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豬
沒有體悟的寫作,即使文筆再好,也無法持久地打動人心。它經不起時間的沖刷。袁凌他們的寫作,像花園里突現的大石頭,上面布滿了裂縫,任風吹雨打,頑強地存在著。
閱讀碎片化在現今社會已經很嚴重,與此相反的是,近幾年,非虛構寫作開始流行。稍微能靜下心來的讀者已經意識到,社會迅猛發(fā)展的節(jié)奏不可避免地造成了階層的斷裂與隔膜,還有一些歷史遺留的問題彰顯更甚。浮光掠影或獵奇般的文章無法滿足讀者欲了解、認清他們所在的現實環(huán)境。于是,一些有追求、負責任的媒體就孕育而生了特稿和深度報道。這些特稿、深度報道之類的非虛構寫作,要求寫作者深入寫作對象所處的生存環(huán)境,跟蹤報道,甚至有時候寫作者要和他們共同生活一段時間。在這種寫作條件下誕生的報道,它們呈現出來的斑駁印記,讓讀者看到了與電視或網絡上的不一樣的世界。這個像青苔生存的世界,其實就在我們身邊。
作家袁凌即是非常善于這類寫作的作家。他幾乎走遍了大江南北,他報道的一百多位人物,我們會在城市、村鎮(zhèn)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長著一張和我們差不多的面孔,然而,若不翻開這本書,我們無從知曉他們的生活。沒錯,袁凌筆下的人物,就是所謂的弱勢人群,他把社會弱勢人群比喻為青苔。出于種種原因,他們喪失了大部分的生活可能性。他們與我們生活在同一片陽光下,卻不得不像青苔一樣,被擠到角落里、低洼處,緊貼地面地活著。他們唯一拋頭露面的機會,就是被報道出來,成為一個暫短的新聞話題?!爱斝鷩桃粫r的事件歸于沉寂,他們仍舊回到陰影中沉默地生活,事實似乎已經被報道多次,甚至變得陳舊,生活本身卻并未被傳達出來,在轟動和遺忘的鏡頭切換背后,是一直漠然無視的視野。他們仍舊只是生活劇場灰色的布景,是沒有機會購票入場的主角?!?/p>
我熟悉這樣的青苔,因為我曾經是其中一員。因此,我不是在讀《青苔不會消失》,我是在通過這本書,回憶往事。
書中《北京局外人》一文寫許世佩和他一大家子親戚,在北京擺地攤賣服裝。一開始在前門,那是1993年,然后隨著城市改造拆遷與人口疏解,逐漸向外轉移,“一路撤退到眼下的五環(huán),落腳在這處大雜院”。隨著北京城建“攤大餅”的加大,他們每日的行程也越來越遠。此時此刻,普通人的命運與歷史的進程,緊密地糾纏在一起。
2002年我來北京打工,住過簡易房,住過大雜院。四摞磚頭搭上一張木板,就是床。夏天熱醒,冬天凍醒。這種日子短暫而印象深刻,于今想起來,竟有些浪漫色彩——生活好了,就會產生這種錯覺。但許世佩和他的親戚沒有我的感受,因為他們的生活,與十多年前并無本質提高。
“大雜院總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來,比北京多數小區(qū)的作息早得多?!迸l(fā)蔬菜水果的人,凌晨三點啟程。然后是早點攤。許世佩屬于第三撥兒。第四撥兒起來的人在固定市場做買賣。四撥兒里幾乎都有許世佩的親戚和朋友。他們住的地方,冬天水管整天流淌,關掉立刻凍上。廁所不分四季,清晨總是人滿為患,“一種新鮮、溫暖又凜冽的氣息,刺激鼻孔。”
2016年冬,我已經在通州住上了自己的房子。在同一時間,不同地點的許世佩的小妹家里,稀飯結成薄冰,她舍不得開電暖氣,電費太貴了。許世佩的大姐夫家里的煤氣罐也凍住了,需要在地上滾動才能點著。入戶安檢的警察問,你們不冷嗎?
十多年前,海淀的藍靛廠、北塢、中塢、六郎莊、廂紅旗、樹村、上地……大大小小的圍繞著中關村的村子,是在海淀打工的外來人員的暫住地——如今這些地方房價、房租飛漲,基本上不是打工一族的選擇了——我熟悉這些地方,正如許世佩熟悉他們那兒的那些村子。他們小心謹慎,勤勞,肯吃苦,又十分節(jié)省,但日子并無改觀。他們缺少在大城市上升的必要條件,沒有資金,沒有文化,沒有技術,只能從事小買賣和半體力工作。這樣的工作永遠掙不到大錢,永遠面臨被驅逐的危險。實際上他們已經被驅逐了,從二環(huán)攆到五環(huán)外。再攆,還能攆到哪兒。然而北京離不開他們。保安保潔保姆快遞……他們真的不再出現在北京,土著們買菜,就必須多走路,去超市花更多的時間。他們?yōu)楸本┨峁┤轿环?,而北京提供給他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全國各大城市亦如此。有人說,這是經濟發(fā)展的必然現象。有人說,這是政府應該操心的事。作為一個記者,袁凌對某個群體,某個事件的深度報道,“偶爾取得了轟動的新聞效應,解決了某個具體問題,甚至達成某種制度改良,仍無從改變沉默的背景,一時的效應很快在時光中耗散,沒有存留之物?!弊x書時,我感到袁凌那種陷入其中的無力感。
這種無力感在另一些人群面前尤為明顯。與這些人相比,許世佩們顯然幸運、幸福得多。在號稱“黑白兩道”(盛產煤炭和白酒)的山西,每年因安全事故而喪生、殘疾者,無法精確統(tǒng)計。王多權胸部以下的脊椎神經被煤塊切斷,等他回到家,兩萬塊賠償金已經所剩無幾。楊波在床上癱了七年,腿上的褥瘡深到骨頭,“肛門全爛了”。另一個在冒頂中壓斷尿管的表哥,身上沒有干的時候,他終于自縊。高章平嚴格控制飲水,“大小便自理是一切尊嚴的門檻,那些絕望的難友正是倒在了門檻外邊?!备嗟娜耍尾刻顫M了塵灰,從來沒躺著睡過覺。謝有錢胸口有個洞,為了抽出積水。他哥下井兩個月,患同樣的病去世。一旦患上塵肺病,就立刻被辭退,一分補償都沒有,等待他們的,只有以呼吸次數計算的艱難日子。 新中國成立初期,為支持國家建設,鶴山村開發(fā)了當時亞洲最大的雄黃礦。1956年大躍進,用土法提煉砒霜。如今,不科學的開采和野蠻生產方式的惡果開始顯露:整個鶴山村成了癌癥村。
在布滿地雷的(中越邊境)田地里種莊稼,在日趨干涸、污染的漢水里討生活,在沂蒙山區(qū)大涼山區(qū),在所有經濟落后的地區(qū)的人們不屈不撓地與生活搏斗。王多權,他一個大老爺們,學會了納鞋墊,十字繡,能夠自己養(yǎng)活自己。粉塵爆炸奪去了鄒樹禮的眼睛,將煤灰埋進他的臉頰,但他卻“依靠摸索”,種五畝坡地,供兒女讀書。十七歲被地雷炸斷雙腿的黃成蘭,三十年來,磨壞了十幾條木凳,生育了兩個孩子,造起一座房子。你能想象這30年,她是怎么過來的么?然而他們并沒有放棄生活的權利,同時,他們還在有限的條件下,努力生活得更好一點,更美一點。正如愛爾蘭著名作家貝克特所說的那樣,“世界是一條用七天時間趕制的蹩腳褲子。他們盡量穿出美感?!?/p>
袁凌不愿意借用抒情和形容,還原他們的生活,《青苔不會消失》始終保持著同等地位的同情,是的,同等地位的同情。處在同一水平線上的視角,才能看清事件。如果不能平等,那么同情就會變?yōu)榫痈吲R下的憐憫,以及毫無價值的優(yōu)越感與幸運感。然而袁凌也在懷疑、反省著這種同情的意義。如果文字不能觸及他們生活的本質與出口,就會輕飄虛弱。在泛泛的事實、過剩的情緒和他們真實生活的分界之前,袁凌說,“我只能止步,不愿意搬弄這條界限,制造似是而非的風景?!币苍S同等地位的同情亦沒有價值。只有文字為證,為他們爭取了占據歷史的一兩行的位置,即使是容易被忽視、被抹掉的幾行?!拔蚁胪瓿蛇@近于不可能的任務,為卑微的力量,作無言的見證?!痹柽@么說,他也這么去做了。
古往今來,無論數量多少,總有一些人的生活質量是較為低下的。這里的原因很復雜,徹底改善也不是短期內即可辦到。作家的安身立命之道是寫作。作為一個寫作者,寫風花雪月是他的權利和自由,寫人間疾苦,亦非他的義務。因為后者過于沉重。很多人看不見,或裝作看不見。但總有一些作家,敢遣“沉重”上筆端。諸如寫《中國在梁莊》的梁鴻,寫《十四家:中國農民生存報告》的陳慶港,寫《大路:高速中國里的工地紀事》的張贊波,寫《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青苔不會消失》的袁凌……魯迅先生說過,中國自古就有脊梁,其中一種就是舍身為民請命的人。袁凌他們就是在用文字為民請命。
這些人都出生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有的就是在農村長大。那些裂縫為他們所熟知,甚或就保持在他們的生命里。他們寫作的對象,就是他們的親屬,老鄉(xiāng),乃至就是他們自己。這讓本身就充滿力量的文字,又蘊含了深切的人文關懷。
2008年,我住在東四九條大雜院。對面臨時搭建的比窩棚好不了多少的簡易房里住著一家三口。五六歲的小男孩經常鎖在家里,他有時透過窗戶向外看,只能看到逼仄的過道以及遮住陽光的地基幾乎與簡易房頂持平的房子。小男孩的眼睛讓我琢磨,人真的是生而平等嗎?
那個大雜院,本來是一套正經八百的四合院,不算遠的以前,也許屬于一個滿清官員,或者商界大佬,有影壁墻、垂花門,據說還有抄手游廊。如今連同房主,住著八九戶人家。過道和墻根兒長著青苔。女兒剛來時,上小學四年級,不懂世事艱難,還看著它們背誦,“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