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少年

南風

（一）

在一座遠古森林旁，有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國。有遠古森林作為屏障，這個小國的人們一直過著和平的生活。當然，一座森林并不能阻擋周圍國家的入侵，人們忌憚的，不是遠古森林，而是隱居在森林中央的白狼將軍。

那位白狼將軍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出現(xiàn)了。但這么多年來，人們依然小心翼翼，不敢提及他的名字。據(jù)說，有人見到過一群白狼的腳印中混有人類的足跡。那位白狼將軍大約已經(jīng)老去了吧，但在人們的記憶中，他永遠都是少年的模樣，依然生活在森林的某個角落。而他的故事，也只流傳在頭發(fā)花白的長老口中。

“那也是一個像現(xiàn)在這樣酷熱的盛夏七月，由于大旱，我們這個小國家顆粒無收，村落中除了人之外，已無其他生靈。連日的烈日毒陽，讓腥腐惡臭之氣彌漫四野，道路上更是白骨遍地。戰(zhàn)爭，就在國家最貧困的時候發(fā)生了。于是，我們的巫師想要訓練出一位無堅不摧的‘鬼將軍，讓他來帶領軍隊，抵擋敵國的攻擊，拯救國家?！毕娜盏捏艋鹋?，長老拄著拐杖，為圍坐一圈的孩子講述古老的故事。

“什么叫做‘鬼將軍？”人群里有個瘦瘦小小的男孩發(fā)問。男孩名叫小羽，他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穿著比身體要寬大好幾倍的破襯衫，整個人黑得像一塊木炭，眼睛卻比黑曜石還要閃亮，緊緊盯著獨眼長老。

“古書上說，巫師命人在森林中央挖了一個深坑，將數(shù)百個戰(zhàn)俘和森林中攻擊力最強的猛獸投到坑中，然后再從軍隊中招募壯士進入深坑，與那不怕死的戰(zhàn)俘和嗜血成性的猛獸進行廝殺。弱肉強食的斗爭后，生還者若有幸能爬出深坑，也大多面目全非，只得佩戴上面具，而這最后佩戴上面具的勝利者，便能成為統(tǒng)領軍隊的‘鬼將軍。

“到了最后，一位少年騎著一只滿身血污的高大白狼躍出深坑。那少年不僅毫發(fā)無傷，還領著一群眼泛紅光的白狼，讓人害怕不已。少年名叫弘，一出生就被父母拋棄，是一頭失子的母狼將他叼回狼窩養(yǎng)大。他從小與其他狼崽一同捕食嬉戲，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同。十多歲時，族人捉到了他，教他說話、洗澡、吃熟肉。然而五六年過去，弘仍然未能融入人群，常遭人排擠嘲笑，即便在參軍之后，也終日被同伴拳打腳踢，弄得滿身傷痕累累，他也從不反抗。巫師招募壯士時，他毫不猶豫地跳下深坑。深坑中的白狼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不但不吃他，還向他獻上被咬死的人。別人向他動手，狼群便一齊攻擊。最后，深坑中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巫師不再賜名‘鬼將軍，而是俯身在地，跪拜少年為‘白狼將軍?！?/p>

“是白狼將軍幫我們打贏了戰(zhàn)爭嗎？”小羽繼續(xù)問道。

“那少年驍勇善戰(zhàn)，帶領著白狼與其他臣服的猛獸，作為軍隊的前鋒，一路所向披靡。他指甲極長，動作快如鬼魅，無論多厚的肉塊，都能輕易撕開。我們的軍隊在他的帶領下，一路殺進敵營，宛如一把最鋒利的寶劍，切開了春天的青草。”長老拿起地上的一塊鋒利的長片石頭和一片樹葉，那尖銳的石頭很輕易就刺穿了樹葉。

“后來呢？后來呢？”人群里的孩子哄鬧起來。

“后來，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族人卻與白狼將軍發(fā)生了爭執(zhí)。一場惡戰(zhàn)之后，白狼將軍帶著白狼離開了村落，回到了森林之中，再也沒有出來過。相傳，森林深處還能找到當年選拔出白狼將軍的深坑，那深坑里面有一潭神水。若在每年七月的月圓之夜，跳入潭水中，就能再次見到隱居的白狼將軍?！?/p>

“你胡說！父親說，那白狼將軍嗜血成性，不僅殺敵軍，連自己的族人也不放過。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為了報復從前欺負過自己的族人，就命那惡狼血洗村落，幸好巫師帶領族人將他驅(qū)逐出村落，才有了我們現(xiàn)在平安幸福的生活。什么白狼將軍，就是個內(nèi)心陰暗的魔鬼！”人群里站起個白胖的高個男孩，名叫威，是巫師一族的后人，他身著一件緞面黑袍，激動得漲紅了臉，大聲與長老爭辯。

“爺爺不會騙人的，白狼將軍救了我們的國家，是個偉大的英雄！”瘦小的小羽反駁。

“呵，你是聽說白狼將軍是孤兒，就幻想自己有天能和他一樣成為叱咤風云的人物吧？沒人要的可憐東西！”威向地上吐了一口吐沫，輕蔑冷笑道。

“我不是孤兒！我父親有一天會來接我的，他去了大城市，賺夠銀子就會來接我?！毙∮鹨舱玖似饋恚陉资粯拥难劬锓褐鴾I光。

“這種鬼話你都信！難怪你會覺得那個魔鬼是英雄，真是好騙！你這個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東西，我勸你好好去河邊洗把臉，看看自己一身破爛樣，誰還會要你？要不是我父親建了慈善館，收留你們這些孤兒，你們早就沒命了，我們家的大恩大德，你這輩子都還不清！”威走上前，將小羽推倒在地，他的話語像刀子一樣扎進小羽的心里。

被推搡的小羽低下頭，他咬著嘴唇，一時語塞。周圍的小伙伴們紛紛竊竊私語，卻都懼于巫師家族的勢力，沒人敢上前扶起小羽。

獨眼長老放下石塊與樹葉，也不好多言，他熄滅篝火，嘆了聲氣，擺擺手：“別吵了，都回去洗洗睡了吧。這么晚了，再不回去，小心白狼將軍將你們叼走！”

所有人都離開后，小羽趴在泥土中。天地遼闊，他一時間不知道要去哪里。

（二）

滿月之下，小羽只身一人，走進森林。

他下定決心，要找到白狼將軍，帶他回到村落，向人們證明，他是個真正的英雄。

那汪潭水倒映著月亮，看起來深不見底，似乎連接著另一個隱秘的世界。小羽走上前，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在他準備跳下潭水的瞬間，一只白狼從空中躍過，叼起他的衣領，將他帶到湖邊的草地上。

小羽睜開眼，望見一個男人的背影，身形頎長，后背微駝，銀發(fā)及腰。男子回過頭，小羽見他形銷骨立的臉上有一雙猩紅色的眼睛。而站在他身邊的白狼，在月光下渾身散發(fā)著銀色的微光，一只眼睛閃著紅光，另一只眼睛卻無比黯淡，上面橫貫著一道傷疤。

“白狼將軍！”他大喊出聲。

男人沒有答應，帶著白狼往森林深處走。小羽忙爬起來，跟在男人身后。

此后的幾天，男人去哪里，小羽就去哪里。男人蹲下來喝溪水，小羽也蹲下。男人爬樹，小羽也爬樹。男人生吃血肉，小羽也忍著血腥將肉吞掉。男人和狼群一起賽跑，小羽也鉚足勁，跟著男人。

到了第七天的晚上，男人終于回過頭，對小羽說：“這里不屬于你?！?/p>

（三）

“白狼將軍，請您和我一起回到村子里，告訴他們真相好不好？”小羽可憐兮兮地抓著男人，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浮木。

“沒有什么真相?！蹦腥说你y發(fā)散落下來，遮住猩紅的眼睛。

“真相就是你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大家，但是大家卻忘恩負義，將你趕出了村子！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還覺得自己是善良正義的一方！”小羽咬著嘴唇，憤恨道。

“是我選擇與狼為伍。”男人回答。

“他們都是壞人！你為村子帶來了和平，不僅沒有受到尊重，還被人們冤枉成壞人！”

“我得到了自由。”

“他們不值得你為他們戰(zhàn)斗，他們不配！白狼將軍，他們到底做了什么把你趕到森林里的？你那么強，怎么會害怕那些村民？”小羽激動地直跺腳。

男人摸了摸站在身邊的白狼的脊背，嘴角抽出一絲比月光還清冷的笑容：“沒人能傷得了我?？墒?，它們不一樣。它們雖然是最驍勇善戰(zhàn)的白狼，卻不知道人心有多可怕?！?/p>

“你是說，他們傷害你的白狼……”小羽望著那白狼的獨眼，忽然明白了什么。

男人沒有回答小羽的問題，只是將手抬到了白狼那受傷的眼睛上，輕輕撫摸著，像在安撫一個睡前的孩子。

“夏天快結(jié)束了，你該回村莊了?！?/p>

“不！我不要回去！我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白狼將軍你不要趕我走，收留我吧！”小羽的眼淚掉下來。

“我會一直守護著村落和國家。你們每一個人都是我的家人?！蹦腥苏孤冻鲆粋€寂寞又溫暖的笑容。

小羽用袖子擦著眼淚，紅著眼睛道：“為什么這個世界這么不公平？”

“是非在己，毀譽由人，得失不論。你長大后，就明白了?！蹦仟氀鄣陌桌且姷叫∮鹇錅I，走過去，趴在小羽前方的地上，低下頭，像在等待著什么。

“阿狼的意思是，你可以抱著它哭。”男人告訴小羽。

小羽怔了一下，原本抑制住的淚水又決堤一般淌下來。他走上前，抱住獨眼白狼，嚎啕大哭，像是要把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來。

清冷月光下的遠古森林中，一個孩子抱著一只純白的狼，哭了不知道多久。森林里的樹葉在月光中緩緩落下，夏天就要過去了。

白狼伸出爪子，這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所向披靡的武器，此時卻溫柔得如同一個母親的掌心。它輕輕地撫摸著男孩顫抖的脊背，像是在告訴他，都會過去的，所有這些，都會過去的。

（四）

半個月后，村民們在一座房子的屋頂發(fā)現(xiàn)了男孩。

有人說，是一只白狼將男孩送回村落的。有人搖了搖頭，說：“怎么可能？那白狼將軍已經(jīng)走了好幾百年，只不過是老人們哄騙孩子的傳說而已。”

“聽說那白狼將軍死后也不愿安息，幻化成一只狼靈，仍與白狼為伴。”

“他永不安息，一定是為了復仇??！”

“我們晚上還是少出來，早點回家吧！別撞邪了！”

小羽聽著人們的議論，沒有再辯解。他望向天空，看到一只白狼一躍而過，轉(zhuǎn)眼卻化作千萬只銀色的流螢，在空中四散開來。小羽伸出手，一只透明的流螢纏繞在他的手指之間，像一顆溫暖的心臟，用小小的光熱擁抱著他。

抬他回家的大人們沒有誰看到那幻化成流螢的白狼，小羽就算驚呼，也會被嘲笑是看到了幻象。

只有小羽看見了白狼，和那永遠年輕的白狼將軍，也只有小羽知道，白狼將軍永世不愿安息，是為了做一盞燈，在夏日結(jié)束以前，永遠守護大家。

那流螢終究還是離開了他的指間，小羽沒有再去抓它。

夏天過去了，小羽也要長大了，他擦了擦眼睛，決心再也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