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池珍
他一直坐在自己的摩托車上抽煙。當他用腳尖碾滅第六個煙頭之后,不耐煩地拍了下摩托車,就像拍一匹駿馬。事實上他一發(fā)動摩托車就像跨上駿馬,馳騁大街小巷猶如疆場征伐。
他起身在這個老郵局院子轉了轉。雖說院子很老,也不大,但里面的綠化相當好,幾簇竹子長勢頗健,形成微型竹林景觀;沿邊一圈灌木叢,仍是郁郁蔥蔥,早已成為一些流浪貓狗的安身之所。
他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它的。剛開始他還以為是只小貓躲在灌木叢中,瑟瑟的,瘦弱得觸目驚心,好像活不長久。他像掏鳥窩一樣小心地把這個小東西掏出來,竟是只小狗狗,毛發(fā)臟兮兮都打結了,看不出是灰色還是白色。
他從摩托車的后備箱中翻出半瓶礦泉水和一塊小面包,先用手心喂了它點水,再一點一點喂它吃面包。吃喝之后,小東西才顯得靈活些。
他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決定不等了。
當他發(fā)動摩托車準備開拔,小東西竟賴上他了,纏在車輪跟前不肯離開。他挪開它,它就固執(zhí)地跟過來。他把它弄遠一點,放到一棵樹下,回頭看它,又在朝他跑來。小東西那眼神竟似戀人般不舍。
他平時不養(yǎng)貓狗,他老婆兒子也不養(yǎng),接的兒媳婦也沒一點養(yǎng)寵物的意思。他覺得養(yǎng)寵物是有錢人干的事,與他的生活相隔太遠。平日里能養(yǎng)活老婆孩子就不錯了,還東施效顰養(yǎng)寵物?他最見不得那些泥巴腿子還沒洗干凈的人帶只寵物狗在公共場所裝腔作勢。
他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從農村出來的木匠,來城里搞家裝,像只覓食的灰麻雀。好的是,這些年打拼下來,變成了一個小包工頭,手底下有三、四個固定的木工師傅幫他干活。小日子還算過得去,比起那些大老板來說,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他都跑到門衛(wèi)了,他等的張姓女業(yè)主才騎著一輛電動車匆匆趕來。
這個女業(yè)主家拆舊裝新。早在一個多月前他就與女業(yè)主接洽上了,經過無數(shù)次表面上和風細雨實際上刀光劍影的交涉,終于達成協(xié)議,女業(yè)主這才同意交鑰匙和訂金。
掉轉車頭跟著女業(yè)主又回到院子。女業(yè)主引他上樓,到家里交待了一大堆事項。他一邊點頭,一邊拍胸脯保證,一定認真、負責把事情辦好,讓她放一百個心。
等拿到女業(yè)主的訂金和鑰匙下樓,早已被他忘記的小狗狗竟守在樓梯口。一見他,便迎了上去,撲在他腳上又是嗅、又是咬,不曉得有多歡喜。他沒有一點帶它回去的意思,跨上摩托車,最后看了它一眼,頓時被它感動了。小東西看他的眼神像要哭。他心一軟,過去把它撈進懷里,載著回家了。
一到家,他老婆會英看他帶回來這么一只要死不活的小狗,就叫起來:王建新!你帶這么只狗娃子回來干什么?不曉得孫子才五個月大?快把它丟出去。
他一笑,說:好歹它也是一條命。
丟它!丟它!哪有功夫養(yǎng)這么個東西?我天天帶孫子都忙不過來。
它不要你管。
你也不許管!天天累個半死,哪有精力養(yǎng)這東西?吃飽撐的!
他不管會英嘮叨不止,托著小狗就進了衛(wèi)生間。放一大盆熱水,開始給它洗澡。他給它抹上沐浴露,細細地揉,細細地搓,一寸一寸洗干凈,就像給自己孫子洗澡似的,內心柔軟極了!
他洗著洗著,發(fā)現(xiàn)它的脖頸上還戴著一條細細的項鏈,掛著一個小指甲蓋大的心型墜子,把墜子洗凈之后,上面居然有“微風”二字。他找來一把舊牙刷仔細刷那條項鏈,發(fā)現(xiàn)那光澤好像金的。他又看了看墜子上的“微風”二字,就決定把它叫微風??磥恚L應該不是普通的流浪狗,可能是原來的主人不小心把它弄丟了。
把微風洗干凈之后,他找出吹風機把它身上的毛一點點吹干。這時,他才發(fā)覺微風其實是一只異常漂亮的小狗狗。一身毛發(fā)雪白,竟無一絲雜色。如果是只母的,叫雪兒最恰如其分了,可惜它是只公的。
微風。他一叫,它竟聽懂了似的,馬上搖起了尾巴。
兒子鐵娃睡眼惺忪地下樓吃飯,看到桌子底下的微風,蹲下去逗它。王建新伸腳一擋。鐵娃訕訕地站起來,冷哼一聲。王建新喝了幾口革命的小酒,脾氣容易沖:你夠么資格哼老子!老子養(yǎng)頭豬要么賣錢,要么殺了吃肉;養(yǎng)微風還曉得見了我搖尾巴,養(yǎng)你有卵用!天天只吃糧不打仗,是國家的罪人!
鐵娃正要盛飯吃,聽了一摔空碗筷,上樓去了。王建新氣得一拍筷子,起身要追上樓去。會英急忙從廚房趕出來,把他按在座位上,罵道:喝點貓尿就不得了,又發(fā)么事酒瘋!你就不能讓鐵娃和我們一起安安逸逸吃個飯?
他要吃飯,就應該自己出去賺錢,我憑么子要養(yǎng)他?還養(yǎng)他一家人!他都是有老婆兒子的人了,還要我養(yǎng)。
都怪你!叫他做生意當老板,這老板當?shù)煤?,把家里錢虧得一干二凈不說,還把他自信心也虧了。
我還不是想他比我強啊,希望把他的平臺墊高點,不要像我剛從農村出來時那樣,那是人受的罪?
你以為他不想賺錢、不想把生意做好啊。
人家鋼娃一年賺三四十萬。他呢?一年捶我十來萬!我那是血汗錢啊,我不心疼?
比么事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十根指頭有長短。
我跟張輝都比了一輩子,我不甘心。我兒子一定要比他兒子強!
可是一想到兒子,他就內心沮喪,心情煩躁。鐵娃和鋼娃同樣出去當兵,鐵娃混了兩年轉業(yè),屁用都沒有。鋼娃在部隊轉自愿兵,五年兵當下來,轉業(yè)回來的安置費就是十萬?;仡^還跟部隊做什么生意,賺錢像撿錢。鐵娃呢,轉業(yè)回來先到一家瓷磚店打工,跑銷售。時間一長,他覺得幫別人賺錢不劃算,就想出來自己干。
王建新立馬幫忙籌措資金,在建材市場很快開起了一家瓷磚店。鐵娃一開始兢兢業(yè)業(yè),日夜守在店里,生意卻始終沒有起色,漸漸信心消減,開始打退堂鼓。那段時間,鐵娃顯得異常焦躁。每次回家吃飯,王建新一問他生意上的事,他就不耐煩,搞得王建新跟會英一看鐵娃回來,如臨大敵,都小心翼翼,不敢作聲。有時,鐵娃心情好一點,才敢問一聲,一問,又煩起來了。
瓷磚店勉強撐了一年,就關張了,一分錢的本錢都沒收回來。他和會英還怕鐵娃想不開。
他安慰鐵娃:虧完就虧完,你不要有心理負擔,爸媽是你的靠山。你還年輕,只要好好干,我們相信虧的這幾個錢你能翻倍賺回來!
鐵娃深受感動,就說:爸,我?guī)闳タ磦€地方,你要是看了,肯定支持我。
鐵娃帶著他去商城八樓看了一個臺球室,每個桌上都有人打球,還有很多人等在一邊,閑閑地圍觀,或坐在沙發(fā)上喝茶、聊天。他不解其意地看鐵娃。
鐵娃想盤下這家臺球室。王建新進去又看了一會,覺得這么好的生意,鐵娃盤下來肯定賺錢。但他心里有個疑問。就問:這么好的生意,人家老板為什么不干了?
鐵娃說:這間臺球室有三個老板,合伙生意不好做,賺錢有矛盾,不賺錢矛盾更大。反正正鬧意見,要散伙。都想把臺球室占為己有,都不肯把這口肥肉讓出來,一商量,決定把臺球室轉讓出去,按股分錢?,F(xiàn)在急于脫手,曉得的人不多,價錢超低。我跟他們中的一個老板關系特好,是他透露的內部消息,不然,我哪曉得有這等好事?
結果,鐵娃上了當。那臺球室的三個老板做籠子,引誘他鉆進去。他們?yōu)榱税岩恢碧澅窘洜I的臺球室盡快盤出去,每人每天邀許多熟人朋友到臺球室白玩,就是為了營造生意興隆的虛假景象。這一下子又虧了二十萬。
不過,也不是完全虧了,賺了個兒媳婦學慧回來。學慧當時給鐵娃在臺球室打工,不曉得他多大的老板,多有錢,主動送秋天的菠菜,跟鐵娃在外面租房子過了一段甜蜜的鴛鴦戲水、交頸纏綿的日子。
學慧懷孕之后,鐵娃回來找王建新邀功請賞似的。
爸,你希望我生個兒子還是生個姑娘?
我希望你生個大螞蟥,天天巴在你身上喝血。
他巴我身上,我就巴你身上。
王建新只好緊鑼密鼓地裝修房子,讓鐵娃結婚。學慧一嫁過來,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幸虧會英會做人。她一直哄著學慧,沒錢給錢,孫子搶著帶,有好吃的好用的,巴巴地留給學慧。學慧任何過分的行為或言語,她都能四兩撥千斤地化解,避免了鐵娃婚姻中的無數(shù)次危機。王建新最感幸運的一件事,就是打敗張輝,娶了會英這樣一個女人。
鐵娃被逼出去找過事。給別人開出租車,開了幾天,總是覺得幫別人賺錢劃不來,吵著要到出租車公司租輛車自己開。王建新一打聽,租車押金不算貴,新車八萬,舊車五萬,只要鐵娃踏踏實實做事,像他做手藝一樣,養(yǎng)活老婆孩子不成問題。他出五萬押金,幫鐵娃租了輛舊車。剛開始,鐵娃干得很起勁,干著干著,又厭煩了。晚上開車不是溜回來睡覺,就是把車停到賓館門口,幾個出租車司機一約,開房打麻將去了。
一年期滿,鐵娃把車退了,取回的五萬押金也不還給他,霸在手上,花個精光。王建新發(fā)誓再也不給鐵娃一分錢了。
學慧手頭一緊,就跟鐵娃吵架。會英總是三百五百偷偷塞給學慧。王建新睜只眼閉只眼。一旦會英架不住鐵娃撒嬌,被他哄錢,他就大發(fā)脾氣。
會英反過來說他:你賺錢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兒子孫子?難道留著帶進棺材不成?你個豬腦子,要鐵娃賺錢我不反對,但不能矯枉過正。
會英曾在鄉(xiāng)下當過幾年小學老師,還在村里當過一段時間的婦女主任,說起話來有板有眼,無法反駁。
說實話,要不是兒子鐵娃事事不順,堵他的心,他自覺這個家算得上美滿、幸福。如果不是微風中途加入進來,成為這個家中的一員,引出一些事端,他會覺得自己的生活將一直幸福下去。
微風在王建新的精心呵護下,一天一個樣地長,早已長得圓滾滾的,毛發(fā)發(fā)亮,跑起來快捷如電。
王建新每天早上六點起床,一打開房門就看到微風守在門口,比鬧鐘都準時。微風每次看到他都像久別重逢一樣,往上撲,希望他抱抱;跟著他轉,在腳邊絆來絆去,一步都不離開。晚上睡覺,它也賴在房中遲遲不肯出去。會英一看到微風就煩,總想一腳踢開它。它倒像狗皮膏藥貼在王建新身上撕不掉。
你干脆跟這狗娃子過日子去得了!
嘿嘿,你不會嫉妒一只小狗吧。
我看到你們就煩!總有一天,我要把它扔掉。
微風,出去吧,別惹你老娘生氣嘍。
會英擂了王建新一拳。王建新趕走微風,偎過去調笑會英。會英使勁一推他:死一邊去!這個時候,他是不會死一邊去的,真死一邊去了,會英會更生氣。他一直覺得,女人嘛,是要讓、要寵的,這樣家庭才會和諧、安逸。
當初娶到會英,他是感到驕傲的。他跟張輝從讀小學一年級開始就崇拜會英,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因為她是班上永遠的第一名!他幸運的是跟會英同桌,把張輝羨慕得眼珠子都瞪掉出來了。
其實,他跟張輝最沒希望娶到會英。以她的學習成績考上大學一點問題都沒有,那就遠遠地把他倆甩下了,就算坐飛機也追不上。初中讀了半年,會英就被岳父母強行拉下學。那時,岳父生了一場病,家里既缺錢,又缺人手干活,岳父岳母偏心兒子,就把會英拉回家種田。他這才有機可乘,使出十八般武藝,在與張輝的角逐中勝出。
張輝不甘心失敗,一直跟他暗中較勁。他生兒子取名叫鐵,希望他經得起生活的磕碰、摔打;張輝生兒子就取名叫鋼,非要壓他一頭。
他不能再想鐵娃了,一想,就覺得只有把腦袋夾褲襠走路。最后,他也想開了,就當養(yǎng)個苕氣兒子吧。
微風的到來,給他增加了無窮的樂趣,令他越來越愛不釋手!這日子又開始變得有滋有味起來。
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來,微風都要送一程、接一程,跟它分別是件十分不易的事情。王建新每次趕它回去,它就眼巴巴地看著,那依依不舍的樣子,實在可憐可愛。他一發(fā)動摩托車,它就跟著跑,如離弦之箭。非要他發(fā)脾氣,才蹲著不動。直到他跑很遠了回頭看,隱約還看到它蹲在原地沒動的樣子。有時,微風竟偷偷跑到他的工地上去玩,一直等到他下工,再跟他一起回家。于是,他每天都成了微風的期待。
這天,他下工回家,都快跑到家門口了,還沒看到微風迎接他的影子,這令他很詫異。他以為他的摩托車在家門口一停,微風聽到他的摩托車聲,就會飆出來,跳起來往他懷里撲??墒牵L卻杳無蹤影。
停好摩托車,他開始悶聲不響地找微風。會英在廚房做晚飯,鐵娃應該窩在房里玩電腦,學慧抱著娃又回娘家去了。他樓上樓下找遍了,也不見微風。他很想去廚房問一下會英,又怕她沒好氣,就算了。他到樓上都站到鐵娃的房門口了,嘆了口氣,轉身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生起了悶氣。
鐵娃在房中聽到外面的響聲,把房門打開一條縫瞄了一眼,看到王建新坐在沙發(fā)上抽悶煙,趕緊悄聲關上門,像縮回洞中的老鼠。其實,王建新早看到了鐵娃的半張臉,他佯裝不覺。鐵娃現(xiàn)在一見到他回來,就躲在房中不出來。等他吃完飯了,再出來吃,或者搶在前頭吃飯,總之,不跟他碰面。正好他也不想見鐵娃。這樣,啟動了父子倆相處的最新模式。
王建新的晚飯也沒吃好,他一直張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總覺得微風在外面刨門或者叫喚。他想,等微風一回來,就要好好地教訓它一頓,再也不許它隨便跑出去,野慣了,就不記得回家了。飯桌上,會英幾次想跟他說話,他都心不在焉。會英生氣了,譏諷道:看這樣子,微風不見了,你都活不下去了。
王建新把碗一頓,丟下筷子,站起來又去找微風。他在外面都找了一條街,始終不見微風的影子,心里空落落的!每見到一條狗影子,就激動得心跳,多么希望是他的微風。
找了大半夜,也沒找到微風。他身心俱疲地倒在床上,難過得不得了。會英對他相當?shù)夭粷M:你至于嗎?為了一只狗娃子!
我累了。
找不到微風,你該不會死吧!
他背過身去。會英安靜了一下,偎過來,溫柔地說:你別這樣,鐵娃說了,幫你再買一只跟微風一樣的小狗。
我不要。
會英嘆了一口氣,再也不作聲了。
王建新每天去張姓女業(yè)主家干活,都要在院子里盤桓一會,在那些流浪貓狗中搜尋,希望微風奇跡般地飆出來,撲向他。他總覺得只要不放棄,就有希望找到微風,再找到微風,一定不讓它離開自己半步了。
他突然覺得干什么都沒意思了,恨不得甩下手中的工具一走了之,但他想到一家老小指望他生活,就灑脫不起來。累的感覺,如山一般壓了過來,他強撐著。
回到家里,家還是那個家,會英還是那個樣,可他總覺得氣氛不對。鐵娃躲在房中;學慧抱著娃也極少露面;會英看他不得勁的樣子,生悶氣,幾乎不跟他說話,一開口就像射出一顆傷人的子彈。
他每天吃完晚飯一個人出去遛,說是遛,其實是抱著殘存的希望尋找微風。找,他讓自己得到一絲慰藉;不找,他一時無法接受失去微風的事實。
會英見他又要出去,就忍不住發(fā)起脾氣來:你的魂都跟微風去了吧!那你還要老婆兒子做么事?還要這個家做么事?干脆死出去,跟你的微風過去!
王建新冷淡地看了一眼會英,說了句:你倒是把微風還給我呀。會英心里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他還是出去了,一個人來到熱鬧的體育廣場。有耍劍的、練太極的、打羽毛球的、小孩學輪滑的,跳廣場舞的,一伙一伙的,各種歌聲,攪成一鍋粥,沸反盈天。也有好多人帶著自己的狗在草坪上玩耍,他就站在一邊看那些狗。狗跟人一樣,也喜歡扎堆玩,有的狗被主人牽著,渴望自由!大多數(shù)小狗沒有被主人牽制,但它們的主人散散地一旁看著。他也曾帶微風在這草坪上玩過,那時,他跟微風也是快樂的。
半夜回家,還沒等他躺到床上,會英突然來了一句:是我叫鐵娃把微風扔掉的,我一看到它就煩!
王建新一愣,沒發(fā)作。他一向不喜歡家里吵吵鬧鬧或氣氛緊張。從小在父母的吵嚷聲中長大,他厭煩透了。所以,他每天回家,不管心情多壞,他都會對會英一臉笑。會英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再忙,也要把她哄好了才出去。在家里,養(yǎng)成了她錯了也是對的習慣。
鐵娃把它扔哪里了?
你以為微風是一塊磚頭,扔哪里就在哪里不動了?
我要去找一下。
說不定它早被別人撿回去了;也說不定被車撞死了。
一個女人說話不要太惡毒了!
我就是巴不得它早點被車壓死!
王建新的拳頭都捏起來了,看著她,感覺這一拳下去,還不像砸一個西瓜一樣。他忍了忍,松了拳頭。
我不相信你們把微風扔了!
我們把它賣了。
把它賣給誰了?我要把它要回來!
不可能!
我一定要把微風贖回來!
你真是瘋了!竟然被一只狗娃子搞瘋了心!丟人!
說!
會英氣得發(fā)笑,背過身去再也不理他了。
以前,他跟別人結算工錢的時候,總是錙銖必較,寸土不讓,覺得自己低三下四、辛辛苦苦給人干活,不就是為了賺幾個錢嗎。這次跟張姓女業(yè)主結算工錢的時候,張業(yè)主那張薄嘴唇比刀子還鋒利,雞蛋里挑骨頭,還不是為了打他板子,少給幾個錢。這樣的人他見多了。奇怪的是,他這次結算工錢的時候,太好說話了,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話:你覺得給多少錢劃算你就給多少吧。搞得張業(yè)主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一個勁兒夸王師傅人好,手藝也好,以后若有親戚朋友裝修房子,一定介紹給王師傅。王建新結了工錢,數(shù)都沒數(shù)就塞兜里走了。
他心情塌塌的,像霜打的茄子。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在街上漫無目地轉。不知不覺轉到了寵物一條街。他存好摩托車,開始一家一家逛了起來。
每一家店里都裝潢得漂漂亮亮,不僅沒有畜牲的臟臭氣味,反而井然有序,清新怡人。這些貓啊、狗啊、鳥啊、老鼠啊,個個都香噴噴的。
他在一家狗籠子跟前流連,那些關在籠子里的小狗見了人,既陌生又害怕,沒一只活靈活現(xiàn),仿佛都關呆、關傻了,一只也趕不上微風。他看到有一只很像微風的小狗,便隔著籠子逗了一下,那小狗眼神漠然,無動于衷。他正想離開,店老板過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顯得干練、爽朗。
老板說:剛開始小狗都有點怕生,你要喂熟了,它就跟你親。狗狗很聰明的,書上說,狗的智商比人高兩倍。它的記憶力對自己的第一個主人最深刻、最長久。你看,這只長得多可愛啊,純種博美,才一千八一只,以前賣兩千四。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這是打折價,很劃算,買一只吧。
王建新聽老板這么一說,嚇了一跳。他從沒想過一只小狗值這么多錢。那他的微風值多少錢呢?一想到微風,他就開始難過。他相信微風也舍不得他,也是難過的。再像微風的狗狗,畢竟不是微風。他覺得買了這只像微風的小狗,就是對微風的背叛。
想著微風,他再也沒有心情逛了。騎上摩托車,竟糊里糊涂又跑到老郵局院子來了。他一拍自己的頭盔,不是已經跟張業(yè)主結算清楚了嗎?他掉轉摩托車,準備離去。
微風突然從灌木叢中鉆了出來,著急地沖他“汪汪汪”叫。他扭頭一看,停下摩托車,趕緊朝微風跑過去,抱起它揾了好久。
他發(fā)現(xiàn)微風左前腿斷了半截,腫得像根棒槌??吹盟背槔錃?,好像斷的是他的一條腿。
王建新再次來到寵物一條街,把微風送進一家寵物醫(yī)院。穿白大褂的女醫(yī)生說:狗狗的傷口已經感染發(fā)炎,必須住院治療。
王建新二話不說就交了兩千塊錢。這在以前,為一只小狗花兩千塊錢的醫(yī)藥費,對他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半個月之后,他接微風出院,卻不敢再帶它回家了。正當他為難之際,一眼看見張輝。張輝胳膊上掛著一個年輕女人,這女人不是他老婆。張輝看到他,卻假裝不見。他叫張輝,張輝反而走得更快。他緊趕幾步,一拍張輝的肩。張輝一驚,說:這么巧?。?/p>
呃,無巧不成書嘛。
哦喲,你也養(yǎng)起了寵物,這狗狗怎么是個三條腿?
不曉得被哪個黑心爛肝打斷的!
女人跟張輝說:快走吧,我還有事。
王建新說:不走。我今天要請他喝酒,你也一起吃個飯吧。
張輝遲疑,王建新一摟張輝的肩膀,女人馬上松開張輝的胳膊,站到一邊去。說:你們去吧,我有事先走了。然后,丟下他倆,一個人走掉了。
張輝有點惱火地甩開王建新。但他還是跟著王建新去了一家小餐館。點了三菜一湯,要了一斤鄉(xiāng)巴佬散白酒。各自滿上杯子,各喝各的。兩人比賽似的喝了會悶酒。
喝著喝著,王建新流淚了。他回想自己半生,乍一看是部喜劇,細一想卻如一個冷幽默。這么多年來,自己只知道賺錢!賺錢!像家里的一臺賺錢機器!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一生就奉獻給了一份平庸的生活。
張輝這狗日的,連老子一個腳趾頭都不如,卻玩起了野女人。他剛從農村出來的時候,雖然也是做木工手藝,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把老婆拖出來幫忙。曾經還傳出他們這樣一個笑話:他老婆經常找野男人賺錢。有天,帶個野男人回來在房里搞,他在廚房炒菜,聽到房里響一聲,就搗一下鍋;響一聲,搗一下,最后,把鍋都搗穿了。為此,他還跟會英在被窩調侃:你幸虧沒嫁給他。會英回得快:我要嫁給他,就該你把鍋搗穿了。
張輝突然罵道:日你娘!
王建新也罵了句日你娘!
張輝一拳甩過來。王建新也回了一拳。二人打成一團。驚動餐館一干人跑出來拉、勸,好不容易才把兩人分開。
張輝說:老子早想打你一頓了!
王建新說:老子也想打你!
兩雙紅眼對峙一會,各自偃旗息鼓,埋頭喝自己的,吃自己的。
很久,王建新問:哎,你跟剛才這女人怎么過?
還不是給她租個房住,每次去就給個千兒八百的。
租房?租房是個好主意。王建新受到了啟發(fā)。他決定給微風租個小房,像張輝養(yǎng)野女人一樣,把微風養(yǎng)起來。
想到微風,他就往桌子底下找,微風居然又不見了。嚇得他酒都醒了一半,趕忙往外面跑。還好,微風正在餐館外面跟另一只比它體型大得多的一只狗在玩,那狗看上去很喜歡微風。他這才放心地回去跟張輝繼續(xù)喝酒、吃飯。
微風的腿雖然好了,但是三條腿走路,靈敏度大不如從前。想想把微風腿打斷的人,他就大罵,缺德!
王建新在城中村租了間十多平米的房間。房東一家住二樓,他在一樓。房間又舊又臟,好像很久沒住人了。他花了半天時間打掃清潔,才覺得看得過去。他去超市買狗碗的時候,想了想,也給自己買了一只碗一雙筷子,索性置辦了一只微型電飯煲和一個電炒鍋。
他不動聲色,每天照樣出去、回家。
這幾天在家門口經常碰到幾個不良青年,其中有個大塊頭,胳膊上紋了一條大蟒蛇,很是瘆人。他帶著兩個小兄弟,在門口晃來晃去,有天還攔住王建新問:這里有個叫王鐵的住哪家?
王建新心里一驚,但臉上波平如鏡。說: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
他回到家?guī)撞娇缟蠘?,把鐵娃的房門擂得山響。嚇得鐵娃在房中半天一動不動。會英聽到響聲,“咚咚咚”趕上樓,拉開他:你神經病吧!
叫他出來,我有話問他。
會英敲門,叫道:鐵娃,你出來,是你爸找你。
鐵娃這才打開房門,靠在門框上,看著王建新不作聲。
你去看看,外面那幾個流打鬼找你干什么?
我不曉得。鐵娃一邊說一邊去窗戶跟前往外看,馬上嚇得縮回頭,臉色都變了。
王建新叫了起來:還不說?
爸!是這樣的。前些日子我看到一則尋狗啟示,懸賞兩萬元。我看狗的照片非常像微風,就把微風帶給他們看,沒想到微風真是他們要找的狗狗。他們太不講理了,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清清白白的。
現(xiàn)在微風又不見了,人家就找麻煩來了。你要曉得人家花兩萬塊錢找一條小狗就是沒道理的事!王建新向鐵娃伸過手去,說:拿來!
爸,要我拿什么?
會英說:你爸要你把兩萬塊錢還給人家。錢已經用了,是我要鐵娃用的,這不義之財不可留。他和學慧一人買了個蘋果手機,一家三口添了身新衣服。
王建新不等會英說完,一“哼”,一跺腳下樓去了。他推出摩托,摔上大門,點火,猛加油門沖出去。跑出巷子,他又掉轉車頭回家。
會英正在廚房忙活。他遞過去一張銀行卡,說:你取兩萬塊錢,叫鐵娃把錢還給別人。
會英接過卡,說了句:憑什么?
少惹事,我這腦殼不硬,接不了磚頭。
王建新邊往外走,邊覺得再也不想回這個家了。
晚上,王建新直接去了出租屋。
他利用工地上的邊角廢料給微風打了一只別致而寬敞的籠子,里面墊上干凈毛巾,讓微風住得舒舒服服。
他每天把微風關在出租屋,足食足水。微風只要一聽到他的摩托車聲,或者開門鎖的聲音,又是叫又是刨門。一旦他進去,恨不得跳起來撲進他懷里。
他炒了兩、三個菜,每樣給微風撥了點放在桌子上。他讓微風在桌上跟他共進晚餐,感覺愜意極了。這份獨處的美好與寧靜,像美玉一樣深埋地下,突然被他秘密地挖掘出來,擦去泥土,竟如此晶瑩剔透,美不勝收!
十多年前,他一個人獨闖城市,住的還不如這間出租屋,每天充滿算計,同時也充滿希望,日子過得非常密實,有點間不容發(fā)。為了生活,為了老婆兒子,他把自己埋藏在生活的喧囂與爭斗之中,就像隱身垃圾場中覓食的老鼠而不自知。別人都是帶著老婆出來一起賺錢,在城里買房子扎根。他一個人打拼。他不想老婆孩子跟著他住出租屋,到處搬家,每搬一次家,像逃一次荒。覺得一個男人讓老婆孩子過如此恓惶的日子是可恥的。七年之后,他憑一己之力,買了幢二手私建房,盡管舊點,三層,足夠一家人住得寬寬展展。畢竟沒讓老婆兒子出來受一天罪,他是驕傲的。
吃完晚飯之后,他帶著微風到河邊遛了會兒,回來的時候碰到男房東。房東跟他差不多年紀,只是人家胖多了,紅光滿面的,似乎很享受現(xiàn)有的生活。有些禿頂,仿佛縱欲過度似的。房東一看到王建新帶這么一只三腳狗,就說:王師傅,這種博美適合女人養(yǎng)。
房東蹲下逗微風玩,一下子就摸到了微風脖子上的項鏈,驚訝地說:嘿,王師傅,看不出來你還蠻奢侈,居然給狗狗戴金項鏈。
王建新一笑,說:假的,我哪有錢給它買金項鏈,我老婆跟了我十年才戴上金項鏈呢。
房東不相信,又仔細看了看微風脖子上的項鏈,用確定無疑的口氣說:這是真的!
王建新直搖頭,他根本不相信,覺得給狗狗戴金項鏈,簡直天方夜譚。過后,他還是帶微風去一家金店看過,金店老板瞄了一眼微風脖子上的項鏈,就確定是金的!他當時就發(fā)了半天呆。
王建新把手機關了,在出租屋過了一夜。可把微風高興壞了,跳到床上連打幾個滾,瘋得像野人。在他身上拱來拱去,到處舔,不知道如何撒嬌才好。
這一夜,他睡得特別好,連夢都沒做一個。原來美好生活這么簡單,不是贏得與占有、金錢與富貴;更不是勾心斗角、汲汲營營。他很感激微風,是微風讓他體會到了什么是美好的生活。
他早上到工地,才記起打開手機。他以為會英會在第一時間打來電話質問:為么事在外面過夜?在哪過夜?跟誰在一起?要知道,這是他第一次無緣無故、不經請示在外面過夜。會英居然連信息都沒發(fā)一個。
他中午趕回去吃飯,打開門一看,家里一個人都沒有。他給會英打電話。會英告訴他,昨天就帶鐵娃一家人回鄉(xiāng)下吃酒去了。
王建新趕緊又跑到出租屋,把微風帶到附近一家快餐店,草草吃了頓中飯。當他把微風送回出租屋的時候,微風硬是不肯進門。它聰明得很,生怕他又把它一個鎖在屋里。王建新沒辦法,只好帶著微風去了工地。
晚上送微風回家,他忍不住又留在出租屋過夜。凌晨三點鐘,他突然被來電鈴聲吵醒。一看是會英的號碼,慌了。他還沒想好怎么跟會英說。情急之下,沒接電話,鈴聲卻不屈不撓,越來越急促。他接了,會英一迭聲痛問,讓他應接不暇。
你在哪?該不會也在外面養(yǎng)野女人吧?
你真是敢想。
你在哪?在干什么?
半夜三更,我能搞么鬼?還不是在睡覺!
鬼曉得你是一個人睡還是兩個人睡?
王建新生氣地掛斷電話,并關機。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會英居然對他連起碼的信任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他趕往工地,遠遠就看見鐵娃和會英等在院子門口。他的心一軟,便用摩托車把母子倆默不作聲送回家。
沒想到會英沉默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這比她大吵大鬧更可怕。王建新第一次以強硬的態(tài)度跟她對峙,不肯給她任何解釋,本身也沒什么好解釋的,他只是不想曝光微風。
會英該給他洗衣服洗衣服,該給他做飯做飯,該給他留菜留菜。必須跟他說話,絕不多說一個字,也不少說一個字。晚上兩個人睡在一起,也是背對著背。會英蜷成一團,那委屈受的,又無處伸冤似的。他幾次伸手想把她攬過來,又覺得她太強勢了,都慣壞了。盡管他覺得自己的女人一百歲也該讓著、哄著,可他現(xiàn)在一點耐心都沒有。
他每天收工之后先去出租屋,把微風喂得飽飽的,帶出去遛一會,再把它鎖回出租屋。等他安置好微風回家,往往就到晚上八點多鐘了。這天,會英終于忍無可忍。
你知點足啊,我不說你就算了,你還越搞越起勁吧!我曉得現(xiàn)在這個社會女人賤,再賤,男人都是要花錢買的,沒有女人白給男人玩。你莫把丑事做太露,兒子媳婦走出去抬不起頭。
我做么丑事啦?你胡說什么!
你天天這晚回家,野女人連餐飯都不給你做?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搞野女人?我不想回家。
會英聽了,一掀桌子,又哭又叫:不想回就不回!你不想過,我也不過了!誰怕誰!誰稀罕!
鐵娃從樓上沖了下來,學慧抱著孫子也趕下樓。
鐵娃一看這場景,說王建新:爸,你莫欺負媽媽,百把歲的人,也不嫌丟人現(xiàn)眼!
他生氣地瞪著王鐵,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磿⒘鳒I,學慧趕緊把懷里的孩子塞給她,說:媽,你抱寶寶上樓,我來收拾。
學慧硬把孩子塞給會英,并推她上樓。會英低頭看懷里的孫子,勉強上樓而去。
學慧乖巧地打掃戰(zhàn)場。鐵娃不滿地看著他,說:爸,別為老不尊。
王建新很喪氣。他想起鐵娃小時候,那年頂多四歲。他從城里回家,跟會英鬧著玩,鐵娃還以為他在打媽媽,不聲不響跑到門后頭,拖一把鐵鍬擋在會英前面,對他怒目而視。還有一次,鐵娃剛剛一歲多。他和會英在床上比賽似的親他的臉蛋,親著親著,小家伙把他的臉一扒,又扒會英的臉,那意思:別再親我了,你們親。鐵娃小時候多可愛啊。
王建新覺得待在家里無趣,準備去出租屋。
爸,你不能走!
我留在家有么意思?你們母子同心,我是個多余的人。
爸,你太過分了。媽媽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都是你鬧的。
我鬧?我鬧個屁呀,都是你們在瞎鬧!
鐵娃正要說話,突然聽到大門被人又踢又撞。王建新火氣正旺:誰呀?想拆門吧!
他過去一打開門,赫赫闖進來三個戾氣很重的流打鬼,勢不可當。嚇得鐵娃趕緊往樓上躲,學慧也跟上樓去。王建新也嚇了一跳,后退一步,才站住。他一眼看出那個胳膊上紋巨蟒的大塊頭。
你們找誰?干什么?
巨蟒說:找王鐵。叫他把狗狗還給我們。
他不是把兩萬塊錢還給你們了嗎?
還個屁!
另外像黑泥鰍的那個家伙,一下子抽出把大砍刀來:啰嗦個屁!今天要是不把狗狗交出來,老子一刀砍死他,把你們一家人都砍死算了!
還有個長得漂亮點的家伙說:我們大哥說了,不要錢,要狗娃子!
微風是從你們那里跑走的,不關我們事啊。
巨蟒說:狗是王鐵還給我們的,又跑了,肯定是又跑到你們家來了,不找你們找誰?
我們真不曉得微風跑哪兒去了。這樣吧,我現(xiàn)在就去取兩萬塊錢還給你們。
漂亮家伙說:不行!你說還錢就還錢?。繘]這么便宜!
不管找不找得到微風,這兩萬塊錢都應該還給你們。
巨蟒說:我再說一遍,我們不要錢,要狗!
萬一找不到微風,我買一只跟微風長得一樣的小狗,連同兩萬塊錢一起還給你們好不好?
黑泥鰍煩起來:他媽的,老子把你砍死了再賠個長得像你的人,還是你嗎?
王建新不想再跟他們廢一句話了。
這樣吧,給我三天時間,我保證找到微風。不過,我要親自交給它原來的主人。
三個家伙互相看一下,巨蟒當面打了個電話:大哥,他說三天之內找到小狗,直接交給伍老板。嗯,好,我們這就撤。
巨蟒一掛電話,就說:好,我們大哥答應了。你聽好,如果再要我們找上門,就不會像今天這么客氣了。
王建新趕緊把他們送出門。等他松口氣,才發(fā)覺背心冒了一層冷汗!一轉身,鐵娃溜下來了,那神情害怕得很。
爸,都怪你撿了個禍害回來。
你還怪老子!你不貪這兩萬塊錢,能撩這大的豁子!
王建新打開大門,往外推摩托車。鐵娃抓住車把不松手。
爸,這晚你還出去?跟媽說兩句好話。
我又沒做錯么事,說么事好話!我今天不回來了,你把門鎖好。
他剝開鐵娃的手,強行推出摩托車,直奔出租屋。他還沒掏鑰匙,就聽到微風在房里歡快地撲打,一定早就聽到他的摩托車聲了。他一進屋就抱起微風,甚至親了親它的腦袋。
原來伍朝貴行長才是微風原先的主人。這讓王建新感到非常驚詫。
早在七八年前他就認識伍朝貴。伍朝貴的一套新房子就是他幫忙裝修的。本來房子裝修他從不參與,都是他老婆一手一腳策劃管理。最后房子裝修完畢,他老婆硬拖他來看新房。第一眼看到伍朝貴就覺得他是少有的美男子,跟他老婆站在一起,都以為他老婆是他老娘。
結算工錢的時候,他老婆橫挑鼻子豎挑眼,沒一樣滿意的。王建新一直覺得他老婆這人既苛刻又小氣,很不討人喜歡。伍朝貴看不下去,背著他老婆對王建新說:她說給多少錢你都答應,回頭你找我,我會一分不少補給你。
伍朝貴年紀輕輕就被提拔當上農業(yè)銀行某支行行長,屬于前途一片美好之人。
現(xiàn)在乍見伍朝貴,感覺云泥之別。竟變成一個黑瘦的老頭子,從前干凈、儒雅、從容的神采大打折扣。他開來的那輛黑色奧迪倒是锃亮锃亮的。
王師傅,沒想到是你啊。上車吧。
王建新抱著微風坐進副駕駛室。他把微風抱起來給伍朝貴看,伍朝貴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
王師傅,幫我個忙,不要你白干,我給錢。
伍行長,只要我能辦到的事,我一定幫。就不要談錢不錢的話。
別叫我行長了,早不是了。
伍朝貴發(fā)動車子,開出城區(qū),駛上一條濃蔭匝地的鄉(xiāng)村公路。感覺這條公路少有車輛行駛,大白天的,也靜得瘆人。原來這是通往黃河墓園的道路。一路上,伍朝貴不說一句話。
伍老板,你這是要干嗎?
沒想到他這一問,倒把伍朝貴的眼淚問下來了,王建新嚇了一跳。
微風是我女兒的。
你也叫它微風?
當然,微風這個名字還是我起的。
難怪它項鏈墜子上刻著“微風”兩個字。
伍朝貴甚至把車停在路邊,把頭伏在方向盤上久久不抬起來。王建新叫了聲伍老板,伍朝貴這才抬起頭,抹了一把臉,重新啟動車子。到了黃河墓園,伍朝貴把車停在外邊。他從后備箱拿出一束鮮花,抱在懷里在前面走。王建新抱著微風跟在后面。這時,他感覺微風很緊張、害怕,緊緊巴在他懷里,一動不動,好像連大氣也不敢出。他撫摸微風:不怕,有我呢。
來到中間一座墓前,墓碑上貼著逝者的燒瓷像,刻著愛女伍明心。女孩子看上去頂多十七八歲的樣子,生前一定楚楚動人,惹人憐愛。伍朝貴獻上鮮花的同時,早已淚流滿面。很久,他才平靜下來,轉身盯著王建新和他抱著的微風,那眼神瞬間令人陌生。
王師傅,幫我弄死微風,就地埋了,我給你兩千!
王建新嚇了一跳,他第一反應就是放下微風,一巴掌扇下去,叫它快跑!當他真的這么干的時候,微風箭一樣射出去的同時,竟一個倒栽蔥。三條腿的微風再也跑不起來了。
伍朝貴奔過去抓微風,被王建新?lián)屜纫徊奖饋怼?/p>
給我!
不可能。
它是我女兒的,我要它去陪我女兒!
它不過是一條小狗。
要不是它,我女兒不會死!它害死了我女兒,我要它償命!
伍老板,您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伍朝貴跌坐在地上。王建新放下微風,過來陪伍朝貴坐下。他掏出一支煙來抽,伍朝貴也要了一支,他記得伍朝貴以前是不抽煙的人。
微風生下來一個星期,我從一個朋友家抱回家,我女兒一見它這個小東西就喜歡得不得了,幾乎是愛不釋手。還把我送給她的金項鏈改小戴在它脖子上,刻上微風的名字。我女兒真是這世界上最美好、最獨一無二的一個女孩。她美好得就像一塊明礬,丟進多混濁的水中,也會讓水清澈起來。就是這樣好的一個女孩子,連老天都嫉妒,讓她生??!恨不得打一出生就開始生病,一直弱不禁風,老天不該讓她那么孱弱地活著!
微風怎會害死她?
有天她帶微風到公園月湖邊玩。微風在前面瘋跑,不小心滑進湖中,驚慌掙扎。明心見了,就跑過去想救它,一急,也滑到湖里去了。她根本不會游泳,平時又體弱多病,就再也沒爬起來。而微風卻自己爬上了岸。
伍朝貴臉上的淚痕一直沒干過。
王建新說:其實,你留著微風還是一份安慰。
不,我要它去陪我女兒!我女兒更需要它!你也說過,它不過是一條小狗而已。
可它也是一條命!它現(xiàn)在夠可憐的了,被人活生生地打斷一條腿。
它不是被別人打斷的,而是我委托找微風的道上朋友故意砍斷的,就是怕它再次逃走,沒想到,它還是半夜逃走了。
伍朝貴這話說得王建新心驚肉跳,直抽冷氣。這些人真下得了手!
我找到它,就是為了讓它去死,去陪我女兒的。
王建新直搖頭。他說:伍行長,你女兒那么愛微風,為了救它還……你想想你女兒,怎么還忍心打死它。
伍朝貴看著墓碑,淚水再次決堤。王師傅,你、把微風帶走吧。
此時,微風正圍著墓碑轉圈圈,像只覓食的麻雀。王建新走過去抱起它看墓碑上的瓷像,它卻顯得無動于衷。王建新記起寵物店那個老板說過,狗狗的記憶力只有三個月,這在寵物里頭已經算長的了。
選自《漢水文苑》2018年第二期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