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羅汝芳對湯顯祖的影響

[摘 要]湯顯祖的思想構(gòu)成、人生哲理與戲曲創(chuàng)作，均烙上了其師羅汝芳學(xué)說的印記。湯顯祖以“哀赤之心”去抨擊官吏們“權(quán)利黑心”，其理論依據(jù)是羅汝芳的“赤子之心”；羅汝芳“向民所欲為”的民本思想，是湯顯祖在遂昌期間實施“因百姓所欲去留”方針的指導(dǎo)原則。以“有情之天下”去否定“有法之天下”，是同羅汝芳重德輕刑的思想相關(guān)的；至于《南柯記》中對和諧鄉(xiāng)村的描繪，有以遂昌縣的實際經(jīng)歷為背景的，又與羅汝芳重視圣諭六條的教化是密不可分的。湯顯祖把羅汝芳抽象的哲理，衍化為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表現(xiàn)形式不同，卻是湯顯祖接受羅汝芳的明證。

[關(guān)鍵詞]明德先生；衷赤之心；因百姓所欲去留；有情之天下；圣諭六條

[中圖分類號] B248[文獻標(biāo)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4479（2018）01-0067-09

一、“明德先生時在心眼中”

湯顯祖少年時拜羅汝芳為師，聲言“如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 ，湯顯祖的思想構(gòu)成、人生哲理與戲曲創(chuàng)作理念中，深深地嵌入羅汝芳學(xué)說的印記。以“臨川四夢”中夢幻般的情感境界而著稱于世的湯顯祖，是直接受到泰州學(xué)派諸多成員薰陶的。他交往的朋友中，有管志道、袁宏道、鄒元標(biāo)等心學(xué)的篤信者。他生于陽明后學(xué)最為興盛的江右（今江西）地區(qū)，泰州學(xué)派重鎮(zhèn)的羅汝芳是他的老師，是他許多觀點的淵源所在。

羅汝芳的言行時時銘刻在他的心靈里，這在他的詩文中體現(xiàn)得很明顯。萬歷二十七年，湯顯祖與來訪的達觀大師同游石門，作詩記之，詩中就有“空宵為夢羅夫子，明月姑峰一線天”之句。 他為鄒元標(biāo)的文集作序中說：“蓋予童子時從明德先生游，或穆然而咨嗟，或熏然而與言，或詩歌，或鼓琴?！?少年時就師事羅汝芳，是因他父親湯尚賢之故。嘉靖四十一年（1562），羅汝芳探親回家，途經(jīng)臨川。湯尚賢抓住機會，請他到唐公廟講學(xué)。羅汝芳的講學(xué)，深入淺出，妙趣橫生。不分男女老少，不管貧富貴賤，樂于傾聽。湯顯祖第一次聽到了“制欲非體仁”的主張，讓他疏遠了程朱理學(xué)。羅汝芳講學(xué)不局囿于哲學(xué)，他多才多藝，能吟詩彈琴。少年得此良師，令湯顯祖受益非清。聽講之余，常與老師“穆然而咨嗟，熏然而與言”，乃至于“或詩歌，或鼓琴”。十七歲時，羅汝芳回故鄉(xiāng)南城，在從姑山建前峰書院，講學(xué)不輟。湯顯祖知道后，攜帶書箱，從師學(xué)習(xí)。羅汝芳對這個學(xué)生青睞有加，賦詩兩首贈湯顯祖。一詩為“之子來玉冷，日飲冷中玉?；厥讋e春風(fēng)，歌贈玉冷曲”。 另一首詩為“君寄洞天里，飄飄意欲仙。吟成三百首，吸盡玉冷泉”。 有一次江陰士人李至清問他，“何師何友，更閱天下幾何人”。湯顯祖回答道：“吾師明德夫子而友達觀，其人皆已朽矣。達觀以俠故，不可以竟行于世。天下悠悠，令人轉(zhuǎn)思明德耳?！敝罄钪燎灞愕巾旖ィ俺绨菝鞯路蜃酉瘛?。 這是“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的真實寫照。

湯顯祖在遂昌縣任知縣時，他寫了《秀才說》一文，回憶羅汝芳時說：“十三歲時從羅明德先生游。血氣未定，讀非圣之書。所游四方，輒交其義氣之士，蹈厲高枕而靡衍，幾失其性。中途復(fù)見明德先生，嘆而問曰：‘子與天下士日泮渙悲歌，意為何者，究竟于性命何如，何時可了？夜思此言，不能安枕。久之有省。知生之為性是也，非食色性也之生；豪杰之士是也，非迂視圣賢之豪。如世所豪，其豪不才；如世所才，其才不秀?！?“中途復(fù)見明德先生”，是指萬歷十四年（1586）夏，羅汝芳在南京講學(xué)，湯顯祖常時往談學(xué)。羅汝芳的學(xué)生楊起元記載了此事 在“談學(xué)”中，羅汝芳問湯顯祖，你天天結(jié)交“義氣之士”，圖的是什么？對“性命”又是如何理解的？他對湯顯祖說了三點：1、“生之為性”不是“食色性也”之“性”。2、“豪杰之士”不是那種蔑視“圣賢”的人。3、為世人公認(rèn)的“豪”與“才”，是缺乏才能與秀氣的。湯顯祖聽了以后，反復(fù)思量難以入睡。覺悟到“生之為性”的道理，為他此后主張“貴生說”的濫觴。羅汝芳去世后，湯顯祖為他的詩集作序：“夫子歸而弟子不得聞于斯音也，若上世然矣。夫子在而世若忻生，夫子亡而世若焦沒?！?老師去世后，湯顯祖的悲慟心情，也是“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的真實寫照。

二、“哀赤之心”與“權(quán)利黑心”

“哀赤之心”與“權(quán)利黑心”是截然對立的，這見于《論科臣輔臣疏》這篇抨擊時政的檄文中。萬歷十九年（1591）閏三月，彗星出現(xiàn)于夜空。明季官場，常把當(dāng)作不祥兆頭的“掃帚星”的出現(xiàn)，與國家政治聯(lián)系起來。當(dāng)時朝野議論風(fēng)生，明神宗轉(zhuǎn)而指責(zé)言官，說面對種種弊端，竟無“一喙之忠”而“每每歸過于上”。因此“六科十三道”，“各罰俸一年”。 湯顯祖在邸報里讀到這道上諭，憤憤不平?？焖賹懢汀墩撦o臣科臣疏》，稟奏朝廷?！翱瞥肌敝笚钗呐e，“輔臣”指申時行。

在文章中，他運用了羅汝芳的“赤子之心”：“夫臣子之心，自有衷赤。權(quán)利蒙之，其心始黑。非必有六科十三道盡然，特一二都給事等，有勢利小人，相與顛倒煽弄其間耳。記曰：‘人父生而君食之，其思一也。故子之兄弟相引而欺其父皆為不孝；臣之大小相引而欺其君，皆為不忠。然豈今之科道諸臣都不知此義哉！” “臣子之心，自有衷赤”，即“赤子之心”，是全文的立足點?！俺嘧又摹笔橇_汝芳哲學(xué)思想的核心范疇，其學(xué)生有“多歸赤子之心”一語，可謂深悉其師的精髓。 “多歸”有囊括之意。羅汝芳把王陽明的“良知”、孔子的“求仁”、孟子的“性善”論，以及傳統(tǒng)道德中的“孝弟慈”，都包羅進了“赤子之心”中。“赤子之心”的本義，是指沒有經(jīng)過外界污染的初心，是人出生之時狀態(tài)的童心。羅汝芳增加了本體論的內(nèi)容，聲言“方信大道只在此身，此身渾是赤子”。 因為“赤子之心”是容納了“天地”與“萬世”的：“道之為道，不從天降，亦不從地出，則赤子下胎之初，啞啼一聲是也”，“直同見乎天地之心，真是推之四海而皆準(zhǔn)，垂之萬世無朝夕”。 有著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本體論意義，是羅汝芳對傳統(tǒng)“赤子之心”所賦予的新義。

湯顯祖強調(diào)，“臣子之心，自有衷赤”，是同“權(quán)利黑心”截然對立的?！皺?quán)利黑心”是“科臣輔臣”們“不孝”、“不忠”的根源所在。萬歷十七年（1589），太湖地區(qū)大旱，朝廷先后撥出50萬兩銀子去賑濟。申時行的門生楊文舉，撈到了“經(jīng)理荒政”的肥缺，被授予處理災(zāi)區(qū)失職官員的權(quán)限。楊文舉“奉詔經(jīng)理荒政”，卻行搜括之實，“文舉所過輒受大小官員公私之多金無算”。有人檢點他返京時的行李，“金花彩幣盞盤等物，約可八千余金，折乾等禮，約可六千余金，古玩器直可值二千余金”。隨員上千人，“賞犒無節(jié)，所過雞犬一空。迨到杭州，酣湎無度，朝夕西湖上，其樂忘歸，初不記憶經(jīng)理荒政是何職名也”。 在“權(quán)利黑心”支配下，楊文舉“正是刻掠饑民之膏余”的典型。 湯顯祖在對“衷赤之心”與“權(quán)利黑心”作比較時，把楊文舉這樣的不忠之人曝光出來，靶心直指當(dāng)時的輔臣申時行：“文舉之貪，已蘇、徽二郡士人皆能言之，輔臣獨不知耶？”、“陛下經(jīng)營天下二十于茲矣。前十年之政，張居正剛而有欲，以群私人囂張壞之。后十年之政，時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壞之?！?對明神宗執(zhí)政二十年來的格局，是一個全盤的否定。不過湯顯祖把板子打在張居正、申時行身上，是他們把持政局而“壞之”的結(jié)果。只是張居正顯得張揚些，申時行在私欲的滿足上隱藏得深一些。楊文舉是有名的貪官，沈德符說他是“世所指三狗八羊之中之一人也”。 湯顯祖的上疏，深刻地揭露科臣、輔臣們只為自己謀取私利，而不考慮災(zāi)民的苦難現(xiàn)實的面目。

“權(quán)利黑心”，是他對明代官場腐敗的高度概括，是與人性中的真誠與光明相對立的。湯顯祖在萬歷二十年（1592）對人性作了哲理上的探索，而歸宿于“赤子之知”：

天命之成性，繼之者善也。顯諸仁，藏諸用，于用處密藏，于仁中顯露。仁如果仁，諸顯仁，所謂“復(fù)其見天地之心”，“生生之謂易”也。……何以明之，如天性露于父子，何以必為孝慈。愚夫愚婦亦皆如此，止特其限于率之而不知?！崛迦沼眯灾卸恢?，何也？“自誠明謂之教”，赤子之知是也。

這篇名為《明復(fù)說》，是湯顯祖關(guān)于人性論的專文，是對其師羅汝芳五年前所提“性命如何”問題思索的結(jié)果。大致有二層意思。一是“生生之謂易”來詮釋自己的人性論。此話出自《周易·系辭》。原意是說一陰一陽的對立與轉(zhuǎn)化，為宇宙的規(guī)律所在。陰陽交替，后繼者為善。陰為陰，陽為陽，是它們的本性所在。陰陽之道，顯露的是生育萬物之“仁”，隱藏的是生育萬物之作用。陰陽與萬物皆新陳代謝，生生不已，是叫做變易，即“生生之謂易”。這是從宇宙論著眼的。湯顯祖把它移植到人性論上，以為這就是孔子所說的“仁”?！叭省钡陌l(fā)用是“生生”，“仁”的顯露是“孝慈”。二是忠實地繼承了羅汝芳的思想。羅汝芳以為，“圣門宗旨，的在求仁”。 故以“求仁”來詮釋《周易》：“《易》，所以求仁也，蓋非易無以見天地之仁，故曰：‘生生之謂易，而非復(fù)無以見天地之易，故又曰：復(fù)見其天地之心?！?湯顯祖“顯諸仁”到“生生之謂易”這段話，是從羅汝芳那里來的。三是強調(diào)人性是光明磊落的，如同沒有污染過的“赤子之知”一樣。“自誠明謂之教”出自《中庸》，意謂真誠與光明，“赤子之知”就是“赤子之心知”，也即“衷赤之心”。湯顯祖把“赤子之知”視為人的“天性”所在。真誠與光明是“赤子之心”客觀上的表征，是同“權(quán)利黑心”水火不相容的。湯顯祖用來抨擊“權(quán)利黑心”的理依據(jù)，就是羅汝芳的“赤子之心”。

三、“因百姓所欲去留”

首次見羅汝芳后的二十多年的生涯，湯顯祖的心思在吟詩作賦、游山玩水中，老師的觀點沒有溶入他的思想深處。第二次遇師后，情況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變化，他得以有較長時間與老師與其他學(xué)者，深入討論了“性命”之學(xué)?！靶悦稳纾螘r可了”，令他“夜思此言，不能安枕。久之有省”?！坝惺　钡慕Y(jié)果之一，便是“貴生”說的揭橥。1591年，他被貶為廣東徐聞縣典史。他對以前的行為懊悔不已：“吾前時昧于生理，狎侮甚多?！边@是他對五年前羅汝芳教誨的反思，反思的結(jié)果是“貴生說”的揭橥：“大人之學(xué)，起于知生。知生則自貴，又知天下之生皆當(dāng)貴重也。” 離開徐聞時，題詩提倡“貴生”：“天地孰為貴，乾坤只此生。海波終日鼓，誰悉貴生?！薄百F生”就是尊重人的生存權(quán)利，從邏輯思維上說必然是尊重民眾的意向。在給遂昌知縣前任黃對茲的信中說：“新舊相承，情難除外，惟更有以督教，加愛遺民?！?在給友人姜耀先的信中吐露了自己的心聲：“仆又不善為政，因百姓所欲去留，時為陳說大義。百姓皆以為可，賦成而訟希”。 “貴生說”比較抽象。到了遂昌縣任上，湯顯祖予以具體化，那就是“因百姓所欲去留”為施政方針。湯顯祖強調(diào)當(dāng)官要以民眾欲望的“去留”為主心骨，“百姓所欲”無非是“七情六欲”的需求。羅汝芳對友人王時槐說：“吾此心每日百姓身上，周回不暫釋也?！?羅汝芳給友人季雁山的信中說，當(dāng)官的職責(zé)就在于，“向其所欲為，背其所欲去”。 在浙江遂昌縣任縣令的五年期間，湯顯祖的執(zhí)政理念“因百姓所欲去留”，顯然是從羅汝芳“向民所欲為”的民本思想中蛻化出來的。

“因百姓所欲去留”必定體現(xiàn)為“加愛遺民”，這反映在湯顯祖對囚犯實行人性化的管理中。在除夕前，湯顯祖釋放囚犯回家過年團聚，正月初三再返獄服刑。元宵節(jié)時，組織囚犯在橋上觀看花燈。老友姜耀先聞知后，寫信給他表示自己的擔(dān)心。湯顯祖回了信，信的全文如下：“兄謂縱囚觀燈，恐有得間者，良然。兄肯放大光明，一破此無間乎？小詩并上?！@縣笙歌一省囹，寂無燈火照圓扄。中宵撤斷星橋鎖，貫索從教漏幾星。邑有河橋觀燈?！?湯顯祖不因囚犯的身份，而剝奪他們享天倫之樂的機會，可知他對民眾權(quán)利的尊重。這與羅汝芳對囚犯的人道關(guān)懷相關(guān)。有一位武功高強而醫(yī)道高明的何曉，湯顯祖待為貴賓，“與余朝夕者五年”。湯顯祖厚待的緣故，從下列材料可以說明：“予聽獄或笞囚過當(dāng)，輒意授曉視之。無系而后即安。民或斗毆相殺傷赴庭下，輒先付曉謹(jǐn)護之，而徐聽其訟。亭中有系人，常與錢曉貸其藥。以故五年中，縣無斗傷笞系而死者?！?民眾在斗毆中受了傷到衙門的，湯顯祖讓何曉先對他們作醫(yī)治，然后再讓他們從容地訴說情況。在司法審訊中，湯顯祖貫徹的是有著人道主義精神的民本思想。在他執(zhí)政的五年中，遂昌縣里沒有發(fā)生因“斗傷笞系而死”的情況。

湯顯祖講了不同階層對自己施政的反應(yīng)：“斗大平昌，一以清凈理之，去害馬而言。士民惟恐弟一旦遷去，害馬者又怪弟三年不遷?！?湯顯祖治理遂昌的目標(biāo)是去除“害馬者”，而“害馬者”希望湯顯祖任期到后快些離開遂昌縣；得到好處的“士民”害怕的湯顯祖離任而去。從現(xiàn)存材料看，“害馬”是指朝中任吏科給事中的項應(yīng)祥，此人師從前任首輔王錫爵。湯顯祖寫信告訴他，拖欠的賦稅應(yīng)該足額補交。信中的言辭婉轉(zhuǎn)，但立場很鮮明：“年見貴踞家，武橫奸盜，往往而有，不治不止?！?“不治不止”，這擲地有聲的主張，迫使項應(yīng)祥補交了賦稅。時人鄒迪光說湯顯祖在任上，“去鉗剭，罷桁楊，減科條，省期會……一時醇吏，聲為兩浙冠”。 剭，專指古代貴族在戶內(nèi)受刑，與一般人在市上受刑有別。桁楊，古時加在腳上或程序頭頸上以拘系囚犯的刑具。他把這二條都廢除，如此充滿人情的施政措施，以湯顯祖為兩浙地方官吏中的佼佼者，一點也不為過。

正是這些“愛民”的措施，讓遂昌的“士民”們對他懷念不已。湯顯祖去世后，當(dāng)?shù)亍笆棵瘛睘樽匪妓恼?，讓湯顯祖入祀遂昌名宦祠?？滴跷迨荒辏?712），江西撫州人繆之弼任遂昌知縣，知悉湯顯祖的的情況后，便建立了遺愛祠。至今祠的遺址還在。

從“貴生說”，到“因百姓所欲去留”，貫穿其間的是濃郁的“愛民”情懷。他在遂昌縣任上，寫了一首抨擊礦監(jiān)的詩，為此種情懷的充分釋放：“中涓鑿空山河盡，圣主求金日夜勞。賴是年來稀駿骨，黃金應(yīng)與筑臺高?！?起因是萬歷二十四年（1596），朝廷派遣太監(jiān)曹金至兩浙開礦?！爸袖浮?，宦官之代稱；“圣主”，明神宗。皇上為斂財日夜操心，宦官要把大明江山鑿空殆盡。好在近來賢人太少，不然皇上求賢的黃金要比燕昭王的筑臺還要高。極盡諷刺之能事固然是此詩的特色，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湯顯祖政治嗅覺的靈敏度。他對明神宗暴行的抗議，與派礦監(jiān)、稅使到各地的時間，相隔僅幾個月。他寫信給友人，表示對礦使到浙江的憂心忡忡：“搜山使者如何，地?zé)o一以寧，將恐裂。（時有礦使至）?！?明代中后期，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都市的繁榮，白銀大量地普遍地使用，剌激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的貪婪欲望。歷史常常有它的偶然性，這一情況又遇上生性貪財好貨的明神宗。宦官是封建社會中最腐敗的分子，他們當(dāng)上礦監(jiān)、稅使，把民眾弄得傾家蕩產(chǎn)：“內(nèi)臣務(wù)為動劫，以應(yīng)上求，礦不必穴，而稅不必商；民間邱隴阡陌，皆礦也，官吏農(nóng)工，皆入稅之人也。公私騷然，脂膏彈竭?！?如此肆無忌憚的掠奪，結(jié)果是“生靈涂炭”：“通都大邑皆有稅監(jiān)，兩淮則有鹽監(jiān)，廣東則有珠監(jiān)，或?qū)Ｇ玻蚣鏀z。大珰小監(jiān)縱橫繹騷，以供進奉。大率入公帑者不及什一，而天下蕭然，生靈涂炭矣?！?這種不講任何理由的公開盤剝，使民眾群起反抗，成為漫遍全國的萬歷民變。湯顯祖在得知明神宗派遣礦監(jiān)、稅使的伊始，就意識到這是一個禍國殃民的暴行：“五風(fēng)十雨亦為褒，薄夜焚香沾御袍。當(dāng)知雨亦愁抽稅，笑語江南申漸高?！?統(tǒng)治者的腰包鼓起來了，“黃金應(yīng)與筑臺高”；百姓將難以度日，“山河盡”，“地?zé)o一以寧，將恐裂”。凡是統(tǒng)治者的舉動對民眾利益有所損害的，湯顯祖都要鞭撻一番。這從另一個側(cè)面，顯示了其“加愛遺民”的胸懷。

四、“有情之天下”與“有法之天下”

以德化民、重德教慎刑罰是羅汝芳的一貫主張，這深刻地影響了湯顯祖。羅汝芳對正常的訴訟，是持將其泯滅的態(tài)度。有一次，富豪兄弟為爭奪遺產(chǎn)而紛爭。羅汝芳聽了弟弟的訴狀后，竟痛哭流涕。說自己天生不幸而無兄長。如有兄長，一切愿聽?wèi){兄長處置。兄弟兩人知后和解，一場官司煙消云散。如此治理實踐，湯顯祖在遂昌縣任上加以復(fù)制，“時為陳說天性大義，百姓又皆以為可，賦成而訟?！?。 “訟?！保褪瞧谕藗冎g的法律糾紛愈少愈好。萬歷三十年（1602），新渝縣（今江西新余）知縣張夢澤以丁憂去職，“其邑之士民以千數(shù)，無不星走雨泣，如失慈乳”。在家閑居的他，應(yīng)新余縣父老之約為張夢澤寫了碑文。張夢澤治理的宗旨是“要于便民”，減輕民眾的賦稅。平常時刻，“常推誠勸譬反復(fù)，至于父子骨肉之際，未嘗不流涕而遣之。民以其風(fēng)，愧訟，至于獄空”。對夢澤治理下“愧訟獄空”的狀況，湯顯祖大加贊賞：“此盛德事也，而太平之業(yè)也。” 這是他對“有法之天下”，抱著激烈批評態(tài)度的原因。

向往“訟?！迸c“獄空”，必然否定“有法之天下”，而目的是要呼喚出“有情的天下”來。湯顯祖說：

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唐人受陳、隋風(fēng)流，君臣游幸，率以才情自勝，則可以共浴清華，從階升，娭廣寒。令白也生今之世，滔蕩零落，尚不能得一中縣而治，彼誠遇有情之天下也。今天下，大致滅才情而尊吏法，故季宣低眉而在此，假生白時，其才氣凌厲一世，倒騎驢，就巾拭面，何足道哉。

《青蓮閣記》是為友人李季宣而寫的。李季宣為縣令三年，治理有方而大著良聲。受奸佞之徒攻擊，不見容于官場，李季宣棄官游走于江湖上。湯顯祖以此為引頭，他對明王朝與與唐王朝作了一個比較。“今天下”指明王朝，這是“滅情尊法”的天下。李白生活的唐代，是“有情之天下”，個人才能得以充分的發(fā)揮。唐人承受陳、隋兩朝的“風(fēng)流”，君臣之際“以才情自勝”。湯顯祖以為，李白生活在明代，難逃“滔蕩零落”的命運，大約連縣官也做不到。如果李季宣生于唐代，就會像李白一樣，活得瀟灑自在。比較的用意是在對明王朝“有法之天下”的鞭撻。明代的法網(wǎng)，除了法律繁多外，又設(shè)立了錦衣衛(wèi)、東廠、西廠等特務(wù)機構(gòu)，這是歷代所沒有的。湯顯祖斷言：“第我國家全任法，不全任人?！?/p>

“有情之天下”是以“有法之天下”的對立面出現(xiàn)的。通常地說，思想家要否定一個鞭撻的對象，必定要樹出一個完美的對象，方能自圓其說。不然的話，會陷于有批判無建樹的格局，其學(xué)說就會顯得蒼白無力?！皽缜樽鸱ā钡哪繕?biāo)，是運用國家機器去維護“天理”世界?！疤炖怼痹诶韺W(xué)家朱熹看來，是圣人制訂的，它是法規(guī)，它是禮教，它又是刑政：“圣人因人、物之所當(dāng)行者而品節(jié)之，以為法于天下，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 明王朝以理學(xué)為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除編纂三部《大全》外，更是從制度上強化了理學(xué)的主導(dǎo)地位。這在制度的具體設(shè)計上有充分的體現(xiàn)，如科舉取士制度、貞節(jié)的表彰制度等。如女性以“從一而終”為貞節(jié)的禮教，在明以前未有嚴(yán)格的實行。只是在理學(xué)家提出“餓死事小，失節(jié)理大”之后，并在明初理學(xué)在真正意義上成為官方哲學(xué)后，“從一而終”才得到全社會的一致認(rèn)可。自程頤提出而為明代統(tǒng)治者廣為倡導(dǎo)后，明代節(jié)婦、烈女分別為宋代的178倍與30倍。 明王朝制定法規(guī)，從精神與物質(zhì)兩方面獎勵之，使“從一而終”的貞節(jié)觀無人敢于非議。高高聳立的貞節(jié)碑坊，是以踐踏無數(shù)女姓的生命為基石的。

湯顯祖崇尚“有情之天下”，表明他是現(xiàn)實黑暗的抗議者，也是歷史的先覺者。湯顯祖把情抬高到“天下之公言”的高度。試看下面一段對話：

張洪陽謂湯若士曰：君有此妙才，何不講學(xué)？若士答曰：此正是講學(xué)。公所講者是性，我所講者是情。蓋離情而言性，一家之私言；合情而言性，天下之公言。

張洪陽為張位（1538～1605）的號。明神宗時官至禮部尚書、內(nèi)閣大學(xué)士。張位是湯顯祖在南京國子監(jiān)時的老師，同是江西籍，他很賞識湯顯祖才能的，希望湯顯祖到書院里去講學(xué)。在書院里講學(xué)，是當(dāng)時最為時尚的學(xué)術(shù)風(fēng)尚?！疤炖怼本褪侨诵裕约蠢?，是包括程朱與陸王在內(nèi)的理學(xué)不同學(xué)派的共同觀點。如朱熹所言：“性即天理，未有不善也?！?體現(xiàn)人的情感的“人欲”，理學(xué)家以為是不能與“天理”并存的：“人之一心，天理存，則人欲亡；人欲，則天理滅。未有天理人欲夾雜者。” 湯顯祖反其道行之，認(rèn)為情感和人性是不可分離的。“合情而言性”，才是天底下人人都承認(rèn)的公理；“離情而言性”，乃是以一家的主觀意見去范圍天下之公理 。羅汝芳說：“人性不能不現(xiàn)乎情，人情不能不成乎境，情以境囿，性以情遷?！?湯顯祖的“合情而言性”，無非是羅汝芳“性現(xiàn)乎情”、“性以情遷”主張的翻版。羅汝芳是訴之于抽象的哲理，湯顯祖是以生動的藝術(shù)來體現(xiàn)的。

湯顯祖以為，世界上發(fā)生的一切事情，都可用一個情字來加以概括其次，湯顯祖提倡的情，絕非一般的情，是可以跨越一切現(xiàn)實障礙的前提，是超越生死的青春之情，即“情至”。再次，“情至”與“天理”是勢不兩立的。理學(xué)對人的情感的扼殺，使多少女性犧牲了寶貴青春和獨立人格?！赌档ねぁ匪沂镜?，不單是“勢”對愛情自由的毀壞，還有來自“天理”的精神禁錮?！皠荨迸c“理”同人的本性（“人生而有情”）、人世間的本質(zhì)（“世總為情”），完全是格格不入的。

總而言之，湯顯祖贊揚“有情之天下”，鞭撻“有法之天下”，是同羅汝芳的主張息息相關(guān)的。

五、《南柯記》中的理想鄉(xiāng)村

羅汝芳的影響，深深地烙在了湯顯的文藝作品中，這以《南柯記》最為明顯。在《南柯記》第二十四出《風(fēng)謠》中，湯顯祖借劇中人物描繪了一個他理想中的鄉(xiāng)村：

自家紫衣官居是也，承國王、國父母之命，送佛經(jīng)與公主供養(yǎng)，并加升附馬官爵門蔭。才入這南柯郡境，則見青山濃翠，綠水淵環(huán)，草樹光輝，鳥獸肥潤。但有人家所在，園子整潔，檐宇森齊。何止茍美茍完，且是興仁興讓。街衢平直，男女分行。

[孝白歌]（眾扮父老捧香上）征徭薄，米谷多，官民易親風(fēng)景和。老的醉顏酡，后生們鼓腹歌?！?/p>

[前腔]（眾扮秀才捧香上）行鄉(xiāng)約，制雅歌，家尊五倫人四科?！?/p>

[前腔]（扮村婦女捧香上）多風(fēng)化，無暴苛，俺婚姻以時歌《伐柯》，家家老小和，家家男女多。

[前腔]（扮商人捧香上）平稅課，不起科。商人離家來安樂窩。關(guān)津任你過，晝夜總無他。

好一派和諧社會的景象。“茍美茍完”的鄉(xiāng)村，不僅自然風(fēng)光優(yōu)美，而且道德水淮高尚（“興仁興讓”）。南柯郡在淳于棼的治理下，得到了民眾的愛戴。據(jù)《風(fēng)謠》中所寫，淳于棼的德政為四個方面：一是減輕民眾的負擔(dān)，家家有儲糧。老的吃得醉薰薰，年輕的飽后盡興歌唱。二是制訂鄉(xiāng)約，家家尊重五倫，人人傾心“四科”?！八目啤背鲎杂凇墩撜Z·先進》，即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三是說推行道德教化，沒有刑罰之類的暴政。青年人結(jié)婚時唱著《詩經(jīng)》中《伐柯》的歌，其內(nèi)容謂男女都能遵從禮教，憑媒婚嫁而無越禮之事。四是說對商人實行優(yōu)惠政策，讓商品流通暢行無阻。“關(guān)津任你過，晝夜總無他”中的“他”，是指礦監(jiān)和稅使。遍布各地的稅監(jiān)如同猛虎一樣，吞噬著商人的錢財。 湯顯祖主張，商品流通不應(yīng)當(dāng)用行政權(quán)力來干涉、不應(yīng)該用超經(jīng)濟的強制去摧殘。

《風(fēng)謠》中對南柯郡境風(fēng)光的描繪，遂昌縣的經(jīng)歷是湯顯祖創(chuàng)作的依據(jù)所在。他向友人說了初到遂昌后的感受：“縣官居之?dāng)?shù)月，芒然化之，如三家疃主人，不復(fù)記城市喧美。見桑麻牛畜成行，都無復(fù)徒去意”、 “滿堂溪谷風(fēng)松，弦歌哄嗒爾，時時忽有忘?！?這正是“青山濃翠，綠水淵環(huán)，草樹光輝，鳥獸肥潤”之所據(jù)。

《風(fēng)謠》中對南柯郡和諧景象的寫照，明顯地有著羅汝芳的影子?！靶朽l(xiāng)約，制雅歌，家尊五倫人四科”，是羅汝芳施政時的道德實踐活動的藝術(shù)體現(xiàn)。羅汝芳任太湖知縣時，有“立鄉(xiāng)約，飭講規(guī)，敷演圣諭六條，倦倦勉人以孝弟為先行之”之舉 。任寧國府知府時又進了一步，把“立鄉(xiāng)約”與宣講圣諭六條作了制度性的規(guī)定。在云南布政使任上留下的《騰越州鄉(xiāng)約訓(xùn)語》中，有羅汝芳大段演講詞，內(nèi)有“今日太祖高皇帝教汝等孝順、和睦、安樂，生理守分，閭閻之間亦渾然是一團和樂。和則能自能致祥，如春天一和，則禽獸自然生育，樹木自然結(jié)實，苗稼自然秀穎，而萬寶美利無一不告成矣”等語。 “青山濃翠”等語，活脫脫是羅汝芳演講詞的復(fù)制。“行鄉(xiāng)約”與“立鄉(xiāng)約”，活脫脫地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多風(fēng)化，無暴苛”，與羅汝芳重視道德教化與息訟的主張，有著難以分開的瓜葛。其學(xué)生楊起元講，羅汝芳在宣講圣諭六條志教人孝弟后，“行之期月，爭訟漸息。有緩急難卒辦者，父老弟子爭相趨營之”。 這就是“多風(fēng)化，無暴苛”的注腳所在?！班l(xiāng)約”與圣諭六條，是二而一、一而二的關(guān)系?！班l(xiāng)約”的具體條文，就是朱元璋教民的、以孝弟為核心的圣諭六條。

圣諭六條是朱元璋在洪武十三年（1397）下令頒布的。每個鄉(xiāng)村由年長者，搖著銅鈴，對民眾宣讀“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xiāng)里，教訓(xùn)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這是圣諭六條的來由。 王艮把它稱為“萬世至訓(xùn)”：“欽惟我?guī)妥娓呋实劢堂癜裎模孕⒌転樾?，誠萬世之至訓(xùn)也?！?萬歷刻本江蘇海安《虎墩崔氏族譜》中“族約”第三條為“宣圣諭”：“圣課代表諭曰：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xiāng)里，教訓(xùn)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此六事乃太祖高皇帝曲盡做人的道理，件件當(dāng)遵守，能遵守的便是好人，有一件不曾遵守的便是惡人，愿我一族長幼集會祠中，敬聽宣讀，皆作好人，有過即改，其為盛世良民，貽子孫無窮福澤?！?羅汝芳不是第一個把圣諭六條與鄉(xiāng)約相結(jié)合的人，但絕對是在擔(dān)任地方官吏期間，持之以恒、終生不懈地向民眾宣講并付之于實施的思想家。羅汝芳“立鄉(xiāng)約”等道德實踐活動，被湯顯祖移花接木地熔鑄到《南軻記》中了。

蘊含了哲學(xué)、倫理、政治思想的圣諭六條，為什么會滲透到文藝作品中去呢？任何一種哲學(xué)、倫理、政治的學(xué)說，要成為文學(xué)家創(chuàng)作時的指導(dǎo)原則，其前提是它們應(yīng)該在社會中占有統(tǒng)治地位，得到廣泛流傳后并為不同階層的人們認(rèn)可后方有可能。以理學(xué)為例，自宋以后開始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中顯山露水；到明初，它的統(tǒng)治地位才得以真正確立。理學(xué)家所宣揚的以“天理”為支柱的愚忠觀念在明代中葉后，通俗小說為之作形象化詮釋的條件就齊備了?！俺Ｑ缘溃骸坛妓?，臣不死不忠；父叫子死，子不死不孝?！?如此“常言”同朱熹所說的，“臣子無說君父不是底道理，此便見君臣之義處”并無區(qū)別。 這是愚忠觀念。朱熹學(xué)說為朝廷所認(rèn)可并成為占據(jù)主宰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是在明代初期。朱熹的愚忠觀念，歷經(jīng)二百多年后，才在文學(xué)領(lǐng)域中得經(jīng)體現(xiàn)。哲學(xué)、倫理、政治學(xué)說的影響力要滲透到文藝作品中，是需要有一段時間的。這是一種帶有規(guī)律性的文化現(xiàn)象，古今中外概莫能出此藩籬。明初的圣諭六條，經(jīng)羅汝芳大力渲染后，又現(xiàn)身于《南柯記》中，也屬這樣的現(xiàn)象。

羅汝芳晚年在云南任職時孜孜不倦地向民眾宣讀，算來將近二個世紀(jì)了。在湯顯祖生活的年代里，圣諭六條不只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而且深入到社會的最底層的鄉(xiāng)村中了，成為流行的社會心理了。羅汝芳一次在演武場中的人數(shù)，“不下四五萬眾”，另一次是“父老各率以萬計，咸依戀環(huán)聽不能舍去”。 《騰越州鄉(xiāng)約訓(xùn)語》中留下的這些文字，或許有夸張的地方。但說明高高在上的據(jù)有主宰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已經(jīng)下降為民眾樂于接受的社會心理了。百姓們聽了羅汝芳的演講后，心情如同鳥兒、花兒一般。既惱恨未曾早點來聽，又怕羅汝芳卸任無緣得聽。文藝作品是源于現(xiàn)實又高于現(xiàn)實的，是以形象思維的方式表達出來的。那種干巴巴的理論說教，在戲曲作品中說讓位于鮮活的人物道白。哲學(xué)、倫理、政治思想對文藝作品的影響，有著滯后的效應(yīng)，用排球比賽的術(shù)語來說叫“時間差”。這是一。二來是由上向下滲透的效應(yīng)，即高層次的意識形態(tài)，下沉到民眾中成為他們樂于接納的社會心理?！靶朽l(xiāng)約，制雅歌，家尊五倫人四科”與“多風(fēng)化，無暴苛”這樣的道白，不是湯顯祖一時興致所來之筆，而是他接受羅汝芳觀點并作了藝術(shù)加工后的結(jié)果。

《南柯記》中《風(fēng)謠》一折，借劇中人物之口，勾勒了一個太平盛世，父老豐衣足食、婚姻家庭美滿、鄉(xiāng)約得以貫徹、人人奉行孝弟、貨運暢通無阻鄉(xiāng)村理想社會。這樣的理想社會，也是羅汝芳所向往的?！赌峡掠洝返拿媸?，為湯顯祖受羅汝芳思想影響的翔實證據(jù)。

以上著重論述了湯顯祖承襲羅汝芳學(xué)說的內(nèi)容，但不能以為湯顯祖只是亦步亦趨于師說而無自身的創(chuàng)新。湯顯祖把羅汝芳抽象的哲理，易為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哲學(xué)家與藝術(shù)家的區(qū)別是兩人的差異處。湯顯祖不局囿于師說，如他對“有情之天下”的倡導(dǎo)及其對“情”的詮釋，是結(jié)合了自身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實踐與審美趣味而得出的獨特見解。本文僅是湯顯祖受羅汝芳影響所作粗線條的勾勒，進一步的深入有待于時日。

[ 注 釋 ]

湯顯祖：《答管東溟》?！稖@祖詩文集》卷四十四，第122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湯顯祖：《己亥發(fā)春送達公記白云石門，過盱吊明德夫子》。《湯顯祖詩文集》卷十四，第528頁。

湯顯祖：《太平山房集選序》《湯顯祖詩文集》卷三十，第1037頁。

羅汝芳：《玉冷泉上別湯義仍》?！读_汝芳集》第803頁。鳳凰出版社，2007。

羅汝芳：《湯義仍讀書從姑賦贈》?！读_汝芳集》第807頁。

湯顯祖：《李超無問劍集序》《湯顯祖詩文集》卷三十一，第1049頁。達觀即“見以可上人之雄”中的“可上人”。達觀是湯顯祖的好友，其平日言行多與當(dāng)局者相抵觸。御史康丕揚上疏劾達觀，后被捕。萬歷三十一年（1603），在獄中絕食而亡。

湯顯祖：《秀才說》?！稖@祖詩文集》卷三十七，第1166頁。

楊起元：“夫子甲酉大會江西同志于會城。丙戌麻城周柳塘公來訪。同舟下南昌，游兩浙，至留都。日與朱子廷益、焦子竑、李子登、陳子履祥、湯子顯祖等談學(xué)城西小寺。未幾同志咸集，會作聲虛閣，全興善寺?！币姟睹髟颇喜颊棺髤⒄鞯路蜃恿_近溪先生墓志銘》，《羅汝芳集》第923頁。

湯顯祖：《明德先生詩集序》。《湯顯祖詩文集》卷三十二，第1084頁。

《明實錄》卷二百三十四。

湯顯祖：《論輔臣科臣疏》?！稖@祖詩文集》卷四十三，第1211～1213頁。

羅汝芳：《近溪子集》?！读_汝芳集》第35頁。

羅汝芳：《近溪子集》?！读_汝芳集》第37頁。

羅汝芳：《近溪子集》?！读_汝芳集》第72頁。

湯顯祖：《論輔臣科臣疏》?！稖@祖詩文集》卷四十三，第1213頁。

沈德符說“楊文舉”是“世所指八狗三羊之一”，見《萬歷野獲編》卷十九《吏垣都諫被彈》。中華書局，1959。

湯顯祖：《論輔臣科臣疏》。《湯顯祖詩文集》卷四十三，第1213～1214頁。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十九《吏垣都諫》。

湯顯祖：《明復(fù)說》?！稖@祖詩文集》卷三十七，第1164～1165頁。

羅汝芳：《近溪子集》?！读_汝芳集》第16頁。

羅汝芳：《近溪子集》?！读_汝芳集》第28頁

湯顯祖：《貴生書院說》?！稖@祖詩文集》卷三十七，第1163頁。

湯顯祖：《與黃對茲吏部》。《湯顯祖詩文集》卷四十五，第1266頁。

湯顯祖：《答吳四明》。《湯顯祖詩文集》卷四十五，第1270頁。

王時槐：《羅近溪先生傳》。《羅汝芳集》第856頁。

羅汝芳：《柬季雁山郡守》。《羅汝芳集》第664頁。

湯顯祖：《柬姜耀先》。《湯顯祖詩文集》卷四十五，第1263～1264頁。

湯顯祖：《平昌送何東白歸江山并序》?！稖@祖詩文集》卷十二，第479頁。

湯顯祖：《答李舜若觀察》?！稖@祖詩文集》卷四十五，第1259頁。

湯顯祖：《復(fù)項諫議征賦書》?！稖@祖詩文集》卷四十五，第1278頁。

鄒迪光：《臨川湯先生傳》。《湯顯祖詩文集》附錄，第1512頁。

參見龔重謨《湯顯祖大傳》第162～163頁。燕山出版社，2014。

湯顯祖：《感事》。《湯顯祖詩文集》卷十二，第479頁。

湯顯祖：《寄吳汝則郡耳丞》?！稖@祖詩文集》卷四十五，第1277頁。

《明史·田大益?zhèn)鳌贰?/p>

《明史·陳增傳》。

湯顯祖：《聞都城渴雨，時苦攤稅》。《湯顯祖詩文集》卷十四，第517頁。

湯顯祖：《答吳四明》?！稖@祖詩文集》卷四十五，第1271頁。

湯顯祖：《渝水明府夢澤張侯去思碑》。《湯顯祖詩文集》卷三十五，第1149-1150頁。

湯顯祖：《青蓮閣記》?！稖@祖詩文集》卷三十四，第1113頁。

湯顯祖：《與毛丘伯》?！稖@祖詩文集》卷四十七，第1335頁。

朱熹：《四書集注·中庸章句》。中華書局，1983。

朱義祿：《儒家理想人格與中國文化》第115頁。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6。

程允昌《南九宮十三調(diào)曲譜序》。

《朱子語類》卷十二。中華書局，1986。

《朱子語類》卷十三。

黃宗羲讀了他的劇作后作了一首七言詩：“諸公說性不分明，玉茗翻作兒女情。不道象賢參不透，欲將一火蓋平生。自注：玉茗堂四夢之外，又有他劇，為其子開遠燒卻?！秉S宗羲：《黃宗羲全集》第十一集《南雷詩歷》卷四。①詩意灼然彰明，對湯顯祖抒發(fā)的“兒女情”尤為贊許，認(rèn)為大大超過了理學(xué)“諸公”們的“說性”。黃宗羲對湯顯祖其它劇作為其子湯開遠焚燒深表婉惜。

羅汝芳：《近溪子集》?！读_汝芳集》第63頁。

詳見朱義祿：《逝去的啟蒙》第264～265頁。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

湯顯祖：《南柯夢記》第83～84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湯顯祖的友人袁宏道把派到荊州的稅監(jiān)陳奉，比喻為“虎”：“荊商之困極矣。弟猶記少年時過沙市時，囂虛如沸，諸大商巨賈，鮮衣怒馬，往來平康間，金錢如丘，綈綿如葦。不數(shù)年中，居民耗損，市肆寂寥”，原因是“中官之虎而翼至矣。窮奇之腹，復(fù)何所厭？重危之病，而加之以毒，荊人豈有命哉！”（《袁宏道集箋?！肪矶洞鹕虿畬O函》）文中的“中官之虎”指太監(jiān)陳奉，他正是激起武昌民變的元兇。

湯顯祖：《寄曾大理》?！稖@祖詩文集》卷四十四，第1251頁。

湯顯祖：《與帥惟審》?！稖@祖詩文集》卷四十五第1261頁

楊起元：《羅近溪先生墓志銘》?！读_汝芳集》第921頁。

羅汝芳：《騰越州鄉(xiāng)約訓(xùn)語》。《羅汝芳集》第761頁。

楊起元：《羅近溪先生墓志銘》?！读_汝芳集》第921頁。

張鹵：《皇明制書》卷九。

王艮：《與南都諸友》?！锻跣凝S全集》第50頁。

轉(zhuǎn)引自李文治、江太新：《中國守法宗族制和族田義莊》第289頁。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0。

《西游記》第七十八回。

《朱子語類》卷二十三。

羅汝芳：《騰越州鄉(xiāng)約訓(xùn)語》。分見《羅汝芳集》第759、7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