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潔：相信自己

李冰清

《如懿傳》中的富察皇后深情中藏著自己的糾結(jié)，董潔將這個角色賦予了自己的理解，表演更加有穿透力。時光的飛逝，帶給她的似乎是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光芒，平靜的話語中總是蘊含著堅毅與堅持，就如同她的角色般具有說服力。

見到董潔的時候，她背對著我坐在那兒，像一顆安靜的水滴。她揚起手捋了捋鬢角的碎發(fā)，極纖細的手指掠過鼻尖，仍是少女的輪廓?？伤难劬镉行┏料聛淼臇|西，一種和周遭恰到好處的距離。

這些都是時間帶給她的——或許是禮物，或許是代價。她曾在部隊里度過了很長一段時光，生活和思維方式都直來直往，她對人的理解無非是優(yōu)點和缺點，黑和白，沒有互相的滲透，沒有過渡和中間地帶。

她成名很早，起點又極高，第一部電影就是張藝謀的《幸福時光》，接下去便是至今讓人念念不忘的“冷清秋”，那些機遇的確改變了她的命運，為人所知，為人所愛，但并沒有觸及她內(nèi)心對于人生軌跡的描繪，拍完《幸福時光》后她回到了歌舞團，正常上下班，仿佛一切不過是生活的幾個漣漪，終將繼續(xù)回歸平靜。

50歲之前，她覺得自己的表演始終是懵懂和單一的狀態(tài)，不過靠本色的東西去填滿角色的需要。那時她無法體會也無法表現(xiàn)人性中細密如蛛網(wǎng)的層次和細節(jié)，沒有細想過創(chuàng)造好一個角色會帶來的意義。她感謝生活本身的變化和觸動，生活和演戲，本來就是互相成就的事情，但過程本身，永遠比結(jié)果更有意義。

一個皇后，一個女人

進組后不久，董潔就要拍攝富察皇后隨乾隆東巡時落水薨逝的戲份。從悲劇的終點往前倒敘人生，她對這個角色更多一份同情。

“我一直覺得富察不是一個壞人。身處她的位置，身負家族的重任，她做過一些錯事，也被人利用，身上正面和反面的東西都有，她貴為一國之母，卻仍然成了命運的犧牲品，但從演員的理解而言，她絕不是一個壞人?！?/p>

這樣的反復(fù)強調(diào)讓我不由問她，是否打心眼里愛富察這個角色？她點頭?！捌鋵嵄容^難的部分，是揣摩一個在宮里和皇上作伴的女人的心態(tài)，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很難找到原型。他是丈夫，也是皇上，這種把握很難?！备徊觳皇侨畿玻€擁有皇上的一份真情，“我覺得她可以更有人性，但富察不一樣。從選秀開始她就是嫡福晉的次選，從進府邸開始，她始終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伤錾诿T望族，又覺得自己不能小家子氣，不能斤斤計較，應(yīng)該有福晉的樣子，可嬪妃的關(guān)系，太后的壓力，她本人和皇上和之間，種種關(guān)系就造成了她的復(fù)雜性。”

她頓了頓，嘆口氣，“富察始終在揣摩皇上的心意，什么都不敢直言，這對一個女人來說特別累?！币环葑笥覟殡y的情意，偏偏還帶著真摯，“富察非常愛皇上，在皇上生病的時候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對這個男人有深切的愛。”

董潔更偏愛富察后期的一些戲份。第二個兒子永琮去世，她內(nèi)心幾近崩潰，和所有人的關(guān)系又都近乎降到冰點，她終于不再掩飾自己，只想盡全力去保護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八鞗]命了，可還是要把心底的話拼命講出來。那是她心里積壓了多年的話，她終于可以做—點自己了?！?/p>

在扮演富察前，董潔看了不少歷史資料?！度畿矀鳌冯m然有歷史根據(jù)，但畢竟是另一個故事，各色人物的性格與史書上記載的寥寥數(shù)筆也不盡相同。董潔能抓住的基本特質(zhì)，便是富察皇后的端莊和賢良?！案徊旎屎笥幸环N氣場，她一定要端莊，首先自己不會去招惹是非，比如后宮嘰嘰喳喳的，她一兩句話就要把這些事兒給壓住了。所以我要建立起一種信心，要做到一個皇后應(yīng)有的儀表和姿態(tài)?！?/p>

導(dǎo)演對董潔最多的指導(dǎo)，是要拿出那份氣勢來?！疤貏e到后期，富察和如懿已經(jīng)針鋒相對，她自覺地位不保，也無法保護身后的家族，那時她的氣場才真正全部被調(diào)動了起來?！备徊鞆婂笾鴦艃河没瘖y和參湯吊著精氣神，可內(nèi)心已如一片死灰，那種矛盾和不甘，都在每一句話的字里行間，她覺得歸根結(jié)底，就是要表現(xiàn)出富察凡人和女人的那一面?！把菝恳粓鰬蛞紤]的東西都特別多。她和如懿對峙的時候，也不能忘了自己其實是體弱病態(tài)的，她又想壓倒對方，總是話里有話，暗有所指，可到了人后，她真實的虛弱，身體本來的狀況又都要表現(xiàn)出來?！?/p>

雖然拍過不少古裝戲，但《如懿傳》是她拍的第一部清宮戲。在橫店駐扎了七個多月，每天差不多拍攝12個小時，她唯一感到有些辛苦的是穿花盆底的鞋走路，“那是一個方塊硬底，差不多有十公分那么高，普通的地還好，就是怕走到長街上，那兒都是高低不平的碎石，總是在擔(dān)心自己會跌到?！?/p>

富察的臺詞量很大，有一場和皇上大篇對話的戲，她背了整整兩個下午。“一直在說，說到臺詞完全不再是我的負擔(dān)。演員演戲不是說就是背臺詞，但是如果你背不下臺詞，就真的只是在背臺詞了?！薄度畿矀鳌返呐_詞文言相雜，有些話非常拗口，并不能一蹴而就，“我特別不希望在群戲的時候我會被臺詞干擾。你要把臺詞的負擔(dān)卸掉后才能表達情緒?！焙笃谟昧怂脑襞湟?，她自己設(shè)計了_一種不緊不慢的語速?！案徊觳幌窀哌裨履菢涌梢暂p快地撒嬌，在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要做到不露聲色，只有在家人或者貼身宮女獨處的時候，才會放下一點戒備。我也不希望有太夸張刻意的效果，不然很容易跳戲。”

《如懿傳》集結(jié)了一群極高水準的演員，身在其中，董潔也始終繃著勁兒。“比如周迅，我覺得她的戲特別穩(wěn)，許多眼神非常抓人?！北舜酥g的對手戲，遇強則更強，“后期有許多我們兩個直面彼此的戲，看她演戲的時候我就能感覺到她是一個很堅定的人，特別是眼神，所以我要盡可能做到和她一樣堅定，甚至比她更堅定。當然就結(jié)果來說我不知道我是否達到了自己的預(yù)期，但她這種堅定的感覺—直在感染我?！蔽也恢?/p>

董潔和所有觀眾一樣，每天追著看更新，從劇中人跳到觀眾的角色，她對富察只感到憐憫?！拔也粫X得她的所作所為是無辜的，她只是無奈，她有她的動機，有私心，但這些陰暗的部分，才是‘人之常情?！比缃袷盏絼”荆Ｍ约豪斫庖粋€角色的時候可以先放下個人的好惡和評判，只是從人物的前因后果去理解她的所作所為，“我想發(fā)掘她表面之下更深層內(nèi)心的部分。一個角色不應(yīng)該是完美的，不然她就失去了真實的部分?！?/p>

她覺得《虎媽貓爸》里的唐琳就是這么個有血有肉的人，她性格上殘缺的部分源于她的欲望，“欲望是人性里必然存在的部分。你總有想保護的人，想爭取的事情，有社會家庭的責(zé)任。唐琳對我來說是一個挑戰(zhàn)，因為我和她的性格相去甚遠，我不具備她的主動性。其實富察皇后也一樣，她不能退縮，每一步都要拼盡全力。我現(xiàn)在的角色其實每一步都不那么容易，一點點在突破，突破我的局限，去表現(xiàn)我本身不具備的東西?！?/p>

在很多人看來，董潔對所有的結(jié)果都安然若素，別人對她的喜愛也收著，之前《2046》的鏡頭被王家衛(wèi)剪到只剩零星的幾場她也不覺遺憾，她覺得過程永遠比結(jié)果更重要。“每一次都是一個臺階，是一種積累。比如《如懿傳》回頭看也會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但把這些經(jīng)驗放到下一次的表演中就會得到成長。但我必須先經(jīng)過這些角色的嘗試，不然永遠會有空缺?！?/p>

當演員這件事，她真心覺得好玩?！暗谝蛔约禾貏e過癮，第二會得到觀眾的回應(yīng)。這個職業(yè)給你很多挑戰(zhàn)，但過程又很享受，因為你很快能看到自己的成果?！背蔀槟赣H，經(jīng)歷過人生的一些風(fēng)波，她覺得自己的感官被更充分地打開，“你在生活里的感受都會落到表演里，那些是最真誠的東西?！?/p>

董潔的特別之處在于，她長期居住在家鄉(xiāng)大連，除了進組拍戲之外，她形容自己“沒太多演員的生活”?！氨热缯f在北京，可能經(jīng)常會和同行聚會，一起看演出或者聊天，會有更多專業(yè)性的話題。但我回到家就是一個純生活的狀態(tài)，會離這個行業(yè)遠一些?！?/p>

她沒有考慮太多這種選擇的所謂得失，只覺得快樂。十歲離家去部隊生活，退伍后又開始拍戲，她有整整13年的時間不在父母身邊，對家有一種特別的眷戀和渴望，“當時就特別想回到父母身邊，覺得在家里是莫大的幸福，而不是刻意想要回避些什么。”

她也不認為身為一個演員，就有向公眾交代自己生活細節(jié)的必要?！拔乙膊凰闾`背這個職業(yè)所需要的環(huán)境，有自己的生活也是件好事，在表演的細節(jié)上會有更多本真的東西?！彼斎幌Ｍ玫秸J可，“特別特別特別希望”，但浮名和實力，她知道之間的差距。“還是要看清楚自己的能力吧，要真正做到很大的進步才值得被別人夸獎，所以對自己，首先要有一個清晰明確的判斷?！?/p>

在被張藝謀導(dǎo)演選中主演《幸福時光》時，她對表演一竅不通，又演一個并不熟悉狀態(tài)的盲人，每天都處在一種渾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狀態(tài)里?！皬埶囍\導(dǎo)演在那兒，當然怕自己做不好，但也不會去想這個角色應(yīng)該怎么樣，只是順著導(dǎo)演的指導(dǎo)一點點做到他的要求。我也不是學(xué)表演的，專業(yè)就不在這兒，對這個行業(yè)的規(guī)矩步驟也不了解，根本沒有意識成就一個角色意味著什么?！?/p>

后來簽約進入王家衛(wèi)的澤東公司，別人艷羨她的機遇，她卻依然沒有太強烈的概念。“拍《2046》，我只覺得公司有這樣一部戲讓我去拍，讓我完成一個角色，角色之后會怎樣，我的未來會怎樣，完全沒有去想過?！?/p>

如今對表演有了不同的理解，她對塑造角色的質(zhì)量有渴望，但自己能夠獲得怎樣的角色，她依然不著急?！叭绻龅搅艘粋€特別好的角色或是劇本，我會很急切地和導(dǎo)演去表達自己的想法，但這是在抓住了東西的前提下所做的努力。如果什么都沒發(fā)生，又何必著急？演員是很被動的，很多人都說女演員會有一個‘黃金時期，但即使你的膠原蛋白都沒了，可那個階段你對人生有不同的理解，是活得最明白、最有主見、也是對自我最有要求的時候，如果有更多女性題材的作品，更多群像的描繪，我想會非常好看?！?/p>

如果工作一時沒有高峰迭起，她覺得不如牢牢把握生活里已經(jīng)握在手上的部分。不久前她參加了《新舞林大會》，十幾年沒練過舞蹈，但功底還在，“跳舞非常開心，沒什么壓力。不像演戲的時候要表達更細膩的情緒，跳舞更多是情緒上的放松?！毙r候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練功，只覺得苦和難挨，“但那時也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知道這個事情要做，就一定要完成好?！?/p>

為了盡可能地陪兒子頂頂，她總是盡可能選擇每年三四月開機的戲，殺青時正好可以同步過暑假，再往后，就選擇九月開機的戲?！皶r間上我稍微有一點要求，畢竟要做些取舍。我絕對不可能自己一直在外面拍戲然后把孩子丟給別人管，如果連著兩個月不回家，我就會有負罪感。”

前些日子頂頂放假，她覺得比自己在拍戲時還累。“天天早上起來看他一天的安排，帶著他去玩或者去上課，他也很黏著我，真是挺累的。”可說“頂頂”兩個字的時候，她嘴角的微笑就會不自覺的擴大，會有一種特別溫柔的神情，“一個人的話，我肯定會對自我空間有要求，但現(xiàn)在時間必須和孩子一起分享。他長大得太快了，以后想再找回這種相處的時光也找不到了。他很快會有自己的朋友和小世界，所以每一天我都會珍惜?！?/p>

頂頂是個體貼而敏感的孩子，看到董潔說到什么突然表情凝重，就會問“媽媽你怎么了”，還會不斷勸慰她，“你別不開心，哦，沒關(guān)系的，只要我們在一起，不都挺好的嗎？”有時間到姥爺姥姥斗嘴，他也會幫著勸，“小水瓶男，像個小大人似的，特別可愛?！?/p>

朋友說她的思維方式有些偏男性。她覺得兩性關(guān)系中，女性不一定是受保護的弱者，男人也會感到疲累，他們也有權(quán)示弱，“為什么能接受柔弱的女子，就不能接受柔弱的男子呢？我覺得這件事應(yīng)該更公平地看待，我也從不會把自己當成一個弱女子。”

如今越來越透明的媒體環(huán)境也是時代變更帶來的變化，她覺得既然身在其中，就靜心面對?！叭绻噲D和陌生人較真，受傷害的只有你自己。這兩年我最深刻的體會，就是你一定要相信自己，要愛護自己。我們這個職業(yè)受到各方面的左右都特別大，如果只是被議論包圍，你否定的其實是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