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忠的妻妾

一

南宋“中興四將”之韓世忠，字良臣，延安人，晚自號清涼居士，楊鐘羲 《雪橋詩話》 卷八說：“清涼，延安山名，蓋傷故鄉(xiāng)之淪于異域也?！毖影脖臼秦汃さ胤?，世忠家更是一貧如洗，荒涼的黃土高坡，造就了他鷙勇的性格，少年時便敢騎生馬駒，稍長便嗜酒豪縱，不可繩檢，與人一言不合，便拔拳相向，故鄉(xiāng)人稱他“潑韓五”。據(jù) 《三朝北盟會編》 等記載，當(dāng)時鄉(xiāng)人有席三者，給他算命，說他將來當(dāng)位列三公，他聽了，以為是對自己的嘲笑，不由大怒，將席三痛毆一頓。想不到，后來他固然發(fā)跡了，席三到江南來找他，他記起往事，慨然贈錢三萬緡。當(dāng)他十八歲時，以敢勇應(yīng)募鄉(xiāng)州，挽強(qiáng)馳射，勇冠三軍。崇寧四年，御西夏有功;宣和二年，以偏將隨王淵鎮(zhèn)壓方臘起義;靖康元年，又攻殺擁眾數(shù)萬的游寇李復(fù)。南渡后，更是轉(zhuǎn)戰(zhàn)南北，攘外安內(nèi)，真正是從白骨鮮血里存活下來的，然而他的雙手十指，齊全的僅存四指，亦已不能動彈，身上的刀痕箭瘢則如刻畫一般。

這樣一位驍勇的人物，竟然與軟綿綿的蘇州建立了生前死后的關(guān)系，雖然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歷史的情理之中。

建炎四年二月，平江城遭金兵燒殺搶掠，這是蘇州歷史上最慘酷的一次劫難。胡舜申親眼目睹了當(dāng)時的慘狀，他在 《己酉避亂錄》中說：“入平江城，市并無一屋存者，但見人家宅后林木而已。菜園中間有屋，亦止半間許，河岸倒尸則無數(shù)?！钡侵羞€意外保留了一點建筑，如天寧萬壽禪院、壽寧萬壽院雙塔、覺報寺、子城天王堂等，滄浪亭也得以幸存。紹興三年三月，世忠官進(jìn)開府儀同三司，充淮南東西兩路宣撫使，駐扎前線泗州，后移駐平江，沒有什么地方可作府邸，就看中了水木明瑟的滄浪亭。

滄浪亭自蘇舜欽死后，屢易其主，當(dāng)時為章氏、龔氏所有。章園的老主人是章惇，乃 《宋史·奸臣傳》中的人物，園為其所葺，趙鼎 《丙辰筆錄》說：“子厚在相位日營葺。所費不貲，罷相即遷責(zé)，未嘗安享?！比~夢得 《石林詩話》 說得更具體：“廣其故址為大閣，又為堂山上，亭北跨水復(fù)有山，名洞山，章氏并得之。既除地，發(fā)其下，皆嵌空大石，又得千馀株，亦廣陵時所藏，益以增累其隙，兩山相對，遂為一時雄觀?！敝两B興初，章悖雖早已過世，但章家仍是吳中大族。洪武 《蘇州府志》 卷七引 《云衢談雋》：“紹興初，韓蘄王提兵過吳，意甚欲之，章殊不悟，即以隨軍轉(zhuǎn)運檄之，章窘迫，亟以為獻(xiàn)，其家百口，一日散居?！饼徥纤又畢^(qū)，大概也是如此。龔明之 《中吳紀(jì)聞》 卷二說：“予家舊與章莊敏俱有其半，今盡為韓王所得矣?！?/p>

世忠得園后，整理泉石，構(gòu)筑亭臺，在兩山之間架以石梁，名為飛虹，又增建寒光堂、冷風(fēng)亭、翊運堂、濯纓亭、瑤華境界、翠玲瓏、清香館等。在紹興初，整個平江城的復(fù)建舉步維艱，世忠所占的滄浪亭，或許是最完好的建筑群落。紹興六年九月，趙鼎扈從高宗駐蹕平江，《丙辰筆錄》 記十二日，“是晚，同右揆、西樞謁韓世忠，就其后圃置酒七行。世忠之圃，即章子厚園池，昔蘇子美之滄浪亭也”。又，“議十七日就韓后圃山堂，隨行屬官總制、提舉官預(yù)坐，使臣等別坐，酒五行”。高宗召臣工議事，竟然也沒有合適的地方，就只能到滄浪亭去了。

紹興二十一年八月初五日，世忠拜太師致仕，同日薨于臨安賜第，第二天即追贈通義郡王，是年十月大葬于平江府西郊靈巖山西南麓，敕使徐伸護(hù)其事，吳、長洲兩縣令奔走供役。又封其妻白氏秦國夫人，妾梁氏楊國夫人，茆氏楚國夫人，周氏蘄國夫人，后皆合葬。孝宗乾道四年五月，追封蘄王。淳熙三年二月，追謚忠武。同年，世忠子彥古奏請御制碑文，孝宗親書“中興佐命定國元勛之碑”十字額以賜，并命禮部尚書趙雄撰碑文，尚書侍郎周必大書。

韓蘄王墓神道碑，含龜趺高三丈馀，碑連額高二丈五尺七寸，廣八尺九寸，碑文一萬三千九百馀字。這一穹碑，實為巨制，石大而方，厚如其闊，碑石之高，碑文之長，推古今第一。洪武 《蘇州府志》卷四十四說：“初，勒文而未立，龜趺留木瀆。嘉定間，以景獻(xiàn)恩例，敕葬趙希懌于穹窿。相傳磨韓碑為趙用者，其后始樹碑，為樓三成以覆之，正與穹窿相值。不數(shù)月，韓氏首喪其長子。時有術(shù)者言：‘少須幾時，穹窿亦未易當(dāng)。繼報景獻(xiàn)薨。”可知當(dāng)時立碑后，曾筑三層樓閣的碑亭覆護(hù)，立碑的時間，距景獻(xiàn)太子薨數(shù)月，即在嘉定十三年春。因碑聳立半山，正當(dāng)風(fēng)口，碑亭屢遭風(fēng)圮，碑額亦因龍卷風(fēng)而吹落。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二日又遭颶風(fēng)，碑被仆倒，斷為四截。至一九四六年，靈巖寺住持妙真等倡議重修，將碑額與碑文分兩段拼合砌筑。

世忠既葬，在墓左建顯親崇報道院，以奉祠事，歲久而廢。明成化十年，知府邱霽奏入祀典，每歲以仲秋月祀之，然無定所，或借山寺，或在城結(jié)茇而祭。弘治四年，知府史簡以世忠曾居滄浪亭，故以南禪寺為祭所。十一年，知府曹鳳以為非禮，復(fù)建廟于靈巖故冢之南，以修祀事。張習(xí)《韓蘄王廟記》 說：“侯相攸得舒坦之地于冢南，為構(gòu)正堂四楹奉神主，前堂四楹列祭儀，有寢以安庶職之齋宿，有廡以處百工之庖宰，繚以周垣，辟以儀門，甍枅丹堊，孔曼且碩，侯用心良密矣。”但未幾又為山民所毀。直至清道光十年，郡紳韓崶在巡撫陶澍、布政使梁章鉅等支持下，先修冢墓，十二年又即寶藏庵建饗堂，堂立世忠壕像，石韞玉額曰“靈佑胥臺”。有林則徐聯(lián)曰：“祠廟肅滄浪，更尋來一萬字穹碑，彩煥巖阿榱桷;威名震吳越，還認(rèn)取七百年華表，遙傳江上旌旗?！标愯幝?lián)曰：“高冢臥麒麟，回首感六陵風(fēng)雨;神弦傳霹靂，歸魂思一曲滄浪?！眳峭㈣÷?lián)曰：“華表千年，人思忠義;穹碑三丈，功在河山?！边@三副楹聯(lián)都是道光十三年題寫的。

盡管世忠搶占了章氏的第宅，但蘇州人對章家并無好感，反倒有點幸災(zāi)樂禍。章悖是 《宋史·奸臣傳》 中的人物，他在哲宗趙煦親政后，起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引用蔡京、蔡卞等，倡“紹述”之說，恢復(fù)青苗、免役等法，力排元祐黨人，報復(fù)仇怨，株連甚眾。尤侗 《宋漫堂中丞重修滄浪亭和歐公韻紀(jì)事》 云：“憶昔錢王始創(chuàng)此，錦衣歌舞爭華妍。誰其繼之章與蔡，蠅營狗茍徒喧喧。忠武勛名照天地，將軍戰(zhàn)馬歸寒煙。至今惟說蘇子美，人才獨結(jié)江山緣?！闭f的就是章悖與蔡京的為人不齒?！罢聢@”的名字，被“韓園”所替代，在紹定二年鐫刻的 《平江圖》 上，“韓園”和“滄浪亭”并存，不但留下了城中一隅的地理標(biāo)志，并且留下了蘇舜欽、韓世忠兩位在蘇州的人生屐痕。

明嘉靖二年，知府胡纘宗即南禪寺東妙隱庵改韓蘄王廟，黃省曾 《韓蘄王廟碑記》 說：“傳王寓宅，即孫節(jié)使之池館，一易而章相國子厚氏、龔都官氏，又易而韓忠武氏，在今南禪寺之左墟，故歷歲假而祠焉。嘉靖二年，天水胡公謂無專宮，明神不康，用撤龍象而廟貌之。寺住持良定輩樂而從焉，由是陟堂降位，肅蹌成儀，郡縣嘉之?！弊源艘院?，凡過滄浪亭者，都往憑吊，歷久不絕。徐崧《春日游南禪寺韓蘄王廟蘇公祠》 云：“古木斜陽外，殘碑細(xì)草中。蘄王遺像在，仿佛有英風(fēng)?！庇榷薄稖胬肆鳌ぬI王廟》 云：“韓王百戰(zhàn)罷，墓木拱吳宮。別存棲隱地，廟食城南東。至今陰雨夜，石馬嘶秋風(fēng)。”又 《滄浪竹枝詞》 云：“數(shù)見行廚載酒過，蘇公一斗不為多。土人更賽蘄王廟，白馬金槍唱楚歌?！绷赫骡?《重修滄浪亭記事》 亦云：“建炎數(shù)名將，韓王忠且武。一解背峞軍，遂與煙霞侶。早騎湖上驢，不臥亭邊虎，配食水仙王，千年賽祠鼓，我來南園春，盈尊酹芳醪，何處寒光堂，瑤華久榛莽。平生所游歷，魂魄戀茲土。兩山失飛虹，神來颯風(fēng)雨。”另外，婁門外接待寺東偏亦有韓蘄王廟，明嘉靖九年建，地廣十三畝，有屋數(shù)十椽，毀于咸豐十年。

二

韓世忠與蘇州的關(guān)系，大略如此。他的一生故事，記載很多，知道的人也很多，可以不必多說。他的幾位妻妾，卻頗可作飯后茶馀的談資。

正室白氏，文獻(xiàn)沒有落實的記載，惟元人 《東南紀(jì)聞》 卷一說：“韓蘄王世忠微時，貧困無聊，疥癩滿體，臭腐不可近，其妻孥亦惡之。夏日浴于溪澗中，忽一巨蟒直前，將嚙之，韓窘急，以兩手握其首頷間，蟒以尾繞其身。韓不得已，握持以歸其家，欲呼妻孥刺殺之，皆駭遁不敢近前。韓愈窘，入廚中，見有切菜刀偶仰置幾上，遂持蟒首就上極力按之，來去如引鋸，卒斷其首。既免，不勝忿，置之鑊，煮而啖之。明日，所病疥癩即脫去，肌體瑩白如玉，其無疥癩處即否?！庇郑度泵藭帯?卷二百十七說：“韓氏世為延安人，名聞關(guān)陜。嘗過米脂寨姻親家會飲，日已夕而關(guān)閉。王怒，以臂拉門關(guān)鍵，應(yīng)手而斷，旦視之，其木蓋兩拱馀?！睋?jù)這兩段記載來看，白氏是“米脂的婆娘”，世忠娶親，當(dāng)在從軍之前，與發(fā)妻所生之子，按時間推算，亦非韓彥直。

梁氏，相傳名為紅玉，與世忠相識于未遇之時。羅大經(jīng) 《鶴林玉露》 丙編卷二說：“韓蘄王之夫人，京口娼也。嘗五更入府，伺候賀朔。忽于廟柱下見一虎蹲臥，鼻息齁齁然，驚駭亟走出，不敢言。已而人至者眾，往復(fù)視之，乃一卒也。因蹴之起，問其姓名，為韓世忠。心異之，密告其母，謂此卒定非凡人。乃邀至其家，具酒食，至夜盡歡，深相結(jié)納，資以金帛，約為夫妻。”梁氏一生，至少有兩事可說。一件事，建炎三年，苗傅、劉正彥在杭州欲立魏國公趙旉，逼迫高宗趙構(gòu)禪位，退居顯寧寺。這時，梁氏正在苗傅軍中作為人質(zhì)，朱勝非設(shè)計讓她脫身，受隆祜太后召見，封為安國夫人，俾速世忠勤王，梁氏率子韓亮星夜飛馳秀州，報知世忠，韓即率軍進(jìn)攻臨平，在張俊、劉光世等將領(lǐng)的協(xié)力作戰(zhàn)下，進(jìn)入杭州，恢復(fù)了趙構(gòu)的帝位。清人譚吉璁 《鴛鴦湖棹歌》 詠道：“勤王子弟秀州多，路接臨平百里河。舊是蘄王駐師地，羅囊錦徹夜深過?！闭f的就是梁氏傳遞消息的事。另一件事，平定苗劉之變未久，兀 （完顏宗弼） 分道渡江，建康、臨安、廣德、明州、平江等相繼失守，高宗已逃到溫州，將船停泊港口，準(zhǔn)備隨時再往海上逃遁。建炎四年上元節(jié)，世忠在秀州照樣張燈結(jié)彩，一派歡度節(jié)日的樣子，突然引兵直撲鎮(zhèn)江，這時金兵也正向鎮(zhèn)江進(jìn)發(fā)，但世忠捷足先登，屯軍焦山寺，兩軍惡戰(zhàn)數(shù)十合，梁氏親執(zhí)桴鼓助戰(zhàn)，金兵終不得渡江，在黃天蕩相持四十八天，兀窮蹙，罷兵不能，聽從閩人王某之計，一夜之間鑿渠三十里，以小舟絕江遁去。因為韓軍都是海船，無風(fēng)不能行駛，金兵便用火箭射擊，使海船火起，宋軍大敗，只能退守鎮(zhèn)江。事后，梁氏上疏，奏請追究丈夫的過失，雖然未獲允準(zhǔn)，但她那大公無私的態(tài)度，受到人們的贊揚。黃天蕩一戰(zhàn)，金兵號稱十萬，而世忠率軍僅八千馀，已算是以少勝多;從戰(zhàn)略意義來說，黃天蕩戰(zhàn)役和岳飛收復(fù)建康，迫使金兵退出江南，并且從此再不敢輕易渡江南侵。

周氏，本是妓女，出身汴京露臺，那時王淵在京為小官，與之相狎。靖康之亂后，周氏為趙叔近所得，攜之渡江而南，這自然讓王淵懷恨切齒。趙叔近系宗室，乃悼王玄孫，榮良公克類之子，登進(jìn)士第，建炎元年為秀州知州，未久又差權(quán)兩浙提刑統(tǒng)。這時，王淵為御營都統(tǒng)制，又授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進(jìn)保大軍承宣使，兵柄在握，可熏日月，正想一報趙叔近的奪愛之仇，想不到機(jī)會就來了。據(jù)王明清 《揮麈三錄》 卷二記載，趙叔近在秀州任上，有人誣告他有貪污行跡，于是就地罷免，隔離審查，另委派朱芾代任其職。朱芾到官后，頗肆殘酷，引起軍民怨憤，有茶酒小卒徐明，率眾將朱芾囚禁起來，讓趙叔近復(fù)領(lǐng)州事。趙叔近知道這事鬧大了，便對眾人說：“新守暴虐不恤，致汝等所以為此，我當(dāng)為汝等守印，請于朝，別差慈祥愷悌之人來拊此一方?！比欢酄┪醇斑f呈，朝廷已有所聞，立即詔遣大軍前往征討，這事正落在王淵手里。張俊和韓世忠都是王淵的舊部，即命他們提師前往，張俊素以父親一樣對待王淵，臨別時，王淵對他說：“趙叔近在彼?！睆埧∽匀幻靼住⒌叫阒輹r，趙叔近按禮節(jié)出迎于北郊沈氏園。張俊叱令他寫下供析，方下筆，已群刀相向，砍斷其右臂，趙叔近痛呼：“我宗室也！”張俊說：“汝既從逆，何云宗室！”話沒有說完，一刀又下去，已斬首于地。秀州兵卒大亂，大軍入城，喋血荼毒，翌日平定，即論功行賞。張俊在亂兵中獲得周氏，便獻(xiàn)于王淵，王淵對他說：“此婦人吾豈宜納，君自取之?！睆埧』氐溃骸案讣炔蝗。逞筛乙?！”這時世忠正在旁邊，王淵便對他說：“汝留之無嫌也?！笔乐倚睦锵矚g，拜而受之。關(guān)于這個故事，譚吉璁 《鴛鴦湖棹歌》 亦詠道：“沈家園子已無存，一水塘灣護(hù)郭門。年少休憐露臺妓，當(dāng)時曾殺悼王孫?！蓖鯗Y也真有一點“沖冠一怒為紅顏”，借秀州之亂，殺了情敵趙叔近，手段是殘酷的。但只過了一年，王淵也被苗傅、劉正彥殺了。

茆氏，也是妓女，妓名呂小小，被世忠所納之事，見胡舜申《己酉避亂錄》。胡舜申之兄舜陟，字汝明，大觀三年進(jìn)士，歷州縣官，為監(jiān)察御史，南渡后，擢徼猷閣待制、廣西經(jīng)略等，后因交惡秦檜，死于獄中。舜申所記，正是舜陟親歷的事。這大概是在紹興初年，臨安妓女呂小小，不知犯了什么事，被系于獄，家人焦急，想讓她脫身，但也沒有什么辦法，大概世忠本來就是小小的相好，便予托請。時舜陟正任臨安知府，世忠應(yīng)他的邀請前去赴宴，舜陟勸酒，世忠不肯飲，問他原委，他說：“某有小事告待制，若從所請，當(dāng)飲巨觥?！彼蹿煲詾槭鞘裁创笫?，想不到世忠請要幫忙的，竟區(qū)區(qū)如此而已，便一口答應(yīng)，下令立即放人。世忠見了大喜，為此連飲數(shù)觥，待到席散時，小小已在身邊了，便攜之而歸，納為小妾。小小適世忠后，恢復(fù)原姓，即茆夫人。

世忠的三妾都是妓女出身，除梁氏有功于朝廷外，其他都是因為世忠功高而受國封。在宋代，婦女沒有政治地位，雖有戰(zhàn)功不能做官，即如梁氏，也僅是食俸而已，且已為南渡曠典。宋代功臣妻妾食俸，也是從梁氏開始的。就世忠來說，他得周氏是受人籠絡(luò)，得茆氏是乘人之危，只有梁氏識他于未遇之際，跟隨他南征北戰(zhàn)，患難與共，故也是最受到人們的尊敬。

世忠還有小妾徐氏，后改嫁俞紳為妻，洪邁《夷堅支景》 卷七說：“淳熙七年，杭人俞紳來為隆興府鈐轄，妻徐氏夢，異僧引詣廢寺，有故塔遺址，群鳥聚焉。徐氏素崇禮西方甚謹(jǐn)，覺以語紳，使訪測厥祥。或以天王院告，因過之，儼然夢境也。徐少時為韓蘄王妾，后乃嫁紳，饒于財，盡捐囊中所藏以造寺?！毙焓蠟槭裁措x開世忠而改嫁俞紳，則已無從考證了。

三

世忠以元勛就第后，杜門謝客，絕不言兵，時?？珧厰y酒，有一二奚童跟隨著，徜徉于西湖山水之間。田汝成 《西湖游覽志馀》 卷七說：“紹興中，秦檜當(dāng)國，世忠以和議不合，懇疏解樞柄，逍遙家居，常頂一字巾，跨驢周游湖山，才以童史四五人自隨，混跡漁樵，號清涼居士。好事者遂繪為 《韓王湖上騎驢圖》，元吳萊題詩云：‘秋風(fēng)泗水沈周鼎，淚濕吳人荊棘冷。黃河北岸旌節(jié)回，信誓如城打不開。沿邊撤備無人守，蟣虱塵埃生甲胄。散盡千兵只童騎，餐來斗米空壺酒。西湖楊柳煙波寒，照見從前刀劍瘢。宮中孰與論頗牧，塞上寧知無范韓。事去英雄甘老死，此手猶能為公起。勸人莫問故將軍，自是清涼一居士。”

一生戎馬的他，過去并不知書，這時居然也能寫寫字，作點小詩小詞。據(jù)費袞 《梁溪漫志》 卷八記載，一日至香林園，蘇仲虎尚書正在宴客，世忠便去闖席，賓主歡甚，盡醉而歸。明日世忠遣人餉以羊羔，并手書小詞兩闋。一闋 《臨江仙》 詠道：“冬看山林蕭疏凈，春來地潤花濃。少年衰老與山同。世間爭名利，富貴與貧窮。榮貴非干長生藥，清閑是不死門風(fēng)。勸君識取主人公。單方只一味，盡在不言中?！绷硪婚?《南鄉(xiāng)子》 詠道：“人有幾何般，富貴榮華總是閑。自古英雄多如夢，為官。寶玉妻男宿業(yè)纏。年邁已衰殘，鬢發(fā)蒼浪骨髓干。不道山林有多好處，貪歡。只恐癡迷誤了賢。”在這兩闋小詞里，他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

世忠解落兵權(quán)后，對秦檜的態(tài)度也有了點變化。王明清 《揮麈后錄》 卷十一說：“紹興壬戌，罷三大帥兵柄，時韓王世忠為樞密使，語馬帥解潛曰：‘雖云講和，敵性難測，不若姑留大軍之半于江之北，觀其釁。公其為我草奏，以陳此事。解用其指為劄子，韓上之，已而付出。秦會之語韓云：‘何不素告我而遽為是耶？韓覺秦詞色稍異，倉卒皇恐，即云：‘世忠不識字，此乃解潛為之，使某上耳。秦大怒。翌日，貶潛單州團(tuán)練副使，南安軍安置，竟死嶺外?！痹?《東南紀(jì)聞》 卷一另記一事：“汪勃，歙人也，仕州縣，年逾六十猶未調(diào)。官滿，趨朝試，干秦檜，求一近闕。秦問其已改官乎？曰未也;有舉者幾人？曰三人耳。于是遣人導(dǎo)之往謁張、韓。時二公皆以前執(zhí)政奉朝請，聞有秦命，倒屐出迎，執(zhí)禮甚至。勃得改秩，秦后擢置臺省。”前一事，李心傳 《舊聞證誤》 卷四列舉數(shù)事，予以辨誤：“韓非倉卒退避而諉之他人者。”后一事，《四庫全書總目》 一百四十一亦予辨正：“汪勃調(diào)官一事，稱張浚、韓世忠迎合秦檜，浚之心術(shù)不可知，世忠當(dāng)萬萬不至此，恐未免傳聞失真?！?/p>

其實，這與他放浪湖山、沉湎酒色一樣，既是掩飾，也是無奈。他最終也明白，即使罷了秦檜，也不能改變茍安的局面，如果真的堅持血戰(zhàn)，直搗黃龍，收復(fù)失地，迎回徽、欽兩帝，那趙構(gòu)的天子之尊又放到哪里去呢。據(jù) 《宋史·韓世忠傳》 記載，他在病重時說：“吾以布衣百戰(zhàn)，致位王公，賴天之靈，保首領(lǐng)沒于家，諸君尚哀其死邪？”他晚年的心境，想來正蒼涼蕭疏得像在寒冬的冷風(fēng)里。

（選自《吳門煙花》/王稼句 著/上海三聯(lián)書店/ 2017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