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平路過曬谷場的時候,一縷晃眼的陽光打在那棵粗壯高大的柳樹上。
那是一棵上百歲的柳樹。村里的老人說,這柳樹是人變的,成了精的,青年們都嘲笑老人們的迂腐,唯獨(dú)陳三平每次路過都會畢恭畢敬地跪拜,因?yàn)檫@柳樹背后有一個他從爺爺陳二狗那里聽來的,很久遠(yuǎn)的故事……
“鬼子都打到柳條縣了”,四爺翹著腿躺在藤椅上,嘴上叼根煙,“我有好女婿,你們也盡早找個靠山去!”四爺說這話的時候,露出滿口黃牙,眼睛笑得瞇成了縫兒。人人都知道四爺?shù)呐鲥X子壇在外謀了個準(zhǔn)尉,雖說也是從村子里出去的,但一副儒雅書生的模樣,正直無畏,還上過戰(zhàn)場打過鬼子,叫人敬佩。
路過的陳二狗聽見了這樣一句話,內(nèi)心有些不愉快,便吐了一口唾沫:“嘁!他錢子壇要是真念著百姓,怎么不來救救咱們這些老鄉(xiāng)?”四爺被他說得語噎,半天才罵罵咧咧道:“你個死鬼!”陳二狗翻了個白眼也不去理會,而是加快腳步,他還有正事要辦,可不能耽誤了。
“大貴哥!”陳二狗叩響了木門。這是村子里最偏遠(yuǎn)的房子,也是最古老最破舊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是村子里臭名昭著的陳大貴——陳二狗名義上的表兄。陳大貴高大威猛力氣過人,據(jù)四爺說,他院子里那口大水缸就是叫陳大貴給打碎的。整個村子里都沒人敢惹他,生怕激怒了這霸王,然而私下里卻用不知道多難聽的話謾罵著。
陳大貴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手里掇著酒葫蘆,衣領(lǐng)子濕漉漉的,他滿面通紅,陳二狗便知他這又是喝醉了。“二狗子,等等!”陳大貴倚在門框上,又灌了一口酒?!肮碜庸サ搅鴹l縣了?”“是嘞”,陳二狗答,他抬頭,分明看見陳大貴眼中一閃而過的凌厲光芒。
沒過幾天,四爺家的錢子壇錢準(zhǔn)尉帶著一隊(duì)士兵來了,說是要護(hù)送鄉(xiāng)親們離開。這下四爺更得意洋洋。誰料,兵是來了,可鬼子的來期也比預(yù)料的早了三天,錢準(zhǔn)尉的兵死的只剩了十一二個。
“鄉(xiāng)親們咱們上山!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duì)定在山梁接應(yīng)咱們!”陳大貴忽然大喊?!霸蹅儜{什么相信你!你這個作惡多端的渣滓!”底下有人喊。陳大貴漲紅眼,要不是被陳二狗攔著,他恐怕又要控制不住暴脾氣沖上去揍他。
“不好了!鬼子到村口了!”報信人的消息如同一顆驚雷在人群中炸起,鄉(xiāng)親們大喊大叫著四處亂跑,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已。“大貴哥!咱們也走!”陳二狗慌忙道。“走什么!村西的范家老太婆腿腳不好,我得回去接她,你小子先走吧!”陳大貴推搡著,激動得口中的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
“我們一起去!”陳二狗見身后錢子壇似乎也要跑,便沖上去揪起他的領(lǐng)子,“錢子壇,帶著你的兵,跟我一起去救人!”一行人到了村西的時候,陳大貴沖進(jìn)范家扶老太太出來。他聽見身后有槍聲,便知道是陳二狗他們與鬼子打起來了。錢子壇抱著腦袋,躲進(jìn)了草垛后,卻被陳大貴一把抓起來:“你護(hù)著老婆子走,我來殿后!”
錢子壇詫異地看了陳大貴一眼,拉著老太太離開了。陳二狗的槍里沒幾顆子彈了,轉(zhuǎn)頭看到錢子壇將老太太遺棄在瓦楞子下落荒而逃的模樣,他憤怒地對著錢子壇的腿就是一槍:“逃兵!”
錢子壇抱著腿痛苦地叫著,臉扭曲得難看極了,完全沒了往日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范老太太看著以前敬佩萬分的錢子壇,又看看拼死救自己的陳家兄弟,霎時間老淚縱橫。兩兄弟帶著老太太藏進(jìn)了地窖,鬼子的槍聲卻步步緊逼。
“不行,這樣下去咱們都得死!二狗子,你保護(hù)好老婆子,我去把他們引開!”陳大貴說著便跳上了地面,卻被一只手緊緊拽住了褲腳?!按筚F啊,全村人都會念著你的好?!狈独咸ㄖ蹨I,“從前是大家錯怪了你,我們對不住你?!?/p>
陳大貴苦澀地笑了笑,向鬼子槍聲的方向跑去。陳二狗聽得槍聲越來越遠(yuǎn),便囑咐老太太呆在地窖不要離開,自己則尋他大哥去。一路上,他見著深紅色的血跡,知道陳大貴負(fù)了傷,必是兇多吉少。
曬谷場上圍了一圈又一圈的鬼子,陳大貴被架著跪在地上。他高高地昂起頭,眼中閃著堅(jiān)毅而無畏的光芒:“我是共產(chǎn)黨!你們有什么沖我來!”日本少尉白色的手套上沾了血,他死死地摁著陳大貴肩上的傷口,殷紅的血從傷口中涌出,匯成了一股細(xì)流把地都染紅了。
突然,陳大貴大吼一聲,掙脫日本兵,想沖向面前的日本軍官,可是才走出兩步,幾把刺刀便毫不留情地插進(jìn)他的身體,鮮血噴涌而出。血,靜靜地在曬谷場上淌著,滲入了土壤中,滋潤著谷場邊的柳樹。
后來,鬼子離開了,鄉(xiāng)親們回來了,村子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錢子壇瘸了一條腿保住了性命,卻在全村人的指責(zé)與謾罵中精神崩潰吞彈自盡,倒在了無人問津的破廟里。
陳二狗時常會想起那一天,陳大貴的血是那么鮮艷,那么滾燙……
后來那棵浸潤了鮮血的柳樹,越長越旺,越長越高,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樹精”。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在它的身軀下乘涼,在它的臂彎里生生不息。陳二狗相信,是陳大貴的魂魄化身為這棵柳樹,是他的精魂在護(hù)佑這座村莊。
從回憶中醒來的陳三平抬起頭,陽光正烈,他撫摸著粗壯的樹干,然后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鞠了三躬……
(責(zé)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