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大旱。
村后的大葦灣里,多少年來都水漫兩涯,連水性拔尖的二嘎子都沒摸到過灣底。那夏可好,眼看著水往下沉,到要放暑假時,只剩下灣底不沒膝蓋的一碟子水了。蘆葦卻在瘋長,竹子似的筆挺、粗壯。
暑假前一天,二嘎子就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放假后去淘魚,村后葦灣有魚,那晌午我掏雀蛋時看到水里翻花哩!”
水翻花是小魚,大魚才不翻花呢,我說。
一準有大魚,我還看到葦子晃動哩,是大魚碰的。放假后我們就去淘,千萬別告訴“平頭”,往后啥好事也不叫他。
我知道他指的是小強,昨天放學路上,不知為誰踩了誰的鞋子剛干了一架。
上午放的假,我剛吃罷午飯,就聽大門外二嘎子在唱。這是我們約定的暗號,淘魚這事,不能告訴大人。大人們都說“淘魚摸蝦,耽誤莊稼”,那不是成器的人干的活兒。我連忙跑出去瞧,二嘎子換了短褲,扛著鐵锨,提著漁網(wǎng)和竹篩子等我呢!
“我?guī)裁??”我問?/p>
“你帶兩只水桶。”二禿說。他是行家,別看作業(yè)凈抄我的,淘魚摸蝦我得聽他招呼。
我溜進院子一想,提著兩只水桶走會有響聲。見廚房門前兩只雞在覓食,便抬腳踢了一下,趁雞“咕咕”叫著往屋里跑的當兒,我提起水桶一溜煙兒竄出了大門。會合二嘎子后,我們興致勃勃地走向村后葦灣。
二嘎子在前,邊走邊向我白話著他的“施工”計劃。一路分開碧綠的蘆葦,我們直插灣心。
走著走著,二嘎子停住了腳步,愣在那里。我分開蘆葦往前一瞧,也愣住了——小強和大牛正干得起勁兒。他們已經(jīng)割倒了一片蘆葦,光著背,赤著腳,高挽著褲腿在挖泥壘堰。
他們的戰(zhàn)術和二嘎子設想的完全一樣,在灣底的水中間鏟除蘆葦,開一條馬道,順馬道壘一道東西堰,將堰南邊的水淘干,拾完魚后,把堰中間扒道豁子,擋上竹篩子,過水不過魚,等水淌平了,堵死豁子,再淘堰北的水,淘干后拾魚。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無水之魚都趴在葦根下,老實得很。這是葦灣里淘魚絕妙的方法,二嘎子曾給我吹過多次的“淘魚論”。
要命的是我們晚來了一步,若不吃晌飯來就沒他倆的美事了。
“我前天摸雀蛋時就看到這有魚了,我發(fā)現(xiàn)得早!”二嘎子貌似理直氣壯。
“你說早有啥證據(jù)?今天我們來得早可是明擺著的?!毙娨匝肋€牙。
眼看矛盾將要激化,我便折衷道:“別吵了,咱們合伙吧!”
小強“噗”地一下將鐵锨插進泥中,雙手卡腰道:“合伙——你春生行,別人不行?!?/p>
小強要收買我了,可我不能當“叛徒”呀!孤立了二嘎子太不夠意思了。
“堰南歸你們,堰北歸我們,讓你們先淘,要不,誰也別想淘成!”二嘎子氣勢洶洶,一副漁老大的樣子。
我進一步調和道:“就這樣吧。二嘎子確實前幾天就發(fā)現(xiàn)了,我作證。來——二嘎子,我們一塊壘堰?!闭f著我脫下鞋子,扒掉褂子,挽起褲腿,招呼二嘎子一塊干起來。
小強和大牛再也沒好意思說啥。
四人很快就壘起一道挺堅固的泥堰。小強和大牛就開始淘堰南面一檔的水,我也拿起一只水桶幫他們淘,又喊二嘎子道:“你也來淘吧,人多快呢!”
二嘎子站在泥堰一端,一只腳蹭著另一條腿上的泥說:“你有閑勁兒就淘吧!我可沒那閑力氣。”
這家伙,就這牛脾氣。
我們三人淘了不一會兒,魚就開始碰腿了,趟著還真有“大家伙”。
又淘了一會兒,鰱魚開始蹦高,一條接一條地躍出水面,閃著粼粼銀光。我們淘得更起勁兒了?!皣W——嘩——嘩”,一桶接一桶。
當太陽壓樹梢時,堰南檔的水被我們三人淘干了。泥水濺了我們一身一臉,累得我們直不起腰,真想立馬躺個草窩歇一會兒??僧斘覀冝D身看到葦根下一叢叢乖乖的魚時,疲勞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分開粗壯的蘆葦,將水桶墩在葦根下,兩手斜插在一條魚的肚下,用力一托,“呱唧”一聲,魚就翻進水桶里。一條條尺把長的鯉魚、鰱魚、黑魚、鲇魚紛紛翻進水桶,扎把長的鯽魚我們理也不理,真嘗到了旱地拾魚的滋味。若在深水中捉這么大的黑魚、鲇魚那可費勁啦!撞翻你兩個跟頭也難抓住它一片鱗。
我們三人喊著、叫著、吆喝著,胳膊和脊梁被葦葉劃出了一道道紅印子也渾然不覺。
四只水桶裝滿了魚,并擺在泥堰上,煞是喜人。
我站上泥堰,瞧見二嘎子在灣畔上已鏟出鍋頭大的一塊空地,鋪上了厚厚的蘆葦。他已料到今天下午堰北一檔是淘不干了,準備打鋪在這過夜守候。
我向二嘎子道:“沒家伙盛魚了,用你的篩子和漁網(wǎng)?!睕]等他點頭,我已將篩子、漁網(wǎng)拉了過來,我想到他也不會點頭的。
我們三個人將蘆葦撥開,把竹篩子平墩在葦根部,同時往篩子里翻魚。有十幾條大黑魚,每條約在六七斤重。我們三人誰也不敢碰。
我喊二嘎子。我早知道二嘎子不愛吃魚,嫌腥味,煩魚刺,但偏愛捉魚,而且又是高手。在我們三個人呼喊歡叫的當兒,他早已站在泥堰上探頭探腦,心跳手癢了。
我一喊他,二嘎子忙問:“干啥?”
我說:“這黑魚嚇人,你來捉?!?/p>
二嘎子脫下鞋子,邊脫著褂子邁下了泥堰:“在哪兒?”
我指著葦根下一條黑家伙說:“這兒!”二嘎子不含糊,將褂子搭在蘆葦上,兩手掐住了一條黑魚頭。
”小心二嘎子,黑魚咬人!“大牛提醒著。
任它怎么掙扎、反抗,“啪”一聲就落入了竹篩,三蹦兩跳就老實了。
我們三個人撥著蘆葦尋找,誰發(fā)現(xiàn)“大家伙”就喊二嘎子,小強之前的怒氣也拋到了九霄云外,不停地喊著:“二嘎子!二嘎子!”
突然聽小強一聲大喊:“二嘎子,春生——都過來?!?/p>
不知啥原因,小強的聲調都變了。
我們三個人撥開蘆葦同時圍攏過去,在灣角的一片水洼中,臥著一條一米多長的黃鰻,像半大孩子趴在那洼水中,我們都傻了眼。
大牛說:“我去拿锨,鏟死它再說?!?/p>
“別”——二嘎子急忙擺了擺手。看來他也初次遇到這么大個兒的魚,正思忖著如何下手。
二嘎子折斷一根蘆葦,捅了兩下魚脊,黃鰻只輕輕地搖了一下尾巴。
二嘎子將那根蘆葦彎了個套,上前套魚的頭。黃鰻一出溜,就滑出了葦套。二嘎子也沉不住氣了,只見他猛地沖上去,一腳睬住魚脊背,兩手同時插向魚腮。就在二嘎子還未摳住魚腮的時候,那黃鰻翹起銀尾,“啪啪”一個左右開弓,抽在二嘎子的小腿上,只見二嘎子腿肚兩側各出現(xiàn)了一片紅印。
二嘎子順勢一屁股坐在魚脊上,剛要伸手按魚頭,只見那黃鰻一個打挺,將二嘎子掀翻在地。
二嘎子又一屁股坐上去,同時兩手死死地摳住了黃鰻的兩腮。魚尾則“啪啪”地抽在二嘎子的脊背上,又是一片紅印子。
小強撲上前,兩手逮住了魚尾巴。
黃鰻憋足勁兒扭動著身、搖動著頭、擺動著尾,不屈服地掙扎著。
快拿網(wǎng)來。二嘎子喊著。
大牛分開蘆葦“噌噌”跑去,又分著蘆葦“噌噌”跑來。
我們撐開了漁網(wǎng),將黃鰻的頭部套進網(wǎng)中,二嘎子撒開兩手起身,小強掐住魚尾往里一捅,那黃鰻就成了“網(wǎng)中之鰻”,但仍不情愿地扭動著掙扎。
我們七手八腳,將這“大家伙”拉上了泥堰,這才看到二嘎子和小強滿手是血。原來二嘎子的手是被魚腮劃破的,小強的手是被魚尾扎破的。
我從褂子上撕下幾個布條,等他二人在清水洗干凈血跡,便將他們的傷處包扎起來。
二嘎子和小強濕漉漉的褲子滴淌著泥巴水。我們都成了泥猴兒。
在二嘎子的提議下,我們把那條大黃鰻送給了村上的敬老院。其余的魚平分為四份,由我們各自拎回家。
傍黑時分,一陣陣涼風刮過,西北方涌來滾滾烏云,繼而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村后的大葦灣想必又要水漫兩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