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現(xiàn)希望大家看到我的缺陷、棱角和陰暗處

楊靜茹

“從此只有眼前路，再無身后身?！比ツ?月，《河神》大結局當天，李現(xiàn)在微博上發(fā)了這句話，配圖是他在劇中扮演的“小河神”郭得友的四個背影。

這條微博收獲了九萬次點贊，一萬多條留言中盡是對李現(xiàn)的表白。隨后，出品方在北京舉辦慶功會，幾百名從全國各地趕來的粉絲把會場大門堵得水泄不通。

此前兩年李現(xiàn)在《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中出演有情有義的糙小子謝訓，在《法醫(yī)秦明》中扮演認真呆萌的刑警隊長林濤，機靈痞帥的“小河神”是他的第一個網(wǎng)劇男主，這部豆瓣評分8.3的作品和他的顏值、腹肌一起，把他推上了新晉男神的榜單，成為女粉絲口中的“現(xiàn)”男友。

《蜜汁燉魷魚》劇照

在李現(xiàn)的標準里，演員、藝人和明星是三個不同的身份。他曾經(jīng)只想成為“演員”，因此《河神》的光環(huán)還未褪去，他就留下郭得友的背影進入新的劇組，直到最近在熱播劇《南方有喬木》中以富二代、退伍軍人常劍雄的形象再次出現(xiàn)。

《南方有喬木》導演林妍說，“李現(xiàn)拍戲不帶助理、不拿劇本，臺詞都在他的腦子里，每天一出現(xiàn)只有他和他的耳機，從不遲到、從不早退，候場的時候就默默聽音樂?！?/p>

這是林妍和李現(xiàn)的第一次合作，李現(xiàn)對待表演的態(tài)度打動了她，“現(xiàn)在認真寫演員闡述的人非常少，李現(xiàn)是一個?！彼浀茫瞵F(xiàn)有一個黑皮小本，里面是他手寫的對角色行為和邏輯的理解，“他會把人物之前和之后的故事做延伸拉展?！?/p>

劇中常劍雄救南喬那場戲，林妍印象深刻，“他臺詞不多、動作不多，但是眼神里的堅定感很到位，男友力max。”

放在8年前，這是李現(xiàn)遙不可及的評價。2010年，他剛考進北京電影學院，還在軍訓就被導演王競選中，在電影《萬箭穿心》中扮演女主角顏丙燕的兒子。他清楚記得自己人生的第一場戲：“開冰箱拿酸奶，關冰箱轉(zhuǎn)身看到了我媽，然后不情愿地轉(zhuǎn)身離開?！?/p>

“非常緊張，不知道要干嘛?！崩瞵F(xiàn)形容那種迷茫感，就像身邊有個朋友在打游戲，被人叫走了，游戲塞到你手里，該怎么玩下去？“有時因為站的位置不對，擋住了對方女演員，有時說錯了臺詞，有時拿錯了飲料，全都是不準確的?！睂а葑屗潘上聛?，不要刻意做表情，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來回拍了二十多條一直過不了，現(xiàn)場有工作人員壓低嗓門爆出臟話，“操，行不行啊，媽的?！?/p>

盡管李現(xiàn)給自己的表演打不及格，《萬箭穿心》依然獲得豆瓣8.5分的好評，提名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這個成績帶給剛入行的他虛榮和刺激，“通過這部戲，我看到原來表演可以是這樣的，知道了自己的不足，趕快去提升。”

《南方有喬木》劇照

考進電影學院，拍過一部好戲，簽了經(jīng)紀公司，當他還沉浸在“未來的道路不會差”的憧憬中，卻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久沒有戲拍了。畢業(yè)時，李現(xiàn)是最后一個離開宿舍的，沒有錢，無處可去。后來他靠拍一次廣告一兩千的收入在北京東五環(huán)外租了個房子，最窮的時候，銀行卡里只有38塊2，在ATM機上取都取不出來。

等了三年，他得到《睡在我上鋪的兄弟》的面試機會。劇中角色謝訓是家境不太好的大學生，為了心愛的姑娘從小城市考到上海，一邊在工地打工一邊讀書。導演覺得李現(xiàn)太白凈了，他跟導演爭取了15天，讓自己變“糙”。在三十多度的下午光著上身去附近大學踢足球，跟搬家公司的人一起去搬家，感受打工的狀態(tài)。他成了謝訓。

這部戲直接帶來了經(jīng)濟上的轉(zhuǎn)折，他的片酬多了一個零。生計問題解決了，表演之路在李現(xiàn)面前逐漸展開。

18歲前，演員從來不是李現(xiàn)的人生選項。他在湖北荊州的小康家庭長大，高中期間，父親工作忙，母親忙于準備一個資格考試，他得以自由生長。李現(xiàn)接觸到酒吧駐唱、籃球運動員、體育特招生、宅在家里酗酒畫畫的藝術家……通過這些軌道之外的生活，他提前看到了社會的復雜性，回過頭來再面對數(shù)理化的時候，他陷入迷茫，“經(jīng)常寫作業(yè)寫到一個點的時候突然呆住，我會解這個題對我人生的幫助是什么？反復考慮這些，就覺得這不是我的人生，我應該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往下走?！?/p>

第一年高考之后，李現(xiàn)選擇復讀，跟父母約定，用一年的時間試一下，如果不行重新回來學數(shù)理化。根據(jù)當時的興趣和外形條件，李現(xiàn)報考幾所綜合性大學的播音和表演系，順利通過考試，試探性地報了北京電影學院，意外被取了。

他的性格中有不適合做演員的部分，悶、宅、拍戲之外不愿意和別人接觸交流。表演課老師讓他試著走出自己的禁錮、接納別人，吸收更多的人生體驗?，F(xiàn)在的他雖然還不能完全享受社交的狀態(tài)，但已經(jīng)習慣了扮演一個觀察者。他時常戴著帽子口罩去坐地鐵，生活中會下意識地注意周圍人的表情動作。

左起：李現(xiàn)、王紫璇、張嗚恩與導演田里在《河神》拍攝現(xiàn)場

經(jīng)歷過被否定的困惑和無戲可拍的迷茫，李現(xiàn)一直有自我提升方面的焦慮?！逗由瘛纷呒t后，他接到的工作邀約排到了一年以后，家附近時常有狗仔出沒。忙碌和追捧無法使他感到安全，他坦承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平靜的狀態(tài)，讀書、健身、看電影這些演員必需的充電被壓縮到飛機上和睡覺前。

采訪這天，他從《蜜汁燉魷魚》劇組請假出來，這部戲里他和楊紫出演男女主角。大一入學時，同班同學楊紫和張一山都已小有名氣，追上他們，李現(xiàn)用了八年。

網(wǎng)絡上流傳著“李現(xiàn)腹肌能指路”的梗。為了讓自己處于最佳狀態(tài)，他近半年戒掉了豬肉和可樂。最忙的一段時間，他開始嗜咖啡，為了提神，一天兩大杯。直到某天下午心跳突然加速，仔細一看黑色素也沉淀在了臉上，“失控的感覺很難受”，他把咖啡也戒了。

工作之外能帶給李現(xiàn)成就感的東西不多，極限運動算一個。去年3月，拍完《河神》，李現(xiàn)去普吉島考潛水證，在水下30米，他的呼吸管壞了，氧氣瞬間散盡。這個時候如果用嘴里的一口氣沖出水面，會因為承受不了壓力的改變七竅流血。 “那5到10秒，那種無助感，是生死的體驗?！边@件事之后，李現(xiàn)覺得人生短暫，不能只循規(guī)蹈矩。

探尋邊界也是他做演員的野心。他對自己的要求是不接重復的角色，如果有機會他希望出演超級英雄和精神病人，“想看看自己的極限在哪里。”

有作品留下來，是做演員的成就所在

人物周刊：從理科生改學表演，到后來真的成了演員，這個過程中你對行業(yè)的認知有什么變化嗎？

：最初就像站在一團迷霧里，你可以看到前面是有樹的，也知道這一片地方是值得期待的，往迷霧里去探尋，你發(fā)現(xiàn)這片森林這么大，廣袤無垠，但同時這里有毒蜘蛛、想要吃掉你的老虎豺狼、危險的植物。

這是雙刃劍，有你想要的，有你不想看到的，但在前進的過程中，你慢慢學會防護那些有毒的東西，那些豺狼。從藝經(jīng)歷就是慢慢和娛樂圈接軌，并且不受其干擾。

人物周刊：你在微博上發(fā)過一句話，“雖然辛苦，但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是這種感覺嗎？

：我給你講一下演員的生活?！逗由瘛返呐臄z，24集拍了120天，每天工作18小時左右，我一天的臺詞量是A4紙密密麻麻的大概5頁。收工到開工的7到8個小時里，我要背完5頁紙的詞。開工的時候還有無數(shù)的打戲、水里的戲、山洞里的戲。拍水下的戲，攝影師每天換，他們有三個人輪班，但是持續(xù)20天我一直要在水下。

當后期剪輯、配音、調(diào)色，呈現(xiàn)出來是豆瓣8.3分，一片贊譽;當你走在路上，別人認出你來的時候，“那不是郭二哥嗎？那不是‘小河神嗎？”當你的演技、作品得到認可，你會覺得很欣慰很開心，人生中有一個東西留下了，Netflix買了國產(chǎn)的網(wǎng)劇，這是你的榮譽，是你做演員的成就所在。

我們看《教父》《肖申克的救贖》，這些作品依然在上課時被反復提及，依然被當作神一樣的作品，為什么？

對我來說，為什么這么辛苦，我依然要選擇這種滾燙的人生，因為豆瓣上永遠有一個8.3分的《河神》，有一個8.5分的《萬箭穿心》，演員表里是有李現(xiàn)的。

人物周刊：一個殘酷的事實是，演員有時候是很被動的，很多演員等待多年也沒有這樣的一個機會。

：郭德綱老師說，（笑）人的成功，三分努力、六分運氣、還有一分靠貴人扶持。我就算努力滿了，有貴人扶持，才四分，還不及格。我也想?yún)⒀菽巢繎虼蠹t，也想被某個大導演賞識，這種事就發(fā)生在身邊。但如果把眼光放在這些人身上，你會很焦慮，會很困惑。跟別人比是比不來的，只能跟過去的自己比，才是讓自己心態(tài)更好的一種方式。

人物周刊：沒有戲拍的那三年，你的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

：就是困惑。不過我還堅持做的事是充電，我開始看書，從一本書去延伸，三島由紀夫、芥川龍之介、東野圭吾、川端康成，你去書店買書的時候，這些書都放在一起，就一本一本地看，通過作家筆下的小說人物開始挖掘自己。

然后看電影，我看河正宇的電影，再看跟他合作過的比如金允石，把所有金允石都看完，他合作過誰呢……慢慢發(fā)現(xiàn)所有類型你都看全了。韓國的看完看日本，日本看完好萊塢，然后歐洲、香港的、臺灣的、大陸的，慢慢地就都吸收到了。

那會兒就覺得，我不能這么閑著。沒有事做，就看半本書，看一部電影，然后去健身房泡著。每天就這樣，周而復始。

人物周刊：有沒有想過放棄表演這條路？

：有過一兩次，交不起房租的時候。但又不愿意，那個不甘心是有虛榮心在的，我已經(jīng)有豆瓣那么高分的《萬箭穿心》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了，我人生已經(jīng)拍過戲了，突然說不干了，那我干嘛呀？就很迷茫。在那個節(jié)點會打住，說不可以，我要堅持。

拍戲就像端著一碗水長跑，顛出去的都是遺憾

人物周刊：印象中演過最難的一場戲是什么？

：這個很難講，因為當時遇到了困難，解決不了，之后你都能找到解決的方法。當時因為突發(fā)，你不知道怎么去做好這場戲，睡一覺，我應該這么演這么演，全都出來了。

人物周刊：那不是會留下很多遺憾？

：會。拍戲就像長跑，起跑的時候你端了一碗水，是滿的，你開始跑，水會顛出去，到終點水還剩下多少，就是你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顛出去的都是遺憾。你又想跑得快，又想穩(wěn)，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人物周刊：會回頭看自己演過的戲嗎？

：會看，找問題?！逗由瘛防镉行┘毮伒那楦胁糠痔幚淼貌缓?，《南喬》有的情緒不太準確，和時樾的一些對峙戲太魯莽。這些拍攝時是感受不到的，就像鏡子里和鏡子外的東西。

人物周刊：你看自己的戲的時候是以觀眾視角還是李現(xiàn)視角？

：半觀眾、半李現(xiàn)。觀眾能不能接受，回歸到李現(xiàn)的角度能不能做到更好。

人物周刊：作為年輕演員，怎么彌補個人有限的生活體驗和各種各樣人物角色之間的差距？

：我看了那么多作品，有一些演員我認為是符合我未來想要成為的樣子，就把他們的東西反復看、反復學，刻畫在腦子里。當我塑造角色的時候，把這些塑造方式，像一個過濾網(wǎng)一樣，變成李現(xiàn)的表演方式。

人物周刊：你曾經(jīng)說過最想演的兩類角色是超級英雄和精神不太正常的人，為什么會想演精神不正常的人？

：我看過一本書叫《天才在左，瘋子在右》，作者去采訪這些精神病人，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是非常有人物性格的，通過他們可以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復雜性。這是生活中感受不到、抓不到的角色，性格扭曲、承受過很多壓力導致精神有點不正常，這是表演的刺激和樂趣所在。另外，那樣的人生你會想要去探究，他經(jīng)歷了什么，他身邊的人對他做了什么，這是很有魅力的。

人物周刊：所以你對人性本身是很好奇的？

：對，表演就是在挖掘人性，你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我看過一部片子叫《狩獵》，一個中年男人被一個小女孩污蔑性侵，即使最后證明了清白，他也沒有辦法再獲得村里人的信任。如果你去講這個故事，所有人都不會相信，但是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有時候靠我們說，靠我們抱怨、宣泄達不到想要的效果，而通過一部電影，就可以完整地展現(xiàn)前因后果。

人物周刊：現(xiàn)實主義題材、反映人性的題材會是你未來想要發(fā)展的方向嗎？

：演員能做的其實非常少，需要好的導演、編劇一起去做，讓大家看到這樣的故事，讓大家感受到價值觀的東西。我的人生也在碰，未來如果能碰到這種類型的角色，我很愿意嘗試。

在人生履歷里，會有別的洪流推著你

人物周刊：前段時間你在微博上發(fā)了一張胖的時候的照片，幾乎認不出來是你，減肥前后你的狀態(tài)有什么變化嗎？

：主要是心態(tài)上的變化，心里很清楚，自己越來越好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會越來越好。

人物周刊：這段經(jīng)歷和你現(xiàn)在自律地去健身有關系嗎？

：有關系，你認真過好每一天，會收到一個結果的，這個結果不是當下就有的，是一個很宏觀的收獲。

人物周刊：你通常呈現(xiàn)給大家的是自律積極的形象，不過在你的微博里也可以看到低落苦悶的狀態(tài)，比如拍戲很累的時候。

：是的。前輩的經(jīng)驗會告訴我說，為了保持一個良好的形象，你要克制自己不去做什么，后來我覺得那樣太累了。有情緒了，我在不做出極端行為的情況下，釋放情緒沒有錯。我很喜歡的小說家，三島由紀夫、太宰治，好像都不是那么健康的作家，他們也有憤怒和不滿。同樣可以映射到演員身上。人是圓的，我希望大家看到李現(xiàn)的缺陷、棱角、陰暗處。

人物周刊：最近的困惑是什么？

：我近一年都處在不太好的狀態(tài)里，隨時準備著的狀態(tài)。希望有一天真的是我明天沒事兒，今晚可以放肆看電視、喝一杯、打游戲，不用顧及接下來要不要拍攝、長胖，會不會吃了這個甜點，明天腹肌會沒有。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每天都繃著。

人物周刊：這也是個人選擇吧？

：不光是個人選擇，人生履歷里，會有別的洪流推著你。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我把我的四分做得最好，才能達到現(xiàn)在的李現(xiàn)，這四分做不到的話，就連現(xiàn)在都不是。我曾經(jīng)覺得自己只想成為演員，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把自己做到極致了，可以把三者都做好，演員、明星、藝人。

人物周刊：除了工作越來越忙之外，你的生活有什么改變嗎？

：我還是活在李現(xiàn)的世界里，短褲、T恤、拖鞋、不洗頭戴帽子出門，在家周圍騎自行車逛超市和菜市場。我經(jīng)常在家樓下碰到狗仔，但不想因為他們改變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