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北闕云從公家的文物商店退休十年了,滿打滿算,已是古稀之人。只可惜老伴五年前過世,兒子也早去了太平洋彼岸,找了個洋媳婦,生了個中美結(jié)合的男孩,他的日子自然過得有些落寞。
好在他身體康健,也沒什么要緊的病。他試著去美國探過親,可他聽不懂洋話,看不懂電視,真比坐牢還難受。“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他趕忙回到了這座江南古城。兒子兒媳很通情達理,勸他找個老伴。如果錢不夠花,不用發(fā)愁,他們會每月補貼些美元。
北闕云動心思了。半夜里醒來,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到底不是個辦法,是該找個伴了。他開始像警犬一樣,注意起周圍的動向。他發(fā)現(xiàn)他住的這個社區(qū),還有周邊的幾個社區(qū),每天清早都有不少老頭老太太在鍛煉身體。從數(shù)目上看,男少女多!跳扇子舞、耍太極劍、打腰鼓、唱京劇……一天一個花樣,真是夕陽紅似火啊!這幾個社區(qū)的老人,互相穿插,來來去去,完全是一種很松散的聯(lián)盟。北闕云想:這里面就沒孤寡老太太?以他目前的條件,挑一個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他馬上到街市去置辦了設(shè)備,扇子呀,花棍呀,寶劍呀,腰鼓呀,運動服呀,抱回來一大堆。接著,他一頭扎進這些團體,有滋有味地練起來。還沒等到北闕云的槍口找到準確的目標,卻有目標撞到他的槍口上來了。那天早晨,練完了太極劍,他正坐在一個石椅上休憩,驀地旁邊揚起一陣風,一個老太太坐在了身邊。說是老太太,卻并不顯老,臉很白,露出一截光滑的手臂,像玉一樣。還沒等他說話,老太太朝他溫柔地一笑,說:“對不起,我坐一下。”
北闕云說:“不要緊。你坐。你好像不住在這個社區(qū)?”
“嗯啦。”聲音很好聽,有一點媚。
答話的時候,老太太轉(zhuǎn)過了臉,身子再慢慢轉(zhuǎn)過來,穿的居然是淺黑低領(lǐng)T恤衫,胸部凸得很高。北闕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我叫西門珠。你呢?”
“北闕云。從前在文物商店做事,早退休了?!?/p>
“我知道?!?/p>
“你怎么知道呢?”
“我怎么知道呢?我也不知道?!?/p>
北闕云覺得她很調(diào)皮,很有趣。他想找個什么話題和老太太聊聊,但一時竟找不到。
突然,他看見老太太脖子上戴的一串珍珠,每顆都很圓,但珠色因受潮而發(fā)黃,最下面的那顆珠子很大,估計有一錢來重。在職時,他是專門經(jīng)手珍珠翡翠類東西的,可以說是行家里手。他馬上斷定,這串珠子是野生的東珠,《滿洲流源考》里說東珠出自混同江及烏拉·寧古塔諸河中,混同江指的是黑龍江匯合松花江后到烏蘇里的那一段。這串珍珠是老珠,只可能是有身份的人家流傳下來的,那么老太太應(yīng)是名門之后了。俗話說“七分珠八分寶”,重到一錢的大東珠,價錢恐怕在幾十萬元以上了,但這顆大東珠值不了這個價。
北闕云有好話題了,他說:“西門珠,你這串珍珠不錯,只可惜不會養(yǎng)護,都發(fā)黃了,那顆大珠子里都有胎柳了。”
西門珠臉紅了,說:“瞧,你看到哪去了?什么叫胎柳呀?你說給我聽聽。”
“珍珠內(nèi)有胎,這胎裂成兩塊有了一條縫,像柳條似的,就叫胎柳。有了胎柳,這珠子就不值錢了?!?/p>
“黃的可以變白嗎?胎柳可以愈合嗎?怪不得人家都說這串珠子不好看?!蔽鏖T珠顯得很委屈。
這一刻,北闕云也為西門珠委屈起來,小聲說:“我可以修復(fù)它們。不過,你不要對任何人說。”
西門珠說:“那我就把他們交給你了。”
“你放心?不怕我跑了?”
“我放心。我在,你跑到哪里去呢?”
這句話很含蓄,也很大膽,北闕云心都醉了。
北闕云覺得自己一下子年輕了許多。
他把穿珠子的絲光尼龍線小心地解開,用肥皂水把珠子泡了三天,洗凈后,再用切碎的通草把珠子裹起來用手輕輕地揉。因為通草柔軟,莖里含大量的白色髓,這樣揉既不會傷珠皮,又能使珠子光澤發(fā)亮。每次揉兩個小時后,再歇兩個小時,如此輪番下去,一共持續(xù)了三天,北闕云的一雙眼睛熬得通紅。接下來,是愈合胎柳了。他去商店買來一塊四川白蠟,又去集市買了一只純白母雞,殺了,取出一塊稠釅的雞油。他把白蠟、雞油和用小刀撥劃過表皮的大東珠全部放在一個碗里。然后在灶上架起一口盛了水的鐵鍋,鍋里放上籠屜,將碗放在籠屜中,蓋上蓋子,先用猛火把水煮沸。接著改用溫火慢慢熬煮;水少了,就添一勺半勺。一天一夜,北闕云一直守在灶邊。他仿佛看見白蠟、雞油慢慢浸入珠體。那條胎柳正在慢慢消失。他要讓西門珠見識一下他的本領(lǐng),當她戴上這串煥然一新且價值重新變得昂貴的珍珠項鏈時,他是不是可以向她求婚了?
十天過去了。
在燦爛的晨曦中,北闕云把這串潔白無瑕的珍珠,交給了西門珠。西門珠迫不及待地戴在脖子上后,頭微微昂起。她感到有無數(shù)道目光被吸引過來。在這一刻,她高貴得讓人嫉妒。
交誼舞的音樂響起來了。老頭老太太們彼此相邀,步入水泥場地。
西門珠說:“老北,我要好好謝謝你,我請你跳舞!”
北闕云說:“好?!?/p>
北闕云看著西門珠雪白的脖頸上的珠串一晃一晃,發(fā)出細脆的聲音。太好聽了……
第二天早晨,西門珠沒有來。
第三天早晨,西門珠也沒有來。
北闕云向人打聽她住在哪個社區(qū),人人都搖搖頭說不知道。
西門珠像一縷云,像一絲風,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向何而去。
北闕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老了。
有一天夜里,北闕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直播現(xiàn)場拍賣珠寶翠玉的節(jié)目,突然看見了西門珠的那串珍珠。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然后把電視關(guān)了。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微型小說選刊》
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