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2006年8月,就在我來到愛荷華的第二天,在一個酒會上,我認識了本·瑞德。這個年輕的美國人出生在加州,念小學(xué)的地方卻是北京。在一大堆說英語的人中間,突然冒出一個“京片子”,我的喜悅是可想而知的。本·瑞德是個純爺們兒,說話直截了當,他說他來參加這個酒會只有一個目的——問問我這個愛運動的人“想不想開飛機”。我剛剛來到美國,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會說北京話的美國人,我怎么能放過呢。我想都沒想,說:“當然?!崩蠈嵳f,我并沒有把這句話當真——什么話都當真,我還活不活了?
第三天還是第四天上午,本·瑞德來電話了,問我下午有沒有時間,我說有。他說:“那我們開飛機去吧?!蔽覜]想到事情來得這樣快,心里還在猶豫,嘴上卻應(yīng)承下來。還沒來得及摩拳擦掌呢,聶華苓老師的電話就來了。我興高采烈地告訴她,我馬上就要開飛機去了。聶華苓老師的反應(yīng)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不允許。她的理由很簡單,我是她請來的,“萬一出了事怎么辦?”她的口氣極為嚴厲,似乎都急了。我為難了——飛,還是不飛?這成了一個問題。
我的處境很糟糕,無論我做怎樣的決定,都得撒一個謊,不在這一頭,就在那一頭??晌业米鰶Q定。我的決定很符合中國文化:在兄弟和母親之間,一個中國男人會選擇對誰撒謊呢?當然是母親。先得罪母親,然后再道歉。
只有6萬人口的愛荷華,居然有4個飛機場。這些機場既不是軍用的,也不是民用的,它們統(tǒng)統(tǒng)屬于飛行俱樂部。事實上,許多美國成年人都是飛行員。我對本·瑞德說:“你們美國人就是喜歡冒險?!北尽と鸬聟s不同意,他說:“我們其實不冒險,我們很相信訓(xùn)練?!?/p>
我終于來到飛機跟前,嚴格地說,這是一架教練機,總共只有兩個座位,一個主駕、一個副駕。飛機很窄,長度也只有4米左右。飛機的最前端還有一個四葉(也可能是三葉)螺旋槳。
當然,我坐在副駕座位上。機場上空無一人,我們周圍更是空無一人。就在發(fā)動前,本·瑞德大喊了一聲:“前面有人嗎?”無人回應(yīng)。本·瑞德又喊了一聲:“后面有人嗎?”還是無人回應(yīng)。本·瑞德的這個舉動無厘頭極了,明明沒人,喊什么喊呢?可本·瑞德告訴我:“必須大聲問,規(guī)則就是這樣?!蔽蚁肓撕荛L時間才把這個無厘頭的問題想明白:“看”是一種純主觀的行為,它與外部并不構(gòu)成對話關(guān)系。所謂規(guī)則,它是針對所有人的,不可以有身份上的死角,不可以依據(jù)個人的感受。飛機終于升空了,為了獎勵我這個遠方的客人,本·瑞德首先做了一個游戲,他把愛荷華的4個飛機場統(tǒng)統(tǒng)給我“蹚”了一遍。下降,滑行,再起飛。我很喜歡這個游戲,每路過一個機場,我們都像在汽車里頭,遠遠地望著一排簡易的建筑物,然后,“汽車”一蹦,上天了。
我給本·瑞德提了一個要求,我想去看看聶華苓老師家的屋頂,她老人家都不一定看過。我知道聶老師的家坐落在愛荷華河邊的一個小山坡上,我們很快就找到了。飛機在聶華苓老師家的屋頂上盤旋了好幾圈。因為盤旋,飛機只能是斜著的,錯覺就這樣產(chǎn)生了,整個愛荷華都傾斜了,房屋和樹木都是斜的。很玄,是古怪無比的天上人間——因為錯覺,世界處在懸崖的斜坡上了,一部分在巔峰,一部分在深谷,安安靜靜的。只過了一分鐘,世界又顛倒了,巔峰落到谷底,谷底卻來到巔峰。就像瑞士詩人特朗斯特羅姆所說的那樣:“美麗的陡坡大多沉默無語?!笔堑?,沉默無語,世界就這么懸掛起來了,既玄妙,又癲狂。怎么說呢?說到底,眼睛所見從來就不真實,我們的視覺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習慣。習慣,如斯而已。因為飛機小,飛行的半徑也小,沒幾分鐘,我就暈機了。我說:“咱們還是走吧?!?/p>
本·瑞德把飛機拉了上去。借助攀升,飛機飛出了愛荷華市區(qū)?,F(xiàn)在,我可以好好地俯視一下美國的大地了。在哪一本書上呢?反正是關(guān)于哥倫布的,我曾經(jīng)讀到過這樣的句子:“他來到一塊郁郁蔥蔥的大陸?!薄坝粲羰[蔥的大陸”,多么迷人的描述,如詩如畫,如夢如幻。
我要感謝小飛機的飛行高度,3600米。相對于我們的視覺而言,3600米實在是一個恰到好處的高度。1912年,瑞士心理學(xué)家愛德華·布洛發(fā)表了他的重要著作:《作為藝術(shù)因素與審美原則的“心理距離說”》,從那個時候起,“美是距離”就成了一個近乎真理的假說??晌也⒉荒敲磁宸@位瑞士心理學(xué)家,他的發(fā)現(xiàn)一點也不新鮮。我們的蘇東坡在900多年前就這么說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不知道作為審美距離的心理距離應(yīng)當如何去量化,但轉(zhuǎn)換到物理空間,作為一種俯視,3600米的高度實在是妙不可言——大地既是清晰的、具體的、可以辨認的,又是浩瀚的、蒼茫的、郁郁蔥蔥的。是的,郁郁蔥蔥。我知道的,這個郁郁蔥蔥可不是哥倫布的郁郁蔥蔥,它是自然,更是人文。準確地說,是康德所說的“人的意志”,是大地之子對大地郁郁蔥蔥的珍惜和愛。
飛機到達最高點之后,平穩(wěn)了。本·瑞德突然給了我一個建議:“你來試試吧?!蔽耶敿粗x絕了,飛機上不只有我,萬一出了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當然了,畢竟是教練機,如果換我來駕駛的話,委實很方便,連位置都不用挪——所有的儀表都在正中央,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至于操縱桿,那就更方便了,主駕室里一個,副駕室里一個。只要本·瑞德一撒手,我接過來,其實就可以了。
本·瑞德沒有堅持,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對我說:“我們?nèi)ッ芪魑鞅群影伞!蔽覇枺骸靶枰嚅L時間?”本·瑞德說:“大約一個小時?!蹦沁€等什么呢,去啊。
我們抵達密西西比河上空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偏西。大地依然郁郁蔥蔥,可是,就在“郁郁蔥蔥”里頭,大地突然亮了,是閃閃發(fā)光的那種亮。這“亮”把“郁郁蔥蔥”分成了兩半。因為折射的關(guān)系,密西西比河一片金黃。它蜿蜒而過,慵懶而又霸蠻。我的記憶深處當然有我的密西西比河,那是馬克·吐溫留給我的——商船往來,熱鬧非凡,每一條商船的煙囪都冒著漆黑的濃煙??墒?,我該用什么樣的詞語去描繪我所見到的密西西比河呢?想過來想過去,只有一個詞:蠻荒。
蠻荒,史前一般的蠻荒。許多粗大的樹木栽倒在岸邊,在偶然出現(xiàn)的沙洲上,傲然挺立著一兩棵孤獨的大樹,浩大的寂靜匍匐在這里。18世紀普魯士美學(xué)家溫克爾曼說:“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蹦鞘窃u價古希臘藝術(shù)的。我想說的是,公元2006年,一個如此現(xiàn)代的社會,它的母親河居然是洪荒的,這是何等壯闊、何等瑰麗的一件作品。造就它的,不僅僅是歷史,還有現(xiàn)代。我震驚于密西西比河的蠻荒、原始、神秘、單純,以及偉大。
我對本·瑞德說:“我們就沿著密西西比河飛行吧?!笨墒?,本·瑞德把話題又繞回來了,他說:“你還是試試吧?!蔽乙廊徊豢稀1尽と鸬抡f:“你還是試試吧,說不定你這輩子就這么一次機會?!?/p>
我要承認,本·瑞德的這句話打動我了。我開始猶豫。我想是的,本·瑞德的話也許沒錯,這樣的機會不是隨便就有的,我得把握。我的手終于抓住了操縱桿。本·瑞德撒開手,關(guān)照我說:“一旦出現(xiàn)問題,你立即丟開,什么也不用管。”
我終于駕駛飛機飛行了,我的注意力集中起來。集中起來干什么呢?重新分配。駕駛飛機從來就不是一個單一的行為,你得處處關(guān)照。你必須時刻關(guān)注飛行的高度、速度、航線、本·瑞德替我翻譯過來的塔臺指令、舷窗外的前后左右。當然,最重要的關(guān)注點還是在手上:飛機的操縱桿可不是汽車的方向盤。如果說汽車的方向盤只管左和右的話,那么,操縱飛機需要控制的還有上和下。還有一件事我需要強調(diào)一下,飛機是懸浮的,它實際的飛行動態(tài)和你手上的動作存在一個時間差,在你做完一個動作之后,它要過一會兒才能夠體現(xiàn)出來。
我想我還是太緊張了,人一緊張,注意力就很容易“抱死”,我太在意推和拉,也就是飛機的上和下了。是的,我害怕飛機處在突然攀升或突然俯沖的狀態(tài)之中。上和下的問題總算被我控制住了,可是,我再也顧不得左和右了。在我左轉(zhuǎn)或右轉(zhuǎn)的時候,我的動作都是臨時的、補救性的,過于迅猛、過于決絕了。這樣一來,飛機飛行的樣子可想而知。它搖搖晃晃,不停地搖搖晃晃。我又想吐了。飛行對飛行員健康的要求我想我是領(lǐng)教了。密西西比河就在我的下方,可是,對一個一心想吐的人來說,他的眼里哪還能有風景呢。
因為拙劣的駕駛,我的飛行反而有趣了,一會兒在密西西比河的左岸,一會兒在密西西比河的右岸。可本·瑞德很鎮(zhèn)定。無論我駕著飛行怎么“玩心跳”,他都氣定神閑地望著窗外。老實說,我真的很想把飛機開回愛荷華,可是,不能夠了。一個哈欠就可以讓我吐出來。
在后來的歲月里,我時常回憶起我那丑陋的駕駛模樣。我知道了一件事——集中注意力固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是,只有把注意力集中起來之后再有效地分配出去,生命才得以舒展,蓬勃的大樹才不至于長成一根可笑的旗桿。我們把話題往小處說,就說寫小說吧。寫小說的“第一行為”當然是打字,你必須把注意力集中在語言上,可是,這不夠,遠遠不夠。你的身邊還有許許多多的“儀表”呢,你得關(guān)注它們。你必須在關(guān)注語言的同時,時刻關(guān)注人物、人物與人物的關(guān)系、人物性格的發(fā)育,環(huán)境、人物和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思想、思想的背景,情感、情感的背景,故事、結(jié)構(gòu)、節(jié)奏、風格,甚至勇氣。寫作是一個大系統(tǒng),在這個大系統(tǒng)里,我們的注意力可不能“抱死”,一旦“抱死”,你只能搖搖晃晃,自己想吐,別人也想吐。平穩(wěn)的飛行看上去最無趣,但是,這樣的無趣考驗的正是我們的修為。再別說狂風暴雨了,再別說電閃雷鳴了。
我真的駕駛過飛機嗎?老實說,我沒有。我貌似駕駛過一次飛機,那是因為我的身邊始終坐著一個人,他離我最近。我始終感謝離我最近的那個人,他的鎮(zhèn)定里有莫大的友善和信任,近乎慈悲了。善待這個世界,信任這個世界,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就這樣變成現(xiàn)實。
飛行回來的當天晚上,我來到聶華苓老師的家,我把下午發(fā)生的事情都告訴了她。聶老師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她張大嘴巴,伸出她的一根手指頭,不停地點。聶老師的個子不高,肩膀也不好,胳膊抬不高。我低下我的腦袋,一直送到她的跟前。聶老師的食指壓著我的太陽穴,狠狠地頂了出去。
(張建中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寫滿字的空間》一書,東方IC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