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拉山在燃燒

《雪祭》開頭第一句話是：“在遙遠的藏北高原一個名叫雪拉山的地方，有一片冰雪覆蓋的墓地，其中一塊墓碑上赫然寫著我的名字?！?/p>

30年前，我們的部隊就駐扎在雪拉山上。30年后，當我又一次路過雪拉山，禁不住感慨萬千。我在顛簸的車上，用手機記事本寫下了一首詩：“寒風(fēng)如刀/劃破了高原的棉襖/黎明一臉血紅/我看見雪拉山在燃燒/不，燃燒的不是冰雪/那是我們留在山巔的青春歲月/我分明聽到了當年的開山炮/以及，響徹云天的沖鋒號……”

30年間，雪拉山一直在我胸中燃燒。

我先后為西藏生過6個“孩子”：長篇小說《雪祭》《一路格?；ā贰陡赣H的雪山，母親的河》《藏光》;長篇報告文學(xué)《用胸膛行走西藏》和散文集《西藏，靈魂的棲息地》。對我來說，每本書的寫作都是一次靈魂的陣痛與洗禮。藏地是深入我精魂之地。相比于之前的藏地書寫，《雪祭》是我孕育時間最長、最難產(chǎn)的一個“孩子”，我差不多孕育了她20年，“生產(chǎn)”時的陣痛，比其他“孩子”更加痛徹心扉。

○第十四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獲獎作品○向雪域軍魂致敬的英雄史詩

《雪祭》通過駐扎在藏北雪拉山上的武警官兵各自不同的命運，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西藏和平解放、西藏平叛、對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以及部隊修筑青藏、川藏、黑昌線等西藏重大歷史事件，再現(xiàn)了新中國成立后西藏的歷史風(fēng)云，謳歌了幾代西藏軍人的使命擔(dān)當和犧牲奉獻。

印象最深刻的是修筑青藏公路。在這條路上，我們不時會在路邊看到一些散亂的骨頭，老兵告訴我們哪些是駝骨，哪些是馬骨，哪些是人骨。遇到人骨，老兵便會帶著我們用鐵鍬默默掩埋。老兵說，那些很可能是當年老一代進藏軍人的遺骸。進藏的路上，幾乎每一公里都有一個軍人的忠魂在守護。從那時起，我感覺腳下的公路有了溫度，有了生命，有了跳動的脈搏。

20年前，我就想寫這部書。因為親歷太多，反而不能理性書寫，只好暫時擱置。但不寫出來，始終是塊心病。4年前，我感覺再不動筆，實在對不起那些死難的烈士。我用一年時間打完腹稿。2014年秋天，利用在海南三亞療養(yǎng)的20天假期，一口氣拉出了初稿。走在零海拔的海灘上，看著來來往往幸福的游人，我不由得想起長眠在雪山上的戰(zhàn)友。他們有的直到犧牲也沒有見過大海啊！每每想起這些，我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楚。2015年整整一年，利用晚上和雙休日，我斷斷續(xù)續(xù)對初稿進行了修改，年底前終于完成。

《雪祭》是我數(shù)十年藏地生命體驗的激情書寫。我一當兵，就在海拔5000多米的唐古拉山上修筑青藏公路。10年中，我們部隊先后有100多位戰(zhàn)友犧牲在那里，掩埋在昆侖山下的格爾木烈士陵園。部隊后來轉(zhuǎn)戰(zhàn)到了藏東高原的那昌線，也有多位戰(zhàn)友犧牲，就掩埋在雪拉山上。我親眼目睹過戰(zhàn)友的犧牲，那些無聲無息卻又驚心動魄的場面，一想起來就讓我肝腸寸斷，渾身戰(zhàn)栗。我如同虔誠的圣徒，一直在用滾燙的胸膛行走西藏。不同的是，圣徒們朝圣的是神靈，而我朝圣的是長眠在雪山上戰(zhàn)友們的英靈。

在西藏，我感受最深的是，生的艱難與死的容易。我經(jīng)歷過多次生死劫難。這些劫難，后來都成為我生命中的一筆寶貴財富。在唐古拉山上，夜里零下40多攝氏度，險些凍死;為了給駐守阿里的新兵做榜樣，我在海拔五六千米的高度上，繞著岡底斯山的主峰岡仁波齊步行一圈，險些累死;在黑昌線遭遇大雪封山，每天只能吃一把黃豆，險些餓死;在阿里無人區(qū)夜渡冰河，冰層突然坍塌，車子陷進河中，險些淹死;在川藏線怒八段遭遇山體崩塌，險些被砸死;在西藏得過多次重感冒，一次邊乘車行軍，邊手舉吊瓶輸液，后來病情惡化引起肺水腫，險些病死;在聶拉木至樟木口岸那段崎嶇的山路上，車子的一只輪胎突然跑掉了，險些翻車摔死……但每次我都大難不死，活了下來。與那些犧牲了的戰(zhàn)友相比，我無疑是幸運的。他們走了，我還活著。我不寫他們，誰寫他們？在長篇報告文學(xué)《用胸膛行走西藏》榮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的頒獎典禮上，我說：這個獎不是頒給我一個人的，而是頒給我們幾代西藏軍人的！這部書也不是我一個人寫的，是我和戰(zhàn)友們一起寫的，我用手中的筆，他們用青春、鮮血乃至生命！

西藏的經(jīng)歷今生今世難以忘懷。忘不了一個新兵從兵車上跳下來，雙腳剛剛踏上千年凍土，卻因高原反應(yīng)倒在地上，再也沒有醒來;忘不了大雪封山供給中斷時，一個戰(zhàn)士為了追趕一只野兔，追呀追呀，兔子因缺氧累死了，他也隨即倒在了地上，心臟停止了跳動;忘不了一個去西藏結(jié)婚的新娘因患肺水腫長眠不醒，將自己的婚禮變成了葬禮;忘不了一個妻子帶著5歲的兒子去西藏探親，丈夫去執(zhí)行搶險任務(wù)，母子倆在營地苦苦等待，等來的卻是丈夫犧牲的噩耗;忘不了我們舉著蠟燭為援藏醫(yī)生照明，眼睜睜地看著一位年輕帥氣的代理排長，慢慢停止了呼吸;忘不了川藏線上那個愛笑的陜西同年兵，我們剛剛還在一起，轉(zhuǎn)眼他就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犧牲，半個月后才找到他的半具遺體，3個月后又找到他的部分骸骨，我們不得不兩次掩埋他，他成為全軍唯一擁有兩座墳?zāi)沟氖勘?忘不了，忘不了啊，那些被樟木口岸“300米死亡線”、中尼公路“老虎口”、川藏線“102”塌方群、“怒八”山體大崩塌吞噬了的戰(zhàn)友們……掬一捧雪花祭英魂，這就是我20年來一直想寫《雪祭》的初衷。

去年11月下旬，我去藏北部隊檢查工作，再次踏上唐古拉山，再次踏上青藏公路、那昌公路。經(jīng)過那曲時，我專程去了黑水河畔的烈士陵園，那里掩埋著在西藏平叛和對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犧牲的烈士們，有些墓碑上連姓名也沒有，只寫著“無名烈士墓”;那里還掩埋著我們當年的筑路兵戰(zhàn)友，其中有些就是我《雪祭》里的人物原型。面對密密麻麻的烈士墓碑，我心潮翻滾，淚如雨下……

那天晚上，我寫下一首《藏北無名碑》：“那曲烈士陵園里/有許多無名的墓碑/墓碑的主人是誰？/家在何方？/誰是他們的親友？/這些問號/讓我淚水長流/這樣的墓碑有多少/我怎忍心去細數(shù)/數(shù)也沒有意義啊/還有一些戰(zhàn)友/連忠骨也沒有留下/他們已融進高原的凍土/念青唐古拉/就是他們的脊骨！”

作者簡介：黨益民，武警西藏總隊政治工作部主任、著名軍旅作家。2次榮立二等功，11次榮立三等功。出版長篇小說《喧囂荒塬》《一路格?；ā贰妒蚶锏奈飨摹返?0余部文學(xué)作品，曾榮獲魯迅文學(xué)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責(zé)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