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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涵江茫茫

      2018-05-08 02:38:14
      黃河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爺

      1

      你不是一個人來的,當(dāng)年走時也不是,你想過獨自深陷其中的生活,但從未做到。世界這么復(fù)雜,如何保持孤獨,你只能在前面走,跟著的人,更想獲知秘密的人,卻是盲目的,你也很難說得清楚。曾經(jīng)走過撫摸過窺探過的存在記憶的點,互相連貫起來,就有了一座院子的結(jié)構(gòu),縱橫交錯的線條,在頭顱里旋轉(zhuǎn)著不同的透視方向。打開每一間門窗,每條石板道上的吆喝聲不遠不近,準(zhǔn)時響起,完整得似乎昨天還在這里,坐在樹下端著白粥。臨近中午,你還沒尋找到,幾乎放棄了愿望。想找一個人,費盡心機,卻不知道那人是誰。

      終于望見橋頭那道門,心緊了一下,快步近前,舊宅隱在茂密的樹蔭后面,只顯現(xiàn)出院門旁潛入河水的石階,再幾步,松軟發(fā)熱的腳失了知覺。站在河邊喊,找到了。彼岸寂靜無聲,此岸的人都看你,外鄉(xiāng)人丟了什么?

      樓下,左側(cè)都緊閉,右側(cè)開幾扇。你問,能進去看看嗎?女主人說,可以。你解釋,小時候在這里住過。你沒說要找人,也沒有人知道你要找何人。女人問,三十年前還不住在這里,之前就不知道了,那時你在這里?你一驚,當(dāng)年離開這里時,女人和族人正從古鎮(zhèn)四周移居而來。過客,你們才是真正的主人。屋檐上掉下一片舊瓦,平靜的十瓣。那些人看著你,從身邊走過,沒有人在意你的存在。女人說,想看什么就自己看吧。再次站在這個屋檐下,是來尋覓還是來告別,都很難說清。一個陌生人將另一個陌生人領(lǐng)進家門,你感嘆生在此處,真是前世之緣。

      期待的那人還沒有出現(xiàn),你穿過廳,轉(zhuǎn)折上樓。樓梯木板中部已凹陷,欄桿卻結(jié)實。拐角的光照度很低,尋找階梯總有些錯位,你小心翼翼的。那人或許只有十歲,趴著二樓的扶手溜下來。身子無意中滑脫扶手,孤立在空洞的時空中,命運將何處去?你踩在嘭嘭響的樓梯上,在暗淡的光線里選擇,極力避免有什么影響進來。生死并不難以選擇,但那個男孩才剛剛出場,死亡過于殘酷。十歲,你后悔剛才的設(shè)定,如果在二三十歲間,經(jīng)歷過輕薄之事,就會勇于承擔(dān)死亡,理會命運使然。何止是后悔,簡直是在謀殺,有了這樣的想法,你再也登不上樓。其實本意是好的,是想讓死來預(yù)示家族毀滅,但是太突然,連自己都經(jīng)受不起。每個念頭出現(xiàn),樓板就吱吱呀呀,你在故事中回旋,想象一下子被甩出去,落到地面,死亡無人知曉,歷史的指針都沒有發(fā)出響聲。紅磚地面,男孩爬起來,扶著墻走,嘔心瀝血,一言不發(fā)。經(jīng)受住重生的磨難,痛不欲生。至此,你都看不下去了,開始喊救命,受了驚嚇的孩子們圍攏過來,好像進入一場怪異的游戲。

      樓梯上的空房間,地面也鋪了小紅磚,第一腳就吱呀響,像骨骼伸展之聲。再踩,全身與樓層一起打顫。你一驚,邁步過去,嘩啦啦響起來,筋骨交錯,皮肉拉扯。站定,聲音不是在你身上,是在這間房子里,它用顫抖的身體承載了你,你輕微彎腰晃了晃,前面的門和窗在嘆息,聲音不同。離開這個預(yù)制的場景,那些人跑下來,將樓梯木板踩得比鼓點還響。從身邊過去的影子是一股抑制的風(fēng),要把你推回到剛才的設(shè)想中,舊宅吱吱呀呀呻吟著。也有從樓下的幾個偏門閃進來的,不顧一切撥開孩子們的攙扶。那些眼睛像黑夜里的手電筒,一節(jié),兩節(jié),也有三四節(jié)的,齊刷刷射進那雙呆板的瞳孔里。很淺,很黑,一無所有。能找到什么,只有生命的流失,歷史是空白的。還能找到一些骯臟的證據(jù),說明生命的存在是一場虛無。既然找到了那個人,便要讓你承受所有的災(zāi)難,活下去。

      你站定的空間,是過道,以前也是過道。正前方的屋頂錯落有致,屋脊高聳開闊,午后陽光射來,整座舊宅紅得炫目。

      2

      來啊,跟著走,挨著墻,別怕,誰也看不見。

      那個男孩兩條腿不一樣長,順著墻腳正好平衡,卻走不好,踩著紅磚風(fēng)化了的碎末,一不留神就被墻推開,你小心地摳住磚頭剝落的空洞,一步一步從紅磚墻邊靠過去。南墻外面的空場子聚滿了人,一會齊聲高呼,一會死靜一般,只有一個人撕聲裂肺喊叫,臺上有人五花大綁,背后插了尖尖的牌子。人多時,聲音像夾在窗戶里的蒼蠅,一群扎堆,一會就會嗡一聲哄起來。你被那個小男孩叫了,就跟著往里鉆。里面的墻上搭著好幾副梯子,大人小孩都在上面懸著,每隔一兩個格子立著一人。過一會還會擠上去一個,引起一陣晃悠,有些竹梯子偏軟,吱吱呀呀。你從下面窄窄的三角形空間里擠過去,梯子將你們與這個世界分割在兩邊。臉前密密麻麻的腳丫子,所有的腳后跟都對著自己,一晃一晃鉆過去,好像是被你們踩在另一個世界里。

      突然,你被震了一下,差點坐在地上,梯子上有人踩空了,好幾個梯子都晃蕩開了。這是在一聲巨響之后發(fā)生的事情,直到晚上聽到鐵門環(huán)響起的時候,你才一點一點回憶起來。當(dāng)時,你坐在地上,眼前黑乎乎的,耳朵嗡嗡響。后來看見眼皮里爬滿腳丫子,從天而降。所有人都叫喊起來,不知是慶祝還是哀鳴,什么也聽不懂,這個世界亂了。

      清醒過來,是額頭上被一個物件砸住了,嘭地一聲。你低頭,一只麻雀,在紅磚粉里打個滾,趴下不動了。梯子上有人喊叫,死了,該死的家伙。更多的人在喊,該死,打死你,打死你!

      鳥,死鳥!確認之后有點恐懼,腦袋被打爛的鳥,還能飛哪里去?死,是你和鳥之間的事情,與別人無關(guān),與那個嚇癱在那里嗚嗚哭的男孩也無關(guān)。這時,渾身發(fā)涼,臉上卻是熱的,額頭上濕了,順手一抹,手指上五個血花印子。鳥毛就在這個時候從滿天的腳丫子的縫隙里緩緩降落下來。

      這座老院子面向東,里面有三座大院,東門進去西門出來,后面是長長的走廊,廊上還有一層樓,太師椅一樣收攏起來。院子?xùn)|面那條河窄窄的,僅夠兩艘船掉過頭來,卻是北面那幾個縣漁船的下海必經(jīng)之道。老院子唯一的出口就在緊挨著河道的南墻上,門板有一尺三厚,鐵環(huán)跟你的腦袋差不多,老大個圓圈。早上最先響起的敲門聲,像一條細長的蛇鉆進所有房間,驚醒男女們,到了晚上聽到看門大爺最響亮的一聲,都回來了啊,接著是那個大鐵環(huán)的撞擊聲,沉悶地關(guān)閉了一天的瑣事。

      涵江不是老院子面對的那條江,是這個古鎮(zhèn)的名稱。那個人被槍斃掉,鎮(zhèn)里有了一個平靜的夜。這個夏天,讓人驚駭?shù)氖虑檫€會有哪些?這是你父親所擔(dān)憂的,那時的工作就是政治運動,全天候與人斗,直到一方倒下或者逃匿結(jié)束,即便夫妻也難免陰影,白天的猜疑延續(xù)到夜晚。父親很晚才回家,帶進門來的風(fēng)吹到妻子臉上,除了涼爽還夾雜著濃濃的煙味。這是當(dāng)?shù)禺a(chǎn)的煙葉的味道,很多人將報紙撕下一角卷起煙絲。選擇報紙要有分寸,撕無關(guān)緊要的部分,并且背著人。母親在另外一個城市工作,每年有一個月的探親假,在這里住半個月,但還是不習(xí)慣這種氣味,丈夫并不抽煙,可整天開會早熏得連皮膚都是一股讓人作嘔的氣味。站在走廊里,望著樓下或河對岸來來往往的身影,能呼吸到一種特殊的氣味,不斷冒出來,一直吹不散。

      事件之后,父親看著妻子呆呆地站在自己對面,一天沒說話。父親用粗聲粗氣的語調(diào)說,你,還是離開這里吧。妻子卻一動不動,像貼在墻上的一張畫。父親在床頭坐下,提高了聲調(diào),你必須明天就走!你一下子從高凳子上跳下來,跑過去拉母親的手,但是沒有拉動,你往空墻上抓著什么,墻上是母親的影子。父親有些氣呼呼的,嘴唇嚅動著。后來,母親走到床邊,墻上的黑影越來越大,遮住了半個家。

      當(dāng)?shù)匾宦?,傳來陌生的聲音,你走到聲音來源的陽臺,輕輕拉開布簾子,除了星空的跳動,一切都寂靜。木窗沒有打開,窗外延伸出去的小陽臺上立著一只鳥。白天,要站在椅子上才能越過窗臺看到南墻以外的空場子:樹,更遠的平房,橋,連到更遠處的平房,船,懸掛在一道道屋脊下?,F(xiàn)在什么也看不到了,左側(cè)那條河映著星空,不過是黑衣服上吊著一條黑絲巾,黯淡,幾乎辨別不出來。這只鳥正好立在這個背景前,像黑夜在河里洗澡的人,突然在水面上探出腦袋來,也是這般令人好奇。

      伸手去撫摸它,但連鳥毛都夠不著,不過能感覺到它有些冷,風(fēng)在背后一直吹著。一團黑云在天幕上飄過來,一塊黑板擦將星空抹掉,又很快擴散開,又聚集著翻滾過來,瞬間打在南墻上,噼里啪啦驚天動地,聽到嘰嘰喳喳的一陣哀鳴,原來是一團鳥,緊接而來的狂風(fēng)將那條好看的黑絲巾卷起來。你被剛才驚人的一幕嚇住了,母親的手暖暖地按撫在你額頭上,睡吧,臺風(fēng)很快就走了。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你猛然坐起來,父親已經(jīng)下床拿起話筒,話筒里的聲音很清晰,很急促。父親自始至終沒開口,等對方說完才放下話筒。你聽到了父親頹廢的聲音,那個人死了,老婆也跳井了??奁曃⑷?,整張床都有些抖動。

      一會,電話又響起來,一遍又一遍,母親要下床去接,被父親緊緊抱住。你很老實地躺在母親身邊,但心里卻在想,窗臺上是不是有只鳥?它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降臨?為什么南墻擋住了那群鳥的去路?臺風(fēng)來了,它們只有向北飛。父親開始講述半個月里發(fā)生的事件,那些事錯綜復(fù)雜,你記住了反復(fù)強調(diào)的一句話,所有這些都是一個結(jié)果。

      3

      你獨自走到南墻下,那里除了紅磚繼續(xù)剝落一層,粉飾了昨夜的落葉,沒有新的存在。抬頭看窗口,那只鳥昨晚還站在那個窄窄的空間里,那些落下去的鳥們難道又都飛走了?你悻悻地回來,大爺叫住了你,問你魚還活著幾條?

      大爺是這座老院子的看門人,生下來就在門里面,沒有人知道最初的緣由,大爺自己也不知道,他一生就為這副大門而活著。你似乎聽說,大爺是這家主人和丫鬟的私生子,就在門房里生下來的,那該有多久遠啊?可三大院的女人們怎能容下這樣的母女,誰也想不通,無法想象到那些沉下去的脈絡(luò),有一根連接到生命線。

      這座老院子現(xiàn)在住著三個單位,父親是一個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那些人都是一樣刻板的臉面。大爺?shù)奈葑釉诖箝T一側(cè),挨著河,經(jīng)常打撈一些魚,煎成晚飯的小菜。也總會留著幾條小魚,養(yǎng)在罐頭瓶里等你來玩,這時候,你就會跑上樓將自己那個瓶子拿來換。魚兒活不長久,隔一段時間你就站在門房邊,悄悄地,好像不想讓大爺知道。大爺就說,帶瓶子了沒?來吧。大爺也問一些事情,你什么都不說,只會搖頭或者點頭。

      大爺經(jīng)常招呼你在河邊高高的石階上玩,比試瓦礫在河面上彈跳著飛躍的距離。大爺說的事情很遠很遠,河上游是舅舅家,現(xiàn)在全家都死光了,有一個哥哥參加抗美援朝沒回來。咱們這塊地方聽祖上人說,原來是海,整片的水啊,你沒見過海吧?什么時候帶你到海邊去玩,不遠,就十幾里,這條河就通到海里。那年國軍撤退時,一個師部就從這里下河出海的,那個壯觀啊,唉!軍部就扎在這個院子里,那時候就看大門。跟你說你也不懂,我這話從來不敢跟別人說,說了會死人的。哦,聽老人說過,這塊地方很早以前是海,后來給圍起來造田,把海趕出去,約摸是在唐朝年間,這是真的。你點頭,剛才還想到海面上亂飛的鳥,多可憐,連個家都沒有,只有不停地飛。

      大爺說,這里有很多這樣的河道,前面還有水閘,能排澇,這塊地方太低,一下雨就淹。那些有閘門的地方叫涵頭,雨水從涵頭排到海里,海里的魚也游到河里傳宗接代,在涵頭來回穿梭。這件事,大爺說了至少一百遍,你只當(dāng)真聽過一遍。

      涵江往東百公里,有個小鎮(zhèn)叫甘蔗,母親在地圖上指出來,說那里有火車,能到達中國所有的地方。鳥能飛到的地方,火車也能開到嗎?是啊,火車還能裝上一家人呢。還說,該上幼兒園了。你才不管幼兒園是什么,喜歡的是那個能開到要多遠就有多遠的笨重家伙。也就一時的夢想,僅隔一天,母親走了,你幾乎忘掉了想象中的火車,在床上坐了大半天。父親說,現(xiàn)在帶你去上學(xué)??赡氵€是不動,直到被父親托起來,站在床沿邊,才將衣服套上去。

      出大門的時候,父親跟大爺打招呼,大爺揮手拍到你屁股上,這個小家伙終于長大了,你感覺那一掌很舒坦地將自己拍出了大門。這一年,你三歲。過了石橋,進入一道細長的小巷子,兩堵互不相干的高墻彼此固執(zhí)著,收縮到兩個肩膀的距離,腳板在石面上敲擊的清脆聲,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你坐在小板凳上,聽到小院子里咿咿呀呀的學(xué)語聲,父親將十元錢交給一個女人,那人對父親滿臉堆笑,臉上皺紋遍布,如刀痕生出驚恐。扭頭看著馬路上,看著穿藍咔嘰布的人,那顏色是洗得很白的藍,是從白里生出來的。你有些怯意。男人女人都是這樣,性別不重要,衣著顏色重要,容易歸類。父親今天穿上過年前才做的藍上衣,口袋平展,方方正正的,剛才從上面口袋里取錢時,女人一直盯著那里,刀痕明顯扭曲過去。

      三歲小孩,女人并不同意接收,父親厲色說,過幾天就要下鄉(xiāng)去,這孩子怎么辦?能帶著去一個縣一個縣跑嗎?那是工作,不是走親訪友,總得講點原則吧,要不要跟你們部長打聲招呼?女人的口氣不再生硬。

      父親將你抱起來,走到女人面前,像交接一件器物,放入女人臂彎。后面將要發(fā)生什么,你聽父親說過多次,去幼兒園就能捉迷藏學(xué)寫字,有很多小朋友能一起玩,可對這些你一樣也不喜歡。離開這個老院子,孤獨感就是趴在墻上的一條壁虎,不能自己斷掉尾巴去討人樂趣。聽大人說,人都是猴子變來的,你怎能知道,沒了尾巴就是將那段低賤的段落掩蓋在生活中,還被褲子遮蓋住。

      你獨自難受,看著父親走出大門,朝這里揮手,那個女人也揮動手臂,說再見。你側(cè)臉看了女人一眼,每一條刀口都刺來。哇,你大哭起來,聲音瞬間湮沒周圍的動靜。父親并沒有走遠,返身快步跑來一把將你摟住,那個女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你父子倆已哭在一起。背后,女人說,哭一會就好了,你走吧。終了,你在父親的懷里進入那條細長細長的小巷子,那條瞬間斷掉的跳動著的小尾巴,重新銜接到生命里。

      4

      坐在父親和司機中間,望了一路海,沿著海邊公路盤山而行,去的地方叫鯉城。進入一個半山區(qū),翻上一座石橋。父親對司機說,橋下那條河叫木蘭溪,那些木船跟涵江多像,這里往南走可能也是通到海里的。

      為什么要離開涵江,十多年后才漸漸知道了緣由。地區(qū)行政十八級以上的干部都集中到鯉城開會,領(lǐng)導(dǎo)崗位就旁落到那些鬧事的人的手里,雙方針鋒相對一年多,終于至上而下來了個大逆轉(zhuǎn)。僅憑一紙函,父親卷起鋪蓋走人。一位老朋友來訪,父親牢騷滿腹地說,全區(qū)幾百人都集中到鯉城,是不是有點潰不成軍?什么學(xué)習(xí)班,就是整人的一種套路。上次那一槍,下次隨時會落在誰腦袋上,都不是傻子,誰想拿誰革命?可以早說,可以公開說,老子讓開就是了,不就是一把椅子嗎,誰稀罕?從日本人的槍眼里都闖過來了,還有什么怕?

      從父親專車上下來,你跟在后面去了糖廠,早已等候的軍代表很納悶,問父親,這是你的孩子嗎?你是來學(xué)習(xí)的,可不是當(dāng)保姆的。父親說,沒辦法啊,能把小孩放在涵江嗎?又不是一只貓,自己能討食,呵呵。那也不行,政治學(xué)習(xí)期間不能帶孩子。不行就算了,那就回涵江吧。你這人怎么這樣子?這是組織原則,你可以要求所有人,但這個孩子實在沒人照顧,放幼兒園也試過,不行啊,怎么辦?軍代表看著父親的臉色像石板生青,后來懂事以后你才知道那叫絕望后的平靜。經(jīng)這么一嚷嚷,遠處的幾個人也圍過來幫父親說情,一個戴眼鏡的還將你抱起來,說這孩子很聽話,看看你們,吵了半天有什么用?孩子都不哭不鬧,多懂事啊。另一個說,這孩子大家都熟悉,沒問題。老張,換成你家那小子,來了可會鬧翻天的,開大會偷偷鉆到桌子下,給你打得掉了層皮。

      在一個兩間開通的大房里,六張床圍成圈,你的床是第二張。中午,父親用飯盒盛了三分之一的飯回來,吃完你就睡午覺。鯉城的陽光是濕的,被海水漂洗過一樣,能聞到絲絲咸味。你覺得后面總有人在跟著,無論走多遠,那目光都與光線揉和在一起,很難辨別出這個人的存在。腳步聲越來越近,邋遢的拖鞋在地板上響著。

      后面有聲音傳來,你是從大海里來的嗎?路上很安靜,一輛汽車都不曾出現(xiàn),這個小縣城已經(jīng)住進幾百個有來頭的人物,車輛將縣城唯一的街道擠滿,連驢車都要退到小巷里,等平靜了才敢出來走幾步。驢不懂這些人為的道理,不管這些規(guī)矩,隨地尿一大片,又尿一大片?,F(xiàn)在驢車也不見了,空蕩蕩的城里連個人影也沒有,為什么只有你在呢?回頭,看到一個比自己稍大一點的女孩,一撮頭發(fā)從前額垂下來遮住一只眼睛。女孩搖搖頭。那你是從海邊那條路上來的嗎?你點頭。你有好吃的東西嗎?女孩的眼神就像你是鯉城唯一的存在者,也是唯一的男人。女孩接著說,這一家,還有這一家,都沒有了,都被大海沖走了。前幾天來了一場臺風(fēng),海水一直吹到屋檐上。你搖頭。那你怎么會在這里呢?爸爸媽媽呢,也在大海里嗎?女孩的聲音清麗柔軟。

      那就跟著來吧,女孩拉住你的手。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月亮剛剛掛在很遠的一個角落。如果想吃什么,就說出來,誰家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各家的秘密藏在哪里,這些都不成問題。女孩邊走邊打量著你。

      要去哪?別問,你跟緊就行,要不然會走丟的,這里一個人也沒有,沒人會領(lǐng)你回家。你相信這句話,很久都沒有人跟你玩了,那個瘸腿的男孩后來也被家人送到親戚家。臨走時,你拿出準(zhǔn)備好的一塊牛奶糖,這是小男孩第二次吃到含奶味的糖。

      只能跟在后面。天空剛才還灰暗得像揚了一臉塵土,讓一切都產(chǎn)生壞心情,此刻卻瓦藍瓦藍地透出亮光,仔細一看是遠處的一點光澤,忽隱忽現(xiàn)。你想,女孩說的好東西一定藏在那里。突然,被強光照耀一下,你哧溜跌倒在地,青石板上的苔蘚被鞋子劃出深深的痕跡。一只鳥連續(xù)叫了幾聲,路旁的整個林子都喧嘩起來,所有的鳥在互相詢問,這是白晝還是黑夜?它們應(yīng)該這樣問,有關(guān)秘密的事情只有鳥知道,它們守著時辰,在飛翔中互相轉(zhuǎn)告。到了,你等一下。女孩回頭說了一聲就進去了。

      你這才定了神,看到這里是一個住宅區(qū),都是二層木房,有六根柱子的,有八根柱子的,底層空蕩蕩,所有家庭在地板下方是相連的,聲音能傳送一些秘密。周邊是林子,只要有一絲風(fēng),就引發(fā)鳥語交集。

      蹲在路邊,只有沒遮擋的地方呈現(xiàn)出月光,不是白,也不是藍。女孩離開有一陣子了,你有點著急,又不能貿(mào)然進入那個有燈光的屋子。只有猜想,那里面除了老頭還會有誰?是個大肚子老頭還是個干癟的小老頭,家里會藏著什么好吃的?或許另有好玩的,你對吃的沒興趣,老頭能吹糖鳥就好了,那是好幾種顏色吹開的,動物園里的鳥無論多么花哨都沒有糖鳥漂亮。

      后面上來一個男孩,比你高出一頭還多,從低處慢慢走到高過視線直到仰望的位置,才扭過頭來說,來,喝一口。男孩只穿件褲衩,皮膚很黑,沒穿鞋子,踩在石板上的聲音微乎其微,像影子縹緲,但身子很結(jié)實,將一個瓶子遞過來的時候,你都無法阻擋。只好喝了一口,辣辣的,跟土灶里做飯時燎起的一把火,一下子穿透昏暗。

      沒喝過吧?這是米酒。

      很快,頭有點暈眩,你不由地走前一步,拉住男孩的胳膊。男孩說,你爸爸就在那個有燈的家里,想見嗎?你說,想。已經(jīng)聽到了父親的聲音,還有很多嘈雜聲,你想起來了,與在涵江樓上會議室的吵鬧是一樣的。你想象到父親衣著嚴謹,表情呆板,雙手揮動著,在表達一些混亂的想法。

      你叫什么名字?你這才想起身邊的這個男孩怎么什么都知道,突然問起來。男孩說,我沒有名字。為什么會沒有名字,那你爸爸叫你什么呢?我沒有爸爸。那你媽媽叫你什么呢?我沒有媽媽。我到底該叫你什么呢?你叫什么都沒用。

      那些人占用白天那么多時間,一直在念語錄,念指示,誰也不說話,現(xiàn)在卻點著燈吵吵鬧鬧,讓你想不通。男孩領(lǐng)著你接近那間屋子,從木樓梯爬上去,先看到的是父親的后背,像搖晃的雕塑,右手習(xí)慣性地揮動著,那些話就從他手指上甩出去。再往前,是那個軍代表,五官在臉上全部調(diào)動起來。燈光是從墻角的一盞馬燈里發(fā)出來的,馬燈掛在墻上,光線在木板上反彈過來,更加柔和幽暗。這個家四面木板,木板已被煙熏黑了。

      燈花跳動了幾下,你想過去擰一擰,不能這樣一直燃著,焰子會越來越短。剛才那個男孩不知哪里去了,還有那個女孩,明明看見她進了房間,現(xiàn)在也沒了影子。你很是納悶,坐在門檻上,好像這里發(fā)生的一切與你無關(guān),腦子里開始嗡嗡響起來,是鳥們的騷動,讓每一片葉子都承載不起。

      你有點迷糊不清,突然一身巨響,嘭,跌倒在地,聲音像從天而降,穿透所有房間。你睜開眼那一刻,父親正背對著你,身子后仰著倒下去,將木地板震得直抖,頭正好落在你的兩腳間,臉像一塊崩裂的青石,有點錯位。軍代表從口袋里掏出黑手絹擦擦槍口,青煙正一口一口吐出來……

      5

      在鯉城,你們沒有任何資格這樣說話,軍代表對父親喊起來,還掏出手槍,用漆黑的槍眼對著父親的腦門。你就是這時醒來的,然后坐起來,在單人床中間,把床單披在身上,只露出圓圓的腦袋,淚水淤積到眼角,但沒有哭出來。房間的每一張床上都坐著三個人,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個藍色筆記本,低頭寫著什么。父親在槍眼里緩緩坐下來,低下頭,這時候肯定難受,便將雙手交叉在胸前,跟他和媽媽吵架時候的姿勢一樣。

      后來,你就披著床單站起來,想象著樣板戲里楊子榮的動作,在床上揮了一下肩頭的床單,轉(zhuǎn)了個圈站定。那些開會的人原本誰也沒有在意你,片刻間又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沒人理會你這個刀光劍影里猛然露面的小孩子。你已忘掉剛才夢境里的一切,覺得自己才是這個小會場的主角。一直沒有觀眾注目,你郁郁寡歡地回到初醒時的狀態(tài),像尊小佛像,直到會議結(jié)束。這時候有人投來笑臉,那個軍代表甚至走到父親面前,激動地握住你的小手,說這孩子真了不得,安靜地坐了一下午。

      在這個廠里住了一個月,你的游戲都是細碎的,屬于自己的,甚至自己也不明白的,所以最后離開的時候沒有覺得什么不舍。你惦記著的只有一樣,那就是槍。不是手槍,那是軍代表的身份之物。你喜歡長槍,也就是簡單的汽槍,可以用膝蓋在中間一頂,曲成兩截,然后放上小小的鉛彈,扣動扳機,發(fā)射的聲音有點像氣爆了,脆脆的。

      有個周末上午,每天別著小手槍的軍代表從房間里拉出一把靠背椅,放在院子里。這個比父親年輕些的男人不看你,而你卻盯著那個暗黃的皮套子,從窄小的搭扣里露出的黑黑的槍柄,顏色陳舊。老院子的那些大孩子們誰也沒見過真槍,你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接近英雄了,至少聞到了英雄氣息,但不是從軍代表身上發(fā)出來的,而是從那個短小的黑暗深處發(fā)出來的,比一只雄性的獵狗還要沉穩(wěn),能聽到嘴巴抑制不住地張合,有東西一點一點往外試探。你甚至因此原諒了那天軍代表對父親舉槍射殺的仇恨,盡管是個夢,但一直揮之不去。現(xiàn)在,完全可能是槍自己沉不住氣了,它的稟性就是開口傷人,舌頭 有聲,隨時會沖出去叼住對面的要害處。你一看見軍代表走近,就有了一種幻覺,覺得自己正迎著那個舌頭,站在這里等它現(xiàn)身。有一瞬間是自己沖上去的,一把拉住獵狗的脖套,快速沖向另一個目標(biāo),只有自己知道,這個目標(biāo)一直存在著。

      這個月即將過去,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軍代表坐在椅子上,你站在一旁,宿舍前偌大的場地,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卻能想到一塊。槍,也許是最吵鬧或者最安靜的時候,才能明顯感覺到它的存在。在身邊,卻像是在很遠處,某個墻頭或者土包上,面對著軍代表和你,不時探出頭來,讓你們對那空洞的感覺有了一絲寒噤。

      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情發(fā)生,軍代表在椅子上坐了不到一分鐘,刷地站起來,你在這里別走,我給你看一樣?xùn)|西。

      軍代表拎著一把長槍出來,拍了一下你的腦袋,然后端槍瞄準(zhǔn)樹杈上蹲著的一只笨鳥。它已經(jīng)蹲好長時間了,興許正在午睡。叭,它的午覺換了位置,躺在了地上。軍代表對那只鳥不屑一顧的表情,回頭傳遞給你,你也不由地轉(zhuǎn)移視線,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讓軍代表很驚訝,他走到那只鳥跟前,用兩個指頭捏起來,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細繩,扭了個圈套在鳥脖子上,再掛到樹杈上。然后將槍管從椅子靠背的縫隙里穿過去,將槍托放在座位上,來,打一槍。你一下子蹦起來,剛有點手舞足蹈,又馬上收斂,走到椅子跟前蹲下去瞄準(zhǔn)。男人也蹲下來,側(cè)著臉對你說,看見沒?這是準(zhǔn)星,對面那只鳥一定要放在這個尖尖上。你聽明白了,瞄啊瞄的,一會左眼,一會右眼,后來干脆兩眼都睜得大大的,裝進那只鳥去,其余的都空白了。

      鳥飛不走,長成了樹的一部分,用不了一兩天就無影無蹤。男人生氣了,你怎么這么不專心?就這三個點,對齊了就扣,不能光想著一個點。一個問題多簡單,好幾個問題碰在一起,最后就成了一個問題。唉,這道理你不懂嗎?就按剛才說的,你再瞄三次,還是不會的話就該滾蛋了。話音未落,你扣動扳機,叭,對面的鳥不見了。這孩子,軍代表狠狠地說,真有你的,出手快啊。

      6

      一個月后,你們離開鯉城回到了涵江,父親有時間每天哄你玩了,他不再管別人,也不再被別人管,每天睡覺時很少再有電話鈴響起,總之是這個家安靜了。不過,你獨自出去玩的機會少了,父親總是跟著,越來越不放心你。每次上街游行時,父親都不敢將你一人鎖在家里。死人的事件在這個季節(jié)里依然發(fā)生,如果你出現(xiàn)意外,他將如何生存下去?

      老院子開始空落,大爺粗嗓門的叫聲聽不見了,回來的按時回來,回不來的總是回不來。到了秋季,河里已經(jīng)跳進去三個人,北院老太太的兒子也跳河了,那幾天滿院子都是老太太的喘息聲。看門的大爺偶而開始喝點酒,說天涼了,住在河邊濕氣大,喝點酒冬天就不會腰疼。

      白天,只剩下一群孩子上躥下跳,老人們坐在自家門口看著天氣,也等著家人走進大門后大聲叫喚?,F(xiàn)在,你開始跟那些孩子們說上話了,跟著他們滿院子瘋跑,父親經(jīng)常站在南墻樓邊,望著北面幾座院子,所有的動靜都在屋檐下,好像能看見似的每天看。有時候你從那個巷口子出來正好能望見父親的眼神,覺得父親每天站在這里是為了看自己,因為眼神總是那樣寬闊。

      這樣的安寧也短暫,那群游行的隊伍駐扎進了老院子,很多房間被打開,三個小院子又恢復(fù)了熱鬧。你有點喜歡這個亂糟糟的世界,覺得自己好像正參與其中,讓你想到了槍,想到了軍代表。那張緊繃的臉挑起一場戰(zhàn)爭有多容易,你非常希望自己在這個時候拔出槍就射,干掉他們,至于他們是誰無關(guān)緊要。

      有一天,你被父親搖醒,咱們要走了,去看你媽。你一下子坐起來,真的嗎?真的,快,車在下面等著。還是上次去鯉城的車子,司機將手放在你腿上,輕輕一握,你要快點長大啊,小伙子。父親對你說,到了你媽那里,你要上學(xué),知道嗎?你開始想象下車以后的事情,但汽車在涵江的出城口被攔住了,那些人舞動著一面很飽滿的旗子,嘩啦啦擋住司機的視線。

      父親將你摁了一下,暗示不要動,然后下去,從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個折疊紙片,小心地遞過去。那幾個人都湊過來,看了一會不吭聲,但也不說放行。見無效,父親趕快掏出一包大前門發(fā)放出去,并陪上笑臉。那個揣著紙條的人已經(jīng)走到駕駛室旁邊,問起司機來,哪兒的?梧塘,梧塘的。哦,怎么聽你像秋蘆的口音?我老婆家是秋蘆的,上門女婿是招親啊。那人轉(zhuǎn)身問父親,你是哪個派的?那個條子上寫著,你再看看。就要你自己回答。父親不語,一張青石板臉像突然被雨水沖刷過,瞬間亮起來,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又一輛車從城里開出來,車上站滿了人,在后面剛停下,那些人就圍過去。車上有人將橫面的擋板打開,露出一個被綁押的人,背后插著一面白旗,上面寫的什么你不認得,只識那個紅叉叉。有人在喊,執(zhí)行槍決。

      父親走到司機窗口前說,今天咱們不該走西門。一時走不了,司機就抱著你下車,前面已臨時在城墻根的土坡上搭建起臺子,可能這里經(jīng)常舉行這樣的儀式。你們被后面的人簇擁著漸漸將臺子圍住??谔?,宣判,掌聲,歡呼。

      叭,清脆的一聲,被城墻頂回來,震耳欲聾……

      7

      那人是你,舊宅的主人。男孩出現(xiàn)是孤立現(xiàn)象,你要找到此前的那些人,讓所有的未知呈現(xiàn)出來。舊宅比印象中要小很多,似乎被時間擠壓掉一部分,連同記憶一起失去。你開始退回此前,讓自己矮小,瞳孔收縮,時間拉得很長。你慶幸這樣的嘗試,獲得了生命另一端的秘密,從一個過道穿過另一個過道,打開一間又打開一間??臻g完全不同于現(xiàn)在,忘掉了現(xiàn)在,不,是未來。

      舊宅門還是木板的,門環(huán)深銹,一點都沒變。你站在與父親居住過的樓房下,背著光線,色彩淺薄得接近虛無。像一件愛物丟失一樣,昨天還撫摸的溫暖,念頭一閃不見了。有人問,你看這舊宅何用?你說,小時候住過。

      舊宅將一分為二,用磚墻割立,互不來往。南面一半還屬于公家,北面一半已歸主人,但舊宅產(chǎn)權(quán)迄今不清。你還將舊宅的宿命畫定,美工將場景布置畫好交給導(dǎo)演,這個悲劇需要紅色調(diào),需要圍欄,需要壓制,從物件到靈魂都需要一種壓抑的緊迫感。無所適從,對嗎?是的,你點頭默許。美工走了,化妝師來了,事情沒完沒了。你說,這些都找助理吧,一切按部就班。

      憩息片刻,布局出圖,呈現(xiàn)于你。前庭上的紅色屋脊,橫在眼前擋住前視,將整個二樓局限在狹隘的空間里。你的某種暗示存在其中,這是其一。前庭開闊,但臨河無遮欄,作為商賈世家,直接面對無情流水而逝,這是其二。正門偏于側(cè)面,屈就于一隅,有點猥瑣,實在難受,這是其三。而此前,助理拿來的規(guī)劃圖是這樣,朝南的正門延伸至院中位置,立一與舊宅正對的大門,門后豎立照壁,松鶴牡丹富貴延年的粉飾。如此一廓,與流水分隔,互為補缺。這原本是你的意圖,給感慨找個落足之地,安撫失意。助理卻說,這是一出正劇的場面了。你回答,命中注定,這個場面必然處處玄機,布滿障礙。否則,那些人物是否該換裝,工仔們是否該從頭做起?原本就是一出悲劇,初衷不可改變,你都想好了,從那個小男孩飛出樓梯開始。

      下樓,往里走。男人正在做雜務(wù),衣冠整潔,像退休職員,說自己是舊宅主人的后裔。你大喜過望,說這間房子原先是公家的廚房,這兒是大灶,這兒是飯桌。這兒那兒指點了一通。男人一直看著你,也許第一次聽說了先前的用處,能填補家族史的一段空缺。

      你:貴姓?

      徐:徐,雙人有余的徐。

      你:哦,還挺復(fù)雜的,徐家的事也了解過。

      徐:給你看一件徐家的東西吧,你會感興趣的。

      從木梯上去,翻騰一會,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下來。男人說他叫金輝,金碧輝煌的金輝,是爺爺給取的名字。你點頭,是老地主,總夠百歲有余。徐金輝說,記得那時從這個舊宅出來時,爺爺就有大把年紀,胡子很長。留胡子顯老,你看這頭發(fā)都白了,黑的能數(shù)得清。你說一樣,我也白了。徐金輝取出一份《關(guān)于請求保護“順茂隆”徐氏民宅的報告》,第二頁落款處,簽了二十五個名字和手印,都是徐氏后裔。

      你:金字輩吧?

      徐:是,第三代人。以前徐家居仙游,知道這個地方嗎?

      你:小時候跟我父親去過,很好聽的名字,仙游,神仙游歷之地。

      徐:看看,這個舊宅多陳舊,是危樓,自己保護有困難,公家還占著那一半,關(guān)著門不維護,這樣損壞得更快。

      你:怎樣保護舊宅,是當(dāng)?shù)卣氖隆?/p>

      你在徐金輝對面的小板凳上坐下,有很多設(shè)想幾近完美,但還有補充的余地。你是個充滿信心和耐力的人,不厭其煩地修正著,除非進入夢中。男人覺得你有點冷漠,在回避關(guān)鍵話題。

      徐:你應(yīng)該知道威尼斯,但不一定知道陳章武,《莆田志》里有這個人。

      你:為何要知道此人?

      徐:他是新志里的文人,和你一樣,寫寫畫畫。你能找到舊宅來,不可思議。腳下這塊土地叫“蘿苜田”,自古成形以來,河道密布,三面臨水,水連著海。閩中威尼斯這個稱呼,是陳先生最早說的。把這里稱為島也對,被河水分割,直接引向了大海。也知道你寫小說,網(wǎng)上看過一些,所有寫過涵江的文字我都收集起來了。你描述涵江的淵源,曾將一座舊宅作為國軍指揮所,實際上這座舊宅就被征用過幾次,部隊撤退之前做師部。你不必驚訝,彌想的吻合也許就是上天的賜予,讓你與這座舊宅的命運相關(guān),精神與它在某處匯合,包括你四處尋覓,終究找到這里。

      徐金輝坐在板凳上,后背朝陽,一字一句,字字如金?;腥挥X得你就是要找的那人,很久以前從靈魂里出來,去尋覓渴望已久的歸宿,怎么就默默走到這里,是有人安排了線路?如問道者,如客棧后生,如乘涼老婦,都指向一個并不確切的方位。說似乎有這么個舊宅,也說這樣的舊宅好幾個。你便不斷地完善設(shè)想,糾正來歷。于是在你的掐算下,男人敲門進來,你在擺譜,攤開局部的秘密。你說,從樓梯上去,從樓上下來時,一切布置就位,開始一點點泄露秘密所在。

      8

      舊宅在圖的中間,三面被磚木環(huán)抱。你提醒小男孩,但小男孩并不理會,一直往里面跑,在陰暗處不見了。助理按照你的新意更改文案,整個上午故事脈絡(luò)曲曲折折,卻堅持一個生長的途徑,像樹,到處都是洞,裂紋,受人偏見。你說這樣就好,玩這些自然的破綻,添加色彩,元素,生命。現(xiàn)在開始,時間倒流,在0和9之間,開始設(shè)計一種開端,讓它長出枝枝杈杈。助理說,那就長一株圣誕樹吧。你默許,古老的舊宅變形了,磚木結(jié)構(gòu)被拆解,按照新的布局,它們乾坤大挪移,組合成一株圣誕樹。你笑了,站在樹下,圣誕老人會從天而降,一廂情愿地等待著。那人曾經(jīng)是小男孩,現(xiàn)在是老人,你想,這有錯嗎?

      徐金輝家的墻壁鑲著鏡框,地主和地主婆,你默想到身份。這不是你期望的那個百歲老人,爺爺奶奶的容貌,可以從活人到像片繼續(xù)往前推,此事由助理來解決,很快就有一張電腦圖傳來。不用看,會將那些細部的條紋都刻畫好,測好瞳孔的距離,還有皺紋的趨勢。這是徐氏三兄弟中的一人。徐啟燕、徐啟祺、徐啟云,《莆田志》中關(guān)于“順茂隆”的三個人物,這讓你無法選擇,將面對哪一個?這個難題還是交給那個小男孩吧。

      在你看來,涵江就是“小上?!?,美稱由來已久。很久沒人來探聽了,你卻興致盎然,念出清代郭龍光的詩:“涵江連郡郭,二十里平田。村小皆依樹,橋低欲礙船。風(fēng)光小吳越,財貨甲漳泉。日暮停橈處,微聞宿雁還?!毙『?,風(fēng)光超吳越,財貨勝漳泉,不可想象,但你經(jīng)歷過,卻沒說出來。當(dāng)你的后人徐金輝問起,你才說,涵江其實是“孤島”,徐氏家族的“海上商路”何等輝煌,但迄今也沒有得到重視,真可惜。你已勾畫好線索,徐氏老人的容貌在不斷添加。你對徐金輝說,現(xiàn)在開始聽吧,徐氏傳奇是屬于自己的,從宣統(tǒng)元年開始,去問問今天的孩子,宣和統(tǒng)是怎么組成一個詞匯的,有誰知道?既然如此,將整個文案調(diào)出來,之前就已安排一個完整的演繹班子,一百個演員,一千個群眾,一萬個電腦特技人模,十萬個古鎮(zhèn)人流攢動的效果。你說,從那個孩子出場預(yù)演,將貫穿整個家族命運,直到今天坐在小板凳上談話的兩個人。

      那年,三兄弟在仙游做赤糖生意,你偷吃了不少。整片的甘蔗林被砍倒,碾壓出白膩膩的汁液,然后注入大鍋里熬。你在遠處等待著,火焰沖出爐膛,白水翻滾,三兄弟不停地攪動,顏色逐漸變?yōu)榘导t。你守在角落里,每一鍋都這樣傾倒,席地上攤開一張大糖餅。最后揭起來,你伸手去摳那點夾縫中的甜,摳得心滿意足。三兄弟生了很多孩子,你最不起眼,誰讓你老實巴交呢?這些往事,跟行當(dāng)里的人說過,有些還重復(fù)過多次。別人說你怕自己健忘,年過四十是有點毛病,但你心里清楚,煮糖賣糖的徐家的那點事情,連《莆田志》都微不足道,長此以往,這個舊宅與徐家將徹底被遺忘。

      也罷,你悄悄回到舊宅,跟1909差不多,一趟趟運送資產(chǎn),你最終要做何等大事,極少人知道。以及小男孩長大成人,跟著母親遠走異鄉(xiāng),繼續(xù)創(chuàng)業(yè)謀生,也一樣少有人知道。沒有見過這么多大洋,整箱整箱從眼前搬過。族人最興旺之時已經(jīng)到達上海,再多的財富都要運回故鄉(xiāng),籌建這座涵江豪宅。積攢多年的血本,陸陸續(xù)續(xù)運回涵江,輪船??吭谶@塊七畝二分地的河道邊。這個場面,你設(shè)想了無數(shù)場景,每個難以取舍。助理都贊嘆這樣的奢侈是何等超脫,他不是指那些打捆的大洋,是在談?wù)撃愕南胂罅Α?/p>

      徐:徐氏家族從仙游遷徙到涵江,大概是建宅六年前的1903年,當(dāng)時徐氏三兄弟由經(jīng)營“興化赤糖”起家,后來轉(zhuǎn)向經(jīng)營紗布批發(fā)業(yè)務(wù)為主。

      你想到自己也許就是那年出生的,已經(jīng)沒人能說出確切的年齡。年齡是虛數(shù),無關(guān)緊要。既然是1903年,那可能是哥哥姐姐們出生的時間,記得從樓梯摔下去那年,自己還不到十歲。徐家建宅花了十七年,那就是1920年建成的,除了聽老人絮叨,記憶忘卻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徐:十七年耗資十三萬大洋,其實之后還在小規(guī)模地建,一開始就留下空地了。

      你:有錢的時候不建完,留下空地讓后人建,這是多好的激勵機制啊。

      徐:1937年,日本人鬧事來了,才停止建設(shè),后來就一直空在那里。

      你:這些事只有徐氏后裔才知道。在外人看來,這里早就破落了,怎么會有待建的規(guī)劃。百年的設(shè)想還在圖紙上,無法實現(xiàn),這也是家族莫大的遺憾。

      你漫不經(jīng)心地在舊宅里踱步,忘掉自己是誰,混淆了時空,什么有關(guān),什么無關(guān),都是外人的見解。你還拿走徐金輝坐的那把凳子,擺在臨江的臺階上。拿起《莆田志》找到那段記錄:清末,涵江計有中小商號300多家,從業(yè)人員近千人,其中經(jīng)營布業(yè)已成規(guī)模。到民國時期,紗布商店有40多家。這時候,徐氏的“順茂隆”擁有資金30多萬銀元,最為雄厚,它和芳來、茂?。ê蟾拿酚洠⒚d、永和、泰隆、永興、立大等8家在經(jīng)營批發(fā)。布業(yè)里規(guī)模小一點的是零售商店,有雙茂、大方、大達、義興、協(xié)成、大章、仙興、同升、萬豐等33家。經(jīng)營品種除本地土織布和染色布外,主要有上海的男女線呢、花嗶嘰、花洋布、漂白布、龍頭細布、次斜、元色嗶嘰和元色斜紋等;江蘇南通的“血尖”(土布),杭州、紹興、盛澤的絲綢;廣東的香云紗;廈門運進的香港正嗶嘰、華達呢、貢呢、印度綢;福州運進的男女線呢(土織)、格布、條布、土紗布等。民國27年(1938年),在涵江登記在冊的商戶達800多戶,行業(yè)增加到40多個。

      你在徐氏的 “順茂隆”的下方畫了一道線,衣食住行衣為首,社會現(xiàn)狀反饋在服飾上,涵江布業(yè)便是標(biāo)志,“順茂隆”不是特殊個例。你打開另外一個夾子,將圖上的圈圈一個個連起來。

      你:十萬人太少。

      助理:那要多少?

      你:多多益善。

      徐:那時候的涵江古鎮(zhèn),頂鋪徐姓、后坡李姓、倉前陳姓、宮下呂姓等數(shù)十家大商,號稱“百萬富甲全郡”,叫“小上?!币稽c也不為過。

      你:涵江與上海不僅在稱謂上,實質(zhì)上也有很重要的關(guān)聯(lián),清光緒二十五年。

      助理:1899年。

      你:日本的“紀攝丸”輪船從涵江鎮(zhèn)外的三江口入港,福建海禁消解了,門戶開啟。后來,涵江也有了自己的貨輪,開到上海、寧波、南京、溫州、福州、廈門,開行設(shè)店,商貿(mào)往來。五大港就是福州、廈門、泉州、三都澳和三江口。那時,“舟橫葦岸明漁火,客語篷窗候晚潮”,“檣帆輻輳,船只云集”,氣派得很。

      助理:《莆田志》里有不少詩歌,不知道商人里面有沒有詩人?

      你:會有的,會找到此人,跟“湖畔派”“鴛鴦派”在一起混過。

      徐:舊宅前的河水通海,建院的大洋,還有建筑材料從三江口運進來,然后分道,各回各家?,F(xiàn)在前面的河道都淺了,河水渾濁,小時候還在那里扎猛子。

      你:在水里裝水鬼,抱別人的大腿。

      徐:還是說說徐家吧,很久沒人提及這些事了。

      你:老人們把“興化赤糖”等土特產(chǎn)運到上海,再由上海運回十幾萬匹紗布在涵江批發(fā),一進一出相向經(jīng)銷。徐氏在上海英租界金陵路開設(shè)“天祥”貨莊,名頭很大,今天的上市公司也不過如此。

      徐:你真是1920年出生的嗎?那該叫你什么?

      你:別著急,會搞清楚的。還花過“黑母雞”,你沒聽說過吧?

      徐:那是什么?

      你:中國銀行發(fā)行的五塊錢就叫 “黑雞母”,十塊錢叫“紅雞公”,還有莆仙農(nóng)工銀行的一角、二角、五角、一元、五元紙幣,都不值錢。建這個宅花的是大洋。最光耀祖宗的是順茂隆搞航運,日本人走了,徐氏跟別家合資80萬法幣,造了一艘50噸的鐵殼船“寧海”輪,運客也運貨,后來就去上海,干到收盤為止。

      徐:你貴庚多少?

      你:這個也不重要,說個你不知道的吧。后來上海又起戰(zhàn)火,徐家貨莊全部遷回涵江,留守者等待以后的機會。有天晚上,聽到一只鳥叫得很怪異,便想起來關(guān)窗戶。那只“太陽鳥”屙下的屎蛋子卻掀起瓦片直砸下來,將徐家剩下的所有財產(chǎn)轟了個凈光,燃起的大火成片地?zé)蓱z那些無辜的鄰里,擔(dān)驚受怕了一整年,還是沒躲過去。阿彌陀佛,信佛祖,信媽祖,其實都一樣,誰也保不住性命。

      9

      后來,你一直跟著母親在甘蔗生活,在家清閑幾年的父親再次來到涵江就職,你只有在假期里才能夠去涵江。

      大爺將門打開,幫著把行李卸下,父親依然是這里的主人,下屬們圍過來接上手,拎包的扛貨的一掃而光。你被看門的大爺拉住手,說兩年不見長了一個立磚。

      門房墻上貼了報紙,宣傳畫在上部圍成圈,整個家就像是一張沾貼好的紙片,然后打了三個折合在一起。大爺坐在床頭,在兩尺見方的窗前望著外面,白發(fā)已經(jīng)蓋過黑發(fā),從后側(cè)面看去,腮幫上的肉還抽搐,腦袋也有些晃動。過了一會,大爺說,不會再有人進來,快下班了。大爺?shù)膬裳劭吹搅撕芏鄸|西,但是一點也沒有顯現(xiàn)出來。你覺得窗口是個大眼睛,是一個隱藏在門外的人幾十年里一直關(guān)照著你。大爺說過老院子里的遭遇,沒有流眼淚就沉默了。

      又過了一會,大爺擼起袖子伸出左胳膊,對你揚起來。你來,坐在這里,你知道這個嗎?左胳膊慢慢收起,最后五根曲張的手指收攏起來,移到了發(fā)亮的額頭前。大爺說,你看這。你瞅見鼓起了圓圓的肌腱。大爺說,看這里。你的眼睛在大爺右手指尖上從肌腱移到彎曲處,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形狀,你愣了一下把眼投向別處。大爺瞇著小眼睛,厚重的眼瞼耷拉下來,一笑就縫合住了,好像是在夢里微笑。大爺又說,你看見過這個嗎?你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見過還是沒見過都不確定。大爺又說,這個,你很快就會見到的,你長大了啊。沒有好奇,反而感到很委屈,你沒有去二樓幫父親整理行李,而是走到大門口,抓住生銹的鐵環(huán)。你已經(jīng)能夠?qū)⒏觳矎沫h(huán)里穿過去,試了一下沒有一點樂趣,感到的只是一陣茫然。

      你像很多孩子一樣開始發(fā)誓,往門里瞅了一眼,正好能從大爺?shù)男〈翱诳吹嚼锩娴膫ト讼?。你對自己說,對老人家要講真話,不能要求什么,要求了也很難得到。中國那么多人都在祝福老人家,也希望能幫自己大忙,但那要等待多久呢,所以想了也是白想。你又想,如果真的回答了自己的問題,那怎么能聽到呢?喇叭上的聲音肯定不是對自己說的,那是對大人們說的。老人家有先見之明,早早就在語錄上公布答案了,所以一句頂一萬句,就為了回答大人們的問題。一想到這些,你就有些失望,是對自己失望。你試著對天空說,剛才大爺教的,知道這個不好,但怎么才能抹掉呢?可是這些心里話,最終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你悄悄上樓,推開家門,父親大聲質(zhì)問你,躲到哪里去了,也不上來幫忙收拾家里?至少可以掃掃地,提一小桶水來。

      有一天你醒來,聽到樓下嘈雜聲越來越烈,有人叫大爺。等你跑到門房時,已經(jīng)很難擠進去了,有兩個女人在哭,其余的人嘀咕,你也聽不明白,還是鉆進去看個究竟。昨天那張床單蓋在一個人身上,肚子是塌陷的,略顯瘦弱的身子,顯然就是看門的大爺。但是你似乎聽到了呼吸,一個久病的哮喘病人的呼吸,老人的臉在床單上浮現(xiàn)出來,說早算準(zhǔn)自己那些掉落的牙齒,在瓦片上總共跳了十七下,那就是今年啊。

      你有些害怕,后退到一個人身后,側(cè)著半個臉,對面墻上是偉人像,讓你的膽子又壯了不少。大爺就在這個時候伸出手,想要拉住你,但還是夠不著,說這輩子牽掛的人,就剩下你們幾個了,然后呼呼睡去。

      10

      光著腳丫子坐在大水槽里,溫暖的石板被正午的太陽烤過,上面薄薄的水像抹上去的一層奶油。丫子在水下用兩個趾頭輕輕彈撥,水波就暗暗生出來,將天庭搖晃得吱吱響,那是檐邊的鳥斗架來了性子,正好在水的倒影里鉆來鉆去魚一樣。你喜歡魚,各種各樣的小魚在罐頭瓶里存著,那些微小的生命被圈定在一個遭人窺視的空間里。你面前的水很靜,如果跳進去就成了魚,無聲無息地滑動。

      父親不允許你接近水,河里每年都要淹死兩三個孩子,上個月走了的是二樓錢家的老大,老院子里的孩子王,所有的孩子都被欺負過。你也不例外,但錢老大對你還算客氣,只是搶你口袋里的奶糖,你不在乎幾塊奶糖,只是對一個經(jīng)常掏自己口袋的人有恨意。那個十五歲的后生在午飯后獨自往水里一扎,就沉睡下去了,找到他在水底下的那個房間。家人滿河道奔跑,對河道里過往的船夫逐個叮囑,見著孩子就喊回來。船夫說,昨天細心找過了,今天再找找。其實就在那間屋子上方,還用長長的竿捅進去過。船夫聽著岸上的老小輪番哭訴,個個眼睛都濕了,說三天后再找不見,這孩子可能就遷居海里了。

      這時候,父親攥緊你的小手,看見了吧,死都沒有歸宿。后來你在字典上找到了 “歸宿”,想著白天的事情,覺得自己以后要去很多很遠的地方,只要每天能給父母親寄來一封信,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這就是歸宿。

      水槽在院子中央,雨水從屋檐上灌下來交織在里邊,然后順暗道走到院子外面。你坐在這里一個時辰了,感覺自己沒臉見人。早上,你在樓頂看到下面臺階上坐了一排釣魚的人,就拎起磚頭拋下去,水面上揚起一圈的魚。那些人要上來尋你,你卻躲開不理會,但磚頭的主人并不饒恕你,隨手拿起笨重的家伙劈頭蓋腦,你被唬過好幾次。

      你的牙又開始疼了。這個月已經(jīng)拔掉三顆,每一次被看門的大爺用細繩拽掉之后,你就狠狠一扔,飛上屋頂,叮叮當(dāng)當(dāng)兩三聲。大爺說,一個人究竟能活多長,就看你換牙的時候扔在瓦片上響幾下,等牙換完一共響多少聲。你搖頭,不知道,記不清。所以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在哪天,所以就活得混混沌沌,聰明一點的人只好去討些德行,為的是討來好運氣啊。大爺吸著銅制的水煙袋,呼嚕呼嚕喘氣一般。你才不管在瓦上蹦幾下呢,疼得拿起磚頭往下拋,每拔一次就拋一次,直到將門前的磚頭盡數(shù)拋完。

      你光著腳丫子回到家,被父親瞪了一眼,父親正在看《參考消息》,順手拿起茶杯。遠處的漁船有的在篷里點上燈,風(fēng)吹動船身,燈也晃動,你一時覺得自己心里不踏實,想到下午拋磚引出一巴掌的事,想起當(dāng)時臉蛋發(fā)燒時自己的表現(xiàn),突然感到站在坐著喝茶看報的父親面前,自己像個威風(fēng)凜凜的大人。

      接二連三的死訊動搖了你在涵江玩耍的興趣,河就在老院子?xùn)|面,你看到的是一堵隆起的墻。那株枝杈探到河面上的樹,你也不再爬上去,現(xiàn)在你認識到死是多么可怕,滿嘴的牙還在松動,希望每一顆都能在瓦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

      這座大院子的廁所是公用的,在北墻外一畝多菜地的一角,時??吹接信颂约S澆菜,你叫她穆姥姥。這個菜地供著老院里三個小單位的大食堂。穆姥姥住在北墻的二樓,在屋脊上遙遙相對,你去廁所的時候總能看到她衰老的身影坐在一張紫色木桌邊,吊著銅邊眼鏡縫制鞋墊。幾年前,你離開這里的時候她就是那個姿勢,現(xiàn)在好像只有你長高了一尺,已經(jīng)能扒住欄桿,而穆姥姥卻沒有絲毫變化。坐在靠近門前的地方,一哈腰就能看到外面,這點距離正好將自己隱在光線里,來去的人只能看到敞開的門。身后的窗戶也是敞開的,枝葉茂密的橄欖樹在外面搖動,有時候敲擊一下墻面,清脆的聲音讓你的牙齒泛酸。

      穆姥姥很長時間不抬頭,陽光照在禿頂上,耳朵比曬蔫的木耳還要萎縮單薄,脖子肯定是干枯了,延下來的枝干在黑綢緞里藏著,最終伸出來的手掌如果不動的時候就是一堆木架。累了,一動不動擺在那里,鮮艷的鞋墊就成了架子上的工藝品。不知道穆姥姥有沒有孩子,你從來沒有聽人說過,如果很多孩子,每一個都備好一雙鞋墊,該做到何時?你從父親想到母親,卻從來沒有一雙漂亮的鞋墊。

      有次你很想對父親說,長大了要當(dāng)兵,但看著父親夾著文件報紙什么的回來時嚴肅的也有些頹廢的表情,你怯了。父親看看手表,掏出鋼筆寫字,寫不出來就甩一甩,然后嘩啦嘩啦在紙上劃著。你知道父親在寫什么。有天晚上很遲了,你有些害怕,就悄悄開門走到亮燈的辦公室,一群人正圍著父親劈頭蓋臉地責(zé)罵,父親不甘示弱,便不看手中那張紙,直接伸到對方臉前質(zhì)問。除了吵鬧,就是紙張在父親手中揮舞的聲音,紙張被父親攥得生硬發(fā)脆,像撕裂的嗓子里布滿血絲,穿透大腦,讓所有的知覺停滯,只留下一種肆無忌憚的吶喊。這個場面該是父親一個人的舞蹈,后來離開涵江的時候你回憶過這樣的夜晚,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一章,卻總是不能謝幕。

      父親終于看到你站在走廊里,沒有踏進家門就問,你長大想干什么?當(dāng)兵。當(dāng)什么兵?空軍。想飛?。肯肴ツ睦锒寄苋グ?。還有呢?當(dāng)連長。為什么當(dāng)連長,就不能有志氣點?團長。下軍棋啊你,沒更大的啦?師長。才跳一級,應(yīng)該跳三級,當(dāng)司令員,你這個孩子一點覺悟都沒有。

      11

      一個人有了想法就快老。

      穆姥姥肯定沒想法,有時候會拍一下你的頭,走到桌前將桌上的小抽屜拉開,拿出一個貝殼,慢慢用指甲對住縫隙掰開,然后用手指蘸著在手背上抹一下。你聞到一絲清香,漸漸濃厚起來。穆姥姥的兩只手左右搓個遍,然后摁在你臉蛋上,左一下右一下。穆姥姥眼睛紅紅的,是做工盯得時間長了,還是昨晚沒睡好?穆姥姥放下眼鏡,朝你笑一下,手已經(jīng)松開,香卻留住了。

      孩子們說,穆姥姥原來是這座院子的公主,后來老財主死了,有個大姨太不喜歡公主,公主是小姨太生的。不是,穆姥姥就是財主家的小姨太,財主跑到臺灣去了,上船的時候公主膽小,跨不過去,就沒走成。不是,是老財主跑了,把財寶都藏在這座院子里,就在背面那塊菜地里,把公主留下來看著,結(jié)果被解放軍發(fā)現(xiàn)了。都不是,穆姥姥嫁了一個軍官,后來軍官被解放軍斃掉,才回到這座院子里,回來生了個女兒,被老財主扔到了河里。才不是呢,穆姥姥跟門房大爺是一對,偷偷的,看見過他們在一起說悄悄話,還關(guān)上門。真的嗎?小狗才騙你。那大爺死了,怎么沒見穆姥姥哭過?

      這些話都被你記住了,回去跟父親一句句轉(zhuǎn)述出來,父親饒有興趣地看著你讓你不知所措。這都是真的嗎?父親搖搖頭,沒說話。那都是假的嗎?父親看著你,認真說了一句話,既然聽到了,那你就記住吧。

      你就要離開涵江去甘蔗上學(xué),將這個消息告知穆姥姥,穆姥姥抬起頭來,用兩個指頭比畫著。是看著你們從這么長一點點長到現(xiàn)在這么大,還抱過小時候的你在走廊里玩。有一年臺風(fēng)來了,你父親不在家,好像去鯉城還是什么地方出差,你媽都快嚇?biāo)懒?。你一直哭,在這邊都能聽見,后來把你們帶到這里住了一晚上。那天風(fēng)真大呀,差點把你們母子刮跑,欄桿都抓不住。以前看過那個孫悟空也不行,照樣被芭蕉扇刮走,找不著影子的。就抱著你,給你媽說不要朝后抓,要靠著墻,手要這樣,朝前頂著摳住縫。你聽著可怕嗎?你還記不住這些事,太小了。

      穆姥姥微笑一下,將長針在頭皮上抹幾下。你剛生下不久就來涵江,現(xiàn)在幾歲了?你把兩個手掌都打開,不說話。哦,十歲,好多孩子都長成大人,你才十歲啊,還早著呢。你知道這座院子有多大年齡嗎?三百歲了,是老爺爺修的。那時候老爺爺是個當(dāng)兵的,從北方打到南方,后來這里安定了,就做商人,往老家販賣茶葉,掙不少錢,然后就蓋這座大院子。你知道這座院子為什么要蓋在這條從北流到南的河邊,還是不朝南的方向嗎?就是老爺爺心里惦記著老家,這樣每天能看到北邊流下來的河水,看到東邊升起的太陽,如果院子面朝南的話,后人就容易忘了北。

      前幾天,聽說你們要拆掉這座院子,這是個壞消息啊,你明年再來可能就找不見它了,也找不見穆姥姥嘍。那你會去哪里呢?這座院子是傳下來的,怎么現(xiàn)在就丟了呢?那個老頭也死了,就剩下的人多難受。你可以告訴他們,說你不走。穆姥姥沒有選擇的余地,穆家擁有的土地沒了,家產(chǎn)沒了,房子沒了,就剩下一個人,很快也沒了。

      你有一封信藏在肚子里嗎?藏了,永遠出不來。那都要離開涵江嗎?離不開了,哪里也不去想。穆姥姥走到桌前,對著空白的墻開始神神道道起來。

      12

      三天后,父親將帶著你離開涵江到甘蔗,再過一周就過年,1976。

      在涵江的一個月里,你換掉三顆牙,現(xiàn)在又有一顆松動,你等著往屋頂上拋。大爺走了,可他說的話你還記得,不要拋得太高,要多蹦幾下來增壽。

      最后一日,你走到曾經(jīng)存放磚頭的那家門口,屋門緊鎖,寬寬的陽臺上擺滿鮮花,天氣雖然冷許多,但花色依然鮮艷。也許那個老女人這幾天就不在家,你想起那一巴掌心里依然恨恨無比。你端起一盆鮮花看著河道里沒有船的一刻猛然摔下去,你將半個身子探到欄桿外面,目送花在水中散開,所有人的臉都跟著開花。

      牙開始隱隱作疼。你還是走過長長的二樓走廊來到穆姥姥門前,剛才遠遠地就看見家門關(guān)著,近前看卻門鎖不在,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安靜極了。

      天色下沉,北墻外菜園子里孩子們的玩耍聲此起彼伏,你整個身子趴在扶手上,溜下樓去,中間折一下,拐個彎就溜到地面。天上烏云瞬間被海風(fēng)堆積起來,菜園子里的白菜葉子噼里啪啦直響。孩子們在玩玻璃球,你對這些小玩意沒有興趣,走到二樓,往穆姥姥門口瞅一眼,還是沒動靜,就朝樓下喊一聲,嗨。然后倒騎上扶手溜下去,拐過彎的時候,你又喊一聲,你們都來溜滑梯啊。

      滑行,找到身子失去控制的快感,連那顆隱隱作痛的牙也不再猛脹,暫時萎縮到肉里。飛翔是一種身體的超越,所以你跟父親說過自己想當(dāng)空軍。飛機的外面可以雷鳴電掣,但你還是堅持要飛,這個時候你告訴自己,夢想終于來了?,F(xiàn)在你已經(jīng)駕駛著飛機在一座高山面前爬坡,進入云端,將雷電甩在身后,你側(cè)身看到涵江,一條細細的河在一座灰褐色的院子旁邊扭一下。你看見父親走進大門,胳膊上依舊夾著報紙,《參考消息》上一直有天安門事件的報道,黑黑的大字。你還看到穆姥姥打開門,露出頭來望望天色,又隱藏在門里,不讓任何人看見,只有陽光能照在她松軟的膝蓋上。那些孩子們的叫聲已經(jīng)聽不到,你獨自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停息在那里,閉上眼睛,讓夢想再旋轉(zhuǎn)一次。

      你睜開眼睛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你望著天空中的樓梯,卻說不出話來,不知道這個夢該從哪兒說起,有誰會聽?你需要坐起來,等待第一個聽眾,但是渾身無力,內(nèi)心翻騰,真是太激動了,連大腦都劇烈膨脹起來。你試著張嘴,喊一句話,但是不敢。你怕自己的聲音震蕩樓上的穆姥姥,你覺得自己的五官與身體都在無限制放大,馬上就要成為一個大人。你還不需要那么粗的嗓門,那會讓所有人離開,自己會更加孤獨。

      你醒來,父親淚流滿面地說,你差點被摔死知道嗎?父親背著你從醫(yī)院回來,搖搖晃晃著回到涵江,很多話聽著忘著。穆姥姥老遠見到就跑過來說,沒事的沒事的,摔一下去晦氣,明天就是初一,大吉大利啊。

      做過一場夢,不也是這樣嗎?這天夜里,有人說,北邊二樓的穆姥姥死了。你看著冬天里風(fēng)干的葉子,還不忍最后落凈的一棵樹,伸過手去拉住父親說,認識穆姥姥。父親問,除了穆姥姥,你還想什么?你說,那條河好長好長。父親接著問,河里有什么?你說,水好大,穆姥姥怕水,說年輕時候因為怕水沒有踩上那條木船走了。父親又問,然后呢?你說,穆姥姥說椅子是紫檀木的,很重,翻倒地上搬不起來。父親不信,你就拉著去看,走過長長的二樓走廊,遠遠看見穆姥姥家門閉著。走近前看,門鎖不在,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如同去年的夢鄉(xiāng)。

      13

      舊宅不斷更換主人,正如你始終沒有搞清楚自己是誰,你很想找個人證明。沒有結(jié)果,在內(nèi)心越陷越深。舊宅安靜地看著這一切,一如院前的河水,也許它真的距河流太近,與河流沒有間隔,命運也就此緩慢地流去。歷史總在重復(fù),離開的還會回來嗎?歷史不回復(fù),回來的還是徐氏后裔,以及你。你站在樓下,曾經(jīng)居住過的那間屋子在上面,陽光斜照進來,將檐草打亮。物是人非,物比人更堅定地存活著。

      時間分割的段落里,助理將你的愿望實現(xiàn),那個地主婆已經(jīng)找到,將按照你的要求粉墨登場。多年之后,徐氏家族只剩下這個女人當(dāng)家。舊宅歸公家占用,丈夫也死了,女人帶著兩個男孩去上海做生意。在上海英租界金陵路,女人找到徐氏開設(shè)“天祥”貨莊的舊址,找點小生意做,拉扯大兩個孩子。女人還不到三十,又秀氣又精明,被很多上海男子追逐,但終身未改嫁。真不易,現(xiàn)在的人哪能做到呢。女人是徐氏第二代,印證當(dāng)時徐氏家族的沒落。你把這段歷史交給助理,給一個老婦人量身定制一段經(jīng)歷。你從小板凳上站起來的時候,發(fā)覺太陽已經(jīng)站在屋脊上。

      一個老頭走過來,滿頭白發(fā)。過一會,舊宅里走出同樣的白發(fā)老人,老太太身體結(jié)實,步履從容。你以為是老夫妻,羨慕不已。老頭說,老太太已八十二歲,是母親。你說,是徐氏。

      你對助理說,找來的那個老太太要培訓(xùn)一下,表情不對路,要改。六十年的經(jīng)歷,女人有吐不完的冤屈,或者,不不,可以不說話,但眼神一定要飽含熱淚,在失望中不斷激發(fā)出希望的神情。諸如此類,其實你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助理:是的。這個老太太就是當(dāng)年的地主婆,千真萬確,算富二代吧。那年被驅(qū)逐出這個舊宅,帶兩個小男生去上海打工,才二十多歲,一會給你復(fù)原的像片,絕對是個靚妹。

      你:真的嗎?怎么沒看出來,難道是走神了?那之前堅守在上海灘的那個男孩,是女人的哥哥嗎?死得多有詩意,多有民族氣節(jié),你們將男孩的身份修改一下,應(yīng)該是詩人。那些出場次序就不要更改,但要配一些詩歌,不要朦朧詩,更不要下半身,也不要舊體詩,要新詩。懂嗎?不是舊詩,是新詩。哎呀,怎么關(guān)鍵時候沒文化?去,上網(wǎng)查查。好像剛才還說過這個派那個派的,別把年代搞錯。那些風(fēng)流倜儻的人物出場,男孩開始是崇拜徐志摩,后來也喜歡林徽因這些女詩人,物以稀為貴,都難得一見。詩人在十里洋場喝過酒,還夜不歸宿,拉扯過明星的裙子。不對,是旗袍,那種開衩很高的,但適可而止。男孩是君子,看不上那些逢場作戲的女人,最終對那些詩人也不感冒,參加過幾次詩會,但不是什么青春詩會。男孩很真誠,就不跟那些冠冕堂皇的文人墨客來往,自己躲在小閣樓里寫詩,應(yīng)該寫了好幾本,留到現(xiàn)在的話都是墨寶,比那些大洋值錢多了。男孩哪能想到這些,徐家留著男孩在上??蠢媳?,也沒有正經(jīng)做過生意,都是老地主們在經(jīng)營,男孩主管什么具體事務(wù),你們看著辦吧。反正不重要,重要的是結(jié)果。死了,被炸彈炸死,你們感覺怎樣?

      助理:男孩迎接炸彈到來的前幾天,就預(yù)感到即將發(fā)生什么,一直在寫詩,燒掉一包蠟燭。

      你:上海有電燈啊。

      助理:電廠被炸壞了。

      你:好。男孩對著窗口朗讀,沒有人理會這樣的瘋子,詩人在草本上寫得滿滿的,又一部新詩集誕生,但男孩死了。

      助理:那本詩集將怎么出現(xiàn),需要替代嗎?

      你:不。世界上沒有人看過這部曠世絕倫的作品,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這是徐氏家族的秘密??上О?,早已化為灰燼。

      助理:還有,那會兒是日本人在轟炸上海。

      你:詩人像鳥一樣,被太陽的黑斑刺穿眼睛。還是說說詩人的父親吧,也該具備點詩人氣質(zhì),儒商嘛,是徐氏三兄弟中的哪位,你們看著搞定。

      你向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走去,滿懷信心。你想,如果不是母子關(guān)系,兩人絕對像個地主和地主婆。一開始就認錯了,現(xiàn)在調(diào)整好關(guān)系,你似乎跟隨著老人們走,回到從前。這個想法沒人阻擋得了,助理也不行,誰都不知道你神神道道的意思,神出鬼沒的行蹤。拿你沒辦法,這是你的工作,大家都愿意幫助你找到自己,你連自己都不知道去哪里,有時候就是這樣。對一些問題百折不撓,一副死腦筋的樣子。還好,最終絕大多數(shù)你是對的,解答了很多問題。這點,大家都相信,也欽佩你。

      在舊宅考證一整天,反復(fù)修改文案計劃,極其疲憊,但沒人幫得了你。瞬息萬變,你的思維太過于活躍,他們緊跟其后,像遇到一個挑食的主人,最后搞得盤子都不夠用。你怎會滿意別人的答案,還得自己來。于是你第七十二次叫來助理,讓徐一代出場。

      你都沒問那人叫什么名字,名字只不過是個代號。有些場景是你設(shè)想的,那人在歷史上只是一閃而過,但很重要。你費盡心機終于抓住那人,存在于一場大戲中,多少人為之一把鼻涕一把淚,你自己也如此。有時候也會莫名其妙地感動,很多人跟你一樣,不知道這是情節(jié)還是結(jié)果。你看助理的時候,早已將頭埋在別人懷里?,F(xiàn)在,助理清理現(xiàn)場情緒,按照你的意思,安排徐一代出國,目的是為了裝修房子,定購裝飾品。誰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情節(jié),可是你說,這是一場文化戲,詩人可以死掉,沒有一字留下來,但男孩的父親將留下一座舊宅,一座文物啊,何況這是中外文化交流,理應(yīng)值得重視。

      你:這個舊宅坐西北朝東南,百二間大厝,北方叫大院,按照莆仙地域“九間廂”造勢,正厝并列五大門,居中是正門正廳,東西各二大門。助理來一下,正門口原來有兩個石獅子的,現(xiàn)在怎么沒有了?

      助理:不知道。來的時候就沒有,圖片上也沒有,你怎么知道有一對獅子?

      你:原來有啊。

      徐:我也覺得奇怪,怎么會沒了呢?

      你:滄海桑田,獅子都離開故園,說說那會兒,先生怎么漂洋過海的?

      徐:出國不是去留學(xué)鍍金,更不是做生意,是買瓷磚。

      你:中國的瓷磚和外國的瓷磚有什么差別,不懂。

      徐:你想吧,1909年墻面就貼上不同紋飾不同色彩的法蘭瓷,世人開了多大的眼界。那是從荷蘭選購的,拿大洋去,換成美元,再換成荷蘭的什么幣,到市場上一塊一塊挑選。在耳朵邊敲過,要一樣的聲音,保證是一個爐里燒出來的,一樣的結(jié)實,一樣的壽命,像一窩生下的豬仔,全是一個模樣?;ㄙM了不少時間,甚至都沒有看看迷人的風(fēng)景,只有大風(fēng)車還有點印象,難忘掉。還有花,鮮艷無比。女人也一樣。

      你:要說一百年了,它還這么新,誰都以為是后來裝修貼上去的,你看現(xiàn)在的生活多沒質(zhì)量,別說是十年八年,一兩年就裂紋,就脫落了。

      助理:生活是多大的浪費啊。

      你:活著是多大的浪費。唉,看看這些,仿真跟真的一樣,真的卻像假的一樣,不可思議。

      徐:從荷蘭回來一直在這里監(jiān)工,上海運回來的大洋都是親自點過的,花出去的大洋也是親自點過的。這段時間,沒出去做生意,喜歡花錢,十幾萬呢,叫你數(shù)的話,需要多少個夜晚,廢掉多少根白蠟。但告訴你,這些錢里面也有獨自經(jīng)營的一份,花得斤斤計較,一點都不敢浪費,要對得起徐家祖宗。

      你:先生通情達理,這個建筑結(jié)構(gòu)從何得來?

      徐:原來設(shè)計是南北兩側(cè)廂房,后來請一位華僑建筑師指導(dǎo),改為西歐樓廊的格式,中西結(jié)合廂樓式結(jié)構(gòu)。每個大門里面是兩個天井、三進廳,前為平房,后廳突起兩層樓,形成前平后凸,從低望高的整體結(jié)構(gòu)。

      你:還是依靠海外的力量,未必是件好事情,原來的平面廂房設(shè)計可能更適合,四周低中部高,視野開闊?,F(xiàn)在像是框住三面,只有面對前面的流水,總有積郁的感覺。

      徐:你好眼力,這是家族的秘密,不便說,其實你也看到了家族的結(jié)果。

      你:抽刀斷水水更流。

      徐:院前方的兩棵大樹,你懂嗎?

      你:我小時候曾爬上樹,被父親看見,一頓臭罵,怕掉下去被河水淹死。

      徐:這兩棵樹,一公一母。

      你:也分公母,跟人一樣?

      助理:剛才找到明朝王偉寫的一首詩《涵江送別》,涵江自昔繁華地,桑柘連蔭百余里。笙歌搖曳樹底聞,甲第巍峨空中起。

      你:別吵,我想聽徐老說,公樹和母樹如何相愛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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