違反“合作”和“禮貌”原則下《傾城之戀》的會話含義研究

姬芳

摘 要： 本文以美國語言哲學家格萊斯（Grice）提出的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和英國語言學家（G.Leech）的禮貌原則（Manner Principle）為理論框架，以張愛玲短篇小說《傾城之戀》中的人物對白為實例，分析人物對白違反合作及禮貌原則的會話含義，以解讀作品中代入的主要人物個性，以及在男權社會中女性之間的斗爭和男女之間博弈般的世俗防備的愛情、婚姻關系。

關鍵詞： 合作原則 會話含義 傾城之戀 博弈

一、引言

1.理論基礎及研究方法

在交際中人們的對話往往因為自身的談話目的和語境因素的影響而違反“合作”和“禮貌”原則，并非明確、直接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在這種情況下就產(chǎn)生了話語的“言外之意”。會話含義是指在特定的語境下所要表達的含蓄內(nèi)容或言外之意，也就是話語的語用意義。本文分別從美國語言哲學家格萊斯（Grice）的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和英國語言學家利奇（G.Leech）的禮貌原則（Manner Principle）對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傾城之戀》中的會話含義進行分析，試解讀《傾》中所代入大環(huán)境下的主要人物的個性特點及男女間博弈般的世俗防備的愛情和婚姻。在研究過程中，筆者主要采取分析法和歸納法，并結合語料展開分析。

2.研究對象

《傾城之戀》是張愛玲最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之一。作者以冷靜而客觀的愛情態(tài)度，講述了一個看似“傳奇”、浪漫，實則蒼涼的故事。在白流蘇和范柳原才子佳人的外殼下，是一對男女之間的較量，是小人物之間樸素的“愛情”。這“愛情”不純粹，摻雜太多東西，在“愛情”外衣的重重包裹下的是人性和世俗的生活[7]。白流蘇本是一個遺老家族的中國古典淑女，經(jīng)歷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她毅然離婚后因為不想“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yè)，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4]而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因此受到哥嫂的壓榨和欺凌及母親的冷眼旁觀。范柳原則是風流倜儻、經(jīng)濟殷實的華僑后代，炙手可熱的鉆石王老五。他的家庭不甚幸?！哪赣H是外室，他是私生子。在遇到范柳原之后，為了逃離失婚女子備受嫌棄的生活，白流蘇小心翼翼地討好范柳原，卻依然爭取不到一個合法婚姻的地位。但在范柳原即將離開香港時，日軍開始轟炸淺水灣，范柳原折回保護白流蘇。狂轟濫炸，生死交關，牽絆了范柳原，流蘇欣喜中不無悲哀——夠了，如此患難，足以做十年夫妻。該故事中人物個性鮮明，語言風格各異。本文選取了該小說中戲劇沖突及男女主人公博弈情況下的人物對白作為語料，結合禮貌原則與合作原則進行分析，探討對話的言外之意，從而理解故事中不同人物的個性特點與人物之間微妙的心理暗戰(zhàn)。

二、《傾城之戀》中違反合作與禮貌原則的現(xiàn)象及會話含義

格萊斯認為[1]，在所有語言交際活動中為了實現(xiàn)特定的目標，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存在著一種默契，一種雙方都應該遵守的原則，他稱這種原則為會話的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為了進一步說明合作原則的內(nèi)容，他又具體提出了四條新的準則（Maxim）及四條準則下的若干次準則（Sub-Maxim）：（1）數(shù)量準則（Quantity maxim）；（2）質(zhì)量準則（Quality maxim）；（3）關聯(lián)準則（Relevance maxim）；（4）方式準則（Manner maxim）。但在實際會話中，人們往往為了不遵守這些準則，有時甚至故意違反某則準則。聽話者則不得不透過言語的字面含義，并依據(jù)語境推測出其真正的含義，即會話含義。因此，格萊斯在合作原則的理論基礎上，進一步提出“會話含義”理論。這種會話含義是指“在會話交際中一方明顯地或有意地違反合作原則的某項準則，從而迫使另一方推導出話語的含義”[6]?！罢f話在交際過程中，由于語境、身份、交際意圖等具體情況的不同，不能遵守‘合作原則時，會采用包含言外之意的話語形式，期待聽話人依靠思維推理進行可靠識別，并給予正確的理解。其交際目的一般是達到諷刺、試探、委婉、勸服、暗指等效果”[6]。

1.違反數(shù)量準則的會話含義

數(shù)量準則（Quantity maxim）

①使你的話語如（交談的當前目的）所要求的那樣信息充分；

②不要使你的話語比所要求的信息更充分[3]。

例1：流蘇道：哦？現(xiàn)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

三爺?shù)溃何矣昧四愕腻X？我用了你幾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xiàn)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么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

四奶奶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了！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氐侥锛襾恚垡姷媚锛揖鸵獢」饬恕焐膾咧阈?！

流蘇因失婚而回到娘家居住。白家是大家庭，同時居住的還有流蘇的兩個兄長——整日游手好閑的三爺和沉迷賭博幾乎耗盡家財?shù)乃臓敗獛讉€未出閣的妹妹。兩個兄嫂——三奶奶和四奶奶則為了爭家庭的管理權口舌是非不斷；但是他們都把流蘇視為眼中釘，認為她是個吃閑飯的，所以在耗盡了流蘇的錢財后就想把她趕到她前夫唐家給其守寡。流蘇只問了一句：“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就如同點燃了炸藥桶的導火索，炸出了三爺和四奶奶的一頓閑話。三爺本來只要回答是否多心的問題，卻提供信息去反駁是否把流蘇的錢用光。而四奶奶則提供了更多的信息，言外之意是堵住流蘇的嘴——我們用光了你的錢嗎？因為你是個掃帚星，我們還沒怨你把我們的錢都敗光了呢！由此可見白家大家庭盤根錯節(jié)的矛盾之復雜深刻，而身處其中的白流蘇境況之凄慘窘迫。其后流蘇小心翼翼應對范柳原，原是因為她實在想逃離白家對她的貶損和欺壓。

例2：深夜里范柳原給白流蘇打電話告白。

范柳原道：我愛你。

范柳原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么？

流蘇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么上香港來？

范柳原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

流蘇道：怎見得我不？

范柳原道：詩經(jīng)上有一首詩——

流蘇道：我不懂這些。

范柳原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講了！我念給你聽：“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nèi)耸嵌嗝葱。嗝葱?！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范柳原未嘗不愛流蘇，因為流蘇是他難得碰見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在他心中“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了時”[4]。但他自幼在英國長大，在愛情觀上又感染了西方的思想，想要找到純粹的，不附加任何世俗條件的“愛情”。他猜到流蘇對他的小心翼翼在很大程度上是想借他擺脫經(jīng)濟上的窘境，因此在告白后向流蘇“輸入”了一大段原本不必要的信息——對《詩經(jīng)》中一段詩歌的解釋。言外之意為：能否和流蘇天長地久地在一起，也就是結婚，他是做不了主的。他愛流蘇，卻不能對流蘇做出婚姻的承諾。因為他“不至于那么糊涂，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他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他，那太不公平了”[4]。他愛流蘇，卻只要流蘇做他的情婦，利用她的窘迫算計她，只要“與子相悅”就好。因此可見“他對流蘇的感情也沒有那么高尚、深情”[5]。

2.違反質(zhì)量原則的會話含義

質(zhì)量準則（Quality Maxim）

①不要說自知虛假的話；

②不要說缺乏足夠證據(jù)的話[3]。

例3：三爺?shù)溃汉?！我白老三雖窮，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只道你們少年夫妻，誰沒有個脾氣？大不了回娘家來住個三年五載的，兩下里也就回心轉(zhuǎn)意了。我若知道你們認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著你辦離婚么？拆散人家夫妻，這是絕子絕孫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兒子的人，我還指望他們養(yǎng)老呢！

流蘇氣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你們虧了本，是我?guī)Ю哿四銈?。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

三爺嫌棄自己的失婚妹子在家是吃閑飯的，想把流蘇趕去前夫家給前夫做寡婦；當時他積極幫流蘇辦離婚，想必在銀錢上是得了不少好處的。可如今流蘇的錢財被他們折騰散盡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他又違心地充大方充門面——“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并把想趕流蘇出門的惡毒用意偽裝成好意——“拆散人家夫妻，這是絕子絕孫的事”，言外之意把所有錯誤都歸結在流蘇身上，他們只有“一番好意”。這種只看金錢而枉顧親情的畸形的價值觀對流蘇的影響不可謂不根深蒂固。流蘇不是一心想要趨炎附勢的女性，可現(xiàn)實的壓力卻不得不使她為了金錢而答應做范柳原的情婦[5]。流蘇隨后的氣急之語，連續(xù)兩個“好”字，言外之意未嘗不能理解為“你好狠心”，而“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上了陰鷙”一句，因三爺并沒有死了兒子，言外之意則是對三爺這種立牌坊的行為的諷刺、怨咒和回擊。

3.違反關聯(lián)原則的會話含義

使所說的話與話題相關聯(lián)[3]。

例4：金枝金蟬一疊連聲追問怎么了。

四奶奶怒道：也沒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

三奶奶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

四奶奶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了她了，又怎么著？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么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fā)了瘋了？

流蘇陪寶絡去和范柳原相親，寶絡不會跳舞，反而流蘇陪范柳原跳了好幾支舞，這在遺老家族的眼中簡直就是敗壞門風、罪大惡極。一家人回到家，“大伙兒啞口無言”，但個個都在心里罵流蘇傷風敗俗，亦是可想而知。因此當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追問“怎么了”，四奶奶忍不住爆發(fā)，故意沒有回答女兒們的追問，而是責備她們“熱辣辣”。言外之意當然是諷刺流蘇陪妹妹去相親，自己卻“熱辣辣”地和范柳原跳舞，搶了妹子的相親對象。而隨后那句“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也和女兒所問的“怎么了”的問題無關聯(lián)，而是進一步排擠、傾軋流蘇，斥流蘇為不要臉的瘋婦，不顧淑女的身份，丟了白家的臉面。這些違反關聯(lián)原則的話語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出四奶奶等女性在世俗的擠壓下失掉了本質(zhì)中的善良、溫柔，變得鉤心斗角；讀者亦可在這些被物欲、情欲支配女人身上，看到男權社會中女性只能處于被支配的地位——范柳原和流蘇跳舞只是“掏壞”，而流蘇卻是“痰迷心竅”，“好不害臊”；甚至連女性也會看輕，傾軋這樣的同性。

4.違反方式準則的會話含義

①避免晦澀含混不清；

②避免歧義；

③要簡練（避免冗長）；

④要有序[3]。

例5：范柳原道：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范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

柳原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

流蘇道：得了，別哄我了！

這段話語是范柳原和流蘇之間的又一次博弈。范柳原無非就是想告訴流蘇對自己真心一些，而他選擇用這種冗長晦澀、拐彎抹角的言語讓流蘇猜自己的心思，因為他希望流蘇能懂得自己，能體會到自己說這話的深意：如果世界上一切都毀滅的時候，他不用擔心流蘇只是為了物質(zhì)和他虛與委蛇，流蘇也不用擔心因為跟他一起而壞了名節(jié)，兩個人可以脫開世俗談一場真正的戀愛[7]。

5.違反禮貌原則的會話含義

禮貌原則最初由英國語言學家利奇（Leech）在1983年提出[2]，他講語用學分為普通語用學和社會語用學。前者研究制約言語交際的會話原則，后者研究這些會話原則在不同的社會和文化中所發(fā)揮的不同作用。他提出的普通語用學的修辭原則包括兩大修辭：人際修辭和語篇修辭。禮貌原則是組成人際修辭的重要語用原則之一。禮貌原則具體的細則為：⑴策略準則，得體準則（The Tact Maxim）①使他人受損最??；②使他人受惠最大。⑵寬宏準則，慷慨準則（The Generosity Maxim）①使自身受益最?。虎谑棺陨硎軗p最大。⑶贊揚準則（The Approbation or Flattery Maxim）①盡量縮小對他人的貶損；②盡量夸大對他人的贊揚。⑷謙虛準則（The Modesty Maxim）①盡量縮小對自身的贊揚；②盡量夸大對自己的批評。⑸贊同準則，一致準則（The Agreement Maxim）①盡力縮小自身同他人之間的分歧；②盡力夸大自身和他人之間的一致。⑹同情原則（The Sympathy Maxim）①盡力縮小自身對他人的厭惡；②盡力夸大自身對他人的同情。

例6：范柳原笑道：香港飯店，是我所見過的頂古板的舞場。建筑、燈光、布置、樂隊，都是英國式，四五十年前頂時髦的玩藝兒，現(xiàn)在可不夠刺激性了。實在沒有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樣的西崽，大熱的天，仿著北方人穿著扎腳褲--

流蘇道：為什么？

柳原道：中國情調(diào)呀！

徐先生笑道：既來到此地，總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罷！

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說準。別等我。

徐先生做東，請范柳原和流蘇去香港飯店跳舞，自然是想促進他倆的關系。范柳原又為什么故意貶損香港飯店的舞場，讓徐先生難堪？他的言外之意實則為他并不熱衷于和流蘇出去互動，增進感情，也就是他并沒有非常把流蘇放在眼里——雖然是他邀請流蘇來香港相見；并向流蘇宣示他依然是他們關系中主導的一方。

例7：柳原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墒且灿腥苏f，只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于低頭。適宜于低頭的人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

流蘇變了臉，不禁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

柳原笑道：別著急，你決不會有的。待會兒回到房里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袖上的鈕子，看個明白。

流蘇在她和范柳原博弈般的愛情中，唯一的籌碼就是她婉約的美貌——“她安慰著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4]。范柳原卻譏諷她“特長是低頭”，言外之意為告誡流蘇她的美貌也許保存不了幾年了，“要起皺紋的”。其目的是摧毀流蘇唯一的籌碼，讓流蘇能委身屈從于他，做他的情婦。

三、結語

在言語交際中，交談雙方應共同遵守合作原則，以保證會話的順利開展。但是交談者常常會故意違反某項或多項準則以達到說話者的交談目的，即強調(diào)、諷刺、試探、委婉、勸服、暗指等?！秲A》中違反合作和禮貌原則的對白的會話含義深刻地刻畫了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了細微又波瀾壯闊的人物心理活動，進一步凸顯了作品的主題。本文借用合作原則和禮貌原則對小說《傾》的語料進行分析，不僅能幫助讀者更加細致地品味主要人物的個性特征及作者細致入微的女性觀察視角，更能幫助讀者反思自己的情感體驗，促進其更有效、更理智地和異性進行情感溝通。

參考文獻：

[1]Grice， H. P. Logic and Conversation[A]. In Cole， P.&Morgen.; Syntax and Semantics 3. Speech Acts[C]. New York：Academic Press， 1975.

[2]Leech， G. N. Princpiles of Pragmatics[M]. London：Longman，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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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張愛玲.傾城之戀[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5]柳亞飛.論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的愛情悲劇[J].蘭州教育學院學報，2017（33）：23-24.

[6]李姝穎.違反“合作”與“禮貌”原則下“沉香屑·第一爐香”的會話含義研究[J].文教資料，2015（4）：6-7，19.

[7]魏敏.“傾城之戀”：體悟蒼涼的人生情義——從“傾城”的寓意說開來[J].安徽文學，2017（8）：2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