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琴冬子
夕陽西下,毛烏素沙漠在落日的余暉下閃著金邊兒。30年前,他第一眼看到沙漠,便覺得遇上了此生的“情人”。當了6年中專老師的他重新當起了學生,求學考研,把研究沙漠、治理沙漠變成自己一生的課題。
他就是中國科學院寒區(qū)旱區(qū)環(huán)境與工程研究所敦煌戈壁荒漠研究站站長屈建軍。
一刮風就上沙山的“瘋子”
1989年12月,剛到中國科學院蘭州沙漠研究所一年的屈建軍,跟隨老師到敦煌治沙。當時,敦煌莫高窟已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兩年了,但是仍然深受風沙威脅。天一刮風,沙子就從窟頂往下澆,像瀑布一樣,嚴重影響洞窟安全,威脅洞內(nèi)的珍貴壁畫和彩塑。
防沙墻、防沙溝、防沙柵欄、草方格、碎石壓沙等傳統(tǒng)治理方式試了個遍,沙子還是嘩嘩地往下掉。屈建軍急了,過去1600多年的漫漫歲月,莫高窟一直未被沙丘掩埋,難道如今,真的要落得不復存在的局面?
從此,當?shù)厝税l(fā)現(xiàn),有個人就像瘋了一樣,一刮風就上沙山,風越大,他待的時間越長?!八麄儾幻靼祝L是治沙的鑰匙。莫高窟基本沒有氣象資料,風沙運動不清楚。好不容易來場風,我得上去觀測,風不等人?!鼻ㄜ娬f。
夏頂酷暑,冬抗嚴寒。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二年春天,經(jīng)常上沙山的“瘋子”留意到一團干枯的沙拐草,旁邊有三個積沙帶,這說明當?shù)赜腥N風向。受此啟發(fā),屈建軍觀察到附近有座金字塔形的沙丘,經(jīng)測量,地面植被的三個堆積體恰好對應了沙丘的三個面。緊接著,屈建軍又做了實驗室風洞驗證,在風洞里讓東風、南風和西北風交替吹,形成了同樣的金字塔形沙丘。
一個世界性難題——莫高窟的風沙運動規(guī)律和危害方式就這樣被解開了。莫高窟有救了。1991年,根據(jù)這三組風向,屈建軍在莫高窟東部約一公里處建了“A”字形擋風帶,建成后,莫高窟的沙量就少了60%~70%。20余年來,屈建軍逐漸將擋風帶發(fā)展成“六位一體”的綜合防護體系,綜合體系在空間上由阻沙區(qū)、固沙區(qū)和輸沙區(qū)組成,包含機械、生物、化學三種措施。
現(xiàn)在,吹向莫高窟的沙已減少90%,“基本上把莫高窟的沙子防住了”。2008年,美國《科學》雜志前來采訪,經(jīng)美國幾位院士審核后,刊登了屈建軍的敦煌治沙術。一位同行對屈建軍開玩笑說,“你把莫高窟的沙防住了,莫高窟都不找你了?!?/p>
吹開逼近月牙泉的沙丘
莫高窟的問題解決了,敦煌的另一顆明珠——月牙泉的命運又陷入了危機。
自漢朝以來,月牙泉身陷流沙而不被掩埋,水位不下降、不干涸的“沙泉共生”奇景吸引著世人。當?shù)亓鱾髦@樣一種說法:月牙泉有自然庇佑,兩側沙丘的沙白天滑下來,晚上吹上去。
然而,從上世紀90年代末起,月牙泉進入北丘南移、南丘北移的狀態(tài)。到2007年,沙丘距泉水的距離已退縮了8~10米,月牙泉的命運危在旦夕。
屈建軍在兩側沙丘從丘頂?shù)狡碌追派?0多個風向、風速儀,測量結果顯示,風口風速8米/秒,吹到月牙泉風速已經(jīng)降為不到3米/秒,150米的距離降速十分之大。原因何在?經(jīng)查找,屈建軍在月牙泉上風向的東北方發(fā)現(xiàn)一片房屋和樹林,高達20米。原來,正是它們擋住了月牙泉的主要風向東北風。2010年,砍樹拆屋后,風力立即顯著增大,將沙丘向兩側吹卻,幾年間被風沙掩埋的測量木樁也重見天日。
有人對屈建軍說,莫高窟、月牙泉多虧了他。但屈建軍卻說“自己沾了敦煌的光”,是敦煌的名氣讓他的研究受到了更多人的關注。那片土地所給他提供的,遠遠大于他回饋給那片土地的。
科研人說假話,國家就沒希望了
作為科研工作者,屈建軍是出了名地堅持“原則”。2014年4月,敦煌當?shù)卣?guī)劃在東北方向上新建敦煌文化產(chǎn)業(yè)園項目,撥給屈建軍80萬,希望他拿出一份支持興建的可行性報告。然而,評審會上,屈建軍毫不客氣地說:“絕對不能再建,現(xiàn)在建筑就到此為止了,沒批的就不要再批了,沒蓋的就不要再蓋了?!?/p>
“做科研要有良心,一個科研工作者如果說假話,這個國家就沒希望了?!鼻ㄜ娬f。他對學生的首要要求,也是“不能作假”,包括室內(nèi)實驗的數(shù)據(jù)和野外實驗的數(shù)據(jù),都必須真實。在屈建軍看來,這涉及到科學誠信,因為記錄和實際有差距,可能暗含新問題。當年,正是靠真實、詳細的科研記錄,屈建軍才發(fā)現(xiàn)了戈壁沙地獨特的風沙運動規(guī)律。
他鼓勵學生到第一線去,告誡他們把文章寫在大地上。用親眼看到、觀察到的數(shù)據(jù),通過理論聯(lián)系實際,得出最終結論。一段時期,莫高窟頂建有多條林帶,全部引大泉河水灌溉,雖然做灌溉方案前也經(jīng)過論證,認為滴灌影響不大,但屈建軍認為能量守恒,物質(zhì)不滅,灌溉水分一部分蒸發(fā)、一部分吸收,一定還有一部分水積留下來,增加了區(qū)域濕度。莫高窟千年不滅,得天獨厚的條件是干燥。雖然目前不能斷定濕度增大一定是由灌溉引起的,但屈建軍覺得,對濕度的控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一旦水分滲漏,搶救都來不及。
他想出用“示蹤”的方法檢驗林帶下方的水有沒有滲到莫高窟,即查驗兩地水分的DNA是否相同。不過這需要四五年的時間,所以保險的方法是,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的高大喬木防護林砍掉一些,換成耐旱灌木,將灌溉植被改成非灌溉植被。
作為一名學者,屈建軍心中裝著的是國家,掛著的是學生,念著的是沙漠,唯一沒有的,是他自己。至今,屈建軍睡覺時都需要帶著呼吸機。套上呼吸機的他,有點像外星人;但沒有呼吸機,他睡覺時常會覺得突然沒氣,呼吸暫停。
這是拜野外考察車禍所“賜”。30余年的沙漠生涯,他曾遭遇兩次嚴重車禍。一次是1998年在騰格里沙漠考察鳴沙,天下著雨,他所乘坐的車和前車相撞,結果骨折,手臂里多了一塊鋼板。一次是2000年,在巴丹吉林沙漠,翻了車,傷到了頸部,從此戴上了呼吸機。
沙漠帶來的歡樂與苦楚,早已深深淺淺揉進他的血液與生命之中。他不在意金錢,對物質(zhì)沒追求。他最佩服文學家魯迅,因為魯迅做人有錚錚傲骨,卻又能為百姓“俯首甘為孺子?!薄K€敬佩錢學森、鄧稼先等老一輩科學家胸懷天下裝國家的精神。他給自己微信取名“戈壁礫”,用QQ簽名“我望不到山頂,只知道有山頂,然而我還是要攀登”作為自己的內(nèi)心寫照。
現(xiàn)在,年近60歲的屈建軍有了更多緊迫感。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鐵路地段有百余公里處于風沙帶,嚴重地段80多公里,上有運載發(fā)射衛(wèi)星的先進設備需要保護、下有沙害難以治理的局面,令屈建軍揪心不已;蘭新鐵路建設在哈密附近要通過“百里風區(qū)”,最大風力能達到60米/秒,自1961年至1982年,大風吹翻列車達10次之多,這里的防風攻關也牽動著屈建軍的心;他還想出幾本書,編幾套教材,給學生鋪更好的科研平臺……任務繁重,而時間太緊。
但是,30年前初見沙漠時的傾心傾情,至今沒有改變。越接近沙漠,越了解沙漠,他越覺得沙漠可愛。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依然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