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矩陣”理論下的“三打白骨精”解讀

⊙錢文娟 王引萍［北方民族大學文學院， 銀川 750027］

“符號矩陣”理論是法國著名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家格雷馬斯在列維·斯特勞斯的“二元對立”模式上發(fā)展起來的。他認為“二元對立”無法完整描述事物之間的復雜關系，為此，他將“二元對立”擴充為“四元對立”，提出了解釋文學作品的矩陣模式。這個矩陣中，假設有一項為X，那么它的矛盾對立方為反X，還有與X矛盾但不一定對立的非X，反X的矛盾方非反X。我們可以用下圖來表示：

在格雷馬斯看來,“文學故事起于X與反X之間的對立,但在故事進程中又引入了新的因素,從而又有了非X和非反X,當這些因素都得以展開,故事也就完成了”。運用這一理論，我們能夠以“孫悟空”這一人物形象為中心，充分地解讀“三打白骨精”，探究文本隱含的復雜人物關系及其意義。

一、人物關系解析

“三打白骨精”是《西游記》中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篇章，出自二十七回“尸魔三戲唐三藏 圣僧狠逐美猴王”。該篇主要敘述唐僧師徒在取經(jīng)過程中，遇到成精尸魔白骨夫人的故事。白骨精為吃唐僧肉，先后進行三次變化去迷惑四人，但都被悟空所識破，被孫悟空舉棒打死。孫悟空也因此和師父產(chǎn)生了矛盾分歧。唐僧責怪悟空濫殺無辜，欲趕其回花果山。而貪吃貪色的豬八戒在旁又不停挑唆，加之沙僧一聲不吭，最終孫悟空含淚離開了取經(jīng)團隊。

故事中，孫悟空、唐僧、豬八戒、沙僧和白骨精構(gòu)成了主要的人物關系。孫悟空是中心人物（X），白骨精是其對立面（反X）。唐僧、豬八戒（非X）與孫悟空之間存在矛盾但不對立的關系。沙僧（非反X）和白骨精是矛盾關系，對孫悟空除妖有一定的推動作用。用上述理論，可將文本中的矛盾對立關系表示為下圖：

對以上幾種關系進行分析，可使我們更深入地探究文本，在矛盾對立的情節(jié)中挖掘出人物形象的復雜性，以及悟空被驅(qū)逐的原因。

1.白骨精——孫悟空——唐僧、豬八戒

文本塑造的主要形象是孫悟空，矩陣中的X是他。他是取經(jīng)路上降妖除魔的主力軍，他的對立面是一心想吃唐僧肉的各路妖怪，本篇中的反X即為白骨精。孫悟空和白骨精的關系是除惡者與作惡者的關系，勢不兩立。

白骨精本是一個潛靈作怪的尸魔，善于變化，想吃唐僧肉，以期長生不老。她奸詐、執(zhí)著，反復迷惑唐僧，致使唐僧趕走孫悟空。她的變化都是精心謀劃的。首先，她很會選擇時機，等悟空到南山摘桃時再變。其次，變化對象有講究。第一次變化，運用一個“美”字，巧妙抓住八戒好色貪吃的特點，攻破了取經(jīng)隊伍中最易突破的一環(huán)。同時，也用嬌小村姑柔弱的外形特征博得了唐僧的憐惜之情。交手失敗，她又以一具假尸輕易引發(fā)了取經(jīng)隊伍內(nèi)部的矛盾。第二次和第三次，她分別變?yōu)榇鍕D和老者，既和第一次的村姑之死有了聯(lián)系，又給人一種安全、善良的感覺，輕易迷惑了唐僧。盡管執(zhí)著的白骨夫人為“長生不老”費盡了心血，冒著生命風險三番變化，但也未經(jīng)得住孫悟空的窮追猛打，直至一命嗚呼?？梢哉f，白骨精和孫悟空的三次較量，都未正面出擊，孫悟空棒子舉來，她就化為尸體逃跑。顯然，小說中的白骨精并未對孫悟空的被驅(qū)逐做出直接行為。

白骨精和孫悟空是直接的矛盾對立關系，但陰險的她對孫悟空的被驅(qū)逐所起的作用卻是間接的。我們審視以上矩陣會發(fā)現(xiàn)，唐僧、豬八戒和孫悟空的關系更為微妙，真正導致孫悟空離開的其實是唐僧和豬八戒兩人。

一方面，唐僧、豬八戒是取經(jīng)隊伍內(nèi)部成員，唐僧更是領導者，是白骨精的對立面。但另一方面，在孫悟空被驅(qū)逐的悲劇中，他們又是幫兇，即矩陣中的非X。由于封建儒生的迂腐和佛教徒的過分虔誠，唐僧這個“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的慈悲者趕走了孫悟空。在三次沖突中，遇到妖精，他不僅不加分辨，還要以“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對其進行思想說教。當孫悟空將妖精打成一具尸體時，他反而念起緊箍咒，并萌生了驅(qū)逐的念頭。第二次打斗后，看到慈祥的老婦人瞬間變成尸體，他更加堅定了驅(qū)逐的想法。最后一次，妖精變成一堆白骨時，他倒也信了悟空，可又經(jīng)不住豬八戒的挑唆，不辨是非，狠心將其攆走，并說出就算他被哪個妖精蒸了煮了也是命中該有的糊涂話。他的這種迂腐和虔誠一次次地加深了取經(jīng)隊伍內(nèi)部的矛盾。

豬八戒凡心未了，貪吃好色，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取經(jīng)意志不堅定。他的這種性格特征，在客觀上無疑幫了白骨精的忙，是逼走孫悟空的主要力量。因他好色貪吃、自私愛財，所以在偽裝的妖精那里總是上當受騙?？吹交ㄈ菰旅驳拇骞镁蛠y性，分明是個妖精，卻一句一個“女菩薩”；聽罐子里是香米飯時，就跑了個“豬癲瘋”，還不忘詆毀悟空。唐僧那邊對白骨精的齋飯幾番推辭，他這邊不耐煩地埋怨道：“天下和尚也無數(shù)，不曾像我這個老和尚罷軟！現(xiàn)成的飯，三分兒倒不吃，只等那猴子來，做四分才吃！”于是，他一嘴把罐子拱倒就要吃。他怕悟空回來分吃齋飯，也怕他分行李，這都是貪婪、自私的人性特征的體現(xiàn)?！叭虬坠蔷钡倪^程中，因貪吃好色，他始終以孫悟空為排擠打壓的對象。他被私心主導了心智，缺乏判斷力，不僅不以妖精為斗爭對象，反而挑唆唐僧懲罰悟空，甚至驅(qū)逐悟空。他的這種行為，只會引發(fā)取經(jīng)隊伍內(nèi)部的矛盾，幫了對手的忙。

孫悟空聰明機智、愛憎分明、不畏險阻。白骨精第一次變?yōu)榇骞脮r，豬八戒被美色和食物迷得神魂顛倒，而他則觀察出罐子里是青蛙癩蛤蟆之類。他的這種聰明使得八戒相當難堪。白骨精第二次變?yōu)槟赀^八十的老婦時，八戒稱是之前女子的母親，他馬上指出了其中的不合理處。他分析那村姑十八歲，老婦已八十，六十來歲是不可能生育的。此時，豬八戒對他已經(jīng)心懷不滿了。白骨精第三次變成念經(jīng)的老公公時，悟空一語道破了本相：“我認得你是個妖精！”無論妖精如何變換，都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在面對唐僧的緊箍咒時，他竟然要求師傅念一番“退箍咒”,等退了箍子再離開。這也只有機智的孫悟空才能想得到。他見到妖精就打，是非觀念鮮明。他的“三打”，皆出于保護師傅和取經(jīng)隊伍的正義目的，可并未獲得師父認可?！耙淮颉焙?，他受到了緊箍咒的懲處?！岸颉焙?，除了受到緊箍咒的懲罰，還有被驅(qū)逐出隊伍的威脅，也依然沒有打消念頭。他積極樂觀，充滿了斗爭精神，所以，便有了“三打”妖精，有了師徒間越來越深的隔閡。最終，妖精被徹底消滅，卻也導致了他的被驅(qū)逐。

總之，作為斗爭對象的白骨精，其奸詐對孫悟空的被驅(qū)逐只起了間接作用，而師父的迂腐與慈悲、八戒的貪婪起了直接作用。悟空自身機智勇敢、除惡務盡的光輝一面又加速了他的被驅(qū)逐。

2.孫悟空——唐僧、豬八戒——沙僧

文本中的沙僧只是一個陪襯人物。他和唐僧、豬八戒沒有對立矛盾關系，和悟空也不是很親近，但悟空相信他。沙僧對悟空來說，是有一定輔助作用的，是矩陣中的反X。

作品對沙僧的描寫是通過悟空之口來側(cè)面表現(xiàn)的，悟空說：“賢弟，你是個好人，卻只要留心防著八戒言語，途中更要仔細。”悟空很清楚沙僧是有明確斗爭對象的。沙僧取經(jīng)意志相當堅定，這和他的身世密切相關。他浪跡天涯，拜師學藝，潛心苦修，終三千功滿拜天顏。但就在事業(yè)上升期，他失手打碎了玉帝的玻璃盞，人生從此跌入低谷。他心有不甘，加之在流沙河遭受的極端折磨與痛苦，使他迫切地想將功贖罪。因此，當他遇到觀音菩薩時，便立即表達了“愿歸正果”的愿望。他追隨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是為了贖清當年打碎玻璃盞的罪行。在遠大的理想面前，他是斷然不會讓取經(jīng)團隊散伙的。故在妖精面前，他和悟空的立場是一致的，堅決除惡。

在面對悟空被驅(qū)逐的情形時，他又默不作聲。有人認為他明哲保身，是一個私心比較重的人。其實不然，他的這種性格形成是有緣由的。他雖是玉帝親封的卷簾大將，曾風光一時，但終究是個卑微的奴仆。奴性使他習慣于順從，習慣于不抗爭。所以，在面對師父對悟空的三次無端責難，甚至于驅(qū)逐時，他雖能明辨是非，但不會站出來說話。對于八戒的挑唆，他雖看得很明白，但師父不反對，他就絕不反對。

可見，沙僧一心致力于取經(jīng)事業(yè)，有明確斗爭對象，和悟空立場一致。他又相當忠誠，在唐僧行為出現(xiàn)錯誤時，選擇一聲不吭。在悟空的被驅(qū)逐中，和其有共同立場的沙僧卻加速了他的悲劇進程。

在上述符號矩陣中，孫悟空（X）和白骨精（反X）是矛盾最為尖銳的對立項。故事一開始，就是這對矛盾在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并由此牽引出其他矛盾。這種種矛盾的展開與解決，不僅使得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而且也使人物性格與形象豐富飽滿。

二、意義解讀

用“符號矩陣”理論，不僅能分析出“三打白骨精”中復雜的人物關系及其背后的人物性格，而且還能發(fā)現(xiàn)小說更為復雜的內(nèi)涵，解讀出不同的意義與啟示。

1.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

唯物辯證法認為，事物的發(fā)展是內(nèi)外因共同起作用的結(jié)果。內(nèi)因是事物變化發(fā)展的根據(jù)，外因是事物發(fā)展變化的條件，外因通過內(nèi)因起作用?！叭虬坠蔷币蕴粕畮熗胶桶坠蔷耐獠棵転槊骶€，以團隊內(nèi)部矛盾為暗線，兩種矛盾組成了前后緊密相連的三次斗爭。在這里，起主要作用的是取經(jīng)隊伍內(nèi)部的矛盾（即內(nèi)因）。

我們先看由這個矩陣的左下方所構(gòu)成的三角形：

這一三角形反映的是師徒之間的關系，以孫悟空和唐僧、豬八戒的矛盾為主要關系。

孫悟空本領超常，白骨精武藝平平。可以說，這是一個根本無法對取經(jīng)隊伍構(gòu)成任何威脅的妖精。但白骨精很精明，她利用了師徒四人的身份和性格：唐僧是心懷慈悲的虔誠佛教徒，豬八戒好色貪吃，孫悟空不被唐僧信任，沙僧對師父言聽計從?！叭颉敝校绻f八戒的行為源自色心，那么唐僧對悟空的無端責難則與白骨精所變村姑、老者的信佛行為不無關系。尤其當唐僧看到白骨精最后一次變化的老公公拄著拐杖，誦著經(jīng)時，高興地認為西方是真福地。但這福人卻偏被悟空一棒打死了，氣得他一紙貶書，讓悟空回了花果山。在這個過程中，豬八戒不停挑唆，沙僧不做勸阻。孫悟空打死了白骨精，卻只落得個師徒反目的結(jié)局。

因而，與其說導致師徒?jīng)_突的是白骨精的狡猾，還不如說是唐僧的迂腐和八戒的貪吃好色。因為，唐僧驅(qū)逐悟空是在白骨精被打死之后的事情。白骨精輕易挑起八戒和悟空的矛盾，且一而再地利用此矛盾形成唐僧和悟空的隔閡，直接導致孫悟空的被驅(qū)逐。白骨精死了，卻還影響著唐僧對孫悟空的態(tài)度和作為。這充分說明了內(nèi)因是事物變化發(fā)展的根本原因，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

2.對佛教的嘲笑與批判

“三打白骨精”中，唐僧身上體現(xiàn)的是佛教眾生平等、勸善懲惡、慈悲為懷的基本信條。這些信條卻不能救唐僧于危難之中，更不能使八戒斷了塵念。相反，它變成了對佛教冷酷的嘲笑與批判。

再看由這個矩陣的右上方所構(gòu)成的三角形：

這一三角形反映出的是孫悟空、唐僧、豬八戒對待白骨精的不同態(tài)度。孫悟空逢妖精必打，唐僧慈悲為懷，豬八戒被食色迷了心智。

孫悟空師兄弟經(jīng)觀音解救，皈依佛門，保護師父去西天取經(jīng)。取到真經(jīng)后，師徒都成了佛。但是，作者并沒有把孫悟空和豬八戒塑造成虔誠的佛教徒形象。相反，他們的行為是對佛教的一種嘲笑和批判。唐僧口口聲聲是“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出家人行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的佛教信條，這些卻都成了孫悟空除妖的主要障礙。悟空打一次妖怪，他就反對一次，甚至將其趕走。他的慈悲，并未能使妖精放過他。如果沒有悟空的打斗，怕是他早就性命不保了，談何西天取經(jīng)。

“八戒”是唐僧給豬悟能起的別名。且看佛教八戒：殺生，偷盜，淫，妄語，飲酒，著香華，坐臥高廣大床，非時食。但唐僧的這位徒弟，看到美女就亂性，看到美食就“豬癲瘋”。他的這些行為就更是對佛教的一種諷刺了。

3.對人性貪婪的揭示與諷刺

明代中葉，隨著商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城市的興盛和市民階層的不斷壯大，統(tǒng)治階層的思想控制日趨松動，思想文化領域也有了顯著變化。王學左派的興起，尤其李贄“童心說”的提出，開始強調(diào)人的個性與價值，肯定了人的欲望的合理性。同時，社會上出現(xiàn)了低俗化的過度追求人欲的不良風氣。如袁宏道在《與龔惟長先生書》中就大肆宣揚世間的真樂是聲、色、食、談，他的生活常常也是妓女數(shù)人、游閑數(shù)人，甚至尋歡作樂到恬不知恥的地步。這種過度追求乃至貪婪的社會風氣，文本也有所揭示?？匆陨暇仃嚨挠野氩糠郑?/p>

這里，從豬八戒和白骨精之間的非對立矛盾關系中，就可看出明代中葉，尤其嘉靖以后，人們過度追求世俗化享受的社會現(xiàn)實。白骨精是《西游記》中追求長生不老的女妖代表，她美顏、狡猾，巧妙利用師徒四人的身份與性格，極盡挑撥，使唐僧與孫悟空產(chǎn)生了隔閡。而她費盡心機追求長生不老，最終卻落得一命嗚呼，恰是對人性貪婪的揭示與批判。

豬八戒對“食色”的追求就更明顯了。他盡管是天蓬元帥出身，后又經(jīng)觀音指點，皈依佛門，但身上的食、色兩欲并未泯滅。他看到白骨精變化的美女，馬上就動凡心，稱她為女菩薩。白骨精被悟空打死了，他因色心未收，又在師父面前誣陷悟空，致使悟空被驅(qū)逐。他看到美食，立即流涎三尺，丑態(tài)百出。他的貪吃好色，正是作者對明中葉個性解放思潮下人們過于貪婪的社會風氣的諷刺。

綜上，通過運用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理論來解讀“三打白骨精”，不僅能夠使我們以“孫悟空”這一人物形象為中心來探究小說中隱含的復雜人物關系，挖掘出孫悟空被驅(qū)逐的真正原因，更能夠發(fā)現(xiàn)作者對佛教的嘲諷，以及對明代社會人性貪婪的揭示等深層內(nèi)涵。這對我們更深入地研讀小說的藝術性和思想性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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