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市寧
(1)
那晚碰頭的飯局上,馬新德再一次強調說,沒有時間觀念的人注定一事無成。將近散場,他又伸長了脖子,湊過來輕聲叮囑我:“明天上午十點,不能準時進場,你得遲到半個小時,記住了啊?!?/p>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躺在后臺的長椅上,用隨身的便攜研磨器磨著咖啡豆,看馬新德在臺前臺后殷勤、謙卑地來來往往。水燒開了,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小法壓壺落到了出租車上。
“哎呀,抱歉了各位,后臺的小劉剛剛打過電話,說楊教授堵在路上了,估計要晚半個小時才能趕過來……”
臺下一陣窸窣的交流。
我把研磨孔調細,繼續(xù)搖著手里的研磨棒,咖啡豆一顆顆被碾碎的聲音舒緩、有規(guī)律,平添萬事盡在掌握中的安心。咖啡不喝也罷,我已準備就緒,問題是,他們會相信我嗎?
“有請,北京新藥研究中心科研部主管、韓國稻田醫(yī)學會社名譽社長,楊學治教授!”
臺下響起層層疊疊的掌聲,十點三十六分,到我上臺了。
馬新德特地小跑到后臺,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掰了掰肩膀,使我進一步高挺胸首,又摸出來個霧化瓶,朝我臉上胡亂噴上兩下,以制造出遲到后奔跑冒汗的假象?!皸顚W治”當然不是我的真名,我怎么會叫這種干巴巴的名字——它只是為了配合前面虛構的兩種身份罷了。你聽,“楊學治”,叫這個名字的人,仿佛天生就是干這行的。
我上臺后雙手合十,鞠下淺躬,為自己的“堵車遲到”道了歉:“實在是對不起,讓大家久等啦。介地兒,堵嘞比北京都幸!(這個地方,堵得比北京都厲害)!”
一句方言便能扭轉聽眾久等后焦躁的心境,甚至博取好感。
你聽過勵志演講嗎?對,就是那些自認為成功得體、油光粉面的人站在舞臺上說的那些毫無根據的胡編亂造、一本正經的強詞奪理。你怎會沒有聽過?既然聽過,那就不妨多聽幾句吧。這次復述,我會把話說得盡量精簡:
“每年換季,我都要去釜山開季度會議,稻田醫(yī)學會社安排的酒店很邪門,商務間里的床大而圓,非常舒服,但是躺上去一準失眠。在那間酒店的餐廳里,連續(xù)三年,我都能見到一個來自天津的老先生,他姓張,七十歲左右的樣子,長著花白的連鬢胡,滿頭銀發(fā),眼神清澈,精神矍鑠。他的孫女兒在釜山做同聲翻譯,所以張老常去那邊旅游。說到這位奇人,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跟你們講,用‘仙風道骨來形容他真是極其貼切。那么,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荒唐透頂,所謂的親身經歷已不能更假。即便如此,如果講話的語氣不容辯駁,其內容也就無人質疑。
“憑空捏造的職業(yè)身份”,“摘抄拼湊的講座內容”,“故意偽裝的遲到”……這是在做什么?用馬新德的話說,這是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一場“集體催眠”。
“集體催眠”無所謂困難與否,只要嚴格按照程序,就能夠做到。
面對懷抱共同期望而來的高齡聽眾,首先需要的是精煉地總結出他們共同的糟糕處境:“寂寞”“節(jié)儉”“病痛”……諸如此類,詞匯越寬泛就越準確,只要愿意,每個人都可以輕易套用于自身。在插科打諢的同時,不經意間,將它們摻雜而入。需要注意的是。在你的講話中,每個詞匯都要重復三遍以上。頻繁提及某些簡潔的詞匯,就能讓聽眾放棄理性,不假思索地接受它們的意義。
——是的,我當然知道它們都消極透頂。不過,我也知道跑來聽講座的人都滿腹怨氣,同他們一起怨恨這個世界有何不妥:
“人的晚年生活有兩種,一種像兔子,你追求獨立和自律,其實你過得寂寞、儉省,因為你視自己為一種累贅,連生病都不想驚擾別人。日子一天天過,但是你畢竟是兔子,人們對你視而不見,不會因為你的自律而高看你,也不會因為你的寂寞而憐憫你,因為人們根本就沒注意到你,你到了動物園會去看兔子嗎?當然不會……”
夠了,個別人臉上已經露出嘴角上挑、眉頭卻緊皺的苦笑。別讓誰哭出來了,馬上,我就會滿足他們的期望。還記得剛才總結的詞匯嗎?接下來,我要做一題反義填空:“寂寞一受到青睞”“節(jié)儉一過得張揚”“病痛一健康舒適”……諸如此類,正詞與其反義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會讓人陷入現實的泥淖,而后者則會令其微醺于美妙的幻覺,而二者的共通之處,就是它們都能讓你得到信任,甚至依賴。
找到反義之后,演講方式如上法炮制——對了,不要忘了至關重要的重復:
“所以我們應該調整心態(tài),每時每刻都要告訴自己,應該活得像頭獅子,站在食物鏈的頂端怒吼,張揚地生活;你體面的精神風貌會讓人們刮目相看,‘狂妄一點兒,會讓別人驚覺,甚至歆羨,他們無時不刻不注意到你張揚的存在;不要拘泥小錢,旅游去、想要什么盡管買來,夕陽西下,健康、快樂才是人到晚年應得的犒勞……”
就像股票經紀人、房產中介或是微商發(fā)在朋友圈里的那些陳詞濫調,極盡虛假、浮夸以及千篇一律。——但是有效。聞到了嗎?是多巴胺、腎上腺素在分泌、累積??吹搅藛??他們的眼晴里閃爍著的是上了年紀后久違的激情,仿佛重獲芳華。時間正好,接下來就是我最愛的環(huán)節(jié),我將隨便找個人進行互動。
記住,一定要“隨便”。越隨便也就越典型,譬如二排中間那位方臉白發(fā)的老先生。
“您貴姓?”
簡單的問題,以印證我對他完全陌生、一無所知。
“姓羅,叫羅永貴?!?/p>
“只告訴我您的姓就行啦,那么多人,全名我可記不住呀?!?/p>
臺下幾聲略帶諂媚的佯笑,誰會拒絕被他人銘記?
“您精氣神極好!來,讓我瞧一瞧您的舌苔?”
“啊——”
一聽要看舌苔,他竟熟練地“啊”出聲來,壓下舌根,露出咽喉,這是頻繁患咽炎就醫(yī)后養(yǎng)成的習慣。
“您應該戒煙了?!?/p>
一看舌苔便知曉煙齡,四十年以上。
“戒了,早戒了?!?/p>
“真戒了嗎?”
臺下一陣善意的取笑,他驚嘆于我的“神機妙算”。
“從今天開始,徹底戒!”
“那這回您可要說到做到呀!——麻煩再讓我瞧瞧您的眼睛?!?/p>
他像孩子般服從指揮,來回滾動著眼珠,一時緊張,竟混淆了上下左右。
“您應該有七、八年的氣管病,現在偶爾輕咳,是因為還有些咽炎沒消??唇悄ず屯?,您的眼睛大概是前年開始花的,我建議您以后看書讀報的時候都能戴上眼鏡,以免視力下降得更快。另外,這兩天您最好去醫(yī)院檢查檢查膝蓋,自己哪兒不舒服了,不說出來旁人可不知道呀?!?/p>
他瞪大了眼:“哎呀,我最近確實膝蓋老疼,楊教授真是神了!真是!”
臺下響起稀疏的掌聲,逐漸增強,竟變成滿堂喝彩。用馬新德的話說,上了年紀的人無不畏懼死亡,而畏懼死亡的人無不渴望遇見一位值得信賴的高明醫(yī)師。此時此地,他們看過來的眼神,仿佛我是華佗在世。
所以說這是我最愛的環(huán)節(jié),就像魔術師最愛收割觀眾臉上的驚訝。
魔術終究不是魔法,我也當然沒有那么神。老實說,我對醫(yī)療知識一無所知,我患病極少,幾乎分不清阿奇霉素和羅紅霉素的區(qū)別。和街頭看手相的那些江湖騙子相似——或許比他們更高級一點——我只是在對的時間。和特定的人耍了一點小聰明而已。
這次講座之前,馬新德共搞過五次“預備活動”。蛋奶、糧油、小額現金紅包……每次活動不僅免費入場,而且必然要送出數千元的禮品,所以每次活動都必須發(fā)揮其應有的價值。假使你在講座現場,不防環(huán)視四周,瞧瞧那些清潔工、端茶倒水的女孩兒、遞工具擦白板的講師助理……不要被他們的偽裝所迷惑,實際上,這些人都是馬新德精挑細選來的“信息間諜”。他們如此聚集一堂,為的是要幫馬新德打贏一場“信息戰(zhàn)爭”。
每天早上七點,這些人就會準時打卡,隨后開一個小時交流會,聽馬新德鼓舞士氣、下達指示。期間,他們還會跳上約莫二十分鐘的集體舞,對,和你在售樓處、美容院門口見到的場面類似,這類舞蹈丑態(tài)百出,若你真的參與其中,就會發(fā)現它可以降低舞者的羞恥感。讓人臉皮變厚,從而敢于撒謊。八點半過后,當聽眾陸續(xù)趕來,他們已經換上工作服,在不起眼的身份偽裝下,伺機同每個人傾談心事。當人們浸泡在輕松愜意的談話氛圍中,就會漸漸放松警惕,隨意分享自己的經歷與感悟。而馬新德的“信息間諜們”就像淘金者,他們能準確地從聽眾東聊西侃的內容中萃取一切有用的細節(jié)。并及時記錄在案。
——要說上述工作有沒有難度,用馬新德的話來回答就是:簡直不能更簡單。你甚至都不用費心套話,只需簡單的一絲引導,他們就會主動把自己的一切和盤托出。天吶,這些上了年紀的人是有多寂寞?他們似有半生的話都積壓舌下,無人傾談。他們在連貫、飛快的談吐間,還要拉了你的手,抑或不時輕拍你的肩膀,生怕你漏聽似的,生怕你逃離似的。
于是三五場活動下來,幾乎每個聽眾都會留下來滿滿的、超過十頁紙的個人資料。那簡直算得上是一種饋贈,懷著感激之情,馬新德爽快地收下了這份厚禮。
所以在最后的講座開始之前,我,“楊學治教授”輕而易舉就能得到類似這種信息:
羅永貴,男,六十六歲,兩兒一女,林業(yè)局退休職工,獨居,私人有兩萬以上活期存款;四十五年左右煙齡,咳嗽,?;己粑到y(tǒng)疾病,喉管動過手術后抽煙頻率下降;血壓正常,睡眠正常,不用鬧鐘,每天五點二十準時醒來,視力兩年前開始下降;腿略跛,參加第三次活動時,曾以近日膝蓋不適為由拒絕跳舞;為人節(jié)儉,活動日中午不回家,自己會帶盒飯,多為半塊饅頭或者一團米飯,一顆去黃雞蛋,一碟超市買的散裝咸菜,多是貢菜、地螺絲、腌黃瓜三選其一,偶有加餐,或是橡皮大小的一塊紅燒肉,或是削罷皮、切開的兩瓣兒蘋果和半根黃香蕉;建議他去飯館吃碗面,他都要假裝猶豫,最終作罷,假使有人請客,他則會欣然前往……
故而僅看兩眼舌苔與眼球,就能“知曉”與羅永貴有關的一切。而接下來準備亮相的保健品,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制。
對,保健品。讓我來介紹馬新德在完成所謂的“集體催眠”之后,將會拿來出售的保健品——成分未知,療效未知,副作用未知,我僅知道以下信息:
產品從昆山郊區(qū)某廠家直購,每盒成本約45元,每箱三十盒,共計二十五箱。我方下單后,由廠家倉庫直接送往三河市某包裝公司。那里有馬新德監(jiān)督、定制的精美包裝盒,連帶設計費每盒包裝成本約8元。攬貨后,二十五箱貨物在一天內打包完畢,轉發(fā)至我方后臺倉庫。
現在,它們將作為成品,正式在講座后半場亮相。
這就是北京新藥研究中心科研部主管、韓國稻田醫(yī)學會社名譽社長“楊學治教授”隆重推薦的中老年專用保健品???,講桌上放著的三盒樣品,雖然它們成分相同,但是包裝精美程度依次遞增,以示產品共分為三個等級,分別定價:600元、900元、1200元。
這批貨就像早晨七點鐘剛剛擺上家樂福貨架的新鮮蔬菜,以被消費者買走為榮,可以說十分具有商品修養(yǎng)。另外,保險起見,講座現場購買保健品僅接受現金付款。別嫌貴,售價絕對不打折扣。
這就衍生出另外一些問題,譬如,羅永貴這種人怎么可能帶一萬塊現金出門晃蕩?是的,沒門兒,絕對不會。或者,只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他參加過我們的預備活動。
說到那五次預備活動,信息收集僅是它發(fā)揮的眾多價值之一,從第二次活動開始,隨贈的禮品會按照價值區(qū)分開等級。任何時候都沒人甘愿選擇便宜貨,為了防止大家爭搶起來,就需要解決禮品的分配問題。我們會“突發(fā)奇想”,臨時提議用抽獎的方式決定誰應該拿走何種禮品:
以百元人民幣上的編號來抽獎樂趣多多,伺樂而不為?
讓我們“臨時制定”游戲規(guī)則,取出您身上的百元鈔票,對了,假幣可沒有抽獎資格。來,瞧一眼那串編號:如果有“兩個連號8”,可領三等獎;“兩個連號8”加“一個6”,這是二等獎;“兩個連號8”加“兩個連號6”,這就算一等獎了……如果你有“三個連號8”,好吧,所有人都會嫉妒你的特等獎:價值兩百塊一桶的進口橄欖油歸你了!什么?不,不能折現,也不能換成三桶廉價調和油。
禮品發(fā)放完畢,現場無人埋怨。如果你覺得不夠盡興,那就下次再來吧。
不必暗示,到了第二次活動抽獎,就已經有人自作聰明,他們開始隨身帶著數十張百元鈔票,以在抽獎環(huán)節(jié)增加中獎幾率。所有人心照不宣,如果沒有多帶點現金就來參加活動,那就抱歉了,你只能領到盒裝的四顆咸鴨蛋。
效果立竿見影,不必等到最后的講座,現場所有人已全部養(yǎng)成攜帶巨額現金的習慣。
“言聽計從的老人”、“成疊的巨額現金”、“對享受消費的渴望”和“著名教授推薦的保健品”,這意味著什么?用馬新德的話說,它們就是“人肉提款機”的四位取款密碼。
終于,搶購開始了。這一次,羅永貴沒有猶豫,他買了最貴的保健品,一口氣攬下8盒,攔都攔不住,消費金額共計……你自己會算,我又伺必多言。
戰(zhàn)勝了羅永貴,戰(zhàn)勝了吝嗇、多疑、懼怕子女的羅永貴,其他人自不必提。
很快,二十多箱貨物就僅剩下一箱。好東西往往貨源緊張,最后這箱不再售賣,組織方要把它們預留給自己的工作人員,他們家里也有老人等著被孝敬呀一現場當然要如是解說。不,如果聽眾堅持要買,我們也不會妥協(xié),因為……好吧,其實這只道具箱子是空的。馬新德的意思是,如想全身而退,后戲最好也要做足。
講座終于散場,出租車司機竟把法壓壺送回,這下可以喝上一杯了。
(2)
這不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嚴格來說,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大學代售作弊器。回想起來,事情開始于大二暑假結束后的一個下午,那時候我正在宿舍清理一只臭烘烘的巴西龜,年級輔導員突然打來電話,他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去見師范大學的一位思修課講師。輔導員的意思是,這位講師讓他引薦一個學生,好兼職做些文案工作,而我正是他的合適人選。
當我趕到目的地,三言兩語過后,才發(fā)現并沒有所謂的文案工作。那位講師自稱姓胡,其余信息便不再透露,他問我是否愿意幫他在我們學校代理出售作弊器。我并沒有當場答應,而是說會考慮一下——我的心思全不在此,把那只巴西龜放進水槽后,我就接到輔導員的電話,隨即出門趕來,我好像忘了關上水龍頭。
果不其然,尚未走到宿舍門口,我就踩到了汪汪一片的水。
另外,當晚我就答應了下來,作弊器是吧?我賣。
這座城市共有九所大學,分別為三個本科和六個大專,只要你是聽話的好學生,保證各種考試將應接不暇:四六級、軟件工程師、考研英語、會計證、導游證、記者證、教師資格證甚至駕駛執(zhí)照……這些證照,假使你能全部考過,也將大都永遠封存。即便如此,據統(tǒng)計,每類考試都會有四分之一以上的學生報名,而平均每六個參考者,就會有一人作弊。
所以,在大學,作弊市場永不飽和。而我們的職責,就是讓他們能夠得償所愿。
說到作弊器,那時候電子橡皮已經落伍,2010年前作過弊的人都知道它的模樣,那東西很硬,麻將大小,中間挖出指甲似的一塊屏幕,顯示像素極低,作弊時還需手動翻頁,極易被巡場逮住,最后為你賺來一通教訓。2010年6月的那次期末考,一款入耳式作弊器橫空出世并迅速風靡一時,米粒大小一顆播放器,耳屎顏色,考前推入耳孔,后場語音廣播答案,邊聽邊寫即可,事后以電磁鐵吸出,安全高效,無人不愛。
作為服務方,為了能夠在考試中場得到答案,我們會頻繁使用一套近似間諜戰(zhàn)的操作方式:事先把幾部數碼相機藏到公廁,考卷發(fā)下不久,考場內應們分工把考卷內容謄抄下來,隨后以拉肚子為由,在衛(wèi)生間內拍照儲存,再將內存卡丟出窗外。與此同時,就在考場對面教學樓頂的某個雜物間里,三個智商比肩霍金的家伙已經在摩拳擦掌,得到真題后馬不停蹄整理答案,每確認一組,當即通過信號源發(fā)射器播放給每一粒接收器,以供考生聽寫。
那時候仿佛是作弊市場的黃金時代,我們的客戶無不滿意,入耳式作弊器甚至會讓他們在考場平生一種成就感,而非往日作弊前后的膽怯與羞恥。
言歸正傳,我所負責的“產品銷售”與“答案獲取”和“器材操作”三個環(huán)節(jié)相互獨立,沒有任伺接觸。三個環(huán)節(jié)均由胡講師統(tǒng)一指揮,有很強的保密性。老實說,我甚至不能確定胡講師是否真的姓胡。作為“銷售環(huán)節(jié)”。一次規(guī)模較大的考試,我能賣出多則數萬的銷售金額。而當考試結束,不曉得其它環(huán)節(jié)的報酬,我僅知道,分到自己手里的提成只有不到三千塊。
你想的沒錯,這簡直就是打發(fā)乞丐。
終于到了大學四年級。最后那個期末,我決定單干一回。
并非突發(fā)奇想。那段時間,學校英語系里突然流傳開來一條所謂的“畢業(yè)新規(guī)”,說自本年度開始,舉凡沒有通過專四考試的英語專業(yè)畢業(yè)生,都將無法申請到學士學位。這流言太過荒謬,卻在系里引起了不小的恐慌。效果顯而易見,年后的英語專四考試漸漸逼近,我們的工作就開始了。本已預知這次推廣會較以往順利,實際情況竟更夸張。我手里的五十枚作弊接收器幾乎在三天內便銷售一空,往日里,這種場景或許僅存在于胡講師的夢中。
當我趕到師范大學,找胡講師領取新的接收器時,他正戴著耳機啃一顆蘋果。胡講師說快遞正在派送,讓我等上半個小時。期間,我向他坦白,說自己已經開始實習,這將是我們的最后一次合作。考慮到這次不同以往,或許售額會是往年的三倍以上。因此,他應該提高我的報酬。
面對我的條件,胡講師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腦袋隨音樂輕微搖擺,似乎沒有聽到,似乎是在考慮。這時候,快遞送來了。箱子比以往要大,他打開時有些遲疑:里面不僅有三盒接收器,還躺著三臺信號源發(fā)射器,它們如三架臺燈的形狀,彎曲著蜷縮在箱子里。胡講師取出接收器后迅速把箱口重新封起。按照常規(guī),發(fā)射器與接收器,兩種器材應該分開郵遞,而非全部寄到這里。仿佛是一次嚴重的操作失誤,為此他大發(fā)雷霆,打了很久的電話訓斥發(fā)貨方。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所謂的信號源發(fā)射器,雖然它馬上就被掩蓋起來,可是就在那么一瞬間,我還是看到了上面貼著的一張標簽。對,那是一串電話號碼。奇怪的是,它們竟像印章那樣戳進了我的腦海。當晚睡覺前,每每閉眼,我就能清晰地看到那串數字。
第二天上午,我鬼使神差地撥通了那串號碼,接聽者是一個聲音嘶啞的男人。談話進行得頗為簡潔,仿佛僅僅知曉這串手機號就是某種足以合作的暗語。按照指示,我給他提供的賬號匯了一筆款。當天下午,我就從快遞收發(fā)室領到了一整套作弊器材。
我想,自己應該用它們做點什么事。
不過半個夜晚,我就找到了三個合作伙伴,以每枚接收器降低一百五十元的價格空間,讓他們幫我在校內推廣。至于胡講師那邊的銷售工作,就像他對我的漲薪要求一樣,我的態(tài)度也是:暫時擱置。話說回來,其實這三個家伙都是(或曾是)我的室友,他們全都不善言辭,其中甚至有一個家伙生著類似羊駝那種“地包天”的嘴唇,他說話磕磕巴巴,站在這人正對面,不過五句話下來,準能噴你一臉口水。
即便如此歪瓜裂棗的業(yè)余團隊,不過一周,五十枚接收器就被他們銷售一空。因此我不得不再次打去電話,重新定來兩套。一切都超出預期得順利,直到那晚——
胡講師已經三天不回短信,電話關機,音訊全無。那晚我去師范大學找他,破天荒的,他那扇永遠虛掩著的門居然上了鎖。此人的失聯讓我頓生一絲危機感,接下來的幾天里,我當真聽到一些“教育局聯合各地派出所打擊作弊、抓獲數個作弊團伙”的可怕傳聞。
那種坐以待斃的忐忑彌漫數周無法消散,讓我不得不在睡覺時戴上耳塞,以緩解自己對敲門聲和腳步聲的過分敏感與恐懼。直到后來,考試正式開場,一切都還安然無恙。我想即便最糟糕的情況發(fā)生,胡講師那邊的事情敗露,那么自己或許是一條幸運的漏網之魚。
但它同時也打亂了我的計劃。
考試開始之后,要命的哨聲不時響起。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又開始坐立不安。假使原有的作弊系統(tǒng)停止運行,那么我也將無法乘其便利,靠著一點移花接木的小把戲為自己的“客戶”轉播現成的答案(好吧,我承認,這就是我一開始的計劃,我也承認,這計劃有點下作)。直到考試逼近最后三十分鐘,胡講師的那些接收器居然奇跡般地發(fā)聲了——那或許是我此生聽到的最感動的女聲,它舒緩溫柔,有條不紊,有些近似火車報站廣播,讓我此后每乘高鐵,就會回想起這件事來,脊梁骨上都會冒出一陣寒意。
確認了不是自己的幻聽,我把三臺信號源發(fā)射器依次打開,調好頻段,給另外屬于我自己的137枚接收器轉播了聽到的答案。
那真是一場有驚無險的賭局!看到了嗎?為表激動之情,我甚至在行文時使用了感嘆號?,F在。你知道我們的大學生都是些什么貨色了吧?沒錯,他們都是擅長作弊的天才,如果能跟他們共事,你應該感到驕傲。
事情結束后,我們約了另外幾個朋友一起聚餐慶祝,當晚的飯店包廂不多,我們只好湊合入座。就在同一間包廂里,隔著一道屏風,另外的一桌是校劇團的聚餐。不知為何,馬新德也混跡其中——我還記得他那爽朗、洪亮、極其刻意的笑聲。
我與馬新德的初次見面頗有些戲劇化,在此值得一提。
那段時間,我所實習的地方是一家在本市還算出名的傳媒公司。靠著老板從當地日報退休后的人脈與影響力,公司出版的一本叫《時代金風》的雜志發(fā)行甚廣。每期印刷完畢,將統(tǒng)一發(fā)往本城和省會兩個城市的幾乎所有政府、企業(yè)以及各種協(xié)會的辦公室。
我所實習的部門,是以采訪企業(yè)家后收取相應的版面費盈利。實習第一天,我就準備好了大干一場。不出所料,當天上午老板就從隔壁打來分機電話,指名道姓叫我過去。我猜測他看了我的簡歷,這是準備給我安排采訪任務了。第一印象尤其重要,我做了點準備工作:帶上了筆記簿、錄音筆、甚至公司的單反相機,還戴上了剛配好的散光眼鏡,系上了襯衫最上面的扣子。
一開門,盡是繚繞的煙霧,我被嗆得咳上一通。辦公室里除了老板,還坐著一個外來的年輕人,兩人正在聊著什么。
他就是馬新德。
見到我,老板先是一愣,隨后把一個塞滿了煙頭的煙灰缸推過來,說:“你去,把這個刷一下?!?/p>
是啊,刷煙灰缸,這就是他叫我過來的目的。
我端起煙灰缸,憤怒地走出辦公室,心想:我他媽刷一泡狗屎給你。
約十五分鐘過后,那個煙灰缸已經被我仔仔細細刷洗干凈,又用紙巾擦干,放回辦公桌上時,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
我出去后沒有把門合攏,隔開三五米,仍能聽到馬新德竊竊地說了句:他怎么穿得跟要去采訪美國總統(tǒng)似的。
隨后就是兩個人放肆的笑聲。
那晚的聚餐,在屏風另一側,馬新德那洪亮的笑聲穿越時空,重新在我耳畔響起。
到了后半場,屏風折疊,兩桌人竟混到一起,聚餐變得索然無味。馬新德自來熟,尤其是喝了些酒之后,他開始挨個摟上肩膀,沖每個人說著那類過夜忘的邊角話。有些家伙剛在招聘會上簽完協(xié)議,還沒上班,就已經給自己印了名片四處發(fā)放。不過一個鐘頭,馬新德就收集了幾乎半副撲克牌在口袋里。管他呢,我也趁機向他們介紹了自己的實習專訪。馬新德根本沒時間理我,直到羊駝嘴唇那家伙喝多了,再一次向馬新德隆重推薦我的專訪,還自作主張聲稱有內部價格。馬新德聽后直言不諱,他說自己簽了上海的一家外貿公司,一個季度后很可能再被調去公司駐扎在洛杉磯的辦事處。隨后他沖我反問一句:你們的雜志也發(fā)到金山區(qū),或者美國硅谷嗎?說話期間,他一直都在用一根沒有點著的煙敲打著煙灰缸——為什么我會以為他是在暗示什么?說完馬新德就跑回了屏風另一邊,幾分鐘后,他又折返回來,說自己的手機沒電了,不方便記電話,問我有沒有名片。
我把電話號碼用菜單鉛筆寫在紙巾上,對折疊成一個三角遞了過去。馬新德噗嗤笑了,隨后俯首弓腰,舉雙手接過,仿佛行了個隆重的大禮。
夜將深,我們這桌先散了場。臨走,透過屏風的間隙,我看到大笑過后的馬新德擤了擤鼻涕,我覺得他用的就是我那張紙巾。
(3)
幾個月后的一個黃昏,馬新德給我打來電話,他約我在一處農家樂見了面。你知道的,就是那種表面上裝潢精致,實則偷工減料,大廳地面遍布坑洼,桌椅板凳粗糙毛邊,門口掛著數盞紅燈籠的復古式公社食堂。
馬新德開門見山,他說既然今天約我小聚,顯而易見,自己并沒有去上海,美國就更不必提,而現在,讓他感興趣的是另一件事。隔著一張桌子,他探過身來,說自己在兩天前拜訪一個企業(yè)家朋友,看到對方的書房的展架上居然擺著最近的一期《時代金風》雜志。
馬新德為接下來要講的話提前道了歉,隨后吐露心聲。他說自己驚異于那位在他看來還算精明的朋友居然頭腦發(fā)昏,肯拿出高額的版面費來登我們的雜志封面。在馬新德看來,把自己的臉放到《時代金風》的雜志封面上可以說是一種羞辱,何況還要自掏腰包,簡直可笑。他點了支煙,一邊搖頭一邊呼出煙霧,說自己搞不明白我是給那人“施了什么魔法”。這自然是客套話,其實馬新德眼光犀利,隨后就指出了事情的蹊蹺之處。他說自己在幾個月前造訪過我們老板的辦公室(對,就是煙灰缸那次),在那里看到了我們的雜志。那一摞東西的裝幀和印刷都很粗糙,并不是如今在展架看到的那么精致——甚至可以說是驚艷。
介于馬新德言談爽朗,從不遮掩,我也愿意向他坦言。
老實說來,《時代金風》雜志并沒有表面上那么風光。雖然靠著老板日漸削弱的聲望,雜志給很多還算小有名氣的企業(yè)家做過專訪,并且收了他們不菲的版面費,但是總體而言,這里完全沒有回頭客(我一直懷疑他們肯花錢接受采訪,是因為欠過老板的人情)。而等我實習結束正式上班后,行情每況愈下,能采訪到的人已屈指可數。
對于公司而言,臨時改版已經無濟于事,況且成本過高。當一艘郵輪行將沉入大海,你會怎么做?棄船,或隨之沉淪?——我選擇的是第三條路,在郵輪完全沉沒之前,賣點廢鐵。
經我手后重裝出陣的《時代金風》簡直就像一件藝術品:燙金硬皮封面,全銅版紙內文,封面人物同時出現在贈書票上。除此之外,甚至還有專門擺放雜志的定制底座,以及足以維持半年之久的清香余味。在內容上,我虛構了更多引人遐想的發(fā)行地,摻入了網上雜摘的名人專訪(這需要講究技巧,照搬自然太過拙劣,我會根據已有內容重新敘述,或者干脆完全虛構),至于版權頁上的印刷數目,則直接先添上一個零再說……
加上印刷店印刷,而非印刷廠,這么下來,一本雜志的制作費用幾乎翻了二十倍,還好我只需額外做個八九冊。這就是所謂內刊的優(yōu)勢,不必公開發(fā)行,接受采訪的幾個人只能看到我精心準備的昂貴樣刊,從而天然地相信了全部雜志都如此精致。
當然了,這僅是我個人的把戲,公司并不知情,假使老板知道了,他肯定會大發(fā)雷霆,或許會拿煙灰缸直接砸過來。刨去每期額外增加的成本,總體來說,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經此改變,能采訪到的人數馬上就提升了數倍,或許還有一些偶爾的小驚喜:拿著那些“假冒卻不偽劣”的樣書去談采訪,到了飯點,我會得到更好的款待,對方甚至還會挑上一瓶好酒。搞得好像我是個什么大人物……類似男版的魯豫那樣。
這就是我“施出的魔法”。
馬新德聽后瞳孔放大,仿佛從我身上看到了某種期待已久的奇跡。
隨后他就透露了自己的計劃,亦是約我此行的目的。馬新德的言語令人耳目一新,幾場精心策劃、場面隆重的講座,唯一缺少的竟是臺上的講師,聽來簡直兒戲。他問我是否愿意幫他假扮講師,因為這符合我“大膽虛構的才華”。我咂摸著其中的味道,總覺得這贊揚里羼雜著些許貶義。但是稍等,假扮講師,這不是要利用我去欺騙聽眾嗎?場面險些失控,因為當我陳述自己的意見時,所遴選的詞匯更加露骨:詐騙。馬新德笑了一通,隨后嚴肅起來,搖頭說:錯了,不算詐騙,這和揣著一本假雜志去騙采訪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本質上,我們是同一類人,我們所追求的東西是一致的,滿足別人的需求不是我們的專長,讓別人以為我們能夠滿足他們的需求,這才是我們一直在做的事。
這種人真是可怕,他們總能找到借口讓自己心安理得,甚至感到光榮。氣氛有些僵持。馬新德話鋒一轉,說到了自己大學的前女友。他說那個有些神經質的女人來自寧波沿海的一個漁村,在大學的四年里,她會忽然揮霍無度,又忽然手頭緊迫,如此反復,仿佛體內隱藏著兩種人格。大三下學期那個五一假期,馬新德同她一起去了那個漁村。從村民嘴里的閑聊中馬新德得知,在附近的海域里有一種奇魚,當地人稱“金舌魚”,屬比目魚的一種,通體金黃,神出鬼沒,會在突然間大批量遷徙過來。或是一整年都不露蹤跡。這種魚富含不飽和脂肪酸,鱗與眼皆可入藥,簡單蒸食鮮美嫩滑,所以售價極貴。與之相應,當金舌魚來了,這個小漁村會突然暴富,當金舌魚不再光臨,漁村又會變得拮據起來。
當地的村民倒也坦然,他們在寬裕的時候不懂得收斂,陷入困頓后也不急不躁。他們一輩子都在和好運氣、壞運氣輪流跳著兩種融洽的交誼舞,樂在其中。
說完這件軼事,馬新德無視煙灰缸,把煙屁股直接戳到餐盤里,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這大概就是我與她沒能走下去的原因,我不是她那類人,我比較深思熟慮。
恰巧那時候我剛剛看過一套有關海洋的紀錄片,于是我糾正說:那種魚應該不是遷徙過去的,而是在短時間里大量繁殖出來的,就像赤潮現象。
馬新德皺了眉頭,他還是堅守“遷徙”的立場:那是一個老漁民親口跟我說的,說什么跟太平洋的洋流網有關系。
我繼續(xù)辯駁:靠經驗跟直覺得到的結論不見得科學。要知道,海水溫度只要變化一到兩攝氏度,就是某類生物徹底滅絕或過量繁殖的天壤之別。
他開始焦躁。用食指關節(jié)叩著桌面,說:遷徙的,繁殖的,即便是外星人扔到那里的,這又他媽的有什么關系呢?
我哈哈大笑,說:沒關系。我們又不是漁民,我們不用祈禱好運。
他湊上來說:不對。確切來說,我現在是漁民,而你就是我的漁網?,F在我們金舌魚來了,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
他用緩慢、嚴肅的搖頭來表達最深刻的惋惜。
終于,我答應下來。
于是,兩個多月后你就見到了冠冕堂皇的“楊學洽教授”。
四個城市,五場講座,集中開始并在一周內全部結束。與此同時,還有不到二十萬的成本,和共計三百七十萬的銷售金額。毫無例外,每一塊錢都是現金支付,甚至不用開具一張發(fā)票。
那簡直就是一場場宰割的狂歡。
講座著實讓我發(fā)了筆小財,但是值得強調的是,我的收入不及馬新德的十分之一。并非嫌怨自己的提成太少,相反,馬新德處事公正,我對他的一切安排都無異議。強調這點,是為了讓你分清誰才是這一場場宰割狂歡的幕后主角。假使你曾上當受騙,那可千萬不要恨錯了人。
事后,我在城市的新區(qū)重新租了套兩居室的公寓,小區(qū)名叫白銀莊園,南北分別緊貼著市政府和CBD,像是夾心餅干中間的那層奶油。小區(qū)西門地下停車場入口處時常停著一輛改裝奪目的無牌跑車,到了深夜,CBD開闊的環(huán)形大道上空無一人,一些紈绔子弟就會冒出來飆車撒野,跑車發(fā)出一陣陣類似斯圖卡轟炸機俯沖時的轟鳴聲,害得你半夜驚醒,或經歷一次親臨阿登戰(zhàn)場的夢魘。后來那輛跑車在時速超過兩百碼的疾馳中側翻撞毀,驚醒了半個新區(qū)的居民,車主和一個妓女(馬新德斷言說那是妓女,我則不置可否)當場身亡。現場極慘烈,車主的左手連著小臂失蹤,傷口整齊,后來在散開的變速箱里找到,這才沒有讓整件事被定性為兇殺。
言歸正傳,白銀莊園的主樓是全銀色,呈凹凸相間的塔狀,俯視圖像極了一摞元寶。這里有24小時不歇的彩燈噴泉、超大面積的綠化、設備齊全的健身中心、本科以上學歷的物業(yè)和保安,以及內置的某家不便透露品牌的高檔小學……所有的一切,無不令人產生一種身居權貴的幻覺,只有一件事除外:莊園內每個單元都有門禁,剛搬過來當日,熱心的物業(yè)給了我兩張門禁卡,后來又打來電話表示第二張并非贈送,需要補繳8元押金。就為了這區(qū)區(qū)8塊錢,他們頻繁給我推送短信,直到半個月后,短信的措辭開始嚴厲,大概意思是說,若再不繳費就要對我進行停水斷電。
第一次收到這種帶有脅迫語氣的短信,我嗤笑一聲?;貜土怂膫€字:歡迎來斷。
我搬家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上一個租住的小區(qū)太過簡陋,屬拆遷安置社區(qū),雖然建成不過十年,卻已嚴重破??;那里的戶型設計充滿惡意,超過八層竟無電梯,朝南的窗戶極小,統(tǒng)一安裝的劣質防盜窗已被蛀成粉末,在墻上淌下數米長的鮮紅銹跡;小區(qū)四周被各類山寨飯店環(huán)繞,無休止地放著惡心的DJ音樂;關鍵的關鍵,是我用望遠鏡發(fā)現對面樓上總是有個癟老頭子盯著這邊流口水。
——別問我為什么會買望遠鏡。好吧,我坦白,那是我念大學時買來觀察月食的。雖然我的室友經常會拿去偷窺女生宿舍——我自己可一次都沒有。什么?挨著女生宿舍我就得避嫌,放棄觀察壯觀的月食嗎?不可能,別欺人太甚了。
總而言之,我可不想看到自己跟楊子一起吃飯時,不遠處有個老頭子望著這邊狗一樣淌出了口水。
那么,楊子是誰?
楊子是我常去的一家“老莫”酒吧里的酒托。她隨性而健談,又有些“好吃懶做”,如果我把自己點的食物分她一份,她就不會再騙我喝酒。每次見面,我都會說她又瘦了,雖然千篇一律,但她百聽不厭。當然,我還會伺機請她出來吃宵夜。
楊子的菜單令人觸目驚心,她居然喜歡吃蟬。那種拔了鉗爪和小腿的幼蟬,油炸后撒上粗研磨黑胡椒粉,端出來密密麻麻一碟。幼蟬腦袋與腹部之間的部分可吃,她說與撒尿蝦同味,建議我也嘗嘗。為了躲過楊子的逼迫,我岔開話題,說起起自己老家的兩種食物——
我所出生的縣城位于廣袤、平坦的華中平原,那里土壤酸硬,雨量貧瘠。九十年代初,縣政府突發(fā)奇想,大張旗鼓地規(guī)劃了大面積的果樹試驗田,經過不屑的奮斗和努力,終于在一夜之間,又把覆蓋了全縣的果樹苗全部鋸掉,變?yōu)榱饲Ъ胰f戶的爐膛里歡快燃燒的柴禾。在這場鬧劇中,唯一的受益者是一種寄生在果樹上的肉蟲。它們通體金黃,腹部高聳,乍看很像桑蠶,人稱“盜金蠶”。那東西油炸最好,次之烤食。我知道另有一種做法,就是直接用清水燙洗,取肥而略嫩的“盜金蠶”,在燒開微沸的泉水里三進三出,其后盛盤,撒一層糖粉(或細鹽)后即食,名為“霜蓋盜金蠶”。這種做法略有腥臭,并非人人都能享受。關于“盜金蠶”名稱的來歷,倒是還有一種傳說:民國十九年,上海法租界的百匯銀行盜金案轟動一時,據傳其關鍵就在這種蟲子。在金庫里,銀行內賊用特制的研磨器把金塊碎成米粒大小,隨后取出“盜金蠶”實施偷竊。只需在金粒上涂抹些配好比例的雜花粉,它們就會大快朵頤,把金粒整顆整顆吞下,大概兩個小時過后,再將其隨糞便排出。
無論真假,這種蟲子在我的故鄉(xiāng)算是大材小用了,它們只能淪為一道盤中美食。
說完這些,楊子的餐盤里還剩下幾只幼蟬,于是我馬不停蹄又介紹了一道“油鹽金銀飯”給她:香油和細鹽一起在燙嘴的白米飯里化開,稍加攪拌,盛一勺送嘴里,香而不膩,余味繞鼻。
“霜蓋盜金蠶”與“油鹽金銀飯”讓得出的是這種結論,仿佛她是個兼修美食文化的社會學家:這些都是底層窮人發(fā)明的食譜,窮到吃蟲子、吃鹽巴,還要在取名字的時候加個“金”字進去。
雖然一語道破玄機,但是依舊難抑垂涎之意。
如我所愿,最后,她提議擇日拜訪我的住所,以便嘗嘗我的手藝。
我當然不會請楊子來我家品嘗上述兩種民間料理——它們還是以傳說的形式存在最為妥貼。為了迎接楊子的光臨,我在一家韓國免稅店搶購了上好的兵庫縣牛排和長江刀魚。到貨的時間剛剛好,我提前一天把它們放在冰箱的保險柜里,排列整齊,有備無患。那天凌晨,我?guī)钭觼淼阶约旱淖∷?,開門后一團漆黑,公寓竟斷了電。物業(yè)的“惡作劇”有點過分了……我嚎叫一聲,摸黑打開冰箱,頓時聞到一股刺鼻的腥酸氣味。壞事來得很純粹。斷電一整天后,保鮮桓里所有的東西都已開始腐敗,刀魚變得湯湯水水,拎起來就像一條條濕抹布,牛肉也變得色澤黯淡,不再鮮嫩。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低體會到了所謂“不解風情”的準確含義??倳@樣,有些東西需要費盡心機爭取、高額破費購得,再經過小心翼翼運輸、像個嬰兒般被護送上門,最后就是為了讓某些不解風情的家伙因為一張不到10塊錢的破卡片而爛到冰箱里。
除了保安,物業(yè)已然下班。爭吵于事無補,我們只好改變計劃,出門另找去處。
吃宵夜的時候,楊子把話題過渡到了我的工作。那時候我基本上已經是離職狀態(tài),所以想要極力回避。她總是這樣,對情況所知有限,卻要努力拋出一些頗顯專業(yè)的問題。我記得她如此質疑:??潜囟ǖ?,那些采訪對象除了滿足虛榮,真的能夠從中受益嗎?真的有人看了雜志的專訪稿,然后去找這些人合作嗎?我敢說,一個都沒有!
(4)
第二天傍晚,就有個家伙攥著本雜志來找我,他就是申由田——是啊,什么玩意兒,跟個筆名一樣,寫出來仿佛還有第四個字,只是因為筆畫遞減的規(guī)律而消失了。
申由田給我的第一印象倒不是他古怪的名字,這人個子不高,自然卷的頭發(fā)交織在頭頂,談吐間語速飛快,稍不專注就很難聽清—還有就是,他的兩根大拇指各斷了一小截,從指甲根朝上被齊刷刷截斷,所以戴著假肢指套。相熟之后我才知道那種斷法很有學問,雖然剩下的大部分拇指都活動自如,但也可以在特殊情況下假裝完全無法動彈。申由田靠著這個小把戲拿到了六級傷殘鑒定,在此后生活和工作中,獲取了不少譬如減免稅費之類的特別補助。
這次見面是在咖啡廳。我點了伯爵茶,申由田點了拿鐵。這家伙,晚上等著失眠吧。談及過往,申由田話不擇言:大概在半年之前,我曾經拒絕過你的采訪。
而這次特地約我見面,他依舊對采訪沒有興趣。
好吧,準備好的笑臉用不上了,我喝了口伯爵茶,它沒有令我失望,與想象中一樣難喝:沒關系,反正那雜志也活不長了,我也注冊有自己的公司,現在只是在這里做做兼職。
申由田情緒多變,不善言辭,三言兩語的意思,到了他嘴里往往很難表述清晰。我像收廢品的一樣從他的連篇廢話中提煉有用的信息:申由田經營著一家商標注冊專利申請服務公司,還在一家商會性質的機構掛職名譽秘書長;另外,他在財務公司、律師事務所、教育機構甚至發(fā)改委之類的地方都有一些鐵桿朋友。兩天前,正好有一筆項目扶持資金從省里劃撥下來,由那家商會做第三方審批——他切入正題,問我是不是認識一些做企業(yè)的朋友。
我當然認識,只是從現在開始,我需要注意言辭。
申由田肯定是故意的:突然岔開話題,或是欲言又止,話鋒的轉變總能恰到好處,他精心拿捏著語言應有的分寸。
對話變成了一種沉默與猜謎的游戲,仿佛誰先說出自己的底細,誰就輸了。毫不夸張的說,我們甚至凝視了對方一分鐘以上,直到我開始厭煩,就帶他一起去了老莫酒吧。
在喝酒方面,我們倒是興趣相投。重口味,純飲無冰,荷蘭琴酒和美國威士忌用子彈杯交替飲用,甚至不品其味。不過六七杯,我們已然微醺。我在借口上廁所的空檔里,把楊子叫來包廂陪他喝酒,自己則躲到了酒吧附近的洗浴中心。其后發(fā)生的事,皆是聽自楊子轉述:申由田喝多后變得非常自戀,語速卻慢了下來,可見卸下了顧慮。楊子又給他點了款名叫“嗨飲風暴”的調制雞尾酒,據說里面的基酒是苦艾酒,這玩意兒把他興奮壞了,喝下兩杯后,申由田徹底失態(tài),抱著她的小腿不肯松手。在楊子的提議下,兩個人玩起了“互相分享秘密”的游戲。楊子分享的秘密我至今不知,輪到申由田后,他伸展了兩個巴掌,說自己的兩截拇指都是假肢,隨后他把假肢指套塞進鼻孔里,喊一聲“發(fā)射”,又用力擤出來。楊子接著說了自己的第二個秘密,我依舊不曉得楊子究竟說了什么,而在現場的申由田則突然變得柔情似水,他說自己很快就會掙到一筆錢。
“情報”終于斬獲,不過,那晚發(fā)生的事將永遠困擾著我。
楊子知道如何折磨我的好奇心,第二天凌晨,我對那晚她和申由田具體都做了什么耿耿于懷。她抽著煙說,想從申由田嘴里套幾句真話出來可真不容易,為此,自己還真做了不少好事。最后,她得出的結論是,我應該額外付給她兩千塊錢。我聽后有些失控,好吧,其實是大發(fā)雷霆,說如果她繼續(xù)含糊其辭,那么我將一分錢也不會給她。楊子聽后哈哈大笑,突然又冷漠下來,摔了煙頭,一聲不吭就走了。過了兩分鐘,從門口走來個虎背熊腰、憨里憨氣的保安,他問了我名字,說楊子付了他一百塊錢,讓他打我一拳。說到這里,又趕緊進一步解釋,說楊子的意思是,要不要挨這一拳,將由我來決定。我想如果是楊子讓他打的,那我就同意吧。于是我挺起胸膛,勾手示意他出拳。這時候他倒不敢了,撓了撓后腦勺有些不知所措。我像散打運動員那樣彈跳著,輕捶他的肩膀,命令他打我一拳。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依舊猶豫不決,嘴里怯生生重復著一句話,“是他自己叫我打的啊。”我繼續(xù)輕捶他的肩膀挑釁,他后退幾步,又突然朝我走近,猛一揮肘。拳頭砸到了嘴唇上,我感覺自己的雙腳離了地。
檢查結果出來了:1、下頜骨錯位(骨科醫(yī)生一推一拽,我則一陣耳鳴,再掉兩串淚珠子,也就治愈了);2、左嘴角腫得像個燈籠椒(醫(yī)生說這是肌肉應激反應,并非血腫,幾分鐘就自然消退了)。
第二天,我跟申由田一起吃早餐,飯到中場,他撥弄著必勝客的半根烤香腸,突然問我,是不是昨晚他做錯了什么,所以才招致我的被打。
說到這里,嘴唇就有些隱痛。我說當然不是,這事與他無關。
申由田說這事肯定與自己有關,他在前臺聽到了一些流言。他表示自己很內疚,雖然那晚的事他已經忘光了。
我讓申由田停止這個話題,隨后嘆了口氣,表示愿意幫他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當然,前提是我得知道他想要哪種合作伙伴。隨后我阻止申由田開口,繼續(xù)說道,目前,我自己的廣告公司擁有比往日更多的合作企業(yè),所以他要辦的事并不難。
他皺了皺眉,問我經營范圍包括視頻廣告嗎?
我說當然。
他聽后表現得極為震驚,突然離座,找了面墻,翻半個筋斗倒立起來。這可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倒立不過幾秒,申由田臉色漸漸轉紫,額上凸出來數條血管。他解釋說,倒立能夠促進自己的腦部血液循環(huán),提高大腦供氧量,讓自己頭腦清醒,以做出更加理智的選擇。過了一會,他從墻上翻下來,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整理下衣裝,坐下來說:“如果這都不算緣分,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p>
隨后,他說用不著找了,眼前就是最合適的合作人選:我。
正中靶心。
據申由田所言,省里下撥的那批扶持資金針對的是以“反應本城經濟高速發(fā)展、文化日漸繁榮”為主題的偏公益性的廣告項目,其中,視頻類廣告的扶持金額最高。因為在商會的老友負責整個審批過程,申由田幾乎是被其勒令去申請這筆“天外來金”,當然,對方主要是為了自己的那份回扣:找最熟悉的朋友共同消化這筆巨款,幾乎可以排除一切風險,利人利己。很諷刺不是嗎,“利人利己”和“利國利民”竟成了反義詞。做這種事,時間和情報尤為重要,當扶持金申請事宜在官方網站正式公布時,一般企業(yè)只有三天的申報時間,一切為時已晚。而做為內部人員,申由田贏得了時間與人脈的一切便利,所以這是一場穩(wěn)贏的戰(zhàn)爭。
那么,他為什么要來找我?
事情是這樣的,申由田這家伙在前年已經拿過一筆財政扶持金,避嫌起見,短時間內自然不便多次申請,而且他名下的文化傳播公司經營范圍有限,并不符合這次扶持資金的項目方向。若想染指這筆錢,申由田必需找一個做廣告公司的合伙人,而我?好像恰巧合適。
哪有那么多天然的巧讓你我遇見,事在人為罷了。實際上,我所注冊的是一家普通的文化公司,屬民辦非企業(yè),而且完全空殼,沒有一個員工,也沒有辦公場所。不過如我所說,事在人為,三天后我就托人幫我變更了公司名稱與業(yè)務經營范圍。這這座城市,如果你有關系,有些事情辦起來就像喝一杯水那樣容易?!獩]有機遇,或許可以試著創(chuàng)造它。申由田終于說到了重點,他壓低聲音:假如萬事順利,可以賺到兩百萬,事成后每人一半。
我抿了口咖啡上的拉花泡沫,禮貌性地說愿意考慮一下。申由田莫名就發(fā)了火,他命我現在就要決定,如同意,就攜手共進,把事辦成;如拒絕,他將馬上離開,我倆互不相識。等待對于他而言像是一種非常具象的折磨,申由田氣急敗壞地說,他從自己前妻身上唯一學到的一點,就是對于大多事情而言,一切的“考慮”最后都指向“拒絕”。既然準備拒絕,為何又要用“考慮”來浪費他人的時間。
我表示自己相反,當我說要考慮,大概就是答應了。我只是不習慣太快表露自己的決定。
他進一步確認:這意思是已經同意了?
我點頭說是。
申由田放緩了緊繃的神經,竟開心得笑出聲來。
讓我來簡單介紹一下:你見過冰山嗎?不必親眼所見,在電視里見過即可(又不是BBC記錄頻道的攝影師,你怎么可能真的見過?)。想象這么一幅畫面,北冰洋的海面上漂浮有一座孤獨、美麗的冰山,按照冰山密度與海水浮力計算,它潛在水下的部分約有90%,而暴露在水面之上能夠看到的部分只占冰山總體積的10%。在某種語境下,做項目與創(chuàng)造冰山或可等同。如果你想踏踏實實做事,就不能違反物理定律,你需要做到水下的90%以支撐水上那10%;但是如果要騙人,那么你只要偽造表面那10%即可。因為在外行看來,二者并沒有多少區(qū)別。
我們稱之為“浮冰戲法”。
這次我將不再是漁夫手中的漁網,而是經驗豐富的海盜。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我們要偽造簡單的幾塊浮冰,再靠它們去俘獲一整支艦隊。
飯后,申由田忽然露出一絲狡黠,問我知不知道昨晚那個酒托,能否介紹給他認識。
我佯裝糊涂:什么?昨晚有酒托嗎?
(5)
兩周過后,扶持資金的消息在官網正式公布,這時候,我們所需要的申請材料已經準備妥當。
并不需要真的做出來一些視頻樣片往上遞交(當然了,我也沒這個能力),靠著申由田在審批環(huán)節(jié)的關系,像模像樣的幾頁廣告策劃即可通過初步審核。當然,整件事情也并非上述三言兩語那么簡單,申請資料的標準可以降到最低,繁瑣的程序則必需嚴格走完。除了那些廣告策劃文案,我們還需要準備大量的表格、文書和簽章:項目周期規(guī)劃書,財務、稅務證明,扶持資金擬用計劃書、項目內容介紹以及現場答辯、商標版權證明、資質證明,甚至本單位的勞務合同、公司介紹手冊……缺一不可。你已經糊涂了對吧,這都是些什么狗屁東西?
那便就此打住吧,談點別的——你我都在關心的問題是:這些東西真的能弄到手嗎?
能夠限制你的只有想象力,打開電腦,一切都可以靠復制與拼湊獲取。至于版權商標、財稅證明,這些也非完全不可能——如果你朋友夠多,并且甘愿為幾頁蓋了戳子的紙就付給他們兩萬塊的話,那就完全沒有問題。沒錯,我就是這么做的。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姓朱的會計,當我把兩萬塊錢遞過去,問他要等幾天才能完成:譬如,一周內可以嗎?這并非催促,時間確實緊迫,我需要確定期限。面對疑問,這家伙笑而不語,他讓我在會議室喝兩杯咖啡稍等。其后不到一個小時,他就給我捧來了兩本完整的財務報表,賬目詳細,格式規(guī)范,蓋著財務公司那新鮮的鋼印。這就完事了?對,這就完事了。
這個西裝革履的家伙掙起錢來更加如饕似餮,而且心安理得,你把兩萬塊塞進他的胃里,這人砸咂嘴唇,嗝都不打一個。經歷了這件事,我就像當年用了“入耳式作弊器”的考生,瞬間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了任何負罪感,我甚至覺得有點吃虧。
所有環(huán)節(jié)都非常順利。唯一讓我大感意外的是,起初填申請表的時候,申由田在扶持資金額度的冒號后面寫下的數字竟是"600"??吹轿依Щ蟮谋砬椋麍笠酝瑯拥睦Щ?,說,這很難理解嗎?行業(yè)規(guī)矩罷了。那四百萬是審批方的回扣,這還屬于關系好的,換作旁人,能分到一百萬就謝天謝地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謝天謝地,那可是四百萬呢,或許我應該被感謝。
一個月后,扶持金正式批復下來:自次年元月開始,每季度一次,分四次打到賬上。
前兩次劃款都很順利,直到第三次,劃款日過去兩天后,我依舊沒有收到賬戶余額的變動信息。正準備打電話到銀行核對時,申由田約我見了面。我在咖啡廳見了他,看得出來,申由田剛剛倒立過,他的臉還是紅的,凸起的血管尚未完全恢復。他見到我之后一改電話中的沉穩(wěn),上來就低嚎了一句:你搞的什么鬼?
事情出了點小意外。按照慣例,在第三次劃款之前,主管單位需要對扶持項目進行進度考察一其實主管單位懶得做任何事,所以程序就有所調整一委托第三方象征性地打兩通電話即可。在商會,負責項目審批的是申由田的朋友,而負責項目進度考察的卻是另外一個部門,這種情況下,意外就出現:當考察方打著呵欠例行公事,把電話撥到我的“辦公室座機”之后,鈴響數秒(我記得這個座機號用的還是鳳凰傳奇的彩鈴,如果換成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或許會稍微緩解我的尷尬),接電話的竟然是個賓館里的老頭子,而且他脾氣很差,認定了對方是詐騙電話后,毫無意外地把考察方給罵了一頓。還好那個老頭子是個四川人,罵出去的臟話對方沒聽懂,所以考察方只是得出了“不配合考察,態(tài)度驕橫”的結論。好吧,我不得不向申由田坦白了。去年填寫申請資料的時候,我或許誤解了申由田的那句“隨便填填就行了”,所以辦公室的座機電話那一項,我填的是以前在老城區(qū)租房時的房東電話(沒辦法,我就知道這一個座機號)。而月薪一萬八的副總經理馬樺,則是房東家那只狗的名字的諧音,它叫“麻花”,是一只白底黃紋的吉娃娃,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的后背上有一些類似麻花的黃色圖案。另外,房東四歲的小孫女有一套油畫棒,她喜歡給這只吉娃娃畫眉、涂嘴唇,我一直覺得它化完妝很像賈樟柯。
雖然結結實實挨了頓罵,但是幸運的是,靠著商會里的關系,申由田設法讓考察方相信公司只是更換了座機號。按照程序,單位座機變更后,考察方會在三天內聯系申請表上預留的手機號。
申由田特別強調,這趟見面就是為了找我確認所謂“秘書長”的手機號不會再出差錯。說完他慌慌張張站起,準備再次倒立起來,我上前阻止,免得他又在咖啡廳潔白的墻上留下一雙腳印。我告訴申由田,“秘書長”確有其人。一切都會安排妥當。
還好當初,我在秘書長那欄填的是楊子的手機號。
于是,我第二次邀請楊子來我家做客。電話里的楊子對我的突然來電并未表示驚詫,只是詢問能否推到一周以后,因為……因為什么都不行。把她說服后,當天上午我便不再外出,先是定了一家泰國免稅店的食材宅急送,隨后雇了個高級保潔員,這兩種服務幾乎在同時上了門。所謂高級保潔員竟然(或者說“果然”)有潔癖,即便戴著鞋套,她也要固執(zhí)地倒著拖地,以防在拖過的地方留下腳印,這導致她的屁股撞到了墻上三次。
保潔員離開后,我才顧得上打開免稅店送來的箱子,在這半個小時里,我一直感覺箱里似有動靜。果然——我不知道這是泰國人的習俗,還是我正好訂購到了這家店的第一千萬份宅急送什么的,所以得到了禮物——當我打開箱子,發(fā)現店家還附送了一條巴掌大的小鱷魚給我當寵物。那條小鱷魚被拔光了牙齒,四腿并攏,匝了好幾束麻繩,拴得像一只待售的大閘蟹(這種類比并不形象,我本來想用sM捆綁來比擬的)。
中飯差強人意,泰式的玩意兒還是按摩最好,料理就有些詭異,哪怕是最好的食材,賣相和味道都需要漫長的適應過程。那晚的菠蘿飯令我和楊子都倒了兩天牙,感覺嘴里上下掛著兩串豆腐丁,唯一驚艷的是那瓶泰國釀的米酒,冰鎮(zhèn)后飲用味道奇異,性極清凜。
而楊子就無福消受了,因為最近幾天她不能喝酒食辣。
飯罷,楊子用遙控在電視機上玩起了打磚塊游戲,問我這次有何目的。我深吸一口氣,把一切講畢,隨后問她,最近是否接到過考察方打來的電話。她聽后有些驚愕,說確實接到過,就在昨天下午。不過自己和那個老房東一樣,以為那是詐騙電話,就直接掛斷了??吹轿医^望的樣子,她大笑起來,說這個玩笑真把我嚇得不輕呢。事實是,昨天下午,楊子確實接到了考察方的電話,因為稍微了解一點我和申由田的事情,她就變得很謹慎,對方問的幾個問題,她都含糊其辭應付了過去。
這次可以謝天謝地了。
下午三點,楊子要去酒吧上班,我駕車送她。只是單純喝了幾杯米酒而已,跟吃了個放久了的蘋果有什么區(qū)別嗎,這就危害公共安全了?到了最后一段路的十字路口,我在等候左轉,直行的綠紅燈剛欲熄滅,居然有個交警冒出來,拿著個酒精測試儀朝我走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大概是我見到的最兒戲的一次即興表演。后坐的楊子踹了踹駕駛座,隨后朝旁邊一歪,悶頭呻吟起來。等交警趕到,她氣急敗壞地催促我左轉燈亮了為什么還不開車,而后她佯裝看到交警,便向他解釋,說自己急性腸炎發(fā)作,需要趕緊去醫(yī)院。我的舌頭在此刻打了個結,因為我在剛才就有所會意,差點同時說出她是“犯了腎結石的老毛病”。交警警惕地皺了皺眉,似乎嗅到了酒氣,但是見我眼神清澈,他決定不再追究,再看到此刻的左轉燈正在閃滅,他竟幫我疏通開一條路,還囑咐我開慢一些。
駛去酒吧的最后兩分鐘,我們一路狂笑。下車前,我深情款款地看著后視鏡中的楊子,突然發(fā)現她是如此美好。這個女人,在最近24小時內連續(xù)救了我兩次。她似乎理解我的情境,便朝我翹了翹嘴角?!藭r此刻,楊子的手機響了。
我說:別接。
她說:真的不接?
楊子舉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串座機號碼。
我說:快接!
楊子接通電話,嗯了四聲之后,電話掛斷,她說:電話里這個人說,作為考察方,他有義務提前通知我一聲——主管方這幾天隨時都可能去公司現場考察。
第一次,我的后腦勺像個掉在地上的鑼一樣顫抖著嗡嗡響。簡單的作假已經無法蒙混過關,用申由田的話說,這就像身體掉進井里,靠耳朵已經掛不住了。當人們對某件事徹底感到絕望,他們的表現將不再是團結合作,而是相互指責和推諉。申由田開始批判我的冒失與不負責任,這僅是書面描述,其實他耿爽直白,直接指責我欺騙了他——連個辦公地點都沒有,這他媽算怎么回事?本來就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的事,沒想到你連這都應不來!
而我還在搜刮一切可能,企圖修復這次閃失。而且我成功了。待申由田罵夠,頹喪地捂著額頭,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還有一個辦法。
還記得馬新德和他的保健講座嗎?那次合作后不久,這類騙局就被中央電視臺連做了兩期焦點訪談節(jié)目進行揭露,在此之后,該行業(yè)雖然沒有徹底消失,不過已然過了低風險、高收益的黃金時代,用馬新德的話說:這群金舌魚已經游走了?,F在的馬新德早就轉了行,他在老城中心一座陳舊的辦公樓的頂層開了一家公司,招來一堆乳臭未干的年輕人,以發(fā)展會員的方式推銷幾款收藏品?!阆氲臎]錯,這確實就是個傳銷窩點。
于是我們登門拜訪,現場如我所料:大廳烏煙瘴氣,聲音嘈雜,像晚上七八點的火鍋店,面對面講話需要叫喊方能聽清。在這里,一群群墜入錢眼兒里的年輕人圍著一塊塊小黑板,聽一些家伙講解著黑板上羅列出的一排排復雜的計算公式,以科學地證明他們對未來的憧憬完全不會落空。另有一些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剛剛扛著行李走出校門,就被拉攏過來,聽上幾分鐘講話后,迷茫的雙眼開始發(fā)出自信的光來。我們在會客室見到了馬新德,他依舊激情澎湃、爭分奪秒,聽罷我的求助,他表現得比我都著急,突然跑到大廳里拍起來巴掌。亂糟糟的人群在幾秒內安靜下來,在黑板前講解的幾個人同時放下手里的事情,走出人群,聚攏過來,聽馬新德發(fā)號施令。
這已不是我第一次見證馬新德的效率和奇詭,這家公司雖然混亂得像個遭到煙熏的蜂箱,實際上它等級森嚴,執(zhí)行力超強,馬新德的指令按部就班下達,到了底層則分工明確,活兒干得非常麻利:他們?yōu)槲倚伦隽艘粔K公司匾牌,花團錦簇著,大張旗鼓地掛在門口;他們裝潢了簡單的公司文化,在幾個辦公室門口貼上了“攝影部”“策劃部”“發(fā)行部”之類特定的門牌,還為里面坐班的人設計了工作證;他們?yōu)槲伊可矶ㄖ屏藥卓罟撅L采展示圖,用投影儀在墻上循環(huán)播放,甚至還搞來了幾面“優(yōu)秀民營企業(yè)”之類的錦旗;他們在大廳的桌子上堆了三大摞表示“項目正在火熱進行中”的文案資料,而在“攝影部”的辦公室里,我居然真看到了一臺高清索尼攝像機;最后,他們給我和申由田拍了合影,莫名其妙的是,拍照的時候還在我倆中間放著一個空凳子……到了下午,照片洗印出來,裝裱之后掛到了墻上,這時候那個空凳子已經坐上了一個戴著圓眼鏡的光頭男人——他身披黑色斗篷,歪著個嘴,一臉的嚴肅和不滿。噗!這是陷入了中年危急的亞洲版哈利·波特嗎?不,負責修圖那個女孩介紹說,這是鳳凰衛(wèi)視的一個著名的文化類節(jié)目主持人。
除此之外,待考察團真的來了,馬新德會臨時調兵遣將,讓多余的員工立刻撤離。
好吧,簡直大開眼界。事后,馬新德問我現場布置得怎么樣,像不像一家專業(yè)的廣告公司?申由田搶著搖了搖頭,說這不是像不像的問題,這壓根就他媽是一家專業(yè)的廣告公司。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主管方并沒有過來實地考察。因為在兩天之后,他們突然改變了主意??疾旆脚R時給楊子打去電話,說主管方經過研討決定,讓我們拍幾張照片發(fā)到指定郵箱即可。
并不算白忙一場,這就像必要的保險支出。在處理照片時,我的手機響了,短信顯示第三筆扶持金已經到賬。
(6)
最后一筆扶持金于十月中旬到賬,事情終于結束,我們特地慶祝了一番。期間,馬新德的臉色有些難看,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對整件事都懷有了輕微的敵意。馬新德譴責商會的傲慢,對方明明吃下了最大份額的回扣,卻常常一個電話打來,讓我們跑斷雙腿。而申由田也承認了今年是他倒立次數最多的一年——他總能拿捏好語言的分寸,以化解凝結后的空氣。最后,馬新德提議:或許我們三個聯合起來,可以一起做點實事。
或許吧,有待商榷。
那天我在凌晨兩點驚醒,聽到CBD方向竟有煙花爆竹的聲響。此刻,一個主意潛入腦海,令人為之興奮。凌晨的想法大都經不起理性的考驗,第二天早上,我躺在床上重新梳理著馬新德的資源以及申由田的人脈所能發(fā)揮的價值,似乎水到渠成,到了第三天,我已經打印了厚厚的一疊策劃書和一份拷貝,丟到了他們田面前。
那將是一場漫長的戰(zhàn)爭,一旦取勝,將會帶來極其豐厚的戰(zhàn)利品。計劃是這樣的:馬新德曾透露,自己有一個在本城郊區(qū)開工廠的朋友,兩人交清至深——這將是一切得以實行的前提。首先,我們會聯合入股這家工廠,變更其名稱為一家?guī)в协h(huán)保性質的新公司,其后,再靠著申由田在國土部門的關系,搭乘環(huán)境保護政策的便車,在城區(qū)近郊申請一塊土地(2014年之前,這種事不難辦到),成立“環(huán)保工業(yè)園”,表面上是為了滿足擴大業(yè)務之需,實則可以利用這塊土地經營商業(yè)地產。在此基礎之上,再過一到三年,工業(yè)園會進一步融資,成立“環(huán)?;饡保罱K破繭成蝶,完成一家金融企業(yè)的蛻變。
負責公關和審批工作的申由田比較樂觀,他總結說,如果馬新德能走好第一步,那么這座空中樓閣就有了第一根基柱。對此,馬新德不置可否,他啃著自己的拳頭一言不發(fā)。申由田開始安撫他,說如果擔心風險太大,自己倒是可以找來個傻瓜變更為法人,前提是申由田會在新公司的組織架構上做手腳,在大權不會被其攫去的情況下,讓這個傻瓜承擔整件事的一切風險。這時候,馬新德終于發(fā)了言。不出所料,他開始質疑整件事的可操作性,尤其是作為基金會的后半部分,聽來就像天方夜譚。我向他解釋這個部分的微妙之處:所謂的基金會,實際上只是一道障眼法,是否能夠落實并不重要——能夠申請到土地,做成工業(yè)園,一切就已經足夠。基金會這部分存在的目的,其實是為了促成前面的部分。
在一開始,如果你要給合作者畫餅,那就不妨畫得大一些,再大一些。
那天中午散場后還有個插曲,一個老婆子在餐廳門口堵住了馬新德。
這個鄉(xiāng)下人操著與本地格格不入的方言尖叫著沖了過來,因為極薄的手工鞋底,每走一步都把地面搗得咚咚響。逮到馬新德后,她拿了張照片出來比對。照片上的馬新德西裝革履,笑容燦爛,身后看起來應該是某種講座現場——而真人馬新德則一臉訝異,只有眼球在瞟動,仿佛在向我倆求助。確認了身份,老婆子把一兜混裝的核桃、馬蹄蓮和花生遞過來,企圖“賄賂”馬新德以博得好感。她稱呼他為“李醫(yī)生”,隨后一臉懊惱地回憶起往事來,說自己在前年來城里暫住,幾個年輕人拉攏她去一家診所的二樓參加了幾場保健交流會,交了兩萬五千塊所謂“健康投資”之后才發(fā)現那是一場騙局,因為其中有兩萬塊是自己女兒的存款,所以她希望“李醫(yī)生”能幫幫忙,把這部分錢討回來。馬新德把對方的“禮品”遞還回去,讓她注意自己的措辭。他說不記得這回事了,另外這種情況屬于投資,不是存款,更不是騙局。所謂投資本來就有風險,如果你想拿到超過10%的年息,那么最好同時也做好血本無歸的心理準備。
最后,馬新德說:即便這張照片是真的,我真的參加了那次活動,那我也只是活動方請來的嘉賓罷了,跟你們之間的交易沒有任何瓜葛。
好似已經適應了這種推脫,她并未繼續(xù)糾纏,哭喪著臉離開了。
其后的一路上,馬新德都在調侃那個老婆子的無知與貪婪。針對這個話題,申由田發(fā)表了個人見解,他說:不能就這么說她是“貪婪”的。很明顯,是活動方的虛假宣傳誤導了她,這個老太婆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她只想要回自己的東西罷了,瞧,她還帶著土特產。相反,再看看咱們,咱們這些人才真的“貪婪”。我們在拿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時眼都不眨一下,核桃?花生?屁都不會留下一個。
馬新德一本正經地搖頭,他說:問題不在這里,問題在于誰有能力“去拿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很明顯,那個女人是“不能”,而不是“不想”,如果能,她會比我們更加“貪婪”。
說罷,他倆一起朝這邊看來,仿佛我是這場辯論孰勝孰負的裁判?!沂莻€看到書就會打瞌睡的人,沒興趣參與這種假設與遐想。
一個月后,我收到了一張宴會請柬,地址是在省會城市的一家會所。我如期赴約,準備好迎接一場談判與驚喜。
才怪。
我不會詳敘宴會現場布置得有多么富麗堂皇,因為對我而言,那次宴會與“最后的晚餐”唯一的區(qū)別就是背叛者的數量從“一”變成了“所有”。剛開始,馬新德把一個矮個子男人拽到講臺上,舉著麥克風大談倆人的傳奇往事:在念大學二年級時,馬新德曾休學半年,他在青島認識了那個家伙的堂弟,兩個人整日廝混。一次在飯店吃飯,因為一縷煙灰落到腳上,他們和鄰座鬧起沖突。兩桌人互不相讓,最后以那家伙的堂弟被人失手打死、馬新德被送回原籍告終?;丶抑?,馬新德的父親帶他理了發(fā)、買了新鞋,幫他“驅除晦氣,從頭到腳重新生活”。誰知四天過后,馬新德突然宣布要去參加朋友的葬禮,他的父親對此明令禁止,盛怒之下,警告若他執(zhí)意要去,就把自己買的新鞋脫下來。馬新德性子也拗。果真脫下鞋子,僅穿著雙襪子去參加了葬禮。這可把葬禮現場的堂兄給感動壞了,從此兩個人你來我往,也成了好朋友。
馬新德說罷,矮個子男人接過話筒,他感慨萬千,仿佛過去的事情來自神意,注定了要成為這次的合作的淵源?!纫坏?,我怎么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場宴會,我本以為是一次洽談,沒想到它是一場慶祝,難道整件事已經談好了嗎,為什么馬新德和申由田從沒參考我的意見?在這整整一個月的等待中,他們好像撇開我開過小會。
果然,接下來申由田登場,他當場宣布:新公司的重組圓滿完成,“環(huán)保工業(yè)園”的營業(yè)執(zhí)照已經得到正式批復(原諒我無法透露新公司的具體名字)。臺下掌聲雷動,申由田開始宣布新公司的人事安排,原來許給我的職位——行政總監(jiān),卻是原工廠里的一個老頭子。
我已經忘記了申由田口中的公司估值,在一陣刺耳、冗長的掌聲過后,他特別感謝了我,說我作為策劃者,將在重新組建的新公司中擔任“要職”?!鲁菂^(qū)辦公處的業(yè)務部經理,負責山東和東北地區(qū)的業(yè)務接待工作(除了陪客戶喝酒,好似沒有任何權力)。如果接下這份尷尬的差事,我估計三年之內自己就會酒精中毒死掉。
宴會正式開始,我不在主桌,而是被安排在了靠近后門口的角落里。對,我的臉都綠了。
接下來,新任的行政總監(jiān),就是那個在屋里也不肯摘掉鴨舌帽的老頭子,站起來開始了他那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演。自右手邊第一位的馬新德開始,他按照逆時針順序,把主桌上的十二個人連名字帶職稱一口氣背誦下來。當他背到一半,大廳里自發(fā)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背完一圈,他伸出食指表示暫停,而后喝了口紅酒,開始更進一步,背誦起散坐著的人名。這時候,掌聲已然充斥了整個大廳。我看到門窗上的玻璃在輕微地顫抖,走廊里的服務員好奇地探過頭來。
宴會中場,我假裝打電話,出去透了透風。此時月光正好,我有些懊惱,是啊,對于整件事而言,我只是出了套策劃書罷了。最愚蠢的是,就連我親擬的策劃書里,也不能給自己安排一個妥當的位置?!阅呐聝H是負責接待的虛職,也算得上他們對我的饋贈。此刻大廳里爆發(fā)出一陣歡呼,似乎是對我此刻想法的回應。
不一會兒,兩個年輕人搭肩走出來,生拉硬拽,把我給架了回去。
(7)
我當晚醉駕被抓。從宴會現場到酒店只有兩個路口,最后還是個丁字路。看到交警的反光服,我趕緊朝酒店調頭,收費處的閘門已經開了一半,我還是被叫停下車?!?964,馬上熄火!”聽到這聲呵斥,我徹底絕望,抓了把剝剩下的檸檬皮大口咀嚼,企圖掩蓋滿嘴的酒氣。
交警扒上車窗,探了張臉過來。
我跨起一條腿,朝副駕駛位的方向挪了幾下屁股,嘴里卻慌不擇言,說了句自己不是司機?!神{駛座的安全帶還掛在我的腳脖子上呢。
是的,場面十分尷尬。我就像個初次撒謊的低能兒,成了當晚交警支隊的笑柄。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判刑兩個月,罰款3000元。后來我才得知,這段時間省會城市正在舉辦什么“四國友誼城市貿易促進會議”(其它三城分別為大阪、仁川和新加坡),幾乎調來了全省的警備力量以管理市容、疏導交通、排查安全隱患。這種五年開不來一次的會議竟讓我給撞上了,作為典型,我沒有任何緩刑的可能,就直接入獄了。
壞運氣接二連三,服刑一周后,我又被“逮”了一次。
原因是涉嫌詐騙自己的獄友。沒辦法,沒人能夠抵擋“愚蠢”的誘惑,如果有人口袋里的鈔票已經掉了半截出來,這該叫我如何把持住,不去順手一撈?在監(jiān)獄里,我認識了一個同樣醉駕獲刑的老家伙,他頭腦木訥,癡迷般做著發(fā)財夢,不過不幸的是,他的頭發(fā)四十多歲就已全白,為了順利通過面試,他有過好幾次染黑了頭發(fā)去應聘的經歷。這個人很快就上了我的當,同意讓自己的老婆匯來兩萬塊“理財資金”。頭天晚上,我就跟他百般強調:第一,不能透露錢的用途;第二,絕對不能提到我。這人果然是個蠢貨,蠢到了不會撒謊的程度,一張嘴就露了餡兒。探視不過三分鐘,他老婆就直接在監(jiān)獄報了警,獄警則直接把我揪出來,同她見了見面。
我想,自己應該破了從作案、報案、破案到入獄整個流程的全球最快紀錄。
這件事影響惡劣,導致我的對公賬號遭到凍結。沒幾天,申由田就給我寄來了一封快遞。里面是一張蓋了紅戳的通知,以公司的名義說我醉駕入獄,又被起訴詐騙,已不再適合在新公司任職。而介于我曾經做過的貢獻,他將委托馬新德給我的私人賬號匯一筆酬勞。
這通知來得真及時。我覺得自己患上被迫害妄想證,因為我開始懷疑整件事都是申由田一手策劃的,以達到把我徹底摒棄的目的。
無論如何,從此以后我都只能以旁觀者的身份,來目睹那家新公司的興盛與衰敗。2014年底,基金會正式成立,乘著時下的風潮,他們大張旗鼓,以杠桿配資的方式進軍股市,著實發(fā)了筆橫財;不過到了2015初,日子就變得艱難起來,在那年的春季股災里,基金會有上億資金人間蒸發(fā),下落不明;2016年初,市政府出臺環(huán)保新政,勒令工廠停產兩個月,以觀后效;2016年10月,市政府的土地調控政策出現反彈,城郊的地皮價格不降反漲,工業(yè)園被勒令在半年內朝外搬遷,因而虧損嚴重,導致基金會也無力支付周期利息。
申由田的消息永遠快人一步,據說在基金會破產之前,他棄船逃生,卷了兩千多萬跑去了澳大利亞。后來有次瀏覽新聞八卦,我看到一條消息,說是有個華裔移民在堪培拉郊區(qū)自駕游時同別人發(fā)生爭執(zhí),后被幾個年輕人用一瓶活泥鰍灌進嘴里,致使腸道大面積穿孔后死亡,新聞上死者的照片看起來很像申由田。
基金會破產后,馬新德倒是完美脫身。他重新自立門戶,這家伙忒有魄力,連地址都沒換,直接搬到了原基金會辦公樓的頂層,繼續(xù)做起了原來的傳銷生意。
至于我——我倒是減了刑。七個月的刑期,實際上不到三個月就準予釋放,準為緩刑。
回到白銀莊園的公寓,我驚喜地發(fā)現那條小鱷魚居然沒有被餓死(雖然現場慘不忍睹,它削瘦干癟,像只破襪子丟在籠子里,把鋸末做成的窩都啃光了),它的兩排新牙歪七扭八地長了出來,像胡亂按在梯田里的一顆顆米?!脛e重逢,它咬了我的手。約一周后,我打車去找楊子,在酒吧大門口,我發(fā)現拿大棗那個鄉(xiāng)下老婆子竟然是楊子的媽——負責我人生劇本的人是哪個窮鬼,為了節(jié)省經費,一個群演非要這么反復使用嗎?我退回車內,調頭去了附近的銀行。我的私人賬戶里尚有兩萬九千塊,是馬新德打給我的“策劃費”。這個存款數字令人眩暈,仿佛老天把一種選擇拋在了我眼前。于是,接下來的兩天里,我像個私家偵探,偷偷摸摸找到那個老婆子,塞給了她兩萬五千塊的現金。
這伎倆多么熟悉。讓一個老人瞞著自己的兒女——不是給我錢,這次是收錢。你相信嗎?我他媽一定是吃錯藥了。
白銀莊園的租金到期后,我直接退了房。那天晚上,我在老莫酒吧喝多了,找楊子道個別,便打車到一家酒店休息,第二天我就回了老家。
我突然發(fā)現,自己就像一只盜金蠶,大口吞下一粒粒碎金,現如今,又完完整整拉了出去。
并非完全破產,我曾零星給家里打過一些錢?,F如今,我家已經蓋了一棟三層小樓,還把一樓的門面租給了一對炸油條的兄妹。——我媽說那是夫妻,我不敢茍同:夫妻哪有長得那么像的?另外,我媽還買下了我家對面的一塊宅基地,令我爸把那里開辟成一個菜園。我時常去菜園摘菜。這片小天地讓我想起自己偶然看到的半首詩:鏟除了雜草,菜園就有了秩序,絲瓜在上,黃瓜在下?!l管它是什么意思呢。
其實我想說的是我的結局,一個騙子,卻因為醉駕入獄,最終倒也錢財散盡,皆大歡喜。好似這個世界沒有因果,或者是,因果之間并沒有那么錙銖必較?好吧,我承認自己不擅長從某段經歷中總結所謂的人生感悟。其實,我完全能理解申由田和馬新德的所作所為,若想拉攏旁人共擔風險,就需要做出必要的自我犧牲——我,就像他們祈雨時獻祭的牛頭?,F在,一切都將結束于這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我假裝在書寫自己的故事,我已把一切交代完畢。問題是,你會相信我嗎?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