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學生都是可以教的

疏星

教師有兩個工作：傳道授業(yè)是其一沒錯，但更重要的是，給充滿知識的頭腦指明方向，讓那些知識不至于白白浪費了。這一屋子的人的生命，個個經(jīng)由您的點化，得以健康地長大成人。我們就是您譜寫的交響樂，是您創(chuàng)作的旋律和音符。我們是您人生的樂章。

——《生命因你動聽》

無止境的提問

【講述者】章老師

【教師檔案】從事中學教學多年，教學經(jīng)驗豐富，堅持認真回答學生的每一個提問，所教多名學生在市中考中名列前茅。

【師者心聲】無論如何學習，只要人活著，就會有很多看不懂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大人，好像什么都懂的樣子，那都是騙人的。進了好大學也好，進了好公司也好，如果還能一直擁有“活到老學到老”的想法，那么你的人生，將會充滿無限的可能性。讀書，不僅是為了考試，更是為了成為出色的大人。

眾所周知，學生在校園里見到威嚴的老師，不免退避三舍、躲躲藏藏。但有這么一名學生，只要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老師辦公室門口，老師們便會瞬間相互交換眼神，拿起課本、教案，緊張地起身，準備逃離。

這名讓一眾老師頭大的學生，就是陳嘯。陳嘯被班里的同學稱為“學霸中的學霸”。他不僅每次考試都能穩(wěn)坐前三名的寶座，跳出課本，他依然博覽群書，所知甚廣。

他的好奇心沒有局限在條條框框的基礎知識中，總能以課本上的常規(guī)為出發(fā)點，發(fā)散向整個宇宙，對我們司空見慣的知識提出質(zhì)疑——

“老師，你知道《愛迪生救媽媽》這篇小學課文嗎？課文里說，愛迪生7歲那年，媽媽闌尾炎卻來不及去醫(yī)院，只得在家中手術。燈光昏暗，愛迪生想出了用鏡子聚光的辦法，協(xié)助醫(yī)生手術成功，媽媽得救了。愛迪生出生于1847年，而世界上第一例闌尾炎手術發(fā)生在1886年，也就是說，愛迪生7歲的時候，根本還沒有闌尾炎手術。從小學到初中，愛迪生在課本中的形象都是很正面的?？蓳?jù)我了解，事實上，他無論是在學術還是人品上，都在業(yè)界受到很大的爭議。課本上對此不做一些多角度的引申討論嗎？

“為什么我們的課本總是選用魯迅先生的文章？可不可以不要總是用教育部的規(guī)定來搪塞我們？‘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真的不是魯迅隨便寫寫的嗎？真的有標準答案所說的那么深刻的含義嗎？

“生物課本說進化論是適者生存，我覺得這個詞語有很強的道德暗示，暗指生存下來的都是‘先進的、高級的。實際上這并不符合生物進化的具體情況。我覺得‘適者生存這是一句同義反復，并不能概括進化論。事實上，‘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都是出自嚴復的《天演論》，我覺得‘進化這個概念本身就不夠清晰。老師您覺得呢？”

……

面對陳嘯的這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問題，老師們一開始都會耐心解答?？墒?，只要一開始解答，那么這將會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討論。陳嘯同學每次問問題，總是自帶500ml超大容量水杯，口干舌燥時就喝上一口，繼續(xù)振奮精神，如同一個不會停止的馬達，從一個問題中延伸出一個又一個問題，直到老師完全回答不出來，露出“求放過”的表情。

只有班主任章老師從不回避陳嘯的提問，愿意犧牲課下時間甚至下班時間，多方調(diào)研、求證，再回答陳嘯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陳嘯是個好學生，他的好奇心沒有問題，我不能拿‘這個問題你現(xiàn)在不需要了解或者‘這個問題中考不考去敷衍他。首先，他根本不吃你這一套。第二，為學生解答問題原本就是老師的職責。第三，很多時候，我確實無法直接解答出的問題，這對我作為老師的自尊心自然是有挑戰(zhàn)的?？扇艟o握著職業(yè)自尊心不放，對學生是不負責的。老師并不是無所不知的，也需要在不斷的教學中學習，彌補知識短板，深入知識細節(jié)，更新知識體系。所謂的‘教學相長，就是這個道理。”在與本刊記者交談時，章老師笑著向我們解說了她的“內(nèi)心戲”。

每當最后一節(jié)課結(jié)束，背著保溫杯的陳嘯總是會出現(xiàn)在她的辦公室門口。她深吸一口氣，打開辦公室的門，請他進來，準備好了與他一起探討那些打破課本常規(guī)的問題。

“老師，我總是跑來問你問題，是不是太占用你時間，讓你要加班完成其他教學任務？”有一天，陳嘯調(diào)皮地問章老師。

“是的，如果你想聽實話的話。”老師故意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道。

“那為什么你從來不敷衍我？還花很多時間上網(wǎng)查專家論文，幫我解答問題？”

“我是你的班主任，如果連我都不回答你的問題，那么如何給所有學生一個交代呢？”

陳嘯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他轉(zhuǎn)了轉(zhuǎn)靈動的眼睛，笑道：“老師，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章老師聳了聳肩膀，一副“放馬過來吧”的表情。她望了望窗外的暮色，甚至悠然地拿起旁邊的熱水壺，給陳嘯的保溫杯里添了些溫水。

這孩子，怕是不問到太陽落山，不會罷休了。

“關心”是一個動詞

【講述者】凌老師

【老師檔案】新晉中學教師，一年半教齡。不愿意放棄任何一個學生，認為成績好壞不應該成為評價學生好壞的唯一標準。

【老師心聲】每個學生都是可以教的，只是教成不同的樣子而已。愿意學習、有潛力的學生，就教他好好學習，考取優(yōu)秀的高中。但如果學生念書不好，并不代表他的人生就完了。成績不好的學生，依然是可以教的，只是教的內(nèi)容不同罷了。

在成為一名中學歷史老師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學生時代是最快樂的時光。就像韓劇《請回答1988》里，有位老師這樣告訴講臺下百無聊賴的學生：“孩子們啊，雖然現(xiàn)在很累，但等你們以后年紀大了，生孩子過日子的時候，會發(fā)覺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光。也是，現(xiàn)在你們肯定不懂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這時候有多好，現(xiàn)在的你們怎么會懂呢？”

當然，人只有在青春結(jié)束后，才會明白青春的美好。每個深陷在青春期里的孩子，總會有著各自內(nèi)心的掙扎。那份掙扎是長大成人的我們很難感同身受的。在還沒能擁有一套鎧甲去征戰(zhàn)這個世界時，孩子們的內(nèi)心總是脆弱的，需要保護的。

不久前，上課時，我看到班里坐最后一排的一個學生正在低頭玩手機。（友情提示：在成為老師后，我才發(fā)現(xiàn)，學生時期的任何小動作，都逃不過講臺上老師的眼睛。如果老師沒有拆穿你，只是因為他不想而已。）

那名玩手機的女孩叫琳琳，坐在班級的最后一排，總是遲到早退，學習成績很糟糕，好幾次被其他科的老師叫過家長。我布置的歷史作業(yè)她經(jīng)常是一片空白交上來，甚至把練習冊中的幾頁撕掉再交上來。她可以說是各科老師公認的“問題學生”。

我安靜地走到她身邊，嘆了口氣，對她說：“把手機拿出來?！?/p>

她狠狠地盯著我，像森林中警惕的小獸：“我沒玩手機?！?/p>

“我都看到了?！蔽遗ψ屪约浩届o下來。

“我只是看下時間，看看什么時候下課?！彼隣庌q。

“為什么不認真聽講？”

“你說的我都會了?！?/p>

“那為什么你上次歷史考試沒及格？”

“那是因為題目太簡單，我懶得做?！彼^續(xù)編造理由，與我對峙。

“把手機交上來。下課來我辦公室！”我嚴肅地對她說。

沒想到，真正的矛盾才剛剛開始。

下課后，辦公室里，她揚起頭，非常憤怒地對我說：“你憑什么管我？”

“我是你的老師，我有責任管你?！?/p>

“我不需要你管！把我的手機還給我！”

“在還你手機之前，我想和你好好談談。首先，你要知道，我管你，是為了你好。我完全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你繼續(xù)玩手機玩到畢業(yè)，但那才是對你的不負責。”我苦口婆心，就像我的老師曾經(jīng)教導我那樣，努力向她表達我的關心。

“我不需要任何一個人管！根本沒有人關心我！”她忽然大哭起來，臉上瞬間掛滿淚水。

“為什么這么說呢？這個世界上關心你的人很多?！蔽矣行┯谛牟蝗?，一邊用紙巾給她擦眼淚，一邊扶她坐下，輕輕抱住她。

“老師，我父母從來都不管我……我爸爸天天上夜班，媽媽幾乎每天都加班，很晚回來。我們大多數(shù)時間見不到面。我想和他們說話，他們都不理我。有次我花了一整晚給他們寫了封很長的信，一直期待他們回信，但他們一直都沒回我……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關心我……”她一邊抽泣，一邊宣泄著壓抑在心中的悲傷。

我抱著她，盡可能地表達我的關心。我明白她那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感覺，我也理解在她這樣的年紀，用心給父母寫信，卻沒有收到回信后，為了能引起父母的注意，索性自暴自棄生活下去的心情。

望著在我肩頭哭泣的琳琳，我仿佛穿越了時光的鏡面，看見了十多年前那個青春期里跌跌撞撞地成長的自己。因為缺乏和親人、老師的溝通，缺乏表達自己的途徑，從而迷失自我，不知何去何從。她像一只受了傷后，將自己藏在小巷深處的野貓一樣，寧愿一直在暗處舔舐傷口，也不想主動低頭去尋找溫暖。

“父母不回你的信，也許并不是因為他們不重視你。他們也是第一次為人父母，和你一樣，大人有時候也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老師也給他們寫一封信好不好？”我安慰道。

“謝謝……老師……”她哽咽著對我說。

一周后，琳琳的父母來到了學校，主動找我交談。他們一臉無助地望著我，好像兩個犯錯的學生。

我告訴他們：“都說父母對孩子的愛是最無私的。但我當老師以后，才逐漸明白，孩子對父母的愛也是這世上最純粹的東西。她現(xiàn)在這樣的年紀，無法給你們財富的回饋，但她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在希望你們能和她交心。她的這份愛，也是這世上最真摯的東西啊。”

后來，琳琳再沒有在我的課上玩過手機。她的歷史作業(yè)和其他各科作業(yè)也越來越整齊。也許，她依然不是老師們眼中可以“重點培養(yǎng)”的優(yōu)等生，但在我心中，她依然是一名好學生。因為，在經(jīng)歷那次撕心裂肺的哭訴后，她終于決定重新找回她的校園生活，我為這樣的她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