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揚清
(一)
我又夢見了完全不一樣的我。
在夢里,我擁有操控無數(shù)透明生物的能力。明天就要數(shù)學測驗了,所以那只透明的大魚在空中劃了一個一元二次方程,我仔細看了看,覺得還是解不出來,一陣恐慌。
我乘上一只大魚的背鰭,好像乘上了一座無限上升的電梯。大魚帶我去了一個房間,頭頂?shù)牡鯚籼貏e閃亮,把我普通的灰布裙子都照得如同灰姑娘在舞會上閃耀全場的禮服。大魚將我放到這神秘的房間里,一束光落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吊燈是宇宙間的一顆顆星球環(huán)繞形成的,而我此刻,正站在宇宙中央舞蹈——灰姑娘在童話中恐怕也沒有這樣的待遇。
我踮起腳尖,與空中無數(shù)透明的浮游生物相視一笑。它們有的頭頂長著犄角,有的長了五只眼睛,有的伸出無數(shù)的觸角……我擁抱住它們,就像擁抱著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叮鈴鈴、叮鈴鈴——”鬧鈴聲終結(jié)了美夢。我驚醒過來,第一反應是趕緊把夢到的生物細節(jié)畫下來。可惜,我還要叼著面包趕去自習。關(guān)上宿舍門之前,我又望了望桌上未完的夢境草稿圖,猶豫了片刻,還是把它裝到了書包里,總覺得這幅畫是一個我無法丟下的有生命的個體。
我上的是寄宿制中學,學校距離宿舍不過五分鐘的路程。如果還因為睡過頭而遲到,就有些說不過去了。我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到了教室。
在班里,我是最不顯眼的存在:亂糟糟的頭發(fā),厚重的黑框眼鏡,瘦弱的身板;坐在班里中間偏后的位置,不愛說話;除了寫試卷,最大的愛好就是畫畫。我沒有加入嘰嘰喳喳的女生小團體,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個人。一個人下自習,一個人去食堂吃飯,早自習之前偶爾一個人去操場跑步,追逐日出,想象自己是在進行“日劇跑”的女主角。
在食堂吃飯時,我總是忍不住偷瞥結(jié)伴吃飯的那些女生。我看見一個女生掏出紙巾,撕了一半之后,遞給對面的女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畫面,是當時的我最羨慕的瞬間。我應該是個怪人,總是會被一些特殊的瞬間打動。我捏了捏手中鼓鼓的一包餐巾紙,心想,可惜了,它們都不能被充分利用呢。
為什么我沒有非常要好的朋友呢?一個人在食堂埋頭吃飯的時候,我在心里問自己。我想我是知道原因的。大概是因為班里的同學都是市區(qū)的,雖然住校,但離家的距離并沒有很遠。而我的家,離這里有兩個半小時的車程。班上的同學大多家庭條件很好,而開學第一天,我就被老師介紹說是特困生,請同學們多多關(guān)照。
久而久之,我老家的父母經(jīng)營老式浴室的事情在班里也成了公開的秘密。
“現(xiàn)在還有人去那樣的浴室洗澡嗎?我只在電視劇里看過。”
“是啊,好像還要帶著搓澡巾互相搓背吧,要把后背搓出灰才算干凈?!?/p>
“感覺這樣的老浴室,遲早會被淘汰的吧……”
“所以說是特困生啊。我看她吃早餐的時候,都會把沒吃掉的雞蛋和燒餅留下來中午繼續(xù)吃?!?/p>
“哇,都什么年代了還這樣,真夸張!用不著這樣吧……”
在衛(wèi)生間的時候,我聽見幾個女生嬉笑著討論我的家庭,我只能尷尬地躲在角落,從縫隙里盯著外面某個女生的粉色格子裙,不敢移動一步。我那可憐的自尊心讓我沒有勇氣打開門,和她們據(jù)理力爭,或是用玩笑的方式化解一切。
我躲在門后,低著頭,指甲嵌入掌心,沒有聲音地流著眼淚。
(二)
從那以后,我對一個人這件事更加習慣了。出于自我保護也好,自卑也好,我再也不會主動去融入不屬于我的集體了。
空下來的時間,我就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教室畫畫,畫著我那光怪陸離的夢境。那些在夢里本是透明的生物,被我涂抹上了最濃烈的色彩:熾熱的紅、高貴的紫、明亮的黃、瑰麗的藍……整個顏料盤都要飛上畫紙,像是報復性地填補我蒼白的青春。
不知道從哪本書上看過一句話:“藝術(shù)家們總是缺什么,就在作品里表達什么?!蔽译m然稱不上藝術(shù)家,但是畫畫時的心理確實是這樣。
空蕩蕩的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在窗外的籃球場、足球場、八百米塑膠跑道、圖書館、食堂、宿舍、小公園和各種各樣的社團俱樂部里,我的同學們歡笑打鬧,為他們的青春留下了快樂的記憶,而陪伴我的,卻只有畫筆、顏料盤和虛無的夢境。
(三)
李蒙西是我中學時代的第一個朋友。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在下午放學后空蕩蕩的教室里,繼續(xù)用顏料涂抹那幅未完成的畫。忽然,耳后響起了吉他的和弦。柔軟干凈的音樂聲里,我繼續(xù)用顏料涂抹那些透明生物的身體,給它們穿上最華麗的衣裳。
一曲終了,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男生正坐在教室的后座擺弄一把純白色的木吉他。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他抓了抓頭發(fā),瞇著眼對我笑。
“沒有。”我搖搖頭。
“你在畫畫嗎?很厲害??!這期的黑板報也是你一個人出的,連續(xù)出了好幾期吧……”他回頭看了看,發(fā)出驚嘆。
“沒有的……”我又搖搖頭,“都是小組成員一起完成的?!?/p>
“那怎么好幾個小組都有你?下次你也加入我們小組唄。”李蒙西有些打抱不平。
“可以的?!蔽矣昧c點頭。
“你這樣,很容易被人欺負的?!崩蠲晌鲊@了口氣。
“沒有的……”我連忙搖搖頭。好像我是個除了點頭、搖頭,不會其他動作的機器人。
“機器人畫家,”沒料到李蒙西真的打趣道,又認真地問我,“剛剛那首曲子,你覺得如何?”
“有點像李榮浩的曲風,是他的新歌嗎?”那和弦一直回蕩在我的腦海里,一邊聽歌一邊畫畫,我也畫得很順,所以很長時間里,我都沒回頭。
“哈哈哈哈!有點眼光,未來的音樂大咖就和你透露下,這是本人還未推出的demo小樣,之后還會修改出更好的版本。”李蒙西放下吉他,頗為得意。
“你長大想當歌手嗎?好厲害?!?/p>
“比起歌手,更想當制作人。比起唱歌,更想去編曲。當然制作人如今最大的困擾,是學習老是學不下去?!?/p>
“我最近發(fā)現(xiàn)個關(guān)于學習的秘密……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啥?說來聽聽?!崩蠲晌骶劬珪竦氐芍氶L的眼睛。
“當你拼命學習卻完全學不進去的時候,不妨走出房間,稍微活動下身體,聽點舒緩的音樂,再喝一杯熱咖啡,吃個小蛋糕,眺望下遠方,下樓散散心。相信我,只要稍微放松一下,再回到書桌前,你會有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還是啥都學不進去。”我一本正經(jīng)道。
“哈哈哈!你很幽默??!”李蒙西大笑。
“加油呀,制作人!只要攻克了學習的難題,我們未來就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了。”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鼓勵他。
“你也是啊,新銳機器人畫家,我的朋友!”李蒙西為我打氣。
上中學以來,一直獨來獨往的我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朋友”來稱呼我。夕陽西下的教室里,我感受到入學以來從未有過的愉悅。那時的我,沉浸在溫柔的夕陽里,并不知道黑夜即將到來。
(四)
班花陳語嫣珍藏的大紅色beats耳機不見了。
她坐在那里哭得梨花帶雨,男生女生都圍過去安慰她,同時也湊在一起討論著,猜測到底是誰偷走了耳機。
“可能是你借給誰了,對方忘記還了,你仔細想想?!?/p>
“是啊,我們是寄宿的,外人沒有通行證根本進不來,教師和學校職工更不可能偷我們的東西啊?!?/p>
“所以肯定是內(nèi)賊啦!”
“會是誰呀?我們班不會有這種人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覺得誰最常放學留下來,誰就最有嫌疑?!?/p>
“天,你說的該不會是她吧?”
隔著不遠的人群,我能聽見他們議論的聲音。他們議論的聲音那么小,卻像暴雨一樣擊打在我的耳膜上。
我埋著頭,劉海遮住眼睛,指甲嵌入手心,卻不敢發(fā)出聲音。
“果然是浴室老板家的孩子,我記得我媽媽還在浴室丟過黃金項鏈?!?/p>
不知道誰說了這么一句,怒火和委屈瞬間占據(jù)了我的心臟。我“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人群中,站到陳語嫣面前,一字一頓地說:“不是我拿的?!?/p>
“又沒人說是你拿的,你那么激動干什么?”陳語嫣旁邊一個瘦高的女生翻了翻白眼。我認得她的粉色格子裙,曾經(jīng)從洗手間門的縫隙里見過。
“是呀,我們只是推理是誰拿的。誰讓你天天放學后一個人待在空教室,最有嫌疑的自然是你了?;蛘吣阌袥]有看過什么可疑的人?”另一個女生仔細地打量著我。
“不是每天都是我一個人的。”我努力辯解。
“還有人和你一樣這么怪啊?”一個男生大笑道。他的話語是無心的,傷害卻是實打?qū)嵉摹?/p>
我抬起頭,看到站在人群之外的李蒙西。他高得像一棵樹,長在遙遠的海市蜃樓里。我投向他的眼神,他沒有接收,而是回避開,和旁邊的同桌打著肩膀聊著某個動漫新番。
“所以說是誰呢?和你一起留在教室里的人?”
“你倒是說啊!”
“該不會是你臆想出來的吧?你不會是得了幻想癥吧?”
同學們的聲音海浪一樣壓過來,我咬著嘴唇,卻找不到一句可以回擊的話。既然無力反擊,就讓海浪把我淹沒好了。我的頭越來越低,像是承認了這一切。絕對不能哭泣,我告訴自己。如果哭泣,反而會被嘲笑我在裝可憐博取同情。
李蒙西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有一瞬間我以為他會穿過人群,把我從海浪中帶出來。
可惜自始至終,這一幕都沒有發(fā)生。
(五)
“耳機事件”不了了之之后,我又莫名其妙成為了班級中向班主任告密的“間諜”,原因是放學后,我經(jīng)常向教數(shù)學的班主任提問題。
“不要什么都和她說哦,她會跟張老師打小報告的,她對老師可是忠心耿耿!”
原本大家也只是不太與我多說話,可到了后來,體育課上需要成立兩人小組,班上一位性格耿直的女生直接嘀咕道:“我才不要和又是‘間諜又是小偷的人一組?!?/p>
這一切,我只能默默忍受。
有幾次在走廊里碰見李蒙西,擦肩而過的時候他似乎想和我說什么,我沒有理睬,加快腳步離開了。
我開始更用心地畫畫。等到中考結(jié)束,只要通過初審,我就能參加一直心心念念的全國繪畫大賽了。到時候,我就會忘記在這里發(fā)生的事情吧,我這么安慰著自己。
“白可——”照畢業(yè)照那天,人群散開后,李蒙西從背后喊住我。
我沒有回頭。
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我前面,低下頭,吞了吞口水,說:“對不起!”
“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站出來的。我能理解,沒關(guān)系。站出來的話,你也會被大家討厭?!?/p>
“我相信,耳機不是你拿的,告密的人也不是你,我相信你!”
“不重要了,人討厭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蔽矣行┬幕乙饫洹?/p>
“長得難看會被別人嘲笑,長得美也可能會被孤立,發(fā)兩句牢騷會被扣上負能量的帽子,天天很開心也會被人酸……既然你做什么都會有人不爽,還不如干脆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我一定要在畢業(yè)聚餐上為你證明!”
“你就不怕被人嘲笑嗎?”
“我更害怕失去我的朋友?!?/p>
李蒙西不知道,這樣不懼險阻、勇敢堅定的表達,對當時的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那些周圍的人潮統(tǒng)統(tǒng)變成毫不重要的油畫色彩。那一刻,有什么東西在我身體里升起,然后又重重落下,沉淀為我日后向前方不斷走下去的勇氣。
我沒有說話,沉默了片刻。堅持了這么久的我,終于大哭了出來。
那天晚上,我把完成的畫作寄出去參加大賽的初評。那些透明的浮游生物,每個都不相同,就像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類一樣。它們都被我涂上了鮮亮的色彩。整幅畫從遠處看,如同流動的彩虹。在那個方形的房間里,所有不同顏色的生物都在空中自由地飛翔,不會因為色彩不同而遭到差別的對待。
在作品名那一欄,我鄭重地寫下“我在夢見你”。
那個晚上,我又夢見了那些長相各異的浮游生物。這一次,它們不再蒼白,都有了最瑰麗的、彩虹一般的色彩。
它們從一個星系飛到另一個星系,如同世上最美的極光。
最終,它們匯聚成宇宙頂端的吊燈,照耀著每一顆星球,照耀著行走在迷途中的旅人和所有孤單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