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圣公山

徐魯海

圣公山，是我父親徐煒將軍參軍打第一仗的地方。從小我就很向往那里，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沒能成行。直到2010年4月，一個偶然的巧合，使我有機會領(lǐng)略它的獨特風采，圓了我的夢。

圣公山坐落在山東省日照市嵐山區(qū)碑廓鎮(zhèn)①的正北方，海拔296米，東西約8華里長，北有綿亙起伏的群山，南有遼闊的沃野。此山地處蘇魯交界，距石臼所（日照港）和安東衛(wèi)（嵐山港）均為30多華里，青（島）海（州）公路和日（照）臨（沂）公路分別從山的東南和西南穿過，戰(zhàn)略地位重要，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那天我從日照出發(fā)，前往圣公山。一路上遠眺，只見山峰巍巍壯觀，山坡上豐厚的林草植被蔥綠秀美。周圍到處是成片的果園、茶園。山風掠過，林濤涌動，綠波漫卷，陣陣松香、茶香撲鼻而來，令人心曠神怡。

接待我的魏緒珊，年紀60多歲，身體還挺健壯。他是圣公山旅游開發(fā)有限公司的老總，又是圣公文化研究會的成員。他告訴我，近幾年隨著旅游業(yè)的發(fā)展，這里已建成旅游風景區(qū)。為了創(chuàng)造品牌，提高知名度，吸引國內(nèi)外游客，他們正在大力宣傳圣公文化。他見我感興趣，便熱情地向我介紹起圣公山名字的來歷。

圣公山又名小兒山。2500年前，也就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公元前504年，山下的項家夼（現(xiàn)袁家莊），誕生了一個男孩，取名項橐。項橐從小聰明過人，無師自通，七歲那年，遇到出游的孔子?？鬃硬W多才，項橐曾出題考孔子，孔子被他出的題考住，于是拜項橐為師?！度纸?jīng)》上留有“昔仲尼，師項橐，古圣賢，尚勤學”的字句?？鬃邮鞘ト?，后世尊項橐為圣公。此山因而得名。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此山不像花果山的美猴王，蓬萊閣的八仙那樣聞名全國乃至世界，但千百年來流傳著一個被孔子尊稱為師的圣公，也足以說明這山厚重的文化底蘊。

聽他的介紹，我才搞明白為什么此山叫圣公山。以往人們誤稱它“圣宮山”，《谷牧回憶錄》和《萬毅將軍回憶錄》是這么寫的。我父親的自傳也把“公”寫成“宮”，原來他們是不知道這個典故，雖然都曾在這里打過仗。

老魏告訴我，為了紀念項橐，山下有個圣公廟，據(jù)說建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以后幾經(jīng)戰(zhàn)火毀壞。現(xiàn)在的廟是2001年在遺址上重建的。他還給我講了“小圣人三難孔子”的故事，如“車讓城”“落鋤與落蹄之辯”“沉浮之辯”等。

我聽了覺得挺有意思，就問：“老魏，你對圣公山的歷史這么熟悉，2500年前的事都講得有聲有色，其他方面的事情也都能講出來吧？”

“我就是圣公山下辛莊子村人，從小喝著圣公山水長大的，圣公山這一帶的事，大都能講個差不離吧。”老魏信心十足地說。

“有個事我想問問你?！蔽铱蠢衔号d致很高，就把話題轉(zhuǎn)入我關(guān)心的事，“72年前，國民黨東北軍的一支部隊，在這里與日寇進行的一場戰(zhàn)斗，你知道嗎？”

“我聽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說，你就是為這事來的?！崩衔赫f，“這很有意義呀?？晌艺鏇]聽說過?！蔽矣窒驇讉€過路的老鄉(xiāng)詢問，他們都停下腳步，認真地想了想，回答是一樣的：“沒聽說過?！?/p>

2500年前，一個孩童的傳說，人們能講得頭頭是道；可72年前，數(shù)百名抗日將士在這里拋頭顱，灑熱血，永遠地留在了這座大山的悲壯史實，當?shù)貐s無人知曉。

一種憂傷襲上我的心頭，酸酸的！

我想到在碑廓鎮(zhèn)下車時，就有人對我說，你向北望去，可以看見，西面是雞冠山，東面是韓家山，圣公山在中間，像一把官椅，人們說到了這里有官運?？箲?zhàn)以來，從這里走出了近百名將軍和省部級干部?，F(xiàn)在聽了老魏的介紹，我又想到，在山東，如果打“孔子”牌，誰也比不過曲阜；而打“圣公”牌，宣傳項橐，則能迎合人們“望子成龍”想要孩子成為“神童”的心理，來吸引游人。為了炒作這塊牌子，費盡心思，以致對抗日先烈的事跡都無暇過問。

一位外國思想家有句名言，一個沒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憐的，而一個有了英雄卻不知愛惜與尊敬的民族，則不僅可憐更是可悲的。

圣公山的烈士們都是英雄，可他們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與愛惜。

我是軍人，見到這種情況心情很沉重。

老魏見我在沉思，忙說：“你如果知道這方面的情況，給我們講講，也讓我們受受教育，再搞旅游開發(fā)時也加個內(nèi)容，搞個紅色旅游項目?！?/p>

聽到老魏的話，我心境稍好些。我感到自己有責任、有義務(wù)，將這段歷史告訴后人。把我所知道的情況講給他們聽：

“72年前，也就是1938年3月，中日雙方在徐州臺兒莊一帶激戰(zhàn)，爆發(fā)了舉世聞名的臺兒莊大戰(zhàn)。日寇出動海軍（包括陸戰(zhàn)隊），并指使偽軍劉桂堂部，沿海青公路進犯，占領(lǐng)圣公山，以策應(yīng)徐州臺兒莊的日軍。為支援臺兒莊戰(zhàn)役，4月12日，國民黨五十七軍一一二師六六七團在團長萬毅（開國中將）的率領(lǐng)下，奉命奪取圣公山。該團二營負責攻打主峰日寇陣地，戰(zhàn)斗異常激烈。二營營長樊鴻盛負重傷，五連連長孟昭勝在血戰(zhàn)中英勇犧牲，全營光榮殉國300多人，僅五連就犧牲82人。經(jīng)激戰(zhàn)，終于拿下了主峰，這就是著名的圣公山戰(zhàn)斗。

“六六七團的前身是六七二團，曾參加過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當時被打得潰不成軍，士氣低落，一直撤退到徐州才重新組建起來，改稱六六七團。圣公山戰(zhàn)斗是該團組建后，在蘇魯邊地區(qū)打的第一仗。此役繳獲迫擊炮11門，步槍、機槍和彈藥、輜重甚多。戰(zhàn)后在贛榆縣東西鞏頭村舉行了戰(zhàn)利品展覽，周圍十多里的民眾都來參觀，歡呼圣公山戰(zhàn)斗的勝利。

“這一仗的勝利，充分顯示了中華民族視死如歸，不屈不撓，不可戰(zhàn)勝的意志，振奮了民族精神，大長了中華民族的志氣。不僅打破了日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有力地策應(yīng)支援了臺兒莊會戰(zhàn)，而且使人們看到了中國必勝的曙光，堅定了中國軍民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心，促進了團結(jié)和進步。

“六六七團官兵也從此士氣大振，在以后的連云港抗登陸、支援武漢會戰(zhàn)、夜襲合肥機場、攻克宿遷城、堅守羅圩子、轉(zhuǎn)戰(zhàn)魯南等戰(zhàn)斗中，越戰(zhàn)越勇，屢建戰(zhàn)功，威震蘇魯邊，以致這一帶的日偽軍驚呼，不怕‘一萬，就怕萬毅！”

“這一仗的意義真是太大了，你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老魏聽后問。看得出，他的內(nèi)心受到震撼，受到感動，此時，他眼中也閃著激動的淚花。

“我父親徐煒參加了這場戰(zhàn)斗，他1937年參加革命后，奉黨的指示到東北軍做地下工作，在六六七團五連當傳令兵，是五連的民先（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黨的外圍組織）隊長和二營黨的負責人。他在這場戰(zhàn)斗中還負了傷，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受到黨組織的口頭表揚。皖南事變后，為了團結(jié)抗日，五十七軍中的共產(chǎn)黨員主動撤出，回到黨的懷抱。我父親到了八路軍老四團（現(xiàn)三三七團）?！?/p>

“你爸爸是老四團的，我父親是老六團（現(xiàn)三三四團）的，他常給我講和老四團一起打仗的故事。”老魏聽了眼睛一亮，“我是濟南軍區(qū)的轉(zhuǎn)業(yè)干部，咱們可是兩代戰(zhàn)友呀！”

老魏的爸爸名叫魏延祥，原是老六團的軍械修理所長。1943年秋季的一天，老六團來到圣公山下的幾個村子里住下，日軍得到消息后，出動了幾千個鬼子，悄悄地埋伏在圣公山周圍，準備半夜襲擊老六團。鬼子一路封鎖消息，見人就殺，誰也不知道情況。那天晚上，魏延祥到山下去驗槍，他抱著修好的歪把子機槍對著山坡掃射，鬼子以為老六團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行動，已有準備，慌忙撤走，從而使我軍免于一場重大傷亡。受到團長毛猴子（開國少將賀東生的外號）表揚。在六團有“老魏驗機槍，救了老六團”的美傳。

聽老魏一說，我明白了他眼中閃閃的淚花，我們的父輩都在這里浴血奮戰(zhàn)過，我們的血管里都流著老一代軍人的血。因為這層關(guān)系，也可以說是緣分，我們無形中，心中拉近了距離。

這時又聽老魏講：“我想起來了，小時候，聽我奶奶說，北山的陰氣重，不要到那里去玩，這是不是與那場戰(zhàn)斗有關(guān)？”

“據(jù)徐信（曾任外經(jīng)貿(mào)部人事局長）等老同志講，仗打完后，五連集合點名，全連只剩下28人。當時上級命令他們立即出發(fā)，因戰(zhàn)事緊急，沒有打掃戰(zhàn)場，戰(zhàn)友的遺體也沒來得及掩埋，只燒了點紙，就匆匆轉(zhuǎn)移了。他們走后，當?shù)卮迕駥⑦@些犧牲的官兵掩埋在山坡上?！?/p>

“這么多年了，英雄為國為民犧牲，連個墓碑都沒有，想悼念都沒個地方?！绷袑幷f過，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據(jù)報道，日本多次派出代表團，到亞洲各國挖掘二戰(zhàn)日軍士兵的遺骸，帶回國內(nèi)公墓安葬，立碑祭拜，并計劃將全部戰(zhàn)爭陣亡者的遺骸搜集起來。美國至今依然不惜成本地尋找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和越南戰(zhàn)場陣亡官兵的遺骸，并千方百計將他們帶回國安葬，成立國家公墓，以給他們應(yīng)有的榮譽。侵略者尚能如此做，而我們這里長眠的烈士是為抵御外侮，保衛(wèi)國家而犧牲的，他們更不應(yīng)被遺忘。

“我這次來，就是代表當年東北軍將士的后代，來祭奠先烈的。要按照中國人的習俗，給烈士們放鞭炮、燒紙，以表達我們的悼念之情?！蔽野言诒?zhèn)買的鞭炮和黃紙拿出來，放在地上。

“你大概是當年東北軍后代中，第一個到這里來悼念的?！崩衔哼呎f邊把黃紙攤開，用一根樹枝挑起鞭炮，“以后，我們會年年來悼念他們的?！?/p>

鞭炮點燃了，噼噼啪啪的爆炸聲回蕩在山谷，好像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戰(zhàn)斗又打響了一樣；紙也點著了，不用樹棍來撥，火苗呼地躥了上來，烈焰騰騰，濃煙滾滾，就像當年戰(zhàn)場彈藥爆炸的紅光和硝煙。

我對著山坡大聲說：“國民革命軍五十七軍六六七團二營的抗日先烈們，今天是4月12日，是圣公山戰(zhàn)斗72周年紀念日。民國27年4月，也就是1938年的今天，你們在圣公山，與日本侵略軍浴血拼殺，為國光榮捐軀，在這里長眠了72年。今天，我們來看你們來了！”

夾雜著黑色紙末的濃煙在山地上面回旋，松濤中仿佛唱起悲壯的用馬賽曲改寫的《國民革命軍六六七團團歌》：

神圣的自衛(wèi)戰(zhàn)爭是民族最后的生路，大家向前！

倭奴逞強權(quán)奪我東北，又無厭踏進長城關(guān)。

寇已深，國將亡，家已破，我們要誓死收復(fù)舊山河。

遵守團體鐵紀律，組成救亡鐵陣線，統(tǒng)一意志，集中力量，為生存而戰(zhàn)。

勇敢前進，到東北去，青年的六六七團。

天色突變，下雨了，雨點幽咽地落下來，砸在火堆上，濺起一片片流螢似的火星，如槍彈畫出的銀色弧線、刺刀拼撞迸出的金星，手榴彈炸開的碎片，迅速向四周散開，瞬間消失在茫茫雨霧中，空氣里彌漫著嗆鼻的煙塵和土腥味。

“那天他們發(fā)起進攻時天也下起了大雨。我們就一起上山，實地體會老前輩英勇奮戰(zhàn)的情景。”

“好！”老魏索性連雨傘也不要了，和我一起向山腳下奔去。

山腳下，泥濘的山坡上有幾道壕溝，里面積滿了泥水，大概就是當年的戰(zhàn)壕，也是五連的進攻出發(fā)陣地。

父親曾對我說過，他進入戰(zhàn)壕時，開始有點緊張和害怕，畢竟是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但想到自己是中國軍人，是共產(chǎn)黨員（雖然連隊官兵并不知道），想起自己舉手宣誓的抗日誓言時，就決心為報國殺敵豁出去了！著名軍事家拿破侖說過：“勇氣是一種基于自尊的心理而產(chǎn)生的?！睉?zhàn)斗開始后，我們的山炮一響，他就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槍，高呼口號，和戰(zhàn)友們一起躍出戰(zhàn)壕，向前沖去。

圣公山東高西低，東面是懸崖絕壁，西面是山坡，突破口選在西面。

小時候，聽老前輩講這個戰(zhàn)斗故事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那里的地形一定和電影上一樣，山坡緩緩地向上延伸，有幾棵樹但不多，從下面可望到山頂。沖鋒號一響，戰(zhàn)士就高舉著軍旗，順著光禿禿山坡直沖向敵陣地。

可我和老魏順著西坡向東攀登時，才明白這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山坡。從山腳到主峰有近4里長的距離，地上是碎石塊，山坡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灌木和蒿草。我們在半人高的灌木叢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上爬了半個多小時，氣喘吁吁，渾身濕透了，還未攀上一半。山坡上還有不少的深溝、巨石或石坎，遇到這些攔路障礙，就只能跳過去，爬過去，攀過去或繞過去。

抗日將士們就在這么復(fù)雜和艱難的地形中，冒著大雨和炮火沖鋒的。

老魏躍過一道石坎，擦了一把汗說：“在敵人火力下運動時，可以利用這些地形地物作掩護。”到底是當過兵的人。我意識到，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進入了這場戰(zhàn)斗。實際上，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的徐煒可沒這個經(jīng)驗，他后來回憶說，當時腦子里一片空白，就知道打槍、沖殺，跌倒了就爬起來，拼命地往主峰上沖。

“前面就是仙人洞，正開發(fā)成旅游景點?！崩衔褐钢椒鍠|側(cè)的山洞說，“我們到那里去避避雨?！?/p>

我們一起進了山洞。這里還沒裝電燈，但透過洞口亮光可以看出，里面挺大，能容納百八十個人。我們進去后，云霧從半山腰升騰起來，封住了洞口，烏云也從四面圍攏過來，雨點啪啪地打了下來，在黑暗中吞噬著一切。

我對老魏說：“你知道吧，這山洞可不是一般的山洞，當天晚上的血戰(zhàn)就是從這里開始的?！?/p>

父親和當年參戰(zhàn)的王直（曾任南京軍事學院哲學教研室主任）等老同志，給我講過那天晚上的戰(zhàn)斗故事。

那天白天守衛(wèi)主峰的是偽軍劉桂堂部，他們原是一幫土匪，五連沖上去后，他們就一哄而散。官兵們打退敵人，就抓緊修工事。由于很疲勞，天又下著雨，孟昭勝連長就在山上放了警戒哨，讓其余官兵到這個山洞休息。

半夜，突然的槍炮聲驚醒了官兵。原來是日軍最精銳的機械化部隊，號稱“陸軍之花”的板垣師團步兵第二十一旅團的一個聯(lián)隊，在炮火的掩護下，趁暗夜從西坡攻占了主峰。

孟昭勝連長參加過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有與鬼子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從槍炮聲中，他聽得出眼前的敵人不是土匪。他高喊：“小鬼子從山的西頭攻上來了，向前沖??！”手持大刀冒著槍林彈雨第一個沖了上去。

徐煒這時沒有畏懼感，因為這是到了你不殺他他就殺你的時候了。他高喊著“殺呀！”一個躍起，就跟著連長沖了上去。

主峰上，喊殺聲連成一片，槍聲爆炸聲響成一團。已沖上山的四連班長王直正揮刀砍殺敵人。他是河南確山人，四連民先隊長。排長倒在血泊中后，他振臂高呼，挺身而出，掄起大刀，率全排戰(zhàn)士與鬼子展開了肉搏。

孟連長沖上山去連著砍倒了幾個敵人，他從火光中，看到王直被三個敵兵包圍，就揮起大刀沖去，一連砍死兩個，剩下的一個被緊跟在后的徐煒一槍打倒。一個鬼子從側(cè)面撲了過來，徐煒已來不及拉槍栓，就憋足了勁用槍托猛擊過去，這致命的一擊，是復(fù)仇烈焰的集中爆發(fā)。

鬼子“啊”的一聲被擊倒在地，徐煒端著刺刀猛沖上去。天漆黑一團，雨大石滑，他一腳踩空，從懸崖上跌落下去……

老魏聽了連說幾聲：“壯烈，壯烈！”他指著洞外說“有條小路通往懸崖，咱再到那兒看看?！?/p>

這條小路緊貼著懸崖邊，如不仔細看，根本找不到。我倆扶著山巖，沿著陡峭的小路走到懸崖下，仰面往上看，懸崖有40多米高，上下齊刷刷如刀削似的，十分險峻，真有壁立千仞之感。峭壁有幾棵“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的老樹，當年我父親一腳踩空摔了下去，是它們伸開粗壯的臂膀攔了一下，才撿了一條命。

據(jù)父親講，那時，他重重地砸在樹枝上，又彈落在地上，摔得渾身都是傷，衣服被剮爛，左肋骨骨折，當場昏過去。醒來后，第一個想法就是“我還活著”。他伸手摸了摸身子下面，周圍都是大大小小的卵石，上面有黏黏糊糊的鮮血。側(cè)過頭看，身邊躺的大都是犧牲的戰(zhàn)友。全連摔下四十多人，其中有很多是共產(chǎn)黨員和民先隊員。他咬著牙掙扎著站起來，又投入到戰(zhàn)斗中。

站在這里，我覺得時空倒轉(zhuǎn)，那悲壯的戰(zhàn)斗場面仿佛浮現(xiàn)在眼前：

主峰上的激戰(zhàn)已進入白熱化狀態(tài)，山崩地裂的爆炸聲震耳欲聾，飛舞的刺刀和大刀閃著白光。勇士們與鬼子浴血拼殺，子彈打光了，就掄起石頭往鬼子頭上砸；槍刺打斷了，就與鬼子扭打在一起，用拳擊，用腳踹，用手掐，用牙咬，用頭撞……沖天的火光中，可以看到許多犧牲的烈士還手持大刀或槍刺，保持著與敵人搏斗的姿勢，巍然屹立在那里，如同一座座巨石雕成的英雄群像。

雨停了，天空出現(xiàn)了霓裳彩虹和淡淡的紅云，映照在懸崖峭壁上。

這時看清了，絕壁上垂立著一塊塊巨石，有的形似倒立三角錐，像一把把棱角鋒利的刺刀；有的形似不規(guī)則長方形，整齊的排列，像一排排向前沖殺的方陣；有的形似橢圓形，像勇士圓睜的怒目，直視遠方。青灰色的石面上，一片片的紅褐色十分顯眼。有的呈星點狀，像濺上去的血花；有的呈線狀，延伸到山巖底部，好像是一股股凝固的血漿。

這不正是當年烈士的鮮血嗎！

我仰望著險峻壯觀的懸崖，油然而生敬意，當場賦詩一首：

圣公殺敵敢爭鋒，大刀橫劈板垣兵。

仰視絕壁壯士血，誰言國軍無英雄。

“你說的‘國軍就是國民黨軍隊吧？”老魏笑笑說，“十多年前你可不敢說這個話?！?/p>

“對呀，那時叫他們蔣匪軍?！蔽彝蝗幌氲剑@大概是當?shù)責o人知曉這場戰(zhàn)斗的主要原因吧。

國民黨五十七軍在抗戰(zhàn)初期曾參加過南京保衛(wèi)戰(zhàn)、臺兒莊會戰(zhàn)、武漢會戰(zhàn)等，打鬼子是立了功的。武漢淪陷后，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1939年11月，國民黨召開五屆六中全會，蔣介石確定實行“防共”“限共”“溶共”政策，掀起了反共高潮。五十七軍軍長繆澄流，外號繆大混蛋，秉承蔣介石的反共旨意，不斷制造與八路軍、新四軍的摩擦，肆意破壞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還密謀投敵，造成了很壞的影響。當時在圣公山一帶的蘇魯邊地區(qū)，就流傳著這樣的民謠：

八路軍是抗戰(zhàn)的，

五十七軍是逃難的，

張里元②是搗亂的，

三十六師③是要飯的。

抗日戰(zhàn)爭是一場民族御侮之戰(zhàn)，一場衛(wèi)國戰(zhàn)爭。在抗戰(zhàn)的正面戰(zhàn)場上，國民黨軍是主力，國民政府組織的一系列大規(guī)模會戰(zhàn)，牽制了侵華日軍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兵力，給日寇以沉重的打擊，支援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解放區(qū)敵后戰(zhàn)場的開辟。這是不可否認的歷史事實。一切與日本侵略者浴血奮戰(zhàn)的愛國官兵，都為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貢獻了力量，都是值得全民族尊重和紀念的。

1944年春節(jié)，在離圣公山不遠的臨沭縣朱村，八路軍老四團鋼八連與鬼子的一個聯(lián)隊血戰(zhàn)，全連犧牲24人，當?shù)厝罕妼ｉT建了紀念塔，朱村戰(zhàn)斗的英雄事跡傳誦至今?？闪邎F二營參加的圣公山戰(zhàn)斗，現(xiàn)在當?shù)厝罕妳s無人知曉。

國民黨頑固派的倒行逆施，給國民黨軍隊抗日英烈的臉上抹了灰。

“文革”中，當年在五十七軍做過兵運工作的同志，大多受到誣陷和迫害。當年六六七團黨的負責人谷牧（曾任國務(wù)院副總理）、李欣（曾任國防大學系政委）等被打成叛徒，下放勞動改造；老團長萬毅將軍被打成國民黨特務(wù)，關(guān)進監(jiān)獄；我父親也被打成“假黨員”，受到審查。那時就更沒人宣傳這場戰(zhàn)斗了。

雨停了，迷霧逐漸散去，圣公山又還原了本來的面貌，經(jīng)過大雨的沖刷，它更加高大，更加秀麗，更加雄偉壯觀。

看著這壯美的圣公山，我想到，歷史也應(yīng)該還原它本來的面目。國民黨頑固派的破壞，極“左”思潮的影響和物欲橫流的沖擊，都不過是暫時的塵埃和迷霧，都將被歷史的風雨洗刷掉。歷史就是歷史，迷霧不能遮擋；英雄就是英雄，塵埃難以埋沒。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和歷史的碰撞，它會放出更加絢爛的光彩，來昭示后人。

我們一起登上主峰。

圣公山主峰峰頂寬暢平坦，有幾十畝地大的面積，在魯南那邊叫“崮”。老魏指著一片殘垣斷壁說，“這就是圣公廟的遺址。圣公廟原來就建在山頂上，后經(jīng)戰(zhàn)火毀壞，才搬到山下。抗戰(zhàn)時，廟被砸了好幾次，土匪和鬼子都到這里搗過亂。”

“難怪老同志不知道圣公山的傳說，把圣公山的名字寫錯了。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里，鬼子漢奸土匪橫行，人們能活下來就不錯了，誰還有心思去宣傳圣公文化，講項橐的故事。”

國家遭遇災(zāi)難，民族文化也會蒙難。古巴比倫文明是世界著名的文化，與中華文明、印度文明、埃及文明比肩齊輝，但它的國家被滅亡后，這個文化也走到了頭?，F(xiàn)在，圣公廟的遺址也用它的殘垣斷壁來警示我們：“皮之不存，毛將附焉?！敝腥A民族的偉大文化要傳承，要發(fā)展，要發(fā)出燦爛的光芒，我們的民族就必須要振興，我們的軍隊就必須要強大，我們的國家就必須要強盛！

主峰周圍還有一圈用巖石壘起來的石墻，半米高，一米寬，雖然已殘缺不全，但看得出這是當年的工事。它周圍茅草的葉片，一邊紅，一邊綠。據(jù)說不論風吹雨打，年年歲歲，總是這樣，到秋冬之際則完全是紅色。老魏告訴我，這是草神為悼念項橐，命茅草把血跡留在葉上的，但這只是傳說；抗日英烈的鮮血染紅了這片茅草，卻是真實的。

項橐的故事，代表了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因此不會因為他早夭和年代久遠而失傳；東北軍六六七團的英烈們體現(xiàn)的是中華民族不可戰(zhàn)勝的精神和意志，這是我們民族的靈魂，是我們國家的脊梁，是我們前進的力量，它更不會為暫時的歷史迷霧所淹沒。

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得天空一片晴朗。

站在圣公山主峰上，可見白帆點點、千帆競渡，群山、孤島、船舶、海浪、矗立的吊車、停泊著巨輪的碼頭、飛奔的火車、三木廠區(qū)的大煙囪、林立的高樓、科技示范區(qū)的蔬菜大棚……

我對老魏說：我們今天的太平盛世，是無數(shù)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我在2005年，曾讀過著名作家王樹增的一篇文章《我寫〈遠東朝鮮戰(zhàn)爭〉》，其中有一段話我至今還記著，那就是，“今天當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民族一旦面臨危機的時候，年輕人能否像當年的志愿軍戰(zhàn)士一樣，為了國家和民族奮不顧身挺身而出，是否能像當年的志愿軍烈士一樣，面對最慘烈的戰(zhàn)斗英勇無畏不怕犧牲？”發(fā)展是硬道理，我國是發(fā)展中國家，經(jīng)濟建設(shè)是中心，這是毫無疑義的。但發(fā)展經(jīng)濟，發(fā)展文化，不能忘記我們的民族魂，不能忘記英雄。他們的精神對今天的中國人，依然如令萬物蓬勃茂盛的陽光一樣重要。

我又向他講起到俄羅斯參觀訪問的見聞，俄羅斯是一個很注重文化藝術(shù)的國度，但更注重宣傳英雄。我們到俄羅斯各個城市，看到在城市最顯要的位置和最重要的廣場，都豎立著民族英雄人物的雕像；最著名的建筑最顯赫的地方都畫著重要的歷史事件；城市和鄉(xiāng)村的許多戰(zhàn)役戰(zhàn)斗發(fā)生地，都有紀念館、紀念碑或戰(zhàn)場實物。年輕人結(jié)婚，先要到這里獻花，在這里合影留念……

老魏聽了很受啟發(fā)，他指著山下像彩帶似的繡針河和明鏡般的圣公湖說，準備在那里建一個圣公山抗戰(zhàn)紀念館。這場戰(zhàn)斗的幸存者不多了，他們的后代有的在大陸，有的在臺灣和世界各地。紀念館建成后，他們要來參觀。要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讓人們知道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是怎么來的，我們應(yīng)向英雄學什么，來捍衛(wèi)我們的國家。要宣揚先烈的事跡，要讓人們永遠記住他們！

是啊，我們活著的人們，哪怕有一千個理由，也不應(yīng)該忘記他們。

孟昭勝等英雄雖然沒有墓碑，但中華民族的史冊上永遠會有他們的風采。他們早已化作了雄偉的山脈，與祖國錦繡河山融為一體。

英雄漸行遠，懷念愈深沉。

圣公山，我久久地深思……

①碑廓鎮(zhèn)，圣公山下的魯南軍事重鎮(zhèn)，抗戰(zhàn)時期八路軍、新四軍和國民黨軍都在這一帶活動過。

②張里元時任國民黨山東省第三區(qū)專員兼保安司令，專與八路軍搞摩擦。

③三十六師是國民黨給大土匪劉黑七隊伍的番號。劉黑七后來又投降日軍，當了偽“和平建國軍”第十軍三師師長，成了亦官亦匪，亦偽亦頑的惡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