“咒語”的琴歌。全曲無段落標題，但是從減字譜記載的格式可以看出，全曲劃分為六段。

在1609年刊行的《伯牙心法》一書中也有《釋談?wù)隆窐纷V，曲名后題有“即普庵咒，商音，佛頭起咒三回，十五轉(zhuǎn)并佛尾”的字句，這是在琴譜中第一次注明《釋談?wù)隆肪褪恰镀这种洹?，說明《普庵咒》就是從佛教咒語演變來的琴歌?！恫佬姆ā贰搬屨?wù)隆睒纷V，全曲也分為六段，并且首次出現(xiàn)段落標題，即“佛頭”“起咒”“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佛尾”。

在1611年刊行的《楊春堂琴譜》中，《釋談?wù)隆菲椎那庹f明中講：“按斯調(diào)即釋之普庵呪也，好事者譜之於琴，亦是步虛海潮之一班第以梵音釋語，聲韻多同，故指法亦多重疊，學(xué)者原焉?！逼渲械摹安教摗币辉~源于南朝·宋·劉敬叔《異苑》卷五記載：“陳思王游山，忽聞空里誦經(jīng)聲，清遠遒亮。解音者則而寫之，為神仙聲；道士效之，作步虛聲也?！比龂鴷r陳思王曹植，在游山時忽聽到空中清亮飄遠的誦經(jīng)聲。善樂者記譜，稱為神仙音。后道士誦經(jīng)仿效此聲，便稱作“步虛聲”?！昂３薄背鲎苑ㄈA經(jīng)普門品曰：“梵音海潮音”。明代《楊春堂琴譜》曲意說明誦經(jīng)的聲音，因梵語念讀，聲韻有很多相同之處。因此古琴的演奏，樂曲旋律多為相同或重復(fù)，所以指法也多重疊。由此可見，《釋談?wù)隆冯m分為六段，然曲中有不少重復(fù)的部分，亦有很多相同之處。

宋代劉一止《浣溪沙》記有：“曾向蓬萊得姓名，坐中省識是飛瓊，琵琶翻作步虛聲。一自當時收撥後，世間弦索不堪聽，夢回凄斷月朧明?！边@首詩詞說明像“步虛聲”一樣好聽的音樂，在宋代已經(jīng)有人用琵琶演奏。劉一止與普庵禪師皆為宋代人物，看來當時已經(jīng)有用琵琶演奏誦經(jīng)的音樂。因此，佛教禪宗的咒語用琵琶來伴奏也是可能的，但當時尚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證明“普庵咒”也用琵琶伴奏。因此我們可以肯定，佛教咒語“普庵咒”是在明代演變?yōu)榍俑璧摹?/p>

三、從琴歌到琴曲

明末“釋談?wù)隆鼻僮V皆為經(jīng)文和減字譜并列。清初，在1677年刊行的《松風(fēng)閣琴譜》中《釋談?wù)隆穮s只有減字譜，沒有了佛教的咒語。從清代初年到1802年間出版的《琴譜析微》《臥云樓琴譜》《琴書千古》《龍吟閣秘本琴譜》《敏亭琴劍合譜》《琴香堂琴譜》《虞山李氏琴譜》七本琴譜也都只有減字譜而無經(jīng)咒。這說明當時已經(jīng)有琴人把原來的琴歌變成了無詞的琴曲。

然而《德音堂琴譜》《蓼懷堂琴譜》《五知齋琴譜》《治心齋琴學(xué)練要》等琴譜，以及在1722年的出版的《東園琴譜》和1802年出版的《裛露軒琴譜》皆既有減字譜，又有經(jīng)咒字的樂譜。見下圖東園琴譜（經(jīng)咒字體較?。?/p>

這說明在清代，一些人還是把這首曲子當成琴歌來演唱的。然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有“普庵咒”經(jīng)文的琴譜越來越少，從19世紀初的1802年至1931年的100多年間，只有《琴學(xué)入門》《青箱齋琴譜》《天聞閣琴譜》《枕經(jīng)葄史山房襍抄》《琴學(xué)初津》五本古琴譜記錄了佛教咒語，而其他多數(shù)琴譜不記咒語，只有減字譜。從開始的譜咒并列格式，變?yōu)闇p字譜為大字、經(jīng)咒字體的縮小，到最后不記載經(jīng)咒只記載減字譜，說明《釋談?wù)隆芬呀?jīng)從琴歌逐漸地演變?yōu)榍偾?/p>

四、從琴曲、琴歌到琵琶曲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肯定“普庵咒”最早是宋代禪師創(chuàng)作的佛教咒語，后來便有人用琴伴奏唱誦這一咒語。到了明代，逐漸演變成了一首琴歌，而后又有人把佛教的咒語剔除掉，從而又從琴歌變?yōu)榍偾?/p>

這首樂曲是從什么時候被人移植為琵琶曲的呢？目前存見的比《華氏琵琶譜》更早的琵琶曲集只有兩個手抄本，一本是《高和江東》，這本樂譜是在1979年5月，由傅雪漪先生在上海圖書館古籍組發(fā)現(xiàn)的，為明代抄本，它比《華氏琵琶譜》早二百九十年。另一本是《一素子琵琶譜》，這本樂譜是中國音樂學(xué)院楊大均先生收藏的一本古譜，為1763年的抄本，它比《華氏琵琶譜》早一百多年。在這兩種琵琶譜中都沒有《普庵咒》。這說明在1763年之前，《普庵咒》尚末被移植成琵琶曲。

古琴與琵琶雖然是兩種不同的樂器，但都是彈撥樂器，因此從古至今有不少音樂家既會彈古琴，也會彈琵琶。《華氏琵琶譜》的編者華子同就是一位這樣的音樂家。在《華氏琵琶譜》海云散人序言中曾提及“子同之琴高于余與菊吟，而琵琶則高于兄秋萍也”。那么，是不是他把《普庵咒》移植成琵琶曲的呢？

查閱《華氏琵琶譜》題辭、序、跋，海云散人在序言中提到“于弟菊吟、子同詳閱舊譜，匯而參之各有所得”。華子同在《華氏琵琶譜》下卷跋中也提到：“余集古曲編為三卷，其中派有南北俱得真?zhèn)鳌薄＿@兩段文字都說明《華氏琵琶譜》中所收錄的樂曲皆為古曲，《普庵咒》當不是由華氏移植成琵琶曲的。

《普庵咒》被從琴曲移植成琵琶曲的時間必然晚于1763年，又早于《華氏琵琶譜》出版的1819年。值得注意的是《華氏琵琶譜》中的南北兩派的琵琶曲《普庵咒》，都只有工尺字譜，而沒有佛經(jīng)咒語。因此我們猜測，這首琵琶曲是從琴曲而不是琴歌移植來的。

五、小結(jié)

中國傳統(tǒng)音樂一般被分為宮廷音樂、宗教音樂、文人音樂和民間音樂四個不同的組成部分，佛教禪宗的咒語屬于宗教音樂，而古琴音樂屬于文人音樂，琵琶音樂則是文人、民間兼有的一個品種。

“普庵咒”從宋代開始，作為佛教禪宗咒語流傳，到了明代從佛教咒語演化為古琴伴誦的琴歌，后來又變成琴曲，再從古琴移植到琵琶上。如今《普庵咒》成為一首“音韻暢達，節(jié)奏自然，令人身心俱靜”的古琴曲和琵琶曲。

從《普庵咒》演變和形成樂曲的過程中，我們不難看出，雖然宗教音樂、文人音樂和民間音樂的功能不同、應(yīng)用的場合也不一樣，但在三者之間，其實也并不存在人為的界限，它們互相影響、互相借鑒、互相演化，促進了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