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

作者簡介：閻連科，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丁莊夢》《風(fēng)雅頌》《四書》《炸裂志》《日熄》等。曾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三屆老舍文學(xué)獎，馬來西亞第12屆世界華文文學(xué)獎。先后四次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和法國費米那文學(xué)獎短名單。2014年獲捷克卡夫卡文學(xué)獎。2015年《受活》獲日本“推特”文學(xué)獎，2016《日熄》獲香港紅樓夢文學(xué)獎。作品被譯為近三十種文字并出版?，F(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香港科技大學(xué)冼為堅中國文化客座講授及榮譽博士。

多大的天都能裝進(jìn)瓶子里。

道長有媳婦。她帶著孩子和女人的意暖來看他。

剛臨冬，雪就先一步地到來了。滿山的白，像人的虛空樣。紫云觀臥在雪林間，道長和他的徒弟寒在觀房里，讓人想到套盒，套盒最里窩著一戶人家。溪平嶺的這地方，一年里的春夏秋，是游腳旺至的圣地兒，空氣好，林木密，鳥蟲的叫聲比樹葉還稠實。可時入冬季后，風(fēng)狂了，人就息歇了，路閑得寂出嘰嘰聲。加之到了走雪天，世界上連菩薩老子都不現(xiàn)身了，廟觀就閑得比路還要閑，連往日隔三錯五來找道長扎銀針的邊鄰村人也不到至了，使得坐在上堂的道神呂洞賓，十天半月一炷香火都沒有，落得個一身塵灰死在清寂里。緣于此，神座下的功德箱，也餓得前胸貼后背，箱腰上裂開的木板縫，像從饑餓里逃跳出的肋骨般。

功德箱上的鎖，銹成紅黃色，等鑰匙如望夫山上等著男人歸來的怨婦樣。

道長睡在堂前西側(cè)的觀廂里，山柴好，炕火熱到前夜睡不著，來日上午又不醒。臨午醒轉(zhuǎn)過來后，媳婦、孩子已經(jīng)至觀大半天，將觀院的積雪掃掉了，把神身的浮灰掃掉了。還把道長不算太臟的袍子在洗衣機里轉(zhuǎn)洗著。是洗衣機的叫聲把道長喚醒的。推開門，揉著眼，道長看見媳婦像看見了耳光樣，她火等冰似的立在院央里，正和徒弟玄明在烤野火。孩子騎在觀堂呂洞賓的脖子上，高高揚揚喚：

“駕——駕！”

和媳婦望一眼，道長問：“你怎么來了？”

媳婦說：“想來就來了?！?/p>

把孩子從神的頭上呵斥下，讓玄明去燒中午飯，并托囑他把掛在觀檐的臘肉炒一炒，一家三口就往西廂觀屋走來了。屋不大，倒干凈，地上除了道長的布鞋、拖鞋和睡落在地上的枕巾外，也就是幾枝劈柴、草紙和卷著書角的《道德經(jīng)》。媳婦來了，道長和神一樣很快就讓地上索利了。將被褥收在墻柜里，又到外面給炕灶喂了柴火，炕就漸次暖起來，如神撫摸了信徒的靈心和身子。道長媳婦年齡三十幾，住在山下的街鎮(zhèn)上，臉上的濡亮很像這個時候的光，尖紅色，扎人眼，頭發(fā)也黑到刺人目，加之穿了艷黃色的羽絨襖，整個人，就像不會畫畫的人畫的水彩畫，倒在沒有章法中愈發(fā)跳脫奪目了。道長已過四十歲，穿了道人在冬季最常穿的黑棉襖、土棉褲、灰棉靴，顯得有些臟，像被無神論的人羞辱了一番樣?？梢驗樗巧?，必須原諒羞辱他的人，于是臉上就僵著一層笑，那笑如遮住一室污雜的窗簾布。

孩子在炕上剝吃敬過神的花生和瓜子。他們倆，一個坐在炕沿上，一個坐在凳椅上，中間設(shè)了小桌子。桌上有紫砂壺和沒有水的紫砂杯。就那么對對相坐著，此彼相望著，讓從窗玻璃透過來的光，落在屋里披在他們身子上。

屋里暖起來，誰都不說話。

身子暖起來，誰都不說話。

媳婦忽然把道長的手給拉過來，握在自己手里邊，眼里放著燒紅鐵的光。道長任她握。手在她的手里還用指甲把她的手心刮了刮。媳婦掉淚了，臉上燒鐵的紅色成了寡黃色，額上竟還有一層薄汗濡潤著。道長望著門口那方向，目光有一半分在媳婦的臉上和身上。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笑一下，把手從媳婦手里抽出來，讓目光去往窗臺那邊了。

窗臺上有一個新擺上去的鏡框兒。鏡框兒里面是獎狀。道長盯著那獎狀看一會兒，媳婦也扭頭盯著看，還很喜驚地“哦”一下?！芭丁蓖炅?，臉上燦然出發(fā)現(xiàn)懷孕時的喜黃色。道長在那喜黃里，去那鏡后摸出一把鑰匙塞到媳婦手里邊。

媳婦看看那鑰匙，出去一會兒重又走回來：

“鎖該換了，半天打不開?！?/p>

把鑰匙放在桌角上，將一大把的碎錢丟在桌央里，像牡丹花開樣，五十的，二十的，還有十元、五元和一元、二元、毛角的紙幣和硬幣；也還有三張大額的百元鈔票夾在那中間，如花冠中最大的幾瓣花片兒。就開始坐下清整那些錢。所有的錢都是折皺著，還有的被揉成污團(tuán)兒。冬雪的冷潮結(jié)在紙幣上，經(jīng)了屋里的暖，結(jié)潮化軟了，綿下來，開始有淺灰的霉味從那錢上散開來，宛若春天來時一山野的木腐香。

陽光好，金成璀璨黃，隔著窗玻璃望過去，像火光注在眼睛上。媳婦在光里砌整著錢。把百元的展平砌成一疊兒，將五十元的展平砌在百元上，然后再去錢堆里挑揀二十元的票，讓人想到秋后的鄉(xiāng)媳在席上、筐里撿糧食。孩子五歲半，能識許多字，也從炕上跳下為錢作勞著，把一元的疊在一塊兒，把二元的擺在一塊兒，還在嘴里數(shù)著“一、二、三”，童音的節(jié)奏很像詠唱圣詩里的歌。

道長從屋里出來了。

媳婦不來時，香火旺季間，道長也常和徒弟在夕陽里閉上觀門和媳婦那樣擺整功德箱里的錢?？珊髞恚勺显朴^的正式道長了，整清錢的事兒就都由徒弟去做了。不是懶，是警覺——道長就應(yīng)該圣一些，關(guān)于錢的事，應(yīng)該讓徒弟從他身上嗅出一股淡遠(yuǎn)味?，F(xiàn)在媳婦和孩子在清整那些功德錢，他就更應(yīng)該出來距那遠(yuǎn)一些。距那遠(yuǎn)，自然也就離神近了些。為了離神近一些，他立在觀院央中里，望著六層石臺上的觀堂門，和門里的道神像。看那門漆舊落了，木刻的道言對聯(lián)“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有為無無為有有無無有”也該上漆了；還有呂洞賓的像，不知為何他總是續(xù)續(xù)念念想，有一天化緣或者求政府賜恩一筆錢，把呂洞賓的泥像請出去，塑一尊老子的鍍金木像或大理石雕刻敬在那。這樣想，又覺得愧對呂洞賓，畢竟也是八仙里的要人呢。像吃了人家還要毀了人家的負(fù)恩罪賊樣，想著，道長把頭勾下來，將目光從升上的觀堂轉(zhuǎn)降到觀門外的嶺道上。

道那邊，停著道長的棕色小轎車。車這邊，正有一個老婆兒走過去，她是寒瘸膝，在雪地上一瘸一拐走，每一步都要倒下去，每一步也都沒有倒下去。入冬的大雪結(jié)在不足丈量的路道上，上坡倒還好，下坡時，腳一滑，人就滾到路邊溝里了。滾下也就沒命了，至多在世上留下一處尖叫聲。從觀院朝著觀外看，因著要下七八級的階臺才到那路上，由此道長在觀院望那婆婆時，像菩薩在云里看那為她上香的人，像老子端立在絕頂看那在山腳找尋他的人。心里惻隱了，知道她是去觀那邊更小的只有一間房的廟里為菩薩上香去，道長還是從觀院走出來，下到最后一級階臺上，追著她的寒影喚：

“三嬸——你過來，我給你的病腿扎扎針?！?/p>

老婆兒立下了，回身望了道長一會兒，用脆干卑視的聲音道：

“我信的是菩薩，不是呂洞賓！”

又走了，一瘸接一拐，像用力跳在雪路上的冬蚱蜢。

就在那階臺沿上木立著，有炒臘肉的煙香飄過來。山下滿溝壑的白雪上，蓬著一片片黑枯的樹枝和青冰條。立一會兒，道長又蹬著階臺回觀了。面前的臘肉香，一絲絲在午陽里呈著暗紅色，柔絲絨線般。他跟著臘肉香，到觀東灶房兼為徒舍的道房看了看，又朝自己住的觀西道房走去了。

媳婦和兒子已經(jīng)把那碎錢整好了，五十元和一百元的結(jié)成一戶壘在一起。其余二十、十元、五元和更卑微的按身價結(jié)為一戶壘在一塊兒。碼價大的在下面，碼價小的在上面；最頂上的是角票和硬幣。道長進(jìn)來望著那兩戶錢，像望著一高一矮、一塌一立的兩柱道塔樣。

媳婦正拿著一張百元票，給孩子講教歷史和故事，見道長的影子倒在錢桌上，扭過頭，像說天氣好樣道：

“一共六百多?！?/p>

道長說：

“接濟(jì)一點給三嬸吧，她到隔壁菩薩那里了?！?/p>

媳婦盯著道長看了一會兒：

“給多少？”

道長想了想：

“零的都給她。堆兒大，好看些?！?/p>

這時候，道士玄明在東觀房里喚叫了，問炒臘肉是希望鹽放多一點，還是鹽放少一些；問蒸上的米飯應(yīng)該熟了吧；要不要給小侄兒單獨炒個菜。玄明將近二十歲，臉上有幾粒春刺豆，像泡脹的種子埋在肥地里，黑棉的道帽把那豆種襯成青紫色，宛若那種子隨時都會炸開生出芽萌來。他立在門口上，人在日影里，再往前邊一步就能站在太陽下，可他就是不往前，只把自己鑲在門框內(nèi)，如那門框牽著他的手腳不讓他出去樣。頭揚著，手在嘴上喇叭著，扯著嗓子喚，把他響亮的嗓音弄落一院子?？伤€沒喚完時，道長就從對面屋里出來了。媳婦也跟在道長后邊出來了。兩個人，一前一后豎在院央里，道長臉上顯出很不快的責(zé)怒來：

“我還沒死哪，想要作法啊！”

玄明不生氣，從門框里邁出身子后，笑著立在他面前，一直盯著他的衣服看，見師父衣服齊整，連一粒散扣都沒有，又挪移目光盯著師娘的衣服看，看完了嬉皮笑臉問：

“沒啥事兒??？”

道長朝徒弟身上踹一腳，三個人就都去東觀屋里了。一塊兒炒菜，蒸飯，揭鍋，洗盤子，盛米飯。轉(zhuǎn)眼就是四樣菜，又大碗、小碗裝了米飯，拿了酒杯，朝西觀屋里走。西觀屋里光陽好，炕又暖，他們總是在東邊屋里做炒端到西觀屋里吃。可這次，端到西觀屋里時，景況不再一樣了。出了一點節(jié)外的事。原來小桌上放的兩沓錢少了一沓兒，桌上像塌了半壁江山樣，靠門口這邊的半面桌，空得如一絲薄云都沒積存下的天一樣。丟的那一沓，是矮矮塌塌的五十和百元票。留著的，是那一柱高的多的二十元、十元、五元和二元、一元及角票、硬幣塔，且道長的兒子還把那十幾個硬幣由大到小，積木一樣壘在那沓紙幣正央里，齊高高地豎起來，使那沓由大到小的紙幣為座基，座基上豎著翻倍縮小的銀光硬幣塔。他為能把這幣塔豎起而高興，見父母和道叔端著飯菜進(jìn)來了，還一臉笑地指著幣塔說：

“看看，看看——我擺的！”

母親問：“那錢哪？”

“給了三奶啦。”兒子興奮著，“剛兒我出去，看見三奶從門口過，我就回來拿去給了三奶啦?！比缓竽赣H就當(dāng)當(dāng)哐哐把端的菜碗擱在桌子上，起身一耳光打在兒子后腦上，“誰讓你給！誰讓你給！”呵斥著，又一連聲地抱怨道，“給也給這少的啊，誰讓你把那五百給人家，把這一百多塊留下來！”孩子就哭了?！巴邸钡囊宦暼缣祉斦硕矗晃葑有?jié)M五歲孩子的委屈和枉冤。“不是給的少的嗎？”他哭著辯申著，“那一摞錢那么低，這一摞錢這么高，我不是把那低的、少的給了嗎？”

道長媳婦無語了，立在桌邊上，盯著兒子說的留下的一摞多的、高的碎票兒。紙幣上的銀塔倒下了，滿地滾的都是一分、二分的錢，在透窗的日色里，如夜穹空頂閃的光。孩子的哭，也如星夜生的風(fēng)，一野都是嗚嗚聲。在那嗚聲里，有人覺到?jīng)鏊腥擞X到冷。還有的，覺到了在這嗚聲里，墻像擋了風(fēng)那樣余多著。

道士就那么余多不解地墻樣豎在那，手里端著兩碗白米飯。

道長忽然就笑了，從道士身邊繞過去，先摸撫摸撫孩子的頭，看著桌上的一桌碎錢笑得如開在冬陽里的菊花般?！澳阕龅脤?，做得好！”不知是為了哄孩子，還是真的那樣想，他大聲笑著說，還用目光去試著瞟媳婦，像有了可以明證什么的目光要示給媳婦看。

媳婦就怒了，閉著嘴在地上跺了一下腳。

“他不是把張數(shù)少的送了出去嗎。”道長說。

媳婦不說話，突然過去把孩子從道長懷里奪過來，然后冷著目光冰道長。

道長不笑了。

道長也用半冷的目光回冰媳婦一會兒，從鼻里哼一下，忽然轉(zhuǎn)身將炕邊柜的抽屜拉開來，拿出一疊百元票的人民幣，數(shù)出十張后，又將手里剩下的幾張重新放回抽屜內(nèi)，將拉開的抽屜合關(guān)上，再轉(zhuǎn)身，前走一小步，將那十張百元的鈔票塞到媳婦懷里去，用風(fēng)清韻寒的聲音問：

“這是一千，夠了吧？”

媳婦沒有答，只是用耳光樣的目光摑在道長的舉止上。孩子也不再哭鬧了，異驚訝訝地看著父親和母親。徒弟好像明白了什么事，輕輕把手里的米飯放在桌子上。“別吵……別吵。大冬天，大老遠(yuǎn)，好不容易見一面。”說完就退到西屋外面了，像真的發(fā)現(xiàn)自己在那多余樣。屋里只還有道長一家人，靜得能聽到炕里因為柴盡的退暖聲。有個在冬天必死的蛐蛐活在炕縫里，這時它出來爬到炕沿望了望，又事無相關(guān)地爬回炕縫了。太陽光，依舊盡力慷慨地照著桌子和磚炕。有一只蒼蠅飛來落到炒臘肉的盤子上，饕餮得餐出細(xì)亮亮的響。孩子好像明白錢的大小多少了，把母親懷里的十張百元票子拿起來，笑著朝母親臉上伸，像他送出去了五百收回了一千樣。

母親把那一千接奪了。

她捏著那錢將目光從道長臉上收回來，繞著飯桌朝前走幾步，主人樣，過去把道長拉開過的抽屜重又拉開來，朝著抽屜里面死盯一會兒，又猛地把那抽屜推合上，朝后退兩步，和道長面對面，逼著問了一句話：

“你今夜回家嗎？”

道長說：“不。”

媳婦問：“為啥？”

道長說：“神不讓?！?/p>

媳婦又盯著道長冰寒一會兒，將舌頭在嘴里裹一下，突然把一口痰吐在道長臉上就走了。如一股風(fēng)樣從西觀屋里吹出去，又從觀院吹到觀外邊。道長一直站在那兒沒有動，也沒有去臉上擦那掛著垂流的一口痰，只是在那痰要從眼角流到嘴角時，他用手壩著痰，對著門外喚：

“玄明啊——開車下山把你師娘和侄兒送回去?！?/p>

又過了吃頓飯的工夫，玄明回來了。他把車還停在觀前的那塊平地上，踏著陽夕爬上階臺入進(jìn)觀院里，看見師父不在西觀屋，而在觀堂的殿里端著半盆水，手里拿著一塊毛巾布，正扒著呂洞賓的肩膀在給泥塑擦頭，抹臉，洗身子，把呂洞賓身上的塵灰洗得一點都不剩，讓他著金飾銀的身子在西照過來的落日里，閃著刺眼的情彩和光芒。玄明就立在那神像和師父的身子下，仰頭自語似的對著師父說：

“師娘真奇怪，路過那異教三嬸家里時，她拐進(jìn)去把那一千塊錢也送給三嬸了?！?/p>

師父就把那抹布僵在半空間，捂在呂洞賓的胸口上，想說什么話，又沒說出來。玄明就還那么仰頭望著師父的臉：

“師父，我家里人又給我介紹對象了，你說我回去見不見？”

“你見呀?！睅煾复舐暤?。

“聽你的，”玄明笑著搓著臉上的“種子”說，“你讓我見了我就見，你讓我結(jié)婚我就結(jié)婚；你不讓我結(jié)了，我就打光棍，一輩子就和神們結(jié)婚過日子?！?/p>

然后接過師父遞下的半盆污臟水，換水去給道神凈洗了。至觀院正中央，玄明看見天上有云在頭頂，閃著碎瓶玻璃似的光，亮白得如這一冬天的雪，又暖得和道房屋里的火炕樣。

選自《作家》2018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王小王

本刊責(zé)編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