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彭德懷

張峰

彭德懷沒有子女，弟兄三人里他排行老大，是我的大外公。我外公叫彭金華，是他的二弟。三外公名叫彭榮華。我母親彭梅魁是彭金華的女兒，她既是被彭德懷撫養(yǎng)的人，也是在彭德懷的晚年照顧和侍奉他的人。

我沒有見過親外公，而是一出生就在大外公家住，家人談?wù)撟疃嗟囊彩撬?，所以我心目中的外公就是大外公彭德懷。今天我想說說外公的幾個愛。

忠心愛黨，犧牲了兩位最親的人

1938年4月我外公彭金華從延安抗大畢業(yè)，有一天，彭德懷找到我外公：“金華呀，聽說你畢業(yè)后組織上安排你留在延安工作，你有什么想法？”我外公說：“延安是革命的根據(jù)地，能在這里工作鍛煉是我最大的愿望，我會珍惜這個機會的?！贝笸夤ｎD了一下，語重心長地說：“現(xiàn)在咱們家鄉(xiāng)白色恐怖很嚴重，我們黨的工作很薄弱，急需發(fā)展黨員，建立黨組織?！蔽彝夤f：“你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能回老家去發(fā)動群眾，我們共產(chǎn)黨員要為勞苦大眾著想……”“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回去?！本瓦@樣，我外公回到了老家湖南省湘潭縣烏石村。當年10月，家鄉(xiāng)的第一個黨組織——中共彭家圍子特別支部成立，外公彭金華是第一任書記，外婆周淑身是第一任婦女主任。

當時雖然是國共合作時期，但國民黨仍限制著共產(chǎn)黨的公開活動，不斷尋找各種借口制造摩擦，捕殺共產(chǎn)黨員和破壞黨的各級組織。1939年8月，國民黨湖南省政府主席薛岳下令加緊捕殺共產(chǎn)黨員，在一份抓捕名單里就有我外公彭金華。

1940年10月4日，當彭德懷正在華北抗擊日寇、指揮著名的百團大戰(zhàn)時，國民黨潭株警備隊利用黑夜，于凌晨摸進了烏石村，包圍了我外公家。

那時的農(nóng)村很落后，沒有電燈，農(nóng)民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陽落山后，村里就很少有人走動了。大批潭株警備隊員荷槍實彈悄悄進了村，不僅驚醒了全村百姓，連狗也都被驚嚇得亂叫起來。

狗的狂叫聲讓外公預(yù)感到了事態(tài)的緊急，因擔(dān)心黨組織的文件落到敵人手里，在急忙囑咐外婆照顧好我12歲的母親和年僅2歲的舅舅彭康白后，外公快步走進屋后的紅薯窖，燒毀了所有黨組織的文件、黨支部的材料以及黨員名單，并從爐灶里鏟出灶灰掩埋了遺留的紙灰。就在他燒毀文件時，東屋外響起了槍聲，我的三外公彭榮華慘遭敵人殺害。當外公走進東屋查看情況時，潭株警備隊員破門而入……7天后，外公等8名共產(chǎn)黨員在易家灣鳳形山龍古坡被槍殺。

槍殺案后第二天，外婆和鄉(xiāng)親們在荒草中找到了外公的遺體，他遍體鱗傷，十個手指尖已經(jīng)被鋼針扎得稀爛，手指也被打斷。敵人為了讓外公背叛黨組織、背叛彭德懷用盡了酷刑，但最終也沒能使他屈服。

本來國民黨反動派還打算暴尸示眾，但湖南10月份的天氣還比較熱，加上烈士們被敵人的酷刑折磨得血肉模糊、衣不遮體，招來的蒼蠅、蚊蟲使遺體很快腐爛，第三天，反動派們被迫同意親屬收尸。外婆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將外公的遺體抬回家。3天后，外公彭金華和三外公彭榮華被合葬在屋后的山坡上。那一年，外公40歲，三外公年僅37歲。

如果外公1938年留在延安，那么他工作的危險程度要相對小很多，但彭德懷為了黨的事業(yè)，為了黨組織的建設(shè)和發(fā)展，讓外公去了最危險的地方，從事最危險的工作，直至犧牲。彭德懷也為了黨的事業(yè)，失去了兩位最親的人。

1955年，周恩來和彭德懷在全軍射擊與體育檢閱大會開幕式上

憂民愛民，愿做掃把服務(wù)人民

外公常用“掃把”和“泥菩薩”來形容黨和軍隊與老百姓的關(guān)系。他常指著泥菩薩和掃把對身邊的人說：“我們共產(chǎn)黨員要像掃把一樣為人民服務(wù)，供人民使用，而不要像泥菩薩一樣讓人民恭敬我們、稱贊我們、抬高我們、害怕我們。泥菩薩看起來很威嚴嚇人，可是它經(jīng)不起掃把的摔打。掃把雖是小物件，但每一家都離不開它?！?/p>

在戎馬征戰(zhàn)的一生中，無論走到哪里，外公都會和當?shù)乩习傩兆谝黄饑Z家常，傾聽他們的疾苦，幫助他們解決困難。

自1959年廬山會議被罷官后，外公在北京西郊的掛甲屯吳家花園居住了6年（1959年9月30日——1965年11月28日），在這6年時間里，他關(guān)心幫助了很多屯里的百姓，從用電照明到吃水，事無巨細。

一天晚飯后，外公散步到鄰居季大嬸家，發(fā)現(xiàn)她的兩個孩子正趴在昏暗的油燈下看書寫字，他擔(dān)心孩子的眼睛會近視，就用火柴棍撥亮了燈花。這件事讓外公開始惦記村里的照明問題。第二天，兩根從吳家花園拉出的電線越墻而過，季大嬸家從此有了電燈。后來，外公又自掏腰包買了電線電柱，為周圍14戶群眾裝上了電燈。最后，在當?shù)仡I(lǐng)導(dǎo)和百姓的共同努力下，全村人都用上了電。

外公初到吳家花園時，村民喝的是小土井里積存的不潔凈的地表水，旱天見井底，雨天見井滿。為了解決村民吃水難的問題，外公先是招呼村民來吳家花園的機井里接水，但警衛(wèi)戰(zhàn)士考慮到由此會帶來安全保衛(wèi)隱患，很快便不再允許村民進入花園。不久，外公想出一個好辦法：在墻角掏個洞，把水引到墻外，這樣大家不用進來也能接水喝。后來，還是在他和當?shù)仡I(lǐng)導(dǎo)以及群眾的共同努力下，村民吃水難問題得到了解決，大家喝上了干凈的飲用水，再也不用每天排著隊來吳家花園接水了。

1961年的夏天，雨水格外得多，一天夜里，暴雨傾盆，外公因為擔(dān)心村里80多戶村民的房子經(jīng)不起大雨的狂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一會兒站起來在屋里來回踱步，一會兒又躺回床上惦記著村里的危舊房屋，一直熬到凌晨三四點鐘，再也躺不住了，他穿上雨衣抄起手電，叫上警衛(wèi)戰(zhàn)士拿著草簾子、席子疾步進村查看險情。他一邊把住在危房里的老百姓安置到吳家花園，一邊指揮著戰(zhàn)士和青壯年群眾對危房進行緊急加固。老百姓在擔(dān)心驚恐中看到外公來了，心中頓時燃起希望，自覺地服從指揮并加入到防汛抗災(zāi)的隊伍中去。

天亮了，雨停了，忙碌了半晚上的外公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吳家花園看望安置在這里的危房群眾。當大家因為把他的房間弄臟弄亂而不停道歉并執(zhí)意要走時，外公趕緊讓戰(zhàn)士熬了一大鍋姜湯，親眼看著鄉(xiāng)親們喝完，才讓他們回村。那年，他已經(jīng)是63歲的老人了。

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朱德與彭德懷

愛護親人，甘當照片里的影子

1962年的“七千人大會”上，外公的冤案沒有得到平反。此后，為了照顧外公及減輕他的思想壓力，我父母每逢周日和節(jié)假日都要到吳家花園看望他。1963年初春的一個周日，父母又帶著我和兩個姐姐來到外公家?？吹轿覀儊砹?，外公格外高興，挨著個地逗，挨著個地抱，最后還把我們摟在一起。

父母在旁邊看著，心里非常高興，想把這溫馨的場景記錄下來，就提議說：“伯伯，跟3個孩子合個影吧？”外公高興地答應(yīng)著：“好呀，要多照幾張！”當父親準備好相機，母親幫我們姐弟3人擺好姿勢時，外公卻突然皺了皺眉頭，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走進屋里。

母親喊：“伯伯你趕緊過來照相呀！”此時，卻只聽外公在房中隔著紗門說：“孩子們的表情都很好，你快照吧！我現(xiàn)在名聲不好，孩子們還小，要讓他們健康成長，不要給他們的身心留下陰影?！甭犃诉@話，父母頓時雙眼模糊，但父親還是按下快門，留下了那一刻的寶貴瞬間。

當我們懂事后，每每提及這張照片，父親總深情地說：“你們的媽媽很堅強，她很小時父親就被國民黨殺害了，可她依舊積極參加革命，從沒流過淚。但拍這張照片時，因為你們外公的一席話，我第一次看見她哭了。”

照片上，外公把明媚的陽光和溫暖的春天都留給了我們，自己卻只剩一個紗門后隱約難辨的模糊背影。正因如此，外公的光輝形象和敦實身軀才更顯高大，也正因如此，這張照片后來被稱為“最美的偉人照”。

“文革”期間，專案組多次審查外公和母親的往來，并追查“萬言書”和“八萬言翻案書”的下落。為此，外公分別于1969年1月和4月兩次作書面交代，但都有意淡化與母親的往來，以保護母親。1973年，當外公得知母親的處境不好時，盡管他自己的處境更難，更需要母親照顧，但為了保護她，還是支撐著病體，寫下了人生中最后一封絕筆信，并退回了母親給他送的東西。

有人說外公是李逵張飛式的人物性格，母親對此并不認同。1986年，當國家重新安排母親工作時，她推薦了比她小10歲的妹妹。后來，母親應(yīng)邀在廣播電臺和報刊上回憶外公生前的點點滴滴，并堅持做連播和連載，因為她的愿望就是讓人們了解一個真實的彭德懷。

今天我與大家分享這幾則往事，目的是想告訴大家，無論是為了黨的事業(yè)、國家的安危，還是為了人民的利益、親屬的成長，外公彭德懷都是一個無私的、大寫的人！

（責(zé)任編輯：王碧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