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生命是一場太匆匆的旅程,而青春,卻是生命集結(jié)號吹響的地方。中年之后,回憶便如漸次亮起的燈火,在獨自靜默,在聚會的喧鬧中有最熱烈的復蘇。二哥哥出生在六十年代,常常跟我說起自己艱苦的求學歲月,那時陽光正慢騰騰走過廳臺,我們嘴里的油酥豆“咯嘣咯嘣”在唇齒間留香。
那時鎮(zhèn)上唯一的中學是在離家30里地遠的地方,夏天大家都是走讀,披星戴月,每天過三條河、翻兩座山去上學。午飯就要早晨從家里帶,家庭貧困,能讀書已屬奢侈,哪還能講究吃喝。哥哥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塊玉米面的餅子,幾塊咸菜,本來不用羹匙就可以解決掉;可母親堅持不許他用手抓咸菜吃,要用羹匙舀,母親的理由是,讀書人要斯文。飯盒放在書包里,書包正垂到二哥哥的屁股,小孩子走路,連跑帶顛,加上路途遙遠,著急趕路,于是羹匙就在飯盒空曠的空間里跳起舞來,一會和鐵盒蓋碰撞,一會和大餅子咸菜互擊,于是這一路叮叮咣咣在屁股后響,像個鈴鐺一樣。尤其是很早,天還蒙蒙亮的時候,獨自“叮叮咣咣”走在山路上,很令我想起茶馬古道掉隊的駱駝,我想,和著山風,看著花草,聽著“叮叮當當”的自選樂隊,迎著越走越亮的朝陽,那也一定是別有風味的旅程。
冬天的時候,大家都要住校,宿舍是一鋪大炕,男生東屋,女生西屋。都要自己拿柴火,自己燒炕。昔年同學,心地純凈的,即使住著對門,幾步遠,大家也從沒什么緋聞之類流傳。
宿舍大炕的煙道鋪排得不好,常常炕頭燙得無法躺人,炕梢冰得無人能睡。于是炕頭炕梢的都圍著被子坐起來,聽著北風聊奇聞軼事。聊到興起,便想到吃點什么助興,這個說,你做夢呢,那個說,哎,漫漫長夜太難熬。有機靈地說,要不看看隔壁院子的農(nóng)家有什么好賣?于是湊了幾角錢,派一個能說會道的去敲門,因為平時都熟,于是人家開了門,問做什么,同學說明了來意,那戶人家說,也沒什么,給你們撈棵酸菜,拿個蘿卜吧,錢也沒要。同學拿著戰(zhàn)利品回來,蘿卜當水果,你一塊我一塊,咔咔嚼了,酸菜你一條,我一條,話題就又來了,說到半夜,很滿足地睡去。
———有一年想起二哥哥這個故事,特意晚上到超市去買了蘿卜,回來準備體驗水果的味道,咔咔脆是有的,可水果味……吃慣了蘋果香蕉大鴨梨的味蕾,無論如何不認可,只覺得一種寒辣,就放下了。第二天早晨,看看廚房咔咔脆的大蘿卜,因為失水已萎靡,心說,感受是不可單純復制的。
雖然高中的生活改善了一些,食堂的菜只要幾角錢,可我們家仍然捉襟見肘,于是二哥哥便需要經(jīng)常到附近的副食商店買咸菜,省下菜錢。到副食商店去買咸菜的學生,店主都知道是家貧的,于是會賣給他們那些特別咸的咸菜,可以吃得久一些。二哥哥印象最深的,咸黃瓜因為鹽放得太多,都變成了墨綠色,放了一個星期后,都換了裝,像從雪里剛剛挖掘出來,那是鹽霜。盡管如此,二哥哥也不舍得扔掉,就著米飯把那些掛著鹽霜的黃瓜吃掉,然后去背A、B、C和各種分子式,并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
聽著二哥哥講這些往事時,我常常想,人的生命有著巨大的伸縮性。物質(zhì)的貧富并不能決定精神的內(nèi)在,走過困苦的人反而更能在幸福的彩虹前哈哈一笑。艱苦使生命深刻,使記憶豐盈。不信,想一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有多少值得回憶呢?那是因為生活沒有經(jīng)過困苦的鐵犁深耕淺種。
周繼紅薦自《華商報》2018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