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壇百家

唐果

東籬近作選[組詩]

東籬

細雨中的西夏王陵

一個上馬殺男人

下馬掠女人

白天吃牛肉干

夜晚喝露珠的民族

被同樣操行的

另一個民族的鐵蹄

踏平了

蹄印里只留下

一部沒人看得懂的書

兩座毀了再建的塔

幾個一矮再矮的土饅頭

九百多年后，一個異族分子

站在它們的面前

雨水使他的面目更加模糊

而令它們的面目

越發(fā)清晰：土、黃米、糯米

遠處高大的枯樹

擎著幾個鳥巢

穹廬狀

糧倉狀

空空如也

仿佛巨大的沉默

草原天路

草木豐茂

百花涌起

紅磚紅瓦的小山村

鑲嵌其中

我們姑且稱之為

布達拉

眼前的大好河山

是遺址

是溝壑

間雜樺皮、野狐和牧民

所謂天路

無非離塵埃遠些

跟云端近些

而天堂

就是白云生處

炊煙裊裊

雞鳴山坳

五花草甸

一棵草被鏟除

兩棵草被鏟除

三棵草被鏟除

一株花可憐見

兩株花可憐見

三株花可憐見

它們都有鄉(xiāng)下野孩子的名字——

狗娃，耬斗，老牛筋，藍刺兒頭

它們都有鄉(xiāng)下野孩子的命運

野蠻地生

野蠻地長

先是不管不顧

后來無聲無息

當它們抱成團

像地榆一樣舉起紫紅的拳頭

像金蓮花一樣扎起黃色的頭巾

像小花草玉梅一樣扯起粉紅的旗幟

浩浩湯湯

激起拳蓼一樣乳白色的海浪

閃電湖的傍晚

不像野狐嶺

一再辜負古老的命名

閃電好像約好似的

一條翻身的怪蟒

體內藏有青龍古劍的心

讓我看清

大風在掀動群山前

可勁地搖晃草木

弱小的藍翠雀花

跌倒，站起

又跌倒

始終不改其顏

給予光陰的人

終將收割一切

眼前的光，我的體溫

當湖水的金邊

被吞噬

比周遭更黑的我

喪失了

還原真相的信心

注：野狐嶺地處張家口萬全與張北縣的交界處，是壩上與壩下的分界點，也是農耕與游牧民族的分界線。古時野狐成群。

聽雨七步溝

上帝如父母

對孩子們

總有偏心的一個

把太行山最翠綠的部分

給了七步溝

把雨水最豐沛的一夜

給了花草，樹木

巖石，淘壑

一切有生命的事物

都有光芒

宛如藍月亮，紅月亮

一切有生命的事物

都會吟唱

或虎嘯龍吟

或環(huán)佩叮當

此刻，那些失眠的人

是耳目一新的

那些以酒洗胃的人

在萬物接受清洗中

正聆聽

碎玻璃的聲音

遙望南天門情侶峰

天堂并不高遠

穿過幾條披翠的峽谷

我望見了天門

它由兩塊巨石組成

中間狹長的口子

僅供道行深的人穿越

我的修行還遠遠不夠

沉重的肉身

常因美麗的愛情而沉浮

其實愛情并不玄妙

無非

人間百世的耳鬢廝磨

不如令人戰(zhàn)栗的一躍

化蝶，化樹

化石

一站而千年

前身的坎坷

結構為一波三折的傳說

困獸

——在七步溝觀馬戲團表演

我的獠牙

足以撕裂你們的胸膛

我的長嘯

樹葉為之落

山石為之崩

但更多的時候

在鋼鐵的叢林里

我飯來張口

且享現(xiàn)世安穩(wěn)

仿佛睜眼瞎

病貓的悲鳴

聊勝人類疲憊時的

嘆息

觀《悟空傳》，有致

為愛而戰(zhàn)

令人動容

為自由而戰(zhàn)的人

魂歸大海

暮春登榆木嶺記

榆木不可見

嶺上多山花

這沒見過世面的美

讓同行者大采一再彎腰

青杏明年還會小

唯長城一老再老

這破敗的河山

讓老楊平添三分修復之心

我無戍邊志，常有退隱意

幾只羊躲在烽火臺里納涼與反芻

券洞里的小山村

在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的波浪中

安穩(wěn)如嬰兒

我愿意做梅花[組詩]

陳傻子

媽媽

前面走過來

一個老太

怎么那么老

我以為是

別人的媽媽

走近一看

是我的媽媽

媽媽

仍然記得

你輕盈的身體

紅撲撲的笑臉

送我去上學

籠中鳥

它在籠子里

從左邊

走到右邊

從右邊

走到左邊

頭向上仰著

一天過去了

它在籠子里

從左邊

走到右邊

從右邊

走到左邊

頭向上仰著

一個月過去了

它在籠子里

從左邊

走到右邊

從右邊

走到左邊

頭向上仰著

一輩子過去了

我愿意做梅花

贊美梅花容易

做梅花難

我常問自己

風刀霜劍

你敢做梅花嗎

我想了又想

百花凋落

萬木蕭疏

我愿意做一株梅花

說不清

在雨中

我走了兩條街道

不是因為孤獨

而是感到人生的乏味無聊

橋洞下

有人在唱歌跳舞

也有人在屋檐下呆站著

我昨天可能還是那個唱歌的人

明天也許就是那個呆站的人

青年總是比中老年勇敢

不要看大街上

隨便走的一個人

不要看泡在酒吧里的

隨便一個人

不要看在上班的

隨便一個人

你以為他（她）頹廢

醉生夢死

沒有理想

亂談戀愛

享樂主義

他（她）要勇敢起來

全地球的中老年人

也攔不住他（她）

兩個世界

走到街上

街上平平靜靜

汽車開來開去

人們各忙各的

烤紅薯的

提著一袋菜的

推著嬰兒車的

打開電腦

網(wǎng)絡上風起云涌

熱血沸騰

讓人激情萬丈

真是兩個世界

兩個人間

母親的微信及其他[組詩]

陳衍強

母親的微信

她的朋友圈是父親

曬的是太陽

刪除的是雜草

拉黑的是15瓦的燈泡

分享的是手動養(yǎng)的肥豬

她始終用鋤頭點贊莊稼地

她太老了

隨時都可能把我屏蔽

她在的群

年輕人過完年就退了

里面只剩一條剛鏈接的水泥路

聊天的

是放牛的老人和上學的小孩

她在的群

叫彝良縣角奎鎮(zhèn)位卓村

父親要回家

父親摔傷住院

縫的針還沒拆線

就嚷著要回家

他住慣了山村的瓦房

住不慣醫(yī)院的病房

他聽慣了老家的雞叫狗咬

聽不慣病人的鬼哭狼嚎

他生來就不是城里的命

死也要做鄉(xiāng)下的鬼

他說我媽一個人在家

要種地和喂豬

他回去可以幫著做飯

說來說去

他是離不開我媽

都89歲的人了

還是共產黨員

居然比30后癡情

比80后懂恩愛

索爾仁尼琴

索爾仁尼琴不是俄羅斯美女

索爾仁尼琴是前蘇聯(lián)硬漢

他姓亞歷山大

一生也真夠壓力山大

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只有他的琴在響

彈第一圈是小提琴

彈馬特遼娜的家是手風琴

彈癌病房是鋼琴

彈在轉折關頭是馬頭琴

彈古拉格群島是豎琴

他孤獨和正義的俄文

他粗聲和大氣的雜音

繚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不是陰暗的高調

就是勞改營的旋律

不是不合作的音符

就是持不同政見的樂章

他命犯小人

把青春揮霍成流放的英雄

他命若琴弦

把歲月演奏成流亡的巨匠

他不是俄羅斯的良心

他是我心靈的秘密主人

親切如在卡文迪什鎮(zhèn)見過的

鄰家兄長

這是7月20號的昆明

一夜暴雨

把廣福路改成翠湖路

把建設大街改成建水大道

把茭菱小區(qū)改成泥濘小區(qū)

把雷平陽改成太平洋

今天上班

出門就是滇池

出門就是鼓浪嶼

出門就是威尼斯

最好的交通工具

不是轎車

不是摩托

不是共享單車

是船

是游艇

是直升機

今天的昆明人

水得很

水深得很

有潛水的

有攪渾水的

有膛渾水的

有在水一方的

有在河之洲的

今天上街

不是詩人都是濕人

不想識透都要濕透

不想失身都要濕身

不抓落實都抓落濕

今天從北站到南站

適合漂泊

適合流浪

適合隨大流

適合裘千仞

適合唱荷塘月色

適合朗誦

莫道昆明池水淺

觀魚勝過富春江

今天買房

都是海景房

今天買菜

都是水產品

今天購物

都是水貨

今天結算

都是流水賬

今天約會

都是漂洋過海來看你

今天的隧道

是下水道

今天的文化宮

是龍宮

今天的快遞

是物流

今天的城管

是水軍

今天的海綿城市

是硅膠和暗礁

其實何止今天

昆明從不缺水

它的雜志就叫《滇池》

它的機場就叫長水

舌尖上的中國

以前請人吃飯

被請的人愛問吃啥子

現(xiàn)在請人吃飯

被請的人都問有哪些人參加

中國境內最短的一條江

不是珠江

不是鴨綠江

不是烏蘇里江

不是雅魯藏布江

是云南省彝良縣的白水江

它從貴州省赫章縣毛姑發(fā)芽

從東南一路向西北

流經(jīng)彝良縣的洛旺鄉(xiāng)柳溪鄉(xiāng)牛街鎮(zhèn)

在鹽津縣柿子壩與橫江同流合污

然后與長江混為一談

形成自己的流派

白水江雖然

比范長江潘長江朱長江屙的尿長

但是流程只有27公里

流域面積4268平方米

河床平均寬80米

流量每秒78平方米

支流有

小干溪中廠河甘家壩蘇家溪水果河

田黃河麻園河文角溝蛆壩溝寡母沱

黑流溪馬路溝毛家溝紅巖溝巴茅河

黑水河朱家溝

白水江邊

有千年古鎮(zhèn)

有槳聲燈影

有后庭遺韻

有說四川方言的英雄美人

再短

畢竟是江

有的人

編刊物時

我本想從他們的朋友圈選詩

他們要么只展示最近3天

要么發(fā)無法復制的軟件

這不是我看不起他們

是他們自塞門路

更不是我不扶植他們

是他們不允許我復制

感恩教育

送兒子到省城讀書

我反復交代

以后凡有縣上的同學

和幫助過你的老鄉(xiāng)

到省城

你至少要請他們吃一頓飯

錢不夠我打給你

你不要像我交往的一些人

雖然我為人夠可以的了

但是老子到省城

一個兩個都裝憨

甚至打電話都不接

愛過

一切都結束了

我砌了個爐灶

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

我把十幾年的情書燒了

居然做不熟一頓飯

甚至

燒不開一杯水

鐵

在鐵里游泳的

除了銹之外

還應該

有一些

鐵一樣的想法

清明，湖面

你看到的

是湖面上一艘艘游船

我看到的

是湖面上一只一只漂浮的鞋子

所有在夏天溺水而死的生命

此刻全都倒立著

腳在水面

身在湖底

桃花

清明無雨

我終于可以

一腳踩著柳絮

一腳踩著紙灰

在奶奶墓旁的萬千桃花

找到她手繡的那朵

公園

人群中間

每天都會有

壓抑得再也承受不了的

走出隊列

哭著

號著

傻看

笑著

瘋著

癲著

大聲叫喊

放聲歌唱

面無表情

獨自垂淚

把悲摧的經(jīng)歷

在這里公演

孤獨癥患者

站在人群中間

遠遠望著他們

表情如路邊的野草

南人的詩[組詩]

南人

大數(shù)據(jù)時代

善有善報

惡有惡報

這是幾千年來幾百億人的

命運

古人積攢下來的大數(shù)據(jù)

沒有任何公式可以證明

心存敬畏者畢生堅守

狂妄自大者稱為迷信

尹馬的詩[組詩]

尹馬

焦慮

晴川沐我，追趕我；大夜暖我

捆綁我。就算我活成一介君子，我還是怕

你磨礪的不是我，揣著的不是我

隨意喊錯的不是我。

就算到最后，所有土地都龜裂

我還是怕，你刨出來的沒有我

你無處施予的，不給我。

鄉(xiāng)下

春風中，喊一聲我的小麥

它就瘋狂地生長；喊一聲我的馬

它就使勁地打盹

我從清晨喊到黃昏，祖母煩了

就用一塊白布蓋住身體

春風有吃人的膽子

敢讓姐姐枯萎，情人凋謝

春風有明媚的筆畫，用來招惹

媽媽頭頂陡峭的藍

春風中，我被縮小在父親的中年

只能請一坡小麥，和一匹馬

替我盯緊一列繞道的火車

只能在妻子的妊娠期

修改山河的病句，拼寫田地的笑容

與農事不痛不癢地耗著

念經(jīng)的人

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估計需要

漫長的一生；從一個女孩到一個老嫗

只需要不經(jīng)意的一瞬

念經(jīng)的人只要去云朵上打坐，一座山

說翻就翻過來了，連它的春秋，它的榮枯

念經(jīng)的人嚼爛佛珠，也不能將母親

喊成上山途中的少女

一座山不想說話，是害怕

被一個人牽著它頭頂?shù)臉?，到低洼處?/p>

一個母親喋喋不休，是想留住

一首狹隘得只剩下淚水的詩

散花令

剩下的杉樹，披著泡桐的身體

走來走去；剩下的森林

打著石頭的名號，去刀斧中躲雨

冷冰冰的你

用眉頭點燃紙上的馬匹

我領著我，走下坡路上山去看你

多余的祖父晚飯后死去

我手持冥紙散一曲

不說東長與西短，只說你愿意傻笑的那幾句

東躲西藏的河流，脫下單薄的外衣

想怎么干涸，由不得自己。

送信

深冬，冰凌在樹上搖晃

道路被暗下來的天色堵死

他背著綠得發(fā)白的郵包

到一座山上去，送一封信

他背著一個牛皮紙信封

薄得都快融化了；他背著的信封里

只有一張紙，那張紙上

一個人向另一個人，告別

他背著告別，到一座山上去

他背著七天七夜的寒冷

和來回的口糧

深冬的郵遞員，到一座山上去

找不到一扇可以推開的柴門

喊不回一個提前離開

忘記告別的人

他背著些許落寞，行走在

回來的路上。他背著

徹骨的寒冷。

狼人

按照人間的套路，他隱藏了

身上最接近狼的那部分

按照禽獸的脾性，他不得不敞開

內心最容易瘙癢的

那部分

活著時，孤獨是另一種死

時光贈予他人的身形

僅僅是用來刪除

更多的罪過和罵名

始終不能借助錯亂的節(jié)令

隔開走火的肉身，讓自己遠離誣陷

圍攻和屠戮；只能依靠奔跑

把身上最接近黑夜的那部分

還給利齒、垂尾和藍眼

讓每一個打山岡上路過的小姑娘

走進一扇月光下的柴門，把自己

歸還給慈祥的外婆

獸如此

黃毛狗死了，但和它同名的五叔的兒子

還活著，在冷得讓人發(fā)抖的冬天

他搖搖尾巴去了深圳

林子里，那些躲在窩里的

藏在樹洞里的大野豬，小白兔，黃鼠狼

一到冬天就一聲不吭。和它們同名的

那些壞家伙，抖了抖毛發(fā)

也去了深圳

森林還粘在土地上，流水還貼在石頭上

那些被稱作父親和母親的

找不到與之同名的一頂氈帽

一塊頭巾

在寒冬，有的

只有住到墳墓里去，才能把遠方的親人

喊回來

劍男的詩[組詩]

●劍男

在眉山想起蘇軾

那么多庭院、水榭、廡廊，似乎都在等他

回去

卻沒有一條小路讓他可以踏上的歸途

在一處樓閣陳列柜中，一株已經(jīng)干枯的并

蒂蓮

輕輕映出故園的海棠、芭蕉和虛竹

這是他冥冥中通往故鄉(xiāng)的另一條途徑？

像在他鄉(xiāng)的千萬個明月夜，故鄉(xiāng)的唯一短

松岡

不染于污泥，不和另一枝相遺忘

像湖北不是西川，惠州、儋州也不是眉山

他卻能在其中安下自己的棄置身

并用一方鎮(zhèn)紙壓住世間讀書人一生

也無法詮釋的進退二字，一一除卻故鄉(xiāng)

有什么地方不是流放地啊

與其在熙攘人世中如過江之鯽

不如一個人在大好河山中歸隱內心雞肋

這是我們幼年渴望的午餐，骨縫里的肉

在那些難以窺見的命運縫隙

它的誘惑敗壞了一些人的胃口

在另一些時候，也是我們有滋有味生活的

見證

——在村舍槭樹下，大雨前的茅草旁

有著翅膀，從不奢望遠走高飛

如今生活為它褪下皮毛，剔出連著筋肉的

肋骨

就像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生活本身

但我喜歡這些仿若無肉的骨頭

多年來，我們無所不吃

把食物和精神混為一談，像一樁思想的疑案

我喜歡這些剔去自身輜重的骨頭

在無味的生活中保持著堅韌

我喜歡它的倔強

像我們一言難盡的人生

有硬骨，也不忌憚自己的軟肋

問題

埃及是不是在沙漠中，海水是不是撒滿鹽

赤道附近的熱帶魚是不是熟的

耶穌一直住在天堂，地獄是不是不斷在流動

為什么雨一直下，而另一時段一直

烈日當空？夜空漆黑，閃電如一根鞭子

為什么雷鳴滾過天庭，我們只看見大地顫動

卻看不到惡貫滿盈的人被雷霆擊斃

為什么權力動不動賭狠，說謊的人沒有割去

舌頭

蜣螂以滾動糞球為業(yè)，西西弗斯推動的

為什么就是自己的命運？江山在大地上不舍

晝夜

為什么帝王們要說是他們打下的

那么多讀書人趕赴京城，李白為什么要掛靴

而去

唐僧慈悲，卻忍看那些小妖被打回原形

難道有了假借的名義，就可以草營萬物的

性命

有時人并不如畜，卻說民如螻蟻

是不是一些人可以唱著歌為自己催眠

一些人可以提著自己的頭顱走在睡眠的波

浪上

從歸元寺出來

越過寒冬的人仍舊過著心如死灰的生活

但在漢陽的這座寺廟中，他想借助

一炷香重返人間——“我是信了命的

你替我解了流離之苦，請你再給我一盞燈。”

早春像一個婦人挽起衣袖，在亂世中

苦熬人間的丹藥，他看見一株薔薇

在墻角中還俗，卻看不到自己站在春天里

——“我無法脫去心中破舊的灰袍

請不要給我指認走出側門人的憂心忡忡。”

他相信皈依的人在人間隱藏起了身世

也相信佛的慈悲是天生的.但他無法面對

自己的苦難和罪孽一一“對貧窮的人

而言，這是相互滋生又相互糾纏的

兩個魔咒，我不能用一個將另一個贖回?！?/p>

他懺悔著從歸元寺出來，向晚的街道

依舊亮著人間的燈火，又像是非人間

租個月亮過中秋

夜晚的天空沒有星辰，也沒有月亮

月亮是不是卡在遠處的樹杈間

或者被住在天上的那些神仙們劫走

蟋蟀在草叢間靜靜地鳴叫，夜越來越深

少年端著木盆站在院子里

他在水中養(yǎng)育月亮的夢眼看就要化為烏有

他走到屋內向躺在床上的母親乞求道

媽媽，我們能不能租個月亮過中秋

他不知道正犯心絞痛的母親

此刻也被囚禁在黑暗中

就像他渴盼的月亮

此刻正在烏云里無法脫舅

腰疼

近些時日，我的腰漸漸變得酸疼

這么粗的腰，我確實

曾為它感到不安，但沒想到不適這么快來臨

昨天晚上，我在睡夢中側身

用盡全身力氣，只翻過一小半身段

就像一截朽木杵到地上

里面隱隱傳來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

來到這座城市討生活，我從沒有

為金錢彎過腰，也沒有為名利彎過腰

更沒有在權勢面前卑躬屈膝

我怎么也想不起這隱疾是何時潛伏的

難道是早年為生活奔波落下的？

比如青年時候在早春的雨水中搶插秧苗

更早時候在幕阜山中打柴、挖葛根

被冬天凜冽的寒風所驅使

從病理學的腰疼到心理學的腰疼

我試圖在黑暗中對它進行社會學的條分縷析

但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徒勞

只有疼痛是真實的

先是像突然被針扎了一下

然后是劇烈的疼，以及全身肌肉的乏力

楊樹地的那枚紅蘑菇[組詩]

●張家龍

迷路的父親

九年了，你不再回家

也許這次你真的迷了路

那天早上出門時

你的穿戴

是這輩子最講究的一次

看著你的裝束，我們的心

都碎了

我們說好在送你上路時不流淚

可是，你最疼愛的小孫子

卻忍不住哭了

他說怕你又會迷路

——在此之前，你經(jīng)常迷路.或許

是去尋找自己失散多年的母親

在每一個提前到達的黃昏，或者

姍姍來遲的黎明

我們都在等你回家

你不要再迷路了

就沿著那天送你時

翻江倒海的呼喊，往回走

一縷酷似母親的白發(fā)

母親，你生養(yǎng)六個孩子，卻

從沒說過一句：辛苦

你把身上孕育的每一粒細胞

都當成掌中的寶

我是你三十七歲時意外的驚喜

三個女兒之后的又一個男孩

也是離開你最早最遠的游子

你從八十歲開始，就最盼

也最怕時鐘轉到自己的生辰

怕自發(fā)又多出幾根

額上的皺紋會爬滿我的眼睛

如今，你已越過八十八個春秋

——我晨夕惶恐：哪一天

還沒有蓄滿眼淚

你就猝不及防地

被一個蒼白的月夜搶去天堂

多少次，我在夢中拉住你干枯的手

懇求你在下一個生日的路上慢些走

我想用兒子的手撫摸你慈祥的白發(fā)

用你給我的耳朵，再聽一聽

你已經(jīng)癡呆的嘮叨、自言自語

在剛遠去的秋天，我第一次

看到你指甲上的年輪開始斑駁

臉上的老人斑有些發(fā)黑、釉亮

五十年了，你流淌

在我血脈里的深情呼喚

讓我也長出了半頭白發(fā)，把我的思念

養(yǎng)成一串漫長的自責、疼痛

我知道，唯有你對我的牽掛不會老去

漂泊的日子，想象著你衰弱的模樣

是否就像舊宅院里那棵過冬的老榆樹？

我時常用一壺燒酒浸泡對你的愧疚

可是，酒后的細雨總有一層苦咸的外殼

我慢慢咀嚼后，一點一滴吞進腹中

虔誠地期盼，我的頭上

再長出一縷酷似母親的白發(fā)

我聽見了故鄉(xiāng)的心跳

在故鄉(xiāng)，被歲月淤積的小河

依舊，淺淺地流過稚氣的腳丫

悠遠的水聲，悠閑的游魚

滋養(yǎng)著快樂的童年

夢里，六月的垂柳，站在河邊

和我一起戲水

把枯燥無味的日月

調和出野蜂蜜的甜香

流浪的腳步

每一次蹚過陌生的小河

即便在狂風暴雨之中

我也能聽到故鄉(xiāng)的呼吸和心跳

綻放，或花的姿勢

秋蟲竭盡全力地鳴叫。是想把光陰

留??？還是宣泄生命

走近冬季的恐慌

嘶啞的語句描寫不出秋色

楓葉的心事，以及石榴

漸漸成熟的喜悅

星光糅進涼爽的晚風

撫慰草叢里

那些焦躁和不安

走過冰封的季節(jié)，遺落在歲月里的

吶喊，將孕育又一個春天、命運

綻放成一朵花的姿勢

風景

陽光催熟了麥子，麥浪

搓彎了父親的腰

磨亮的鐮刀上

閃爍著喜悅的目光

汗珠敲打著鐮刀的胸膛

布谷鳥低低飛過父親的頭頂

渾圓的叫聲

把田野翻到收獲的季節(jié)

一只野兔遭遇匆忙的鐮刀，慌亂中

把一串心跳遺落在麥茬間

父親的鐮刀，早已

被村莊拋棄于遠去的時光

歲月的刀

在他憨厚的額頭上

刻下一道道彎曲的皺紋

——鄉(xiāng)愁里最精致的風景

降龍十八掌[組詩]

●阿爾芒

生活

（降龍十八掌之一）

@，黑洞，維納斯

十點十分的翅膀

（降龍十八掌之二）

所有的動詞

都停止了行走。還包括道路

和口令，柔腸似的民謠

——以及學習雜食的棕熊

飼養(yǎng)著一地蘑菇的螞蟻

正在縫合狹長傷口的裂谷

十點十分。鐘表的兩根指針

一只小鳥的翅膀：盧梭與父親

商榷哲理的外形裱裝、領域和悖論

并從此處開始，用√批改犯錯的時光

未知數(shù)

（降龍十八掌之三）

上帝給予的童年占六分之一

又過十二分之一，兩頰長胡須

再過七分之一，點燃結婚的蠟燭

五年之后天賜貴子

可憐遲到的寧馨兒，享年僅及父親的一半

又過四年，他也走完了人生旅途

——這是刁蕃都的墓志銘和履歷表

也是一道耐人尋味的算術題

如果你不懂生命的未知數(shù)x

就永遠求不出來，只有被x掉

自己即為幻術大師

（降龍十八掌之四）

V形的尾翼

篩空了海浪的洶涌

讓一片小白云

筑巢

高調出場的主角

——鯨，或捕食者

自我實現(xiàn)的異端預言

不需要徐福東渡

李耳出關

自己即為幻術大師，抑或惟妙惟肖的表親

跟誦

（降龍十八掌之五）

關于角蟬

歸屬為寬體客機外戚譜系的

說法，我表示懷疑

S彎進氣道

需要轉型正義，讀心術

和最后通牒式的聲明

并不都來源于德雷庫拉

或者鮮血的力量

這聽上去像真主的話

我，也只是跟誦

禮物

（降龍十八掌之六）

雅各布

路德維希

費利克松

門德爾松

巴托迪爾

——這么一長溜的姓名

才活三十八年九個月零一天！是誰惡作劇

十七歲和他的私人樂隊

創(chuàng)造仲夏夜之夢：俘虜歐羅巴之后

包括音樂節(jié)和自己，作為禮物，獻給神靈

天堂

（降龍十八掌之七）

而且捏造的記憶

堆積出自尊感極強的

地域

——華盛頓腳鏈上的吊墜：key west

十七種滋味結局

把連載小說的雜志

拖得自慰：永別了，武器

文學家、巴哈馬的?；庶h

康尼狄格此岸的拾荒者

以及酗酒迷路的偷渡客：繁殖天堂

落草

（降龍十八掌之八）

魔笛響起，老式的單簧管

和巴松管，交啼獻藝：通俗

而流麗

薩爾茨堡。小提琴手的婚禮

懷孕莫扎特生命序曲

A大調與g小調，行板的主題

優(yōu)雅小步狐舞；6/8拍或3/4拍

相同的比例不同的效果

——別人安魂之后，你

一個人落草

明亮

（降龍十八掌之九）

游艇上的午餐，有波影的

顫動。煎餅

磨房的舞會，大尺寸畫布繪制的裸體

女性，從落選畫展中

撕破

低沉的天空

明亮的手

和臉都是你喜歡的。雷諾阿水星上18.29°S，51.89°W撞擊坑

也是明亮的，底部兜著太陽的光

畫〇

（降龍十八掌之十）

十二生肖

圍坐于佛剎前

聽經(jīng)。一只小鳥從天空

飛落，插隊，也想啜一滴甘霖

六棵白果樹

站在道中央

把路一分為二，

磨平棱角的風雨

不知皈依哪一條支流

圓規(guī)。楊二嫂的細腳伶仃

只畫——〇

日歷上的△

（降龍十八掌之十一）

底片被曝光，堿性的結局

提前一個車程誕生

雁冰在林家店鋪

渡過了子夜狹窄的深淵

乘船東流而下。抵達春天時，老家

只剩下遺址

激流可以裹挾一切

唯獨不能帶走水、天空

和白云

一本過期日歷上的△

=

（降龍十八掌之十二）

以幽默

和諷刺的

機巧，維持劇本生計、重影

愛爾蘭的皮鞋油

商標，美利堅舞蹈家情箋

狂熱地追逐作者的名字和身體

方向盤及假面具；都在指尖上

不自覺地

脫落。小屋和泥螺在不遠處看場

蕭伯納=滑稽表演。一地雞毛，在賣手藝

……

（降龍十八掌之十三）

雨一直在落，廟會

卻如期進行

一只身材窈窕的白鵝

叫上駱賓王

來觀燈

游人與琳瑯滿目的街巷

編織一條沒有陰涼的河流。隱于市的海

鵝悠然自得，嘎嘎贊賞；他乘風而去

泛至揚州。以下，則為……

甚至虛空

鑰齒

（降龍十八掌十四）

你夢里夢外

盡露，他身心身體皆空

你的愿望

99%落寞，還有1%

為幻覺

他早已跟自己的過去

道過歉。并認定

那只是萍水相逢的一瞥驚鴻

慧能的風

沒有鑰齒，犁不開波瀾

以及醉

（降龍十八掌之十五）

言不由衷的皂角樹

與身影模糊的表面積

相遇，聽琴的人

心就亂了

顧盼兒請來即將失傳的

古譜，在秦淮河邊

晾曬。其間80°的黑

昏昏欲睡，還有五分之一的沼澤

可以埋入一整個秋天的紅葉

以及——醉

露宿

（降龍十八掌之十六）

我想送你一座不錯的

山峰，斜披著

新下的細雪

藏著一棟笑容大小的國土

我的心臟

為此減少了21g的面積

正好可以重新繪成一枚楓葉

形狀，別著你峽谷一樣的酒窩

佛蘭西斯科，你還要在廊橋下

藏著情書。否則，夢就會夢外露宿

詩意，與表達

（降龍十八掌之十七）

欲望

重訪61號公路

慢車開來，軌道土的血跡

像一塊滾石。許多民謠和我

不在現(xiàn)場

迪倫，驟降一陣暴雨

還通過詩歌解放自己的土地

別回頭，你并不代表誰

架子鼓順藤

摸瓜。答案，就在風中飄蕩

存在大于本質

（降龍十八掌十八）

他人

就是地獄！三個人之間

必有間隔。即便

芳蘭竟體，也惡心

存在先于本質

就像你不經(jīng)意地

把序寫成了一本書

578頁的漫天流星雨

魔鬼和上帝

都是你喜歡的人物！薩特，我也是二次根

起子近作選[組詩]

●起子

在草原

大巴在草原飛馳

車上南邊來的客人

在高唱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車窗外的草地上

一只小羊羔

正啃著青草

夜色

深夜回家

走到樓下

盡管知道

家里沒人在

還是不自覺地

抬頭看

自家的窗戶

這時瞥見

一群白色大雁

在深色的天空

襯托下

排著人字形

緩緩地拍著翅膀

低低地

從我頭頂

無聲無息地飛過

像夢境一樣

數(shù)字

這一年中

岳父去世

一個侄兒

做了父親

一位好友

生了二胎

我到網(wǎng)上去查

中國的人口

依然是

2016年的

13億3271萬

數(shù)字沒有

絲毫變化

夢中路過兩個池塘

一個混濁

是魚塘

緊挨著的另一個

清澈得像游泳池

有幾個人用漁網(wǎng)

從魚塘撈出魚

扔進旁邊的池塘

然后他們

又用魚竿垂釣

剛扔下去的魚

水實在太清澈了

能看清那些魚的

每一次啄食

釣魚變得非常輕松

他們把釣起來的魚

一條一條

扔回到色塘

我對跟我同行的

現(xiàn)實中關系不錯

但還不是好友的詩人

說

“這就是

水至清則無魚吧”

他回答

“是這樣的”

缺席

只有一位

聯(lián)系不上的老同學

沒來參加同學會

差一點就完美了

有人打聽

缺席者的近況

做看守所所長的同學

走過來告訴大家

“他正在我所里”

并問老同學們

“要不要我把他提出來

和大伙兒聚一下？”

大家都說

算了，算了

每個人都在他自己的蒼穹下[組詩]

●聶沛

每個人都在他自己的蒼穹下

每個人都在他自己的蒼穹下，獨自去死

金黃的油菜花特別憂傷。大地掩藏不了真相

內心空空蕩蕩，來源于詞語和嘆息的

雙重無力：一群蜜蜂在春風里瘋狂吸毒

只有一條不為人知的記憶小徑還略帶甜蜜

蟬鳴把那個夏天藏得更深了，處女之夜

爬滿歲月的青藤。摩擦感。愛的自習課

無調性的河，水中的世界并不與現(xiàn)實對稱

我想過一些浪花，像不斷扔進去的石子

一如好的開頭沒有下文，沒有任何道理

一步步，越深入中年越感到與星光疏遠

那些深不可測的虛空足夠埋葬屯比堅硬的

生存！把黑暗的聲音撥開，觸摸到一點

光明的柔軟，是我們最初，也是最后的自由

味莊酒后

甜蜜只是瞬間的事。下一分鐘

我們重又陷入由來已久的中醫(yī)學

懷舊的疾病。春江水。一盆明月草

披掛無條件的暮色。醉酒通常在

有點光的地方，那些中年婦女

特有的喧嘩心有不甘地沉寂下去

風真大，空曠的平安大道直通虛無

在一個蕪雜的地方，幸好還有詞語

能讓瘸腿的散文逸出詩歌之舞

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心靈容易蒙塵

到處走，也沒有一只鳥的歸宿

高低錯落的花，不抵一枚紅杏出墻

河流靜止，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積雪融化后，蜷縮的革莖頑強地

裸露著生存真相，越是被忽視

反而越能找到通向世界最廣闊的捷徑

恍惚

——重讀卡夫卡《變形記》

格里高利變成甲蟲的那天早晨

世界也隨之徹底顛覆。哀愁

堵塞在伏爾塔瓦河的下游

比一座鋼鐵大橋還要堅固

我前往拜訪老卡，步行很久

終于在隱喻的終端撲了個空

那里有著你進不去的幽靈之門

一群寒鴉飛過，讓月光結冰

孤獨在臺燈下微微泛藍

有限的反抗，無限的懺悔

都在時代的風口瑟瑟發(fā)抖

必須忍受假想故園里的城堡

忍受生活和一部小說的屈辱

秋天再無來信。我眷念的人

像一群螞蟻蠕動在恍惚的大地

無法抵達的寧靜

相對于秩序，我更喜歡內心的荒野

欣賞在情愛中睡成虛無感的女人

蓬頭散發(fā)。今夜無事，全是靜止的

語氣助詞，散發(fā)著夢中幸福的光暈

海潮沖刷的洞穴正努力貫通時光

和哲學的隧道。悲歡從來不由自主

生死也無法參透，并非怎樣迷離

而是荒唐的真相令人不忍刨根問底

濃稠的注視往往會導致間歇性失明

窮途思返，趁天光未開，還可以

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們的亂石

堆滿眾神居住的高山，日復一日

享受曙光，分享天空般廣大的喜悅

無論命運有怎樣的風暴，無論痛苦

怎樣來號啕，都無法為一種態(tài)度

——那無法抵達的寧靜，畫上句號

與妻子爬鼎山

鼎山并不高，登頂其實無關驕傲

妻子一再鼓勵我攀登窗前此山

路過半山腰的一處基督堂時

屋頂眾鳥躊躇之后，齊往下飛

塵世恍然就這樣淹沒在山腳了

所幸樹木向上生長，提攜我

頑強抵達應有的高度：中年啊

確實存在一座石階間的亭臺

我和妻子休憩一會兒，抽一支煙

安慰幾聲鳥鳴。但頭頂?shù)臑踉?/p>

有點像影視劇中的快放鏡頭

仿佛一下子將進入永恒的黑暗

我們不得不咬牙繼續(xù)往上爬

讓汗水一如星星，釘入沿途的夜空

小鎮(zhèn)孤燈

小鎮(zhèn)孤燈。心在身體的黑暗里

散發(fā)強烈的個人氣息。酒入豪腸

看到萬家燈火不及一窗寂寞

時間在此拐彎，風吹得越來越急

把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吹得像天空那樣稀薄

我們留下的腳印薄過空氣

心在身體的黑暗里漸漸顯形

神靈在蒼穹隨意撒下的種子

讓星空滿溢，與眾生遙相呼應

丟失初夜的戰(zhàn)栗之后，迷戀宿醉

一個歸人或一位被遺忘的騷客

并不寓示什么，只有廣闊，美，和黑暗的

溫暖

祁東縣城

小縣城以噪雜自證存在的合理性

北面的鼎山襯托大自然的沉寂

在烏柏與香樟之間，有一條路的

辯證：彎曲的美好和筆直的困頓

陰天，四方井巷子里隱約傳來

梔子花一般悄悄緬懷愛情的輕唱

小小歡愉不死，人間尚存希望

我打開書本又合上，馳心旁騖

友人卻心有靈犀，來電相約挖筍

竹林青翠欲滴，似一陣靈感掠過

半坡的春筍像一首飽滿的詩歌

肆無忌憚的生長堪比粗劣的生活

漫山舉起的綠蔭跟南方人的熱忱

相提并論為滾滾紅塵的顯形記

歲月從未停止推移，我們也從未

顧及，當一片風飛成安靜的祁東

山水詩章[組詩]

●任懷強

山中遇雨

一群不知名的蟲子亂舞

夜色多么美好對著

不懂蒼茫的天空獨自等待

隱秘的孤獨青苔階綠

雨水濕漉漉不設防御

遼闊的心胸只有草木擁有

高昂的頭顱困不住流浪者

風已吹過雨還在繼續(xù)下

全無天涯的想法還在

從不屈從于孑然一身

失去方位的林中潛行

始終不如江河奔跑

有更多的喧嘩有

更準確的目的地如害

人生自由如風灌滿山谷

涌動著云霧盛開如花哭

得意無醉沉睡中的山川

從來沒有睡過從來都是

拜訪者不絕不知去處的

山巔挺立只有依舊還在

山河頌

勾描我們生活的山河

有自然的偉力也有

畫筆下復原的歷史

吶喊我們漫長的征途

石頭鑄就在大地上一道脊梁

雄偉深厚被剝蝕

被拉動的剝離下陷

廣闊的平原有寬廣的心胸

石頭進裂藤蘿下垂

我們的慢帳如水流淌

大河連努起來的草木

臨水而居與人構成了

襯莊與城鎮(zhèn)在群山里

莽莽蒼蒼綿亙我們的

生活拱衛(wèi)蜿蜒的山巒

散漫地擁抱著歡愛著

平靜的神秘早已呼之欲出

我們的風骨疊加在血脈里

遲鈍平和封閉又卓然不同

北山后洼又記

草木時刻忍受著轟鳴聲

面對山谷巖石有無奈也有

長嘆身處世界的邊緣

依然躲不過機器的驅趕

遠方雷鳴已偶有若無

綿延的群山有斷裂的傾向

厭倦了緊張卻在稍息中

獲得微小的燃燒

仿佛世界在混亂中獲得秩序

摧枯拉朽山體夷為平地

我們心中的光在鏟車高舉著

頭顱時我們是否平靜而溫和

家園

走進林子里不見樹木

不見大山愈加幽深

更加蒼黑處必有一些秘密

青翠的松針看上去只是陰影

一切都在安靜中心跳也

緩慢下來我們在自己的心中

墨濃墨淡墨起伏這不用

解釋什么巨石大樹還有

無盡的天空都如此安詳

消失的沉默于腳下

空空的聲音回蕩谷中。

我的夢有的在壞掉有的

在重建緩緩釋放的松香。

在畫上彌漫如細碎的光

跳躍在更隱秘林間在荒野處

更廣闊的山河聳立只有風

到過山谷并攜帶著花粉向山峰拱起。

那只茫然的麇鹿失去了方向

耳朵若無所是擺放在

不被人類侵擾的安寧處

等待著警醒和命運的憂傷

山水記

溯水而上，一路傾聽河水喧鬧

更安靜的小路蜿蜒迂回

山谷深處或許有一眼清泉

或許有我一樣忐忑的心境

云朵任由穿草木而去

留下天籟之音。留下

更灰暗的林蔭，總有陽光

透過，像送給需要的綠植

生長卻為活著走完一個過程

似乎清風慢慢地將我托起

像為尋求自由跌成碎片的瀑布

我將登上山峰迎向天空

有我一樣棱角的山峰。暴風、

錘打不曾削減。但我日趨圓滑

被迫像一股暗流席卷了一切

大江吟

大江再一下甩尾浪頭

翻起幾撮碎花只有末盡

收下空揚的號令平復

江山幾無樣式的重來

每一次走過鋼絲只是

遲緩地涌向海制衡

或止步于逆行終于潮汐

和更廣闊而持久的交匯

我們仰于溝壑又俯身水平面

畢竟游泳與游泳不同

滔滔不絕的常常不乏猛士

這假面具粗制濫造的時代

洗牌只意味著消解或沖淡

蹉跎歲月的微小喜悅：

糖果木馬和摩天輪

生活當以虛擬開始

又以不忍的版圖陷落失措

有插入一聲喘息的勇氣

有馬不停蹄步入深淵

刀口上的寒光趁夜色漸遠

用一抹純潔糊滿雙唇

秋天寫意[組詩]

韓繼明

落葉的希望

天上的云

經(jīng)過夏日的熔煉

變得潔白如羽

懸浮在空中

慵懶舒卷

透著天的湛藍

這些云

也脆弱敏感

經(jīng)受不住秋風秋雨

揉搓、浸湮

瞬間變得凝重

鉛灰窒息了空氣

感知生命的綠葉

唾棄這善變的云

請秋風秋雨

把自己染成

粉紅、深紅、橘黃

即使改變不了世界

也要在落葉紛飛的時候

用自己的深情

演繹出新的希望

窗外的風景

窗外，不再有山巒起伏

云說

我尋著風的痕跡

聚散離合

天，因我更藍

夜幕下追著月

水墨柒出我的影

窗外，不再有樹影婆娑

霧說

輕紗薄幔

飄舞在今天的清晨

遐想，足以陶醉

當柔和的初陽觸及發(fā)涼的臉

鳥語捎來花的芳香

窗外，不再有華燈流彩

風說

我是免費的精靈

總在恰當?shù)臅r候

送走你落寞的嘆息

有聲或是無聲

讓你看見窗外的風景

初見，在幽靜的山坳

喜歡你

優(yōu)雅的深綠

在風中的孤傲

含而不露的矜持

在清亮的早晨

隱在幽靜的山谷

歸途，寒風中

虛構一幅春的畫框

幻想你

在百花中爭艷

還有夜里飄逸著暗香

風催，雨敲

羞澀的你一言不發(fā)

靜靜等待時間來喚醒

花蕾的嫵媚

風雨，失去了耐心

濃郁的云遮擋月亮

清晨，時間去推開

沉重的大霧

在不經(jīng)意間

你把寂寂的綠換成燃燒的紅

輕吟漫步走到臺前

文成八章

唐小米

沿途

1

落日像一顆乒乓球，在山巒間跳躍

暮色為盤山路鋪上一卷卷細毛氈

金紅的光芒漫過一棵較高的油菜花時

把它壓得彎下身去

但立刻，又被一小股風彈起

在龐大的油菜花田

它像根指揮棒

一下又一下

推著暮色的波濤

2

左邊山花，右邊懸崖

大巴車像一只盒子

高處的神在運送我們

讓我們離懸崖不遠

離山花不近

這仿佛是人間正途又不是正途的一條盤山道

糾纏著迷霧和風

落葉不停地把我們往更深處

運送

3

我見過的油菜花中

文成的油菜花是最大方的

就算到了夜晚

也點著金子的焰火

我見過的江水

飛云江是最小氣的

白云落下倒影

怒浪卻驅散了羊群

我見過的人

是最好的

透過反光鏡看你

你臉上反著江水的光

快速后退的油菜花的影子

把鏡子里的江水弄亂了

4

那些繁茂的白色花朵啊

和我在光陰里遇到的一樣，搖晃著，閃耀著

一大片白色的光斑

整個畬族聚集村

我只看到一個老人在晾衣服

用竹竿挑著一地影子跳舞

盤山路一卷卷打開

膠片里的村莊越來越低

山后的櫻桃花

淹沒了紅色尖頂?shù)姆孔?h3>觀瀑

1

一汪水，獨自在山頂坐久了

也想死，想生，想爹想娘，想故鄉(xiāng)的魚，想

異地的花

想醉在一堆落葉里

也想不顧一切，闖出一條水路

在百丈滌觀瀑，我沒能登上最高的一滌

據(jù)說山頂端坐著天頂湖

是它心里的白云跳下來

是比白云還理想化的星星

集體跳下來。

站在觀瀑亭

我看見一個和尚也在觀瀑

他雙手合十

低聲吟誦，不知他在說些什么

山水輪轉

只見一條嘩啦啦的大河，猶如一條巨龍

發(fā)狂地從崖口沖出

卻被一雙無形的手抓住

倒掛在峭壁上

2

守著一方水，萬物都在觀瀑

伸出峭壁的那棵松樹，傾斜著身子

就快把手伸進瀑布里

它就是傳說中的放牛娃

看見龍女坐在巖石上梳妝

想抓著這匹白練滑下去

以前的松樹上停留過烏鴉

現(xiàn)在那兒什么也沒有

傾瀉而下的水太有力

傾瀉而下的水像雷聲過后

四濺的閃電

鳥都飛去了離閃電稍遠的

黃楊樹上

3

“李小花我愛你”

刻在一塊幾億年的石頭上

在一層幾億年的青苔里若隱若現(xiàn)

仿佛六只猛虎奔跑在森林

仿佛六顆水滴在青苔里閃光

仿佛不是

一個男人的誓言長出了青苔

一個女人的名字長出了青苔

我還是喜歡被猛虎追著。

遠處跳躍的瀑布飛濺起更大的水花

我又狠狠念了一遍

“我愛你……李，小?；ā?/p>

4

常夢到自己在懸崖飛奔

撞上石頭，也撞不出半點水星

有時是一?；覊m，有時是家鄉(xiāng)那條

露出河底的河

現(xiàn)在看到百丈漈

高處的水，跌在一塊石頭上

又跌在一塊石頭上

一漈高，二漈深，三漈寬

穿過水簾洞、龍?zhí)?，又鉆出山梁奔跑的水

是一滴水和一條河的碰撞

是一條河和一個影子的碰撞

是一道閃電和一座動力發(fā)電廠的碰撞

真想帶走一滴水

把它放進夢中的大河

讓它成為有倒影的那滴

讓它成為最像眼淚的那滴

讓它帶領一河的水奔跑

“被神掛在高處的大河

救救大地上每一條河流吧”

在異鄉(xiāng)的銀河里，我大叫著

扔出一枚石子

它劃過垂直的水面，濺出幾顆陌生的

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