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 森林

李達(dá)偉

1

我最終發(fā)現(xiàn)在那些叢林中，異質(zhì)的東西如那些灑落叢林的陽光一樣。那些我所能想象和無法想象的有關(guān)異質(zhì)的東西。地理本身使然，同時由地理延展開來。地理背后：我們看到的遠(yuǎn)遠(yuǎn)少于世界本身，世界呈現(xiàn)給我們的遠(yuǎn)遠(yuǎn)多于我們的想象。我們慢慢地吞吐著，深呼吸，富氧化的世界，然后慢慢吐氣：森林，森林。我們深知森林只是這個世界呈現(xiàn)給我們的表象。我終于知道了一點點有關(guān)氣壓與海拔與空氣質(zhì)量之間的聯(lián)系。有很長一會，我把注意力放在了氣壓與海拔之上，氣壓已經(jīng)過八百了，已經(jīng)過九百了。我們談到了氣壓的有點不常見，我們還談到了劉紹良老師當(dāng)年作為一個大車司機(jī)，在這些叢林穿行的那些時間。時間與叢林，時間與空間，肉身與時間，肉身與空間，思想與肉身，多重的交互，他說那些時間如同夢境，有著虛幻迷離的意味?，F(xiàn)在，我們四個人都意味深長地提到了如同夢境的漩渦。那時我就如在夢中，做了這個極具隱秘的夢，夢里亂象叢生，夢在一張空白的紙上涂抹著一些細(xì)密龐雜的物象，各種各樣的動物植物在圖紙上奔突，它們在擠占著雙方的空間，它們也同樣在擠占著我的空間，我在那個狹隘的空間里喊了幾聲才舒了一口氣，其實輕輕地在內(nèi)心喊出的聲音依然是“森林，森林”。是“森林，森林”嗎？其實我也不敢肯定?！吧?，森林”這樣的表述在這里似乎又顯得有些突兀。我見慣了太多的破碎與干枯，而眼前世界所呈現(xiàn)給我的卻是那種繁密與潮濕。如果真是“森林，森林”的話，那就是因為這樣強(qiáng)烈的對比，讓我表現(xiàn)出了某些歇斯底里的意味?；氐侥切﹨擦?。在這之前，我曾有過很少的一兩次進(jìn)入過類似的叢林之中。那為數(shù)不多的體驗中，自然總是讓我感到驚訝。自然的焰火燃燒著。限定詞“我”不斷出現(xiàn)，“我”的出現(xiàn)讓一些東西變得狹隘而局促，而如果換成“我們”，那些我所不愿意面對的狹隘會不會消失，抑或只是突顯出了一個群體的狹隘？還是在群體面前，個人性，屬于個人的體驗就會淡化，甚至?xí)幦粺o存？因為世界的陌生，世界便擁有了讓你久尋不得的異質(zhì)，那些你在苦苦追尋著的東西。在那乏味而喧囂的世界之內(nèi)，你感覺某些希望要破滅時，叢林開始出現(xiàn)，希望突然出現(xiàn)，把你從虛空的淵底攥了上來。這時你已經(jīng)置身于莽蒼的森林之中，這時你就是順著一條河流往某個陌生之地趕著。把自我的強(qiáng)烈意識拋卻吧，你聽到了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我不想思考，或者我是不經(jīng)意間就墮入了思考之中。我能夠強(qiáng)烈地感受到由思想的淺薄所帶來的狹隘。那時思考本身就是狹隘的。我緊閉雙目，我凝神靜聽，一些東西被我有意無意過濾掉了，世界只剩下連綿不絕的森林而已。世界只剩下連綿不絕的綠色的河流。世界只剩下世界本身。

2

在你的表述中，有著一股清晰的矯情感，你的文字充滿了矯情與虛空，你猛然間意識到了這點，這時你開始暗暗自責(zé)，那些節(jié)制與情感的自然流露到底躲在了何處？在面對著那個陌生之地，你一直想追尋的節(jié)制與簡潔，再一次失了分寸。你細(xì)想了一下，很多陌生之地有著讓人失去分寸的力量。這時，我竟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高原反應(yīng)”，在我的文字中有著“高原反應(yīng)”的意味，那是在高原地區(qū)，氧氣的缺乏，讓頭部有著那種疼痛，肉身暈眩乏力，那樣的“高原反應(yīng)”同樣是你無法把控的。眼前的世界，海拔不高，我們能清楚看到海拔的不斷降低，面對著標(biāo)注海拔的數(shù)字在不斷遞減時，我們出現(xiàn)了與“高原反應(yīng)”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那是富氧化的世界，我們的腦部微微感受到了暈眩的不適?！案咴磻?yīng)”和“富氧化反應(yīng)”。在缺氧或氧氣充足的世界里，我們都會表現(xiàn)得與平時不一樣。現(xiàn)在的不一樣，就是我們變得極為情緒化，同時有著對于陌生之地不吐不快的感覺。我們開始津津樂道著。至少我的表現(xiàn)便是這樣的。我們已經(jīng)忘卻了內(nèi)心的疲憊與眼睛的酸澀。那是深藍(lán)色的河流，那是深綠色的樹林，一些云霧正在阿佤山上飄蕩?？澙@的阿佤山上的云霧，從山間緩慢地游走，那些云霧所給人的感覺是潮濕，有著熱帶雨林的濕重感。云霧穿透覆蓋的群山上那些茂密的樹木，讓人感覺不到裂縫的存在。但那些云霧與叢林的組構(gòu)，依然是美的。從云霧進(jìn)入一個世界，似乎不可以，似乎又可以，這與以甘蔗林以古茶樹進(jìn)入一個世界有著相似的可能。

3

邊地世界，似乎沒有冬季。冬季的冰冷與殘酷在那幾個邊地小城里消隱。在冬日里，一切物事就會顯現(xiàn)出它的落寞凄涼悲傷甚而悲壯的一面。在一些我所熟悉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讓人無法忍受的枯索?；臎龅木跋蟛恢恢糜谀忝媲?，還把你圍裹進(jìn)去，那時你的內(nèi)心被那些景象所糾纏和影響，你會感覺到內(nèi)心的荒涼感的噴涌與無法扼制。就在特別需要換一個環(huán)境的時候，你出現(xiàn)在了這幾個邊地小城，不只是邊地小城，你還長時間穿梭在那些群山之間。我們依然可以在夜間穿一件單衣出現(xiàn)在某個小酒館，茶室，路邊的小攤，暢敘友情，抑或談?wù)勅耸赖拿篮门c荒誕，談?wù)勛约?。那讓別人談?wù)勊麄冏约喊?，有很多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到這些小城工作生活的人，與這些人之間是有了一些共同的話題，我們是可以談?wù)勁c一個陌生世界的碰撞，那個把陌生感不斷消磨的時間，還算是線性的時間嗎？在西盟縣城遇到了多年不見的同學(xué)，我們就在那里盡情地喝著酒，盡情地傾述著，說著說著一些人就醉了，喝著喝著一些人就哭了，這樣的情景在一些世界里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但它就在那些邊地小城里，就在那些被茂密的森林圍裹著而釋放出了某種神秘主義意味的世界里自然發(fā)生著。在微茫的思緒里，我似乎感覺到了時間不再是線性的，不再是充滿虛無感和無意義感的，而是呈現(xiàn)出了它那繁復(fù)與擊打人心的力量感。我們是感受到了時間的繁復(fù)感，以及對于世界的感受的無限繁復(fù)感的流淌。我們?nèi)ネ染频哪菞l街上沒有路燈，或者是光線很暗，那時我們又再次讓自己墮入真正的黑暗與真正的夜。

4

傣族小女孩。那是在村子的廟宇前。廟宇金碧輝煌，在那個寨子里同樣是醒目的。一些人正在廟宇里跪拜，進(jìn)行著我不能輕易談?wù)摵驮u判的儀式。畢竟我經(jīng)歷了太多隨意評判所帶來的武斷與不負(fù)責(zé)任。但我能感覺到那是一群內(nèi)心充滿著虔誠的人，他們正在儀式中思考著靈魂與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廟宇外的世界，歡快的，群體的歡樂，與里面的世界之間有著一些割裂，兩個世界的割裂太過突顯了，但兩個世界同樣用不同的方式解構(gòu)并消除了割裂，我們想了想，交還給感覺，感覺這時并不是割裂的。那些靜默的儀式依然在進(jìn)行著，我看到了擺放著的鞋子，他們須要脫掉鞋子才能進(jìn)入其中。這時那個傣族小姑娘就出現(xiàn)在面前，我放空所有思想，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她身上，她正在努力成為喧鬧的，快樂的，暫時還沒看到疲憊的世界的一員。她穿著一雙拖鞋，但這絲毫不影響。這個形象可能會在別人的筆下以另外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是有很多人注意到了她。換而言之，她在那個環(huán)境中太過顯眼了。顯眼得你無法不去關(guān)注她。除了她而外，像她一樣的小女孩還有，她們時而游離于那個群體之外，時而又成為那個整體的一部分。那時，我看到還有一些人是游離在了群體之外，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有無措感，竟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方式成為那個整體的一部分。我默默看著那些幾個民族不同的但同樣華麗的服飾，有傣族的，有拉祜族的，有景頗族的，還有其他民族的，服飾是能說明一些東西的，至少在這些寨子里是還能說明一些東西。服飾的重要性依然在這些寨子以自然的方式在延續(xù)著。我是見多了服飾的消失，服飾的消失里也是多少有著一些復(fù)雜的感傷在里面。那些小女孩，依然穿著本民族的服飾，并跳著民族舞蹈。我是談到了服飾，我是在服飾方面進(jìn)行了貌似可有可無的思考，但我也深知對于眼前的人們而言，他們還不曾思考過服飾的消亡問題。如果我跟他們提起服飾的話，他們一定會感到驚詫不已，在他們看來這是根本不需要去糾結(jié)的話題。遙遠(yuǎn)的想象。遙遠(yuǎn)的目光。是有“遙遠(yuǎn)”這個詞橫亙在了我與這個世界之間，我又一次深知自己很難真正撥開表象進(jìn)入到世界的真實，它的內(nèi)部有著一些發(fā)光的晶體，我的目光在那些晶體所散發(fā)出來的光澤面前眨了幾下。這時，為了讓自己的目光能夠感到舒服一些，我把目光從眼前的人群身上收回，并讓目光越過了人群，這時我見到了一只黑貓迅疾地爬到了某個建筑的房頂，沿著那個房頂往后望去，讓我感到驚奇的是我又看到了圍繞著寨子的那些森林。

5

我想把地名隱去，這樣的隱去淡化里面有著一些小小的私心雜念，在這樣的行為中，世界的容量會否抵達(dá)某種無限的意味？我也深知把地名確切化的話，地名的所指也將極為準(zhǔn)確。準(zhǔn)確與模糊。我先嘗試著把一些地名羅列出來：瀾滄、西盟、孟連、景邁山、景信鄉(xiāng)……地名出來之后，與地名有關(guān)的一些物事便再次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瀾滄的景邁山，一座茶山，在景邁山的那個村寨里，一些人正在揉捻著茶葉，那是做茶的其中一道工序，做茶的眾多工序被刪減成眼前的揉捻，我不懂做茶，做茶的工序在了解之后同樣沒有留下多少印象，在景邁山上，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茶樹的繁多；西盟，那些舞蹈，在敲擊著木鼓與竹鼓時，那些如雨點擊打在干涸的內(nèi)心上……然后把地名隱去，一些東西在相互交叉雜糅，一些屬于那些地名普遍的東西慢慢浮現(xiàn)，這時我們開始把那些地名放入一個大的世界來考量，但這樣的考量有沒有意義？這樣的疑問同樣也糾纏著我，我真無法說清，只能讓那種模糊性和不確定性一直縈繞著不退去。

6

太陽河國家公園。不是此次去過。那是在這之前去過的。動物植物的世界，屬于它們的世界。那是一片真正的密林。同時由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公園地處熱帶向亞熱帶過渡地帶），氣候和植被的過渡屬性造成了區(qū)域地理成分的復(fù)雜性，內(nèi)有植物二千多種，野生動物近千種。把自己置于那個世界時，想起很多關(guān)于自然的書。醒來的森林。一平方英寸的寂靜。低吟的荒野。心靈的慰籍。等等。這樣的書應(yīng)該誕生于類似這樣的世界與角落之中。關(guān)于靜謐的自然，關(guān)于鳥類的靜謐的長嘯，關(guān)于人在這樣的世界中的被柔化，關(guān)于小熊貓安靜地吃食。在這個世界之中，通過動物與植物來反觀自己。成為這樣的世界的一部分，感覺的敏銳以及內(nèi)心的真正寧靜定會慢慢回來。幾只小熊貓正在吃食，一直吃竹葉，有一只終于開始吃蘋果了。我們就在它們對面坐著，安靜地坐著。自然是對于靈魂最好的融化，密林的覆蓋超乎想象。民間的歌舞總是那么有力量。在那種原始的寂靜中，我遭遇了另外一種有聲的寂靜，表象上那是異常喧騰的。有那么一會，我甚至覺得在那么寧靜的國家森林公園里，那樣的喧鬧是不應(yīng)該的，我本想拒斥，但那是無法讓人抗拒的喧鬧與寂靜。面對著這些民間歌舞時，我的心緒變得復(fù)雜，我甚至有想淚流的感覺。在太陽河國家公園里，我沒有背任何行李，我甚至還忘了穿外衣，我就以這樣異常簡單的方式出現(xiàn)在了其中。我一直是渺小的，面對著那些空濛悠渺的群山時，我清晰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我甚至強(qiáng)烈意識到了自己就是一個外來的人，一個外來者在被這樣的世界吸引沖擊之后，我會有深深的妒忌與渴望。本應(yīng)該是被融化的，本應(yīng)該是讓人忘卻自我的，而在那些大地之上行走時，我確實是強(qiáng)烈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因為我無法抗拒的是內(nèi)心的那頭豹子，那頭野象，那只蜂猴，那只小熊貓的安靜，而我希望逃遁的是一只發(fā)怒的豹子，是一頭狂躁不安的野象，是一直狂怒的蜂猴，是一直兇惡的小熊貓。在太陽河公家公園，我面對的就是幾頭真實的犀牛，兩只蜂猴，一些小熊貓……但它們自由而看似安靜。自由的靈魂在自由的世界里自由穿梭的情景，是會觸及到內(nèi)心深處藏匿得很深的小小城堡。在這片密林中，到處充滿著的是自由的靈魂，以及自由的表達(dá)。

7

聽著江流的聲音。我確信是聽到了某條江流的聲音。在那些茂密的森林中有著一條又一條的河流日夜流淌著。那時剛下過一場暴雨。小黑江就那樣流淌著。我除了聽到了河流的聲音外，還看到了江魚在江流里流動的身影。那時我們就坐在小黑江旁邊的某個飯館里，等著江魚爬到桌上。江岸上是一些正在抽穗的蘆葦，一大片一大片的。蘆葦，蘆葦。蒹葭蒼蒼（應(yīng)該不是眼前的這種植物，眼前抽穗的植物在風(fēng)中搖曳的姿態(tài)異常美）。那時小黑江竟發(fā)出了“嘩嘩嘩”的流淌聲，一種分明是一條大河才發(fā)出的聲音，我深知那是一條大河的支流，它是大河的一部分。生活中偶爾出現(xiàn)的狂熱與焦慮蕩然無存。墮入一種平靜的淵底。這時的平靜是實實在在能體會到的平靜。我的心跳開始變得遲緩下來。心跳跟隨著那片從枝杈間墜落的葉子下落的節(jié)奏，甚至帶上了幾絲從容與輕盈。自然的安寧。寨子之外是茂密的森林。寨子之內(nèi)也有森林。有一棵粗壯的松柏，我從未見過有那么粗壯茂密的松柏樹，我是先看到了那些成片成片的森林。是那樣的第一印象對我的強(qiáng)烈擊打?qū)е铝俗约嚎偸菄@著那些森林，同時很長時間里無法從里面掙脫出來，即便河流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又悄悄消隱在森林之中。那是神樹。至少是那個寨子的神樹之一，神樹下面有著祭祀的場，有著祭祀留下的痕跡。與我的出生地所完全不同的森林，并把注意力置于其上無法移動，我的視野也在這樣的無法轉(zhuǎn)移中變得狹隘。看著那些種類多樣的樹木，我似乎就是在注視著某些思想。凝神注視著一種不停成長的思想，以及真實的生命力的蓬勃。我強(qiáng)烈地感受到了在植物學(xué)方面的匱乏所帶來的沮喪。我只能不斷地問著人。我是很長時間里沒有緩過神來，但我也嗅到了某種在空氣中滿溢的芳香，總有那是神賜的感覺。當(dāng)那樣撲鼻的氣息沖入腦際時，雜念確實已經(jīng)自然淡化。以“從前從未看到過的眼光”來看世界。我是需要這樣的眼光。在孟連時，我見到了我在傣族寨子所熟悉的古榕樹，而這時我原來的經(jīng)驗在告訴我那就是神樹，我還見到了很多我所熟悉的東西。如果有神，這時神便是森林，神便是由一棵古木生成的森林，神便是那棵讓我們驚嘆的讓我們感到不可思議的粗壯的松柏，神便是在冬日里依然綻放得絢麗的花，神便是恒久的蔥蘢碧綠，神便是花，神便是清澈的河流。一切退去，只剩下河流、山脈、群山、廟宇、祭師以及有著一雙洞徹透明的目光的小孩。這時，我與神同在，我就在一片森林之中，我便是在人們早已供認(rèn)不諱的神樹之下暫時休憩，我在觀看著諦聽著并思考著有關(guān)神樹的一切。

8

與一條河流相遇，與一片森林相遇，這已經(jīng)足夠。眼前的這些森林的顏色是需要目光的再次適應(yīng)的。我們的目光早已適應(yīng)了那些粉塵遍布的晦暗的世界。當(dāng)綠色降臨，當(dāng)綠色的水流清洗著我們雙目里面的塵埃，還擦拭著心靈上的塵埃，這時，我們竟然會有那么短暫的不適感，我們才恍然意識到了還有一些不曾被污染過的世界與角落。我們是在某片自然之中談?wù)摰搅俗匀晃膶W(xué)。我們是先談?wù)摰搅俗匀?。?yīng)該是我先聽到了一個朋友在談?wù)撝切┳匀?，他覺得那些自然本身就充滿了讓人倍感不可思議的特質(zhì)，同樣也會讓人做出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說你可以好好感受一下，這里的很多東西與你所熟知的世界是不一樣的，你從這個世界的氣息開始，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在現(xiàn)在這樣太過現(xiàn)實化，總是讓我們感受到想象力的無能的世界里，這是你無法想象的。他說現(xiàn)在我們所身處的就是一個依然讓你有著無限想象力的世界。無限想象力。他回憶著其中一次來到西盟縣的龍?zhí)稌r的情景。他和兩個詩人，他們來到了龍?zhí)哆?，那時月亮正從龍?zhí)哆叺纳缴仙?，清亮的月光，婆娑的樹影，泛著波光的潭水，在夜間這些事物交織在一起，世界就這樣布滿神秘與無法言說的意味，他們是喝了一點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對于那個世界的感覺更為奇妙，他們清晰地聽到了世界的寧靜，游魚跳動的聲音，龍?zhí)独锩鎰e的一些聲音，即便太過細(xì)微，但依然清晰可聞，自然的靜謐所給人的感覺尤為復(fù)雜，他說自己是感覺到了強(qiáng)烈的恐懼感，那是一種隨時會把自然的深邃與暗夜的漆黑吞沒的感覺，然后，我是跟其中幾個人提到了在這個世界之中，可以產(chǎn)生一些自然文學(xué)的經(jīng)典，眼前的世界具備了那些經(jīng)典化的條件：自然的原始，我所特別中意的完整性，不是那種在別處被細(xì)化被狹小化的完整性，人類宗教信仰中對于自然的敬畏，人與自然之間的平衡。我們提到了那些自然文學(xué)經(jīng)典。我是借著酒勁談到了在這些地方同樣可以誕生一些經(jīng)典的自然文學(xué)。他們與我感受到的不一樣，至少世界在別人眼中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來感受世界。我們只能看到相似的世界的表象。我在用一個靜默的方式在感受，就像在孟連那個偏遠(yuǎn)的小縣城，這時在那個古建筑里正在進(jìn)行著一場古樂表演，它們是應(yīng)該停止了，它們可能正在上演，它們還在我的思想深處上演。古樂背后的東西，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那是音樂的某種形式，那是音樂與時間，音樂與空間，那是音樂在介入空間與時間之后的一種表達(dá)。我把注意力更多放在了那些奏樂的人身上，那時光線的幽暗以及演奏的音樂營造了讓人訝異的感覺，那樣的音樂在別的一些邊地小城里，也曾聽到過，但我還是清晰地捕捉到了里面的區(qū)別，那是屬于地域和時間的，有時地域性的確定化里不是只有狹隘，那是讓人會有向內(nèi)想法的音樂，那時我已經(jīng)不再渴望想去了解那些音樂最初的作用，那時是音樂的現(xiàn)在于我們這些旁聽者有意義。托友人向他們要了一張刻錄的碟子，友人通過快遞寄給我，層層包裹著，在一層一層撕開之后，我把碟子放了起來，暫時沒有去看，我怕那些刻錄的音樂與我所看到聽到的會有不一樣。畢竟如果我播放的話，已經(jīng)不是在那個小城里，這樣一些感覺必然會發(fā)生變化。我在珍藏著那樣一種感覺。我同樣以這樣的方式珍藏著在幾個邊地小城間行走著的那些感覺。

9

森林，森林?？h城周圍的森林。西盟的那些茂密的森林。孟連的那些茂密的森林。瀾滄的那些茂密的森林。還有河流，河流。那些日夜流淌，根本不會給人以枯竭感的那些河流。那些河流是潔凈的，我們面前的那些河流真是潔凈的，我在里面看到了讓人沮喪的自己。我強(qiáng)烈地感覺到了那些河流在一些時間里，它們就是人性的鏡子。森林與河流。我們在森林之中行走著。真實的森林。以及內(nèi)心的森林。精神的想象力。另外的一種想象力。這時我似乎真正聽到了從口中噴吐出來的是“森林，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