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炒小黃瓜
(一)
兩年之后,沈婉元見到聶靜義的第一句話是:“哎呀,你不當土匪啦?”
聶靜義穿著一件英倫黑色呢子大衣,頭戴高帽,左手拿著一根象牙柄紅木手杖,右手攥著一副雪白的手套;他皮膚蒼白,鼻梁挺直,所以顯得眉眼格外黑白分明,遠遠一看,精致俊美得近乎詭異了。
帽檐投下一小片陰影,掩蓋住了他的半張臉。沈婉元瞧不出他是怎樣的情緒,只聽他說:“我如今在方督理身邊當秘書長?!?/p>
方督理,同樣是綠林出身,兩人倒是臭味相投。沈婉元心思簡單,當即嘻嘻地笑道:“厲害啊,做官啦!”
聶靜義輕輕地嗯了一聲。
沈婉元道:“電影要開場了,一起看嗎?”
聶靜義頓了一下,隨即揮手屏退左右,做出一個虛扶她的姿勢:“好。請。”
沈婉元看著他這副標準的紳士做派,頗為感慨。當年她遇到他時,他還是個剃光頭的愣頭青,拿著一把過時的柯爾特手槍,就敢把她劫到土匪山上去,劫完之后,覺得她漂亮,又開始進行求愛,搞得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電影院幕布唰地落下,雪亮的光束從頭頂投進來,沈婉元余光瞥見聶靜義摘下帽子,露出一頭烏黑發(fā)亮的短分頭,心里不知為何空落落的。
她那會兒并不想跟土匪談戀愛,就很直白地拒絕了他。他聞言,情緒低落極了,用腳尖踢著小石子道:“為什么???”他滿臉迷茫地摸摸自己的臉,“我又不丑?!?/p>
沈婉元道:“我的未婚夫會作詩,時常寫一些羅曼蒂克的詩念給我聽,你會嗎?”
沈婉元的未婚夫名叫羅舒,是商賈子弟,卻長了一顆劇作家的腦袋,整日沉迷于言情小說不可自拔。沈婉元與他交往,有一大半時間,都是在鑒賞他新創(chuàng)作的愛情故事。
沈婉元對他沒有感情——對他創(chuàng)作的詩與小說,更沒有感情,此刻搬出來,只不過想讓聶靜義死心。
聶靜義作為土匪山的大當家,天生一股倔勁,當然不會死心?;胤靠嗨稼は肓艘幌挛?,他揮手叫來二當家,命令他即刻下山去買詩集。
二當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明白大當家怎么忽然有了做詩人的興致。掂著銀錢四下打探一番,他恍然大悟:大當家懷春了!
有了明確目標,詩集就好采買了,二當家雷厲風行地從山下縣城拉滿一牛車的情愛詩集,一股腦全倒在了大當家的院子里。
“義子——義子——”二當家雙手做喇叭攏在嘴邊,“詩集來啦——”
聶靜義咽了兩口唾沫,蹲下身翻看詩集,他緊張極了,緊張到二當家嘴上占他便宜,他也沒空去在意、去呵斥了。
聶靜義捏著手中的小冊子,面目冷肅,仿佛面前不是詩集,而是一架格林快炮,下一秒他不是要去念詩求愛,而是要一機槍把沈婉元突突打死。
(二)
二當家習慣了聶靜義的表里不一,攛掇道:“大當家的,去吧,沒事兒,這是我找來最好的情詩集子,沈大小姐聽了,保準愛上你!”
聶靜義沒念過幾年書,有些猶疑:“萬一我……念錯了怎么辦?”
二當家不以為意地一拍手:“那你先讓寨里的師爺念給你聽聽,等你念熟了,你再去找沈大小姐念唄!”
聶靜義深以為然,當場抱著一摞情詩集子,去找?guī)煚攲W習朗讀。師爺對他的發(fā)音、感情、氣勢、造型,全方位做出了獨到的點評。一夜過去,他在詩歌朗讀方面,徹底地脫胎換骨了。
正式讀詩的那一天,他換上寨里最體面的長袍,戴上師爺的細框圓眼鏡,佯裝文學人士。他幾天沒去看望沈婉元,后者閑得發(fā)慌,已經淪落到去窺探螞蟻搬家,見他來了,驚喜地喊道:“可算盼到你了!”
聶靜義怔了片刻:“你盼著我來?”
沈婉元道:“你有趣,人又和氣,我當然盼著你來和我說說話?!?/p>
聶靜義怔得更加厲害:“我和氣?”他垂下眼簾,小聲地嘟囔道,“我一點也不和氣……我是土匪,殺過人……”
沈婉元沒聽見后半句,笑眼彎彎地道:“反正我覺著你挺和氣,你雖然綁我來,但從沒有為難過我,還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我。要不是長時間見不到父母,我?guī)缀跻詾槲沂莵砩嚼锫糜瘟耍?!?/p>
聶靜義回過神,明白了,這位沈大小姐自幼被嬌寵過頭,不見棺材不落淚,乃是一個實誠的缺心眼。他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不理解自己剛剛在期望什么——期望她慧眼識英雄,瞧出他有一副別致的靈魂?
笑意一點一點地滲進幽黑的眼睛里,他心中卻不感到愉悅。他是土匪,永遠上不了臺面,同樣,也不會擁有靈魂,更不會顯得別致。
氣氛過分安靜,沈婉元寂寞地問道:“你怎么不說話呀?”
聶靜義想起來意,低聲說道:“我念詩給你聽,好不好?”
沈婉元詫異地瞪圓了眼睛:“你——念詩?你……會念詩?”
聶靜義目光緩慢而堅定地在她臉上走了一遍:“為你學的?!?/p>
沈婉元來了興趣,搬了一張小凳子坐下,撐著腮幫子:“好呀,那你念吧!”
聶靜義的視線移到了她的嘴唇,那是很柔嫩、很鮮紅的一張嘴,如同初春迎風招展的花骨朵。他忽然就心生柔情,很想俯身下去親吻她,但又不敢面對她緊隨而至的生氣表情。他喜歡她,喜歡到害怕她生氣。
懷揣著滿腹心事,聶靜義開口念道:“沈婉元,我的蕎麥枕頭壞了,又沒錢換新的,你將會是我最佳的……蕎麥枕頭!”
沈婉元:“……”
沈婉元鼻子一皺,眉毛一揚:“這是啥?”
聶靜義言簡意賅:“詩。”
(三)
沈婉元擺手道:“我沒見過這樣的詩,哪有詩寫蕎麥枕頭的!”
詩里當然不會寫“蕎麥枕頭”,詩的原話是“抱枕”,聶靜義在土匪窩里長大,自然沒機會去見識抱枕,所以擅自將“抱枕”改為了“蕎麥枕頭”。
他不承認是自己的改動出了差錯,只當是詩者的水平不夠。薄唇微抿,他毫不氣餒地念下一首:“目視你憂傷的倩影,像是染上了你的憂郁,整個山寨驟然悲傷;我也悲傷,我懷疑自己被你的神秘與憂傷囚住了感情。”
沈婉元:“……”她有那么憂傷嗎?
這時,聶靜義突然上前一步,他雙手按住她的肩膀,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因為太長了,她險些覺得這些睫毛觸碰到了她的心扉。
與沈婉元四目相對,聶靜義的神色依舊很嚴肅。他生得好,五官清秀,肅穆起來顯得高深莫測。
高深莫測的聶靜義道:“想要玫瑰花嗎?”
實際上,聶靜義并不知道玫瑰花是什么。
沈婉元被他的長睫毛、黑眼睛吸引,腦袋發(fā)蒙,下意識地點了下頭。
聶靜義按照詩集的提示,淡淡地道:“我偏不給你?!?/p>
沈婉元:“……”
沈婉元羞惱道:“你到底想干嗎——”
話音未落,她被聶靜義用食指堵住嘴巴:“想吃巧克力嗎?”不等她氣哼哼地回話,他快速地道,“我饞死你?!?/p>
沈婉元:“……”
聶靜義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一雙幽黑的眼睛無師自通地氤氳著深情的迷霧:“想讓我吻你嗎?”
沈婉元反應過來了,他在拿國外的笑話冊子逗自己呢!她不由自主地嘟嘟嘴:“你是不是要說‘美死你呀!”
冊子上是這么寫的,聶靜義原本也想這么說,然而沈婉元噘起嘴的那一刻,他的大腦就空白了,耳朵也聽不見了,只想吻下去。
等他反應過來,他的兩片嘴唇已經落在沈婉元的唇上,輾轉反側。一時間他仿佛聾了,仿佛啞了,仿佛盲了,所有的感官都聚集在了唇上。
他近乎顫抖地心想,他吻了她,她沒拒絕,真好。
太好了。
一吻完畢,兩人都鬧了大紅臉。聶靜義的細框圓眼鏡滑到鼻梁,他慌張地整理了一下儀容,低咳幾聲,同手同腳地逃跑了。
沈婉元被撂在原地,也很慌張,慌張了一會兒,她回憶起聶靜義撲扇的睫毛和柔軟的嘴唇,又感覺很浪漫、很刺激。
她讓一個漂亮的土匪強吻了。
這個土匪,還念了情詩給她聽,雖然他念情詩的水平不敢恭維,但至少是念了,而且從視覺上,比她的未婚夫羅舒來得賞心悅目。
想到羅舒,沈婉元心中的浪漫情懷遁逃得無影無蹤。她心想:“我不該這樣……太不該了!”
前塵往事告一段落,沈婉元如夢初醒。
(四)
正好,電影演到男女主角相愛,因為是外國片子,男女主角的性情格外奔放,已經開始親嘴。臺下一片竊竊私語。
沈婉元對這種親吻的情節(jié),沒什么抵觸,她出洋留學過一段時間,知道這是男女交往之間最正常不過的環(huán)節(jié)之一。但是,聶靜義坐在她的邊上,她情不自禁就含羞帶怯了。
與此同時,聶靜義冷不丁地貼近了她:“你跟你先生,做過這種事嗎?”
沈婉元蒙了:“?。俊?/p>
電影院忽暗忽明,聶靜義的神色也被映襯得陰晴不定。他半側過頭,給了沈婉元一個輕描淡寫的側影:“抱歉,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隨口問問。你不要介意。”
沈婉元咬緊下唇,不知道怎么回答。
兩年前,她被父親贖回家,就得知羅舒已經退了婚——倒不是嫌棄她被土匪綁了一次,成為了殘花敗柳,而是他寫小說寫到瓶頸,深感人世間的情愛乃是絆腳石,不愿結婚,專心致志地采風突破自我去了。
兩年間,沈家日漸式微,家底大不如從前,再加上沈婉元是被退婚過一次的女子,許多大戶人家正經說媒的時候,都不會再考慮她。
這些都是略一打聽,就能打聽出來的事情。此刻聶靜義一本正經地詢問她,讓她有些羞憤,不明白他是真的好奇疑問,還是借機嘲弄取笑她。
沈婉元陷入沉默。聶靜義仿佛沒看見她臉上的難堪一樣,用手杖輕輕地敲了一下地板:“看來你與你的先生感情很好,舊情人問一下都不行?!彼哪橗嬐耆剞D向她,眼睛清凌凌的、冷幽幽的,“你知道嗎,這么些年,我——”
沈婉元拿著珍珠絨面手包,承受不住地站起身。她深深吸氣、呼氣:“對不住,我突然記起家嚴家慈囑咐我,一定要回家吃飯。失陪了,我和聶先生改天再聚吧!”
聶靜義作勢要起身:“那我送你?!?/p>
沈婉元道:“不用了!”她這一聲氣勢如虹,引得不少觀眾循聲望過來。她霎時雙頰生出紅暈,又羞又怕,顧不得禮貌,拔腿就跑,堪稱落荒而逃。
及至她逃得無影無蹤了,聶靜義才面朝電影畫面,自言自語地補完之前想說的話:“……你知道嗎,這么些年,我只親吻過你一個人?!?/p>
可惜,聽者落跑了,他只能說給自己聽。他又看了一會兒電影,影片里男女主角愛得死去活來,可惜門不當戶不對,被兩家父母狠狠地棒打鴛鴦了。
聶靜義慢條斯理地戴上雪白的手套,他忽然覺得很寂寞、很孤獨,想抱著沈婉元在她的頸窩里撒一撒嬌。
(五)
沈婉元無法獲悉聶靜義的心路歷程,她的手掌像燃著火,心里像燒著柴,吐息之間全是滾燙的熱氣。窘迫交加地跑回沈家,她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聶靜義可真討厭,故意揭她傷疤!
他一定是聽到什么風聲,故意這么說的!
沈婉元氣得磨牙嚯嚯,使喚老媽子端上香酥鴨、翡翠蝦肉、水晶肘子,大吃一頓之后才消停下來。
飽餐完畢,沈婉元撫摸著圓滾滾的肚子,靈魂出竅,她又回憶起一些塵封已久的往事。
聶靜義,作為土匪頭子,殺伐決斷;作為情場中人,卻純真得可怕。強吻了沈婉元,等同于了結了他的一樁夙愿,接下來好幾天,他都不敢跟她打照面。
還是沈婉元主動去找他的。
聶靜義正在師爺書房擺出苦讀的姿勢——他倒是想真正地苦讀,可惜并無讀書的天賦,讀了幾個小時的書,他就打了幾個小時的哈欠。
沈婉元走進屋子里時,他剛好一個酸懶的哈欠打到頂峰,眼淚似流非流。沈婉元唯恐天下不亂,活潑地說道:“大當家的,本肉票找你來啦!”
大當家眨巴眨巴眼睛,兩行清淚唰地流了下來。他面紅耳赤地想閉上嘴,然而哈欠打得太大,他動作又太急,咔嚓一下,大當家的下巴脫臼了。
聶靜義白皙的耳根、面頰、脖頸整齊地紅透了。他若無其事地弄好了自己的下巴,輕聲問道:“你……你找我做什么?”
沈婉元嘀咕道:“你不來找我聊天,我無聊死啦?!?/p>
聶靜義對著地板說道:“我……我……”他堪稱臉紅如血,相比坦坦蕩蕩的沈婉元,他更像一個嬌羞的黃花大姑娘,“我上次親了你,你不害臊嗎?”
沈婉元把手一揮,裝作滿不在乎:“這種事情,我在西方見得多了?!?/p>
聶靜義當即停止害羞,看向沈婉元,他的目光驟然間變得像箭一樣冷銳:“還有誰親過你?”
沈婉元嘟嘴,嘟出兩個酒窩:“哼,不告訴你。”
聶靜義深吸一口氣,仿佛有人在他的骨縫里淋了一瓶陳醋,他全身上下心慌意亂地酸痛起來。
“嘴上沒個把門,盡會胡說八道,不能輕饒了她?!彼粣偟匦南?。
身體往前微傾,聶靜義再一次吻了上去。他的神色很冷漠、很急躁,唇舌卻依舊溫柔到極點,仿佛熱水一樣細密地浸潤過沈婉元的唇瓣。
沈婉元破罐子破摔地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可能被愛情親吻了。
但他們之間不能產生愛情,因為他的出身與見識,跟她完全不匹配。她的父母,不會允許她嫁給一位土匪。
仿佛專為印證她的想法一般,二當家大嗓門在籬笆外響起:“義子——大當家的——沈家送贖金來啦——”
書房內,唇齒相依的兩個人瞬間僵硬。沈婉元送給聶靜義一個鮮花似的微笑,然后含著眼淚,沒了下文。
這場荒唐的相遇,這場荒唐的緣分,應該到此為止了。
他拿贖金,她回沈家,往后,若無意外,不會碰面。
可兩年后的今天,他們似乎又再續(xù)前緣了,不是嗎?
(六)
聶靜義如同一陣柔軟的春風,活泛了沈婉元枯萎的神經。翌日,她指派了幾個伶俐的心腹丫頭,上街去打聽省督理秘書長的事情。
丫頭目達耳通,沒去了解聶秘書長軍事上的光輝成就,專揀桃色新聞打探,幾天下來,整理成一本小冊子交給了沈婉元。
沈婉元看到聶靜義的風流韻事已經足以編書造冊,氣得眼迸火星。翻了幾頁之后,她平靜下來,因為緋聞寫得捕風捉影、流于表面,她犯不著大動肝火。
平靜不到片刻,她又深覺羞恥,感覺自己這樣很不體面——聶靜義根本未曾表露過半分情緒,她就像恨嫁女一樣四處留意對方的動靜,心潮起伏……
她的羞恥沒有持續(xù)太久,中午時分,她母親——沈大夫人身邊的老媽子帶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壞消息。
有人向她提親了,而且她父親已經答應了!
沈婉元頓時身子一軟,冷汗涔涔:“是誰……”
老媽子道:“大小姐安心,是李家的二少爺,跟咱們家門當戶對呢,不然,大老爺也不會把您許配給他?!?/p>
怕就怕在門當戶對,因為她和聶靜義缺的正是門當戶對。憊懶地一擺手,她驅蚊似的趕退了老媽子,一個人躺在軟綿綿的西洋大床上愁腸百結。
有那么一刻,她很想見一見聶靜義。她閉上雙目,聶靜義青澀和成熟的形象,爭先浮現于她的眼前。她心想:“我和他,有緣無分,不能強求?!?/p>
其實,說到底,這些都是她的一廂情愿。從重逢到定親,兩年前的愛情花苞,只在她的心中孤獨地綻放、孤獨地枯萎,她甚至沒有想過要問一下聶靜義的意思,仿佛一開始就篤定了他們之間不可能。
別院的小姐、姨太太們,聽聞此等喜事,紛紛過來賀喜。沈婉元嘴上對付不了她們,干脆喊來一桌豪華宴席,讓脆皮雞、松鼠桂魚、鹵酥羊腿代替她應戰(zhàn)。
小姐、姨太太們在她這里大吃一頓午飯,莫名其妙地離開了。她贏下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并不欣喜。她牽掛著聶靜義,靈魂似跟著對方跑了,因此沒什么開心的。
三日后,李二少爺登門拜訪。
他梳著大背頭,發(fā)際線幾乎后退到腦袋中央,戴著一副金邊方眼鏡,嘴唇極薄。他朝沈婉元行了一個摘帽禮,先用英文夸獎了她的容貌,而后之乎者也地恭維起她的儀態(tài)氣質來。
沈婉元聆聽著他公雞打鳴一樣的贊頌,心里一陣絕望,嫁給這個人……她不如一死了之!
也許是她命不該絕,她灰心張望之際,忽然在自家后院的湖心亭發(fā)現了一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
是他?他怎么會……
不動聲色地召喚來心腹丫頭,沈婉元躲在李二少爺搖頭晃腦的視線死角,小聲問道:“他是誰?”
丫頭很快探聽出答案,嘰嘰喳喳地告訴了她。剎那間,她的氣色又活泛起來,打斷李二少爺的吹牛行為,她微笑著說道:“密斯特·李,我們去湖心亭走走吧?!?/p>
(七)
密斯特·李剛好詞窮,滿口答應。兩人并肩走在一塊兒,對比沈婉元高挑窈窕的身姿,密斯特·李瞬間顯得非常矮小。幾個庶出的小姐見著他們,當場笑出了聲音:“沒想到李二少爺長得這般和氣,嘻嘻,大姐真是好福氣!”
“唉,大姐去留了一場學,得了學位歸來,又被退了婚,如今已是二十二歲的高齡,李二少爺還能看上大姐,大姐的福氣著實令人艷羨呀?!?/p>
充滿福氣的沈大小姐神游天外,用余光瞥著湖心亭的那道熟悉的身影——對方穿著一件整潔挺括的斜紋布軍裝,外面披著皮大氅,腰帶往中間一束緊,窄腰和長腿格外醒目——的確是聶靜義。
他握著一副皮手套,目光云淡風輕地掃過他們一群人,沒有停留。
沈婉元被這一眼,看得泄了氣。
她垂頭沮喪地心想:“我剛剛在興奮什么呢?期望著他像神兵天降一般趕走李二少爺,然后娶我?”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對自己做了評價,“異想天開的傻子。”
整個下午,沈婉元魂不守舍。她一邊敷衍李二少爺,一邊嚴密監(jiān)視著聶靜義的動向。
因為聶靜義形貌英俊瀟灑,待人接物溫雅有禮,所以即使他的學問還不如沈家的老媽子,依舊大受小姐們的歡迎。
湖心亭里有人做演講似的,爆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嬉笑掌聲。沈婉元猜不出他們的交談內容,心如火燒,手掌見汗。
李二少爺見狀,酸溜溜地道:“怎么請了個丘八到尊府上?私以為,現在的丘八毫無思想,甚至沒幾個讀過中學,都是響馬草寇之流?!?/p>
沈婉元恨恨地跺了下腳,倒不是為了回應李二少爺的高談闊論,而是她“不經意”瞧見,她的一位庶妹快倚靠到聶靜義的身上去了。
而聶靜義這個王八蛋竟然沒有推開她!
沈婉元氣得直噘嘴。李二少爺看她反應如此激烈,以為是英雄所見略同,立刻順水推舟地胡扯一陣。
同一時刻,她的另一位庶妹拿出一本嶄新的詩集,笑盈盈地遞給聶靜義,似乎要他讀給她聽。他接過詩集,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他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不知是拒絕還是沒拒絕,反正眾人一直起哄。
沈婉元氣到極點,不能更氣,沒精打采地踢了一下路上的鵝卵石,她想起這個動作的來歷:從前的聶靜義,只要一不開心,就會踢小石頭撒氣玩兒;再看看如今的他,器宇軒昂,從容不迫,再也不是那個她說一句話,就會臉紅半天的聶靜義了。
他變了,渾身上下透出陌生的派頭,整個人相較于從前,有一種不容侵犯的氣勢。
面對這樣的聶靜義,她簡直手足無措,不知該進,還是該退,是愛,還是恨。
(八)
沈婉元對聶靜義和李二少爺雙雙產生了心理陰影,在家懨懨地待了幾天。
一日午后,她撐著一把蕾絲小陽傘,端坐在湖心亭喂魚。喂了半天,她心里后知后覺地升起一個疑問:那天,聶靜義為什么會進她的家?
她的父親,作為一名家世顯赫的寓公,一門心思養(yǎng)花弄鳥,對國事敬而遠之,絕不會主動邀請大兵進門。除去父親,幾位小姐、姨太太顯然也不會跟大兵有交情。她讓丫頭去打探,只打探出了“他叫聶靜義,省督理秘書長,在咱們家等人”。至于他在等誰,無從知曉。
沈婉元又心猿意馬起來,將手中的魚食悉數倒盡湖中,她望著一池子呆頭呆腦的錦鯉,出了很長時間的神:“會不會是等我的?”
隨即,她感到可笑:“他為什么會等我?”頓了一下,她陷入沉思,“但他在我家,只認識我一個。”
然后,她捶了捶胸口,氣得咬牙切齒:“既然只認識我一個,還跟我的姐妹聊得那么歡,可恨極了!”
想著想著,她雙手捧心,淚凝于睫:“可惜……我已訂婚,與他無緣了……”
忽然,她捂住臉,露出癡笑:“恐怕他就是聽到這個消息,緊張了,才悄悄拜訪我的家,想著見我最后一面呢。故意跟我姐妹打鬧,說不定也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p>
思及此處,沈婉元心花怒放,仿佛與聶靜義完成了靈魂交流,掌握了他的全部思想。提起裙擺,她神清氣爽地離開了湖心亭。
當晚,她夢見了聶靜義。
夢中,兩年前的聶靜義坐在她的正對面,把腦袋埋入他自己的掌心之中,他的耳根、額頭、面頰是一片賞心悅目的火紅:“婉元,我、我喜歡你……”
沈婉元很大方地一點頭:“我知道?!?/p>
聶靜義十指微張,露出兩只濕漉漉的大眼睛。他幾乎是眼巴巴地瞧著她:“那你做我的……太太吧!”
“太太”是個新鮮詞,大概是他專門為她而學習的。她心存感激,但也僅限于感激:“我有婚約了?!?/p>
聶靜義又把十指合上了,很低落、很茫然地說道:“哦……”
沈婉元上前一步,想要安慰他,然而就在此刻,他的身體驟然拔長,面目輪廓也冷酷深邃起來。他利落地解開肩上的黑大氅,露出窄腰的一圈武裝帶,右手握住皮套里的一支勃朗寧手槍,目光無波無瀾地看向了沈婉元:“和你有婚約的是誰,我去殺了他?!?/p>
沈婉元:“……”
沈婉元目瞪口呆:“……你……你……”
聶靜義攥緊了她的手腕:“婉元,兩年間我變了很多,如今我有錢也有權,可以讓你過上好日子,你跟著我吧?!?/p>
沈婉元在怦怦作響的心跳聲中,驚醒了過來。
一時間,她的心里五味雜陳,欣喜之余,頗感痛苦:“我喜歡上了他啊……”
不管是兩年前,還是兩年后,似乎她都逃不過被定親然后喜歡上他的命運。
“我可真倒霉?!鄙蛲裨嘀槆@了一口氣。
這時,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冷不丁在她的耳畔響起:“倒霉?”
(九)
沈婉元險些放聲尖叫。聲音的主人手疾眼快地勒住她的脖子,捂住她的嘴:“是我?!?/p>
這一聲沒再壓低,極為熟悉。一個不敢置信的猜測浮現出輪廓,沈婉元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打開了床頭的一盞小燈。
昏黃柔亮的燈光浸染了來者的眉目,果然是他,聶靜義。
他竟然這么膽大包天,跑到她房間里來了!
沈婉元張不開嘴,無法流利地痛斥,只能用眼神傳遞信號:你、瘋、啦!
聶靜義埋下腦袋,在她的頸窩里做了個深呼吸:“婉元,我想你……”他仿佛頃刻間化身為了兩年前的聶靜義,神色顯現出青澀的茫然,“我想你,我太累了。”
他的鼻尖,在她的脖頸周旋打轉,好像是怎么嗅也嗅不夠。她一邊嗔怪于他的莽撞輕薄,一邊沾沾自喜地心想:“我猜得沒錯,他之前果然是因為我才那樣做的。”
浮想聯翩片刻,她的鼻子忽然一動,在他的手掌之上,聞到了一股血腥的氣味。
與此同時,聶靜義松開了她的口鼻,徹底倒在了她的身上。她立刻回抱住了他:“你受傷啦?”
聶靜義鼻音濃濃地嗯了一聲:“小傷。來之前我處理過了,怕嚇著你。”
沒有追問他受傷的緣由,沈婉元嘟嘴道:“受傷怕嚇著我,進我房間就不怕啦?”
聶靜義聲音低低的,像是有點委屈:“我原本只想看看你,看完就走,誰知你突然醒過來了。”
“你很有理?”
“沒理?!?/p>
說著,他又重重地擁抱了沈婉元一下,并且實現了之前在電影院的暢想——對著沈婉元撒了嬌:“婉元啊……”他近乎虔誠地吻上了她的耳垂,笑得很羞澀,仿佛兩年前,“我愛你?!?/p>
沈婉元的心一下軟得像水,一下硬得像冰。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聶靜義繼續(xù)低聲說道:“我要走了。省督理府嘩變,我要帶著督理大人連夜撤到鄉(xiāng)下去。”
“去多久?”
聶靜義道:“不知道,但我會回來?!彼袂猷嵵氐馗蛲裨羌忭斨羌?,“在我回來之前,你不要嫁給那個癩蛤蟆,好不好?”
沈婉元眼珠子蒙著水霧,捶他一拳:“那是我的未婚夫,什么癩蛤??!”
聶靜義捉住她的拳頭,一根一根手指地掰開,一根一根地親吻:“你的未婚夫只能是我,我會娶你?!庇心敲匆凰查g,他和她的夢中人重合了,“兩年前,我放你走,是因為我沒錢,也沒出息,現在我有錢了,也馬上會有出息,你跟著我,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等我娶你,婉元。”
水霧化為水滴,啪嗒啪嗒地落下,沈婉元小聲呢喃:“我不能等你太久……我、我等不起……”
聶靜義跟她十指相扣:“兩年,不,一年之內,我一定會回來娶你。”兩片溫熱的嘴唇終于又回到了沈婉元的唇上,他的聲音是一種很幸福的含糊,“其實那天,我想說的是……這么些年,我只親吻過你一個人,從出生到現在,我只親吻過你一個人?!?/p>
“我愛你?!彼俅胃姘椎?,然后披上了墻角腥味極重的黑大氅,飛檐走壁地離去了。
望著聶靜義漸漸縮小的背影,沈婉元忽然覺得,自己被這個男人保護了。
他包攬了所有的磨難、所有的阻撓、所有的艱辛,單槍匹馬地去面對腥風血雨,只是為了她能過上好日子。
其實,日子好不好無所謂,他的這份心,讓她深感無以為報,非君不嫁。
(十)
一年后,直沽省督理改名換姓,寫上了聶靜義的名字。由于該省督理頻繁地更換人選,老百姓已經接近麻木,對現任督理的家世背景毫無興趣。
誰知該督理不甘寂寞,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橫刀奪愛——奪了留洋博士李二少爺的愛,強娶了沈寓公、沈遺老的大女兒。
李二少爺當場勃然大怒,筆耕不輟地在報紙上連續(xù)痛罵了聶靜義一個星期,其間靈活運用詩歌、散文、文言文、議論文等文體,引經據典地斥責他的無恥行徑,文采斐然,字字珠璣,贏得學術界一片贊譽聲。
聶靜義,雖然每天都讀報紙,觀察李二少爺是如何痛罵于他的,但說實話,他沒看懂。
慢條斯理地合上報紙,他假裝了然地點評道:“罵得不錯,是個人才?!?/p>
室內窗戶大開,陽光明媚,鳥語花香。
他情不自禁地瞇起一雙眼睛,張開了雙臂,對著一旁對鏡梳妝的沈婉元撒嬌道:“太太,要抱抱?!?/p>
聶太太描出了一條柳葉眉:“沒空,忙著呢?!?/p>
聶靜義仰面朝天,伸出一只大腳丫去夠沈婉元的裙裾,同時語氣非常沉穩(wěn):“你不抱我,我要鬧了?!?/p>
沈婉元完成了柳葉眉的創(chuàng)作,緊接著投入了涂口紅的事業(yè):“你鬧呀!”
聶靜義孤單地踹了兩下軟綿綿的床墊,隨即情緒低落地把頭埋在枕頭:“你不愛我了……”
沈婉元啼笑皆非地蓋上妝奩盒子,去扯他的枕頭:“我愛你的呀?!?/p>
聶靜義悶聲悶氣地問道:“真的嗎?”
沈婉元道:“真的啦,傻不傻?”
聶靜義從枕頭抬起一顆亂糟糟的腦袋,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沈婉元,他得意而又舒服地拖長了聲音:“我也愛你?!?/p>
沈婉元彎下腰,很憐愛地親了親他的臉頰。閉上眼睛,她感受到了他環(huán)在她腰間的一雙手。
一年時間,她沒白等。
好日子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