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穎
《詩歌與哲學是近鄰》是鄭敏老師早年的一本著作,用這個題目,希望能夠接近陳超老師的詩學思想。陳超的詩學思想受西方哲學的影響很大,特別是20世紀的西方人本主義哲學與語言哲學,濃厚的哲學思考,形而上的探索,使陳老師的詩學思想高蹈、高邁,在生活化、世俗化、物質(zhì)化的今天,陳超對詩歌的見解,閃爍著神性的光輝。英國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說:“我們生活在陰溝里,一些人卻仰望著星空。”陳超就是仰望星空的詩人。學者孫基林這樣概括陳超的詩學思想:“陳超基于詩歌本體論依據(jù)之上的生命詩學,是堅持著一而二亦即生命/生存本體論與語言本體論雙重指向的,但同時又有著二而一的整一歸趣;或者說生命和生存與語言形式有著同構互涉的本質(zhì)關聯(lián)。[1][P150-151]。這個概括是非常恰當?shù)?,本文將從生命本體論與語言本體論兩部分來探討陳超的詩學思想。
一 生命本體論
1994年,陳超出版了著作《生命詩學論稿》,可以說,陳超的詩學體系就是以生命本體為核心。中國的傳統(tǒng)文論,一直有著“詩言志”,“詩緣情”之說,卻對生命本身關注甚少。中國的生命詩學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產(chǎn)生的。五四時期郭沫若、宗白華、田漢等在西方詩學影響下張揚起了生命詩學的旗幟。生命詩學,文化淵源應該上溯到西方的生命哲學。西方生命哲學的第一個時期應該產(chǎn)生于18世紀和19世紀之交,就是浪漫主義文學時代。另一個時期產(chǎn)生于1900年左右。第一個時期的代表人物是德國的浪漫主義思想家弗里德里?!な┤R格爾,他在1827年發(fā)表了《生命哲學講座》一書。第二個時期的代表人物有尼采,伯格森,西美爾,叔本華,狄爾泰等人,以及后來的現(xiàn)象學家胡塞爾,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等人都對生命哲學做了發(fā)展。這是20世紀非理性主義思潮的興起時期的哲學,強調(diào)人本主義精神。生命哲學進入文學批評領域,形成了生命詩學。生命詩學是個寬泛的概念,吳投文認為生命詩學大致含義“是指直接指向人的生命,以生命觀照為核心內(nèi)涵,展示生命形式,同時賦予生命以審美關懷”。[2](P7)譚桂林認為“生命詩學乃是以生命作為根基,從生命出發(fā)來思考和闡述詩的本質(zhì)、作用乃至技術的一種詩歌理論”。[3][P94]這是一種與生命密切相關的詩學理論,一種來自于西方哲學而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語境中成長起來的批評方法。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西方的人本主義思潮大量進入中國的背景下,陳超《生命詩學論稿》誕生了。那么,陳超的生命詩學有何特點呢?
首先,第一個特色是神的向度。西方存在主義哲學對陳超影響很大。19世紀上半期,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荷爾德林(1770-1843)面對這日益技術化的世界,唱出了很多神的贊美詩。海德格爾專門對荷爾德林的詩歌做了闡釋。在《林中路·詩人何為》一文中,海德格爾認為“在貧困時代作為詩人意味著,吟唱著去摸索遠去諸神之蹤跡,因此詩人能夠在世界的黑夜里道說神圣?!薄霸娙说奶炻毷欠掂l(xiāng),惟通過返鄉(xiāng),故鄉(xiāng)才作為達乎本源的切近國度而得到準備?!盵4](P34)海德格爾提出了“天地人神”的四重思想,但如今的技術世界,四維世界的“神”卻缺席了,詩人作為先知,他的使命就是為人類尋找神的蹤跡。真正的存在被遮蔽,藝術家就是要努力重建人們對“存在”的記憶,重建詩性藝術與神圣存在的原初關聯(lián),使詩性藝術成為存在的歌唱。這些思想對陳超都有很大的影響。陳超的詩論中的“本真”、“純粹”追求的都是靈魂的真實呈現(xiàn),是存在的澄明,刺入生存的本質(zhì),道出真理、真相。
這種對神性,對存在的尋找,是一種對信仰的尋找,對精神家園的渴望。這個高度是很多偉大詩人的高度,比如但丁、里爾克、艾略特、梵高、卡夫卡、魯迅、陀思妥耶夫斯基、艾特瑪托夫等。從文化批判的角度來講,體現(xiàn)了一種救贖精神。劉小楓先生有名著《拯救與逍遙》,極大地肯定了基督教文化的救贖與擔當意識。詩人是人類的良心。陳超作為詩人,也擔當了如此的使命。當然,這種信仰和救贖卻不是宗教意義上的救贖。陳超反對用教徒對宗教的信仰比擬詩人和詩歌的關系。因為宗教否認了個體,宗教徒只是單向地要求精神沐浴,要求一種承諾、拯救。如果用對“神“的觀念來理解陳超,那么,他的“神”應該是海德格爾的“神”的觀念,而不是基督教的“上帝”?!罢嬲脑娙擞肋h是在離心中歷險,在古老的信仰中經(jīng)受失敗?!盵5](P30)“詩歌只是作為‘信仰而信仰,作為‘烏托邦而烏托邦?!盵5](P30)面對生存和生命,詩人永遠在準備犧牲的路上。詩人從來也沒有達到過真正的宗教徒的安泰和平和,只能在焦慮與自省中無限接近神,仰望神,希望自己結束在異鄉(xiāng)的漂泊返回家園,詩意地棲居。
其次,圍繞著生命詩學,陳超提出了很多觀念。其中一個概念是“詩歌信仰與個人烏托邦”。陳超充分強調(diào)個體生命的體驗。這是對人的主體性的強調(diào)。中國文化是重視群體的文化,西方文化是重視個體的文化。這正是中西文化的一個重要的文化根源的差異。西方文化的源頭從古希臘開始,就充分強調(diào)人本主義精神。經(jīng)歷了將近一千年的中世紀的封建社會,人的主體性被極大地壓抑。從文藝復興開始,西方社會開始了對“神”的祛魅(此處“神”指基督教中的上帝),人的主體性得到極大的弘揚。到啟蒙運動時期,現(xiàn)代性的原則即主體性的原則正式確立,基督教的“上帝”對個體的壓抑進一步崩潰。這是人的發(fā)現(xiàn)與覺醒。個體生命體驗,不是對時代、對現(xiàn)實的逃避,而是像魯迅先生所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鮮血,敢于正視慘淡的人生?!薄叭绻覀儾蛔呦騻€體生命的核心,不擁有個人的語言立場和隱語世界,那末,我們才是真正的逃避呢?!薄爱敶幕囊粋€根本的標志,就是在時代的物化和媚俗中,保持獨立個人的精神性?!盵5](P29)這種思想具有啟蒙的意義?!霸姼鑼⑷祟愓樟?,使之與權力和下滑抗衡,這種尊重個性、維護人的尊嚴的東西,難道不正是現(xiàn)實本身的應有之義么?”[5](P29)強調(diào)個體靈魂的覺醒,保持個體精神獨立性是陳超詩學的一個重要特點。中西詩壇上有很多這樣的詩人,魯迅、王小波、“白洋淀詩群”、帕斯捷爾納克、曼杰施塔姆、索爾仁尼琴、米蘭·昆德拉等,在媚俗時代,烏合之眾的喧嘩聲中,個體艱難地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在個體和整體的關系上,陳超強調(diào)了生命個體對人類整體性生存的巨大包容性,如P·蒂利斯所言:“敢于在已失去意義的世界中獨自承擔焦慮的勇氣,并通過個人對整體生存的包容,精心培植出詩的花園?!盵5] (P162)
關于陳超的生命詩學,還有很多內(nèi)容,比如“本真”、“虛無”、“漂泊與定居”、“暴力”、“激情”、“瞬間”等等,大體上來說,西方哲學與文學對陳超的影響甚大,精神的突圍,靈魂的求索,在當今社會,仍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詩人的警鐘,永遠為人類敲響。
二、語言本體論
20世紀的西方文論,發(fā)生了兩個著名的轉向,一是“非理性轉向”,二是“語言論轉向”。前者是就人本主義文論而言的,構成了陳超生命詩學的基礎;后者則是科學主義文論的興起,構成了陳超語言觀的基礎。
20世紀之前的西方傳統(tǒng)的語言觀認為語言是一種手段和工具,而20世紀西方哲學發(fā)生了一次語言學革命,語言上升到本體論的地位,成為“存在之家?!保ê5赂駹栒Z)海德格爾認為“詩的活動領域是語言,因此,詩的本質(zhì)必須經(jīng)由語言的本質(zhì)去理解?!盵6](P147)陳超也認為語言本身就是自足的構成,是一種本體的存在?!罢Z言不再被僅僅視為工具,它所展開的是與生命同構的空間。語言和生命是互為因果、互為表里的完整形式,是一種相互發(fā)現(xiàn)和照亮的過程?!盵5](P223)“語言在詩中不再是一種單純的意義容器,而是個體生命與生存交鋒點上唯一存在的事實。”[7](P8)詩人應當思索寫作過程中碰到的語言表達的問題,“詩人在這個意義上,意味著人類中那些對作為“存在之家”的深度語言沉思的人。從詩歌特殊的生成因素看,是認識信教者。但他所信奉的宗教是語言。”[7](P44)詩者,言寺,用語言道說神圣,讓存在祛蔽、敞開、澄明。
20世紀語言論轉向的結果是各種各樣的科學主義文論的興起,包括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結構主義、符號學等等。其中,英美新批評的研究方法對陳老師影響最大。在他的詩論中,新批評的術語比如悖論、反諷、肌質(zhì)、構架、外延、內(nèi)涵等都有很多應用。文本細讀更是他經(jīng)常使用的方法。他的著作《中國探索詩鑒賞辭典》、《當代外國詩歌佳作導讀》等都是文本細讀的典范。尤為可貴的是,陳超成功地避免了新批評方法的弊端,他的著作從來沒有僅僅停留在孤立的文本,而是引入了更多的歷史——文化因素,試圖挖掘出隱藏在語言和形式之下的意義和價值。他的生命本體論和語言本體論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不可分割。他曾經(jīng)這樣總結自己詩歌批評的兩項任務:“其一,立足文本細讀和形式感,并經(jīng)由對詩歷史語境的剖析,揭示現(xiàn)代人的生命——話語體驗。”“其二,稍稍逸出詩學的個別問題,將之放置到哲學人類學,在堅持詩歌本體論的前提下,探究其審美功能?!盵8](P206)而貫穿在其中的一條線索,就是生命——語言之間的緊密相連。形式、語言很重要,精神內(nèi)質(zhì)、靈魂自白也很重要,不存在與生命無關的語言,也不存在不依傍語言表達的生命呈現(xiàn)。法國象征主義詩人瓦雷里曾經(jīng)提出“純詩”的理論,強調(diào)了詩歌的形式美、音樂美以及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全神貫注的無功利的審美活動等內(nèi)容。陳超的“純粹”的意義則首先是指一種靈魂的天生需要:深切的交流和體諒。[5](P34)詩人必須尋找合適的語言表達生命的體驗,他也不是無拘無束地表現(xiàn)自我,而是主動尋求一種限制,說明歷史語境中最有價值的東西,必須去尋找那僅有的言辭。在拜金的時代,技藝至上的美文最受青睞,而陳超尋求的仍然是純粹的揭示深層生命意志的詩歌——交流靈魂,揭示生存。他是詩人,是藝術家,愛美,喜歡語言的純粹,但從來也沒離開過生命的純粹。他的詩學向往純詩又超越了純詩,結合了唯美又超越了唯美。
三、結語
陳超說:“接近詩歌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不去接近更為危險”。[7](P179)作為詩歌的烈士和殉道者,陳超的精神將永遠激勵我們前行,讓我們在這個并不美好的世界里有勇氣與種種黑暗、丑惡、愚昧斗爭下去,在黑夜里仰望天空,期冀與偉大的語言碰撞交鋒,形成偉大的詩歌慶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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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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