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富于變化。日本人生長于其中,內(nèi)里天然帶有了豐富的情感。古代農(nóng)耕文化不僅讓日本人產(chǎn)生了對自然的崇拜,也使其養(yǎng)成了敏銳地感應四季變化的特質(zhì)。王朝的崩潰、政權的傾軋讓憧憬自然的日本人視現(xiàn)世人生為污穢,主張返歸自然。
禪宗傳入日本以后,日本人的自然觀在哲學及宗教的層面上終于有了恰當?shù)囊劳?。禪宗倡導自然人生一體的思想和“自內(nèi)而外”的觀察方式。這里的“自內(nèi)而外”就是指從個人的主觀感受出發(fā)來觀察世間萬物。禪宗之前的佛教盡管也主張自然適意,卻偏重于追求外在,借助實體化、對象化的外部世界力量來求得心理平衡。而禪宗則把這種力量從外部歸回人的內(nèi)心,講究遵從本心,在自然中尋求自我解脫。這種禪學理念深深根植在松尾芭蕉、小林一茶、鴨長明等文學家的人生觀之中,為其提供了獨特的觀察視角、清奇的創(chuàng)作手法,也為作品賦予了深刻的內(nèi)涵。
受禪宗思想影響下的藝術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對主觀與客觀的揚棄。一般來講,描寫自然風物之后抒發(fā)情感的部分屬于主觀性的成分。但禪宗思想引導創(chuàng)作的俳句作品,情感流露融于自然描寫之中,不僅沒有破壞其客觀性,反而使外在世界同自我世界互相交錯,情即是景、景亦含情,升華了作品的藝術性,豐富了其審美價值。
二、
“樸素”這一提法來源于道家的哲學體系,指的是人的自然天性和事物的天然本色。禪宗在這一點上與道家一致,推崇像“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一樣的清凈高雅、純美自然,反對虛飾、華而不實。中國士大夫自我精神解脫的適意人生哲學,追求的最高藝術境界,即是要將樸素的生活情趣融化到心靈深處,忘卻物我,讓自身與宇宙、自然息息相通,實現(xiàn)精神與物質(zhì)的合一、情感與物象的交融。在這樣靜謐、空靈的狀態(tài)下,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感自然而然地順著筆端流瀉在紙上,所作的詩畫就有了渾然天成、平淡悠遠的意趣。受中國傳來的禪宗影響的日本藝術創(chuàng)作也趨向于此。很多時候,這些詩畫描繪的意境被稱為“閑寂”。
要說另一個關鍵詞正是“閑寂”了。
“閑寂”是俳人和其他藝術家們通過感知自然和心靈的交流與融合,想要在作品中體現(xiàn)的意境。自古多少人一生尋閑寂而不得,唯有脫離塵世、隱于山林才可寧心靜志、洞見物情,進而深諳人生哲理、超塵脫俗、親和自然。芭蕉在其藝術論上趨向于閑寂。其情思細膩,筆法亦從細微之處著手,通過客體表現(xiàn)主體,尤重突出主體的特點?!伴e寂古池旁,青蛙跳進水中央,撲通一聲響”就是一例,能將讀者帶入情景,古池畔永恒的沉寂打破之后又復歸于更深的寂靜,還原場景中原有的靜謐和幽邃。此處正是佛家講的“必求靜于諸動,故雖動而常靜”,即萬物本體歸于空靜的寂滅思想。可以說,禪宗的影響讓俳人意識深處的審美情趣得以外化,作品更富神韻,藝術性和表現(xiàn)力自然而然地獲得了提升。
三、
“觀照”,即佛家哲學中指的“以智慧觀萬事、理諸法,而照見明了”。是靜觀世界而照見真理之意。這種方法作用在俳句創(chuàng)作上,讓作者在構思時忽略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形成一種非理性的直覺體驗,只反映直覺表象,不深究思想上的表現(xiàn)。在凝神觀照的同時,物與我之間的界限被打破,達到物我合一,仿佛在一吸一呼中就能和身外的世界產(chǎn)生共鳴。此時,人清心靜慮、排除雜念,完全依靠直覺和周圍世界交流,就能達到了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由此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并不是無中生有,而是直觀的感受本身。
這種無意識的直觀的感受源于深層意識的活躍,讓思維突破判斷、概念、推理、言語等理性元素的束縛,在橫無際涯的天地間馳騁,讓人體會到平時難以感受到的哲理和情感。也正是因為這種創(chuàng)作拋棄了理性邏輯思維,才會出現(xiàn)“大跨度跳躍式的聯(lián)想”。這種聯(lián)想在作者的意識里,能將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組合起來,在不受理性制約的直觀感受和情感體驗中表達更高深層次的哲理。
文中提到與謝蕪村“春去何匆匆,懷抱琵琶猶沉重”一句。作者前半句感嘆春去匆匆,后半句卻說琵琶沉重。乍一看,兩個事物之間并不存在什么邏輯聯(lián)系。而用禪宗凝神觀照的思維方式來稍作思考的話,作者當時的心境或也能體會一二。想象自己置身于春日離去暑氣漸濃的時節(jié):稍一活動,內(nèi)襟就借著薄汗貼在身上,黏黏膩膩的不舒服;抱著琵琶欲彈奏,卻怕被屋外頭日漸叫響了的蟬鬼兒給擾亂了節(jié)奏;整個人時常躁動不安,心緒難平,干什么都懶懶的提不起精神來,連長日里聊以解悶的琵琶都嫌太沉重,不愿抱在懷中。從作者寫琵琶沉重的“觸覺”出發(fā),讀者會在想象中聯(lián)動視覺與聽覺,產(chǎn)生新的聯(lián)想和想象。禪宗思想影響下的俳句創(chuàng)作讓讀者更能體會到俳句的藝術魅力,進而讓讀者主動探索作品背后的外延。
四、
“物化”本是道家的概念。禪宗的“物化”正是通過吸收道家的思想而形成的。這種物化的手段與“凝神觀照”很相似,都要求通過想象來使人的精神與物質(zhì)合一,用作者的心靈去感受神秘、奇妙的自然空間。也就是把最直觀的心同物象的共鳴通過直接的描述表現(xiàn)出來,類似于情景交融的寫作手法,但卻又不盡相同。
情景交融以杜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一句為例。看到花朵上凝結著朝露,聽到即將飛往他方的鳥兒啼鳴,將其賦予詩人本人此時此刻的心境,便可說花兒遙感國難而“濺淚”,鳥兒面臨離別而啼鳴“驚心”。作者在寫作時從個人感性的角度出發(fā),以人的社會性去抵消外物的自然性。
芭蕉有句“萬籟閑寂,蟬鳴入巖石”,是禪宗物我兩遺的體現(xiàn)。句中把人的形象物化成巖石,融入自然,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蟬鳴本應“入耳”,但此時人心已如巖石一般泰然安定、波瀾不驚,巖石以其自然性同化掉了人思維和情感的社會性,因此作“入巖石”之語非但不荒謬,反而更貼切,更能營造寂寥的氛圍。而這寂寥卻并沒有被作者寫成一片死寂,一個“入”字包含了“蟬鳴”和“巖石”之間的聯(lián)動,也就是一動一靜之間的聯(lián)動,為了無生趣的畫面增添了生動的活力。
從以上兩個例子來看,情景交融是將自然物作為表現(xiàn)主觀的感性材料,把人的社會屬性移植上去,使之富有人的感情色彩。而物化則是以天道自然的角度看待一切,把人看作客觀自然的一部分,用自然性同化人的社會性,實現(xiàn)人的自然歸復。也就是說,從自然觀上來講,二者是迥然不同的。
五、
禪宗與道家的宿命觀、無常觀是一致的。文中提到莊子的“來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與俳句“流年去不歸,遮掩白發(fā)見雙親”,兩句的哲學內(nèi)涵差不多,都看到了時間本身的持續(xù)恒久和一去不復返。
此外,俳句中也有通過構建場景讓讀者體驗無常觀的案例,如與謝蕪村的“蝴蝶落吊鐘,安然入夢鄉(xiāng)”。字面上在描寫蝴蝶停在寺院大鐘上休息的閑適安逸景象。而蝴蝶的壽命只有一夏,青銅大鐘可以永久存在,若把蝴蝶抽象為轉瞬即逝的生命,青銅大鐘抽象為恒久持續(xù)的時間,其產(chǎn)生的強烈對比正是禪宗無常觀的生動解說。
句中體現(xiàn)的哲理并非僅僅停留于此。
“鐘是用來報時的,是動和靜的集合體,當圓木撞擊它時,便會發(fā)出咚咚的渾厚響聲,彩蝶棲身于鐘上,可以理解為鐘是萬物的最后棲身之處。然而,寺僧必須按時撞鐘,當他推動圓木時,當銅鐘轟鳴時,那只想睡的小生命會怎樣?是驚恐地展翼逃走?是不曾提防而驟然喪命?彩蝶會后悔不該落在鐘上?會抱怨遭到暗算?一切都無從所知。蝶是個生靈,把它比作人如何?人生又何嘗不如此?撞鐘的僧人不是因有彩蝶而去撞鐘;彩蝶不是由于鐘會振動而停落或飛去,一切都出于無意識,一切都是作者的直感,宗教的直感。”
在一連串的詰問之下,作品更深層的哲學內(nèi)涵被挖掘出來,禪宗的宿命觀、生死觀、無常觀,在對比和反差之中得到了很好的發(fā)揮。禪宗思想讓作品富有理趣和意境,讓作品在哲學層面升格。
六、
禪宗否定語言文字物象對思維內(nèi)容的表達能力。語言文字本是人為的,是脫離自然的產(chǎn)物,內(nèi)里總是帶有人的精神性的東西。而凝神觀照的非理性思考是與自然合一的產(chǎn)物,用語言文字固化下來就會使其內(nèi)蘊變得狹窄、貧乏。因此在非用語言表述的情況下,必須要講究凝練,在紙面上雖然只有寥寥數(shù)字,卻能讓讀者感受到其無限的外延。
若要達成“凝練”,作者就要充分利用含蓄、暗示的手法,給讀者留出空間去發(fā)揮主觀想象力來探尋其言外之意。越是簡潔凝練,讀者所受的規(guī)定和束縛就越小,思考的余地相應地就會變大。政綱秭歸句“飄春風,山紫水亦青”,“紫”和“青”在字面上只是色彩,然而從色彩出發(fā)發(fā)揮想象卻能看得到春風吹走冬日的蕭索,感受得到山的煥然新生、水的活潑躍動。相反,又以杜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作例,我們在這句話中只看得到與作者通感的花和鳥,盡管感情表達充分有余,暗示力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禪宗思想影響下的俳句創(chuàng)作,深刻體現(xiàn)了暗示力是其藝術表現(xiàn)的秘訣。
作者簡介:穆冠達(1997.02.04)男,民族:漢,籍貫:遼寧省沈陽市,學歷:本科,研究方向:日語文學,單位:國際關系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