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千面的綽號

張勇

古龍說，一個人的名字可能會取錯，但綽號絕不會錯。綽號代表一個人的性格特色，代表他的精神面貌，更代表他在江湖中的地位和尊嚴?！端疂G傳》是使用綽號最多最成功的文學作品之一，僅宋江就擁有“及時雨”“呼保義”“孝義黑三郎”的綽號，所以梁山108將共擁有110個綽號。除了36天罡和72地煞人人有綽號以外，書中其他人物還使用了大約121個綽號。其中與梁山將領(lǐng)關(guān)系密切的綽號有10個：梁山泊水滸寨第一任寨主白衣秀士王倫，第二任寨主托塔天王晁蓋，武松的哥哥三寸丁谷樹皮武大郎，孫二娘的父親山夜叉孫元，李俊結(jié)義的四個太湖弟兄赤須龍費保、卷毛虎倪云、太湖鮫卜青、瘦臉熊狄成，為林沖竭力開脫罪責的開封府當案孔目孫佛兒孫定，還有一個劉高臨時為宋江起的外號鄆城虎張三。

古代文人雅士也有綽號。詞人賀鑄的《青玉案》一詞中，有“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庇萌N景物比喻愁思多，極為著稱，因此，賀鑄得了一個典雅的綽號：賀梅子。詞人張炎的《解連環(huán)》一詞中，有“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人們都稱他為“張孤雁”。張炎的《南浦》一詞中有“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絕似夢中芳草”的句子，寫景如畫，唱絕古今，人們又稱張炎為“張春水”。鮑當在河南做官時，寫有《孤雁》一詩：“天寒稻粱少，萬里孤難進。不惜充君庖，為帶邊城信。”許多人大為贊賞，給鮑當起了一個綽號“鮑孤雁”。謝逸寫有三百首《蝴蝶》詩，其中的佳句有“狂隨柳絮有時見，舞入梨花何處尋”，人們稱謝逸為“謝蝴蝶”。翰林王觀寫有《清平樂》詞：“黃金殿里，燭影雙龍戲。勸得官家真?zhèn)€醉，進酒猶呼萬歲。折旋舞徹《伊州》，君恩與整搔頭。一夜御前宣住，六宮多少人愁?！碑敃r的太后讀了，說這首詞是在褻瀆皇帝宋神宗，就將王觀罷職，于是，人們稱王觀“王逐客”?？軠时环鉃槿R國公，卻無田園房舍，當時的詩人魏野寫詩說：“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臺?！蔽阂耙虼说昧艘粋€綽號：“‘無地起樓臺相公”。

武則天時期，官員張元一堪稱綽號達人，他給別人取的綽號雖然夠損夠缺德，卻也貼切傳神。武則天的堂侄武懿宗矮矬丑。697年，武則天派武懿宗去打契丹，這家伙表現(xiàn)得一塌糊涂，班師回朝后，卻大擺慶功宴。張元一看不慣他的德性，就作詩：“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階蹁。去賊七百里，隈墻獨自戰(zhàn)。忽然逢著賊，騎豬正南竄?！币馑际?，你手拿長弓，射出的是近箭，川馬雖矮小，你也要找個臺階才能騎上去。敵軍已經(jīng)遠去700里之遙，你卻繞著城墻自己跟自己作戰(zhàn)。忽然遇到敵軍，你騎著豬就往南逃。武則天問：“懿宗有馬，為啥要騎豬呢？”張元一說：“武大將軍一聽說敵軍來了，嚇得屎尿齊出，夾著豕撒丫子跑了，豈不是騎豬而逃？”武則天爆笑。武懿宗“騎豬將軍”的綽號就此傳開。張元一喜歡給別人取綽號，自己也“遭了報應(yīng)”。被他稱為“望柳駱駝”的吉頊，也送他一個綽號“逆流蛤蟆”。啥意思呢？張元一長著碩大的啤酒肚，腿又粗短，肥肉多得看不到脖子，而且眼睛往外激凸著，可不就像個活脫脫的大肚蛤蟆嗎？

當然，有一些官吏注重為官清廉，出污泥而不染，從而獲得了與清廉有關(guān)的綽號，別有情趣。東漢時南陽太守羊續(xù)被稱為“懸魚太守”，漢代會稽太守劉寵被叫做“一錢太守”，西晉“竹林七賢”之一的吏部尚書山濤被尊為“懸絲尚書”，還有“菜知縣”胡壽安、“驢車尚書”戴敦元、“半鴨知縣”于成龍、“懸檄督撫”張伯行。于成龍之所以被康熙帝稱為“天下廉吏第一”，他的綽號之多也能評個第一，什么“于青天”“于活埋”“于半鴨”“于糠粥”“于青菜”等等。宰相們，也有“伴食宰相”盧懷慎、“模棱宰相”蘇味道、“弄獐宰相”李林甫、“溜須宰相”丁謂、“三旨相公”王珪居、“浪子宰相”李邦彥、“棉花宰相”劉吉等。

1912年4月1日，孫中山卸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職務(wù)，聲稱要在有生之年修建20里鐵路。袁世凱口頭敷衍，背地里則嘲笑孫中山為“孫大炮”，意思是孫先生只會吹牛。但孫中山得“孫大炮”之綽號由來已久，據(jù)陳錫祺主編的《孫中山年譜長編》所記，早在1895年，興中會會員謝纘泰就認為：“孫逸仙看來是一個輕率的莽漢，他會為建立‘個人的聲望而不惜冒生命的危險。他提出的都是易招物議的事情，他認為自己沒有干不了的，事事一帆風順——‘大炮！”民國時期還有一位“大炮”是傅斯年。傅斯年生性豪爽直率，疾惡如仇。在北大讀書時，是學生領(lǐng)袖、五四游行總指揮。后來，當了學者，依然敢鳴敢放，大膽臧否，人稱“傅大炮”。

章太炎堪稱一代之雄。不過，章太炎的外表和言行，實在讓人不敢恭維。首如飛蓬，衣衫襤褸，邋里邋遢，不拘小節(jié)，這模樣當然不受歡迎。而他的個性與思想更是獨樹一幟，常常持論偏激，瘋話連篇，見誰惡心，想罵就罵，從“狗屁皇帝”到“貓膩總統(tǒng)”，一個都不放過。章太炎自稱有“精神病”，而時人據(jù)其奇言怪論、特立獨行，送一綽號叫“章瘋子”，也算恰切。

在取綽號方面，魯迅貢獻很大。魯迅說：“中國老例，凡要排斥異己的時候，常給對方起一個諢名——或謂之‘綽號?！濒斞感≌f中使用的人物綽號如“阿Q”“孔乙己”“假洋鬼子”等都是經(jīng)過精心考慮、仔細推敲的，因而含義深刻富有藝術(shù)魅力。在他筆下，調(diào)侃就算是輕判了，有的遠遠超越了挖苦和嘲弄的邊界，變成了人身攻擊。他給林紓（字琴南）取綽號“禽男”，給傅增湘取綽號“女官公”，給錢玄同取綽號“爬翁”，給蔣夢麟取綽號“茭白”（蔣字的古義），給胡適取綽號“新月博士”（胡字扯開是古月），給潘光旦取綽號“蹩腳教授”（嘲笑他瘸腿）。魯迅研究專家錢理群稱：“魯迅善于取綽號，用綽號高度概括對手的特點，神情畢肖，這些綽號永遠跟隨著對手，天涯海角也甩不掉。”

金庸在《天龍八部》里有個奇怪的組合“四大惡人”，各人外號里的“惡”字依照排名來定位：老大“惡貫滿盈”段延慶、老二“無惡不做”葉二娘、老三“兇神惡煞”岳老三和老四“窮兇極惡”云中鶴。金庸用四句成語刻畫惡人形象，十分成功。其他如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等，也叫人拍案叫絕。

某種意義上，綽號既是一種文化，又是一種生活，作家趙樹理筆下的“翻得高”“常有理”“惹不起”，似乎村村都有啊。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